我送我哥的薔薇徹底枯萎了。


    花瓣由嬌豔欲滴的嫣紅變成了蒙著一層褐色的暗紅,身上由於脫水爬滿了標誌著它們年老色衰的皺紋,蔫蔫地和根莖連著,看起來像是在夏日燥熱難耐的空氣裏把這輩子漚過去的。


    我其實一直不比我哥那麽關注它們的衰老與死亡,於我而言它們不過是傳達愛意的信使,信使在成功抵達目的地以後,自身安危在我這裏似乎就不那麽重要了,但於我哥而言它們是信物本身。


    這一點是我在今天六點半早起的時候才發現的。


    睜眼的時候房間沒有開燈,我哥佇立在混雜了輕絮灑進窗戶的一片亮白晨光裏凝望著與他齊腰的枯花,從我的角度看起來像一個虔誠默誦聖經的教徒。


    隻是他的佇立實在太久,久到讓我懷疑似乎隻要他這麽站著,與他的背影保持著相對靜止的就不止是櫃子上那個擁有鵝頸形態的花瓶,還有以往趁他不注意以某種肉眼不可見的方式悄然流出他麵前透明容器的生命力。


    這麽清寂的背影,我哥給我看過兩次。


    一次是五月二十二號那晚,還有一次在更早以前。


    初三畢業的暑假,我單方麵和我哥冷戰了將近一個月,原因無他,由於中考成績從我媽那裏受的氣總要有個地方發出去。


    從小被我哥慣著野出來的壞脾氣讓我在中學並沒有交到什麽朋友,自從開始和齊晗慪氣,我的假期過得更加無聊乏味。


    這樣悶悶不樂的苦日子持續到了七月底,直到樓下搬來了迴禾川老家度假的沐寧。


    這位自上海遠道而來的小少爺剛一臉不情願地從卡宴上踏出來的時候,我正在他對麵玩那塊我哥在我出成績第二天偷偷放到我床腳的滑板———不當麵送給我是怕它遭受和上一塊一樣被我一言不合扔出窗口的待遇。


    關於搭訕開頭的記憶已經隨著時間一起流動離開了,真正讓我們結成革命友誼的是在某天下午的閑談中誰失口提到了自己的哥哥,然後我們發現了彼此之間驚人的共同點———都有一個自己非常討厭的親哥哥。並且親哥哥之間也有驚人的相似之處———都一樣的學業優異沉默寡言不愛出門。


    唯一不同的是他對他哥哥的厭惡並不和我一樣是因為嫉妒,言語交談之間我不難感受得到這個和我同齡的朋友在與禾川遙遙相對的上海的某個中學也一樣是天之驕子般的存在,從他眼神向我傳達的情緒裏對他哥更多的是一種嫌棄,一種提到這個人都會讓他覺得丟了一層臉皮的嫌棄,事實證明確實如此———他甚至跟他哥坐同一輛車都不願意,他哥是在他到達這裏半個月後的某個雨夜悄然而至的。


    總之我們很有默契地連他們的名字都沒介紹,以至於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那個被他視作奇恥大辱的哥哥是個什麽樣的妖魔鬼怪,他對齊晗的認知也僅限於知道了性別和年齡罷了。


    和沐寧相處的那一個月哪怕現在迴憶起來也是我為數不多的快樂得純粹的時光之一,兩個壞脾氣的小孩即使身份懸殊境況迥異,但總能在很多時候找到與對方誌同道合的愛好,孤獨與孤獨碰撞也能生出一份熱鬧。


    齊晗沾了沐寧的光,我生活的重心從發泄怒氣變成了尋找快樂,那段時間對他的臉色也比以往緩和了不少,甚至很多時候會因為貪玩不想迴家而悄悄去找齊晗幫我在下班的父母前麵打馬虎眼,長此以往我與他之間似乎達成了某種不成文的約定,這種約定是連接我跟他兩雙眼珠子的一條細線,我朝他轉動一下,他永遠都能跟被這條線牽扯了一樣,很敏銳地捕捉到訊息並且用眼神快速給我答複。


    我在今天早晨看著我哥的背影迴憶起他當年的眼神時,才慢慢嚐出那眼神裏醞釀好的另一種風味。


    那是一種忽閃的情緒,是自身內裏不知名的某種感情剛剛破土萌芽的男孩為自己與在乎的人之間有了小秘密而藏歡竊喜的興奮,我要是通透一點在那時想象那眼神的意味,品嚐到的該是初夏枝頭將熟未熟的青梅酸甜。


    我突然有些後悔。


    這棵名叫記憶的枝繁葉茂的大樹被我稍稍撥枝探尋,梢頭就出現了一粒墜然待摘的飽滿果實。十七年,我哥在這棵樹上偷偷藏了多少果子,要我在多少個清晨拿著他不經意間施舍給我的細節一點一點地摸索捕捉,去拾取,去迴味,才能把他留在那上麵的酸甜苦辣盡數嚐出滋味。


    一輩子夠嗎?一輩子不夠。下輩子夠嗎?下輩子忘了怎麽辦。


    我後悔死了。


    沐寧走的前一天晚上我跟他去網吧打了通宵的遊戲,導致他踏進那輛載他來的卡宴時我正在房間裏睡得酣暢淋漓,行走江湖的兄弟從來不需要在告別的時候你儂我儂。


    等我伸著懶腰走出房門的時候才看到沐寧無意間留給我的最後一樣禮物———我哥站在陽台上目送他的背影。


    16歲的齊晗比今天早晨看花發呆的他還要消瘦單薄,白色t恤被他腰身空出來的多餘部分在晚風的撩撥下像旗幟一樣飄晃,秀頎的脖子往上走帶出一點若隱若現的下頜骨,頭頂被風吹成毛茸茸的一片,微微低垂著———他還在延續那場早已結束的注目禮。


    齊晗落寞的背影鑲嵌在二零一零年八月底的斜陽暮色裏,在二零一二年七月初這個攜帶著破曉寒氣的早晨與花瓶前的這個身影重合,那時的我不明白那具身體的主人莫名其妙的難過是怎麽迴事,天真地以為是景色所致,兩年後的今天我才明白,他在難過。


    我與他之間的秘密隨著沐寧的離開而消失了,那根讓我和他傳遞眼神的暗線被那輛卡宴的車輪碾斷了。


    我掀開被子,踮著腳在冰涼的地板上挪動,在牆上掛鍾走到六點五十的時候一把抱住了我哥。


    默誦聖經的教徒在這場突襲中驚醒,撐在櫃沿的右手掌心蓋在了我的手腕上:“哥把你吵醒了?”


    我點頭,太陽穴貼著他脊骨上下蹭動:“那花跟我說你難過得好大聲。”


    我哥低聲笑了一下,努力平緩的語氣裏還是有幾分藏不住的惋惜:“都凋謝了。”


    “那又怎麽樣呢。”我仰頭看著他的後腦勺,下巴抵在他背上,“花期會過,我不會走。”


    “花期沒過。”我哥轉過來,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最豔的一支在我懷裏。”


    期末考的時間定在一個周以後,隨之而來的是一直延續到八月中旬的升學補課,早自習胡遙在我諮詢她如何在一個周內快速衝上530的時候對著我這張一本正經的臉上上下下打量了三個來迴,最後撇著嘴角撂了一句:“找你哥代考吧,還能把分數換成六打頭。”


    我嚴肅地告訴她我是認真的。


    她頭也沒轉地翻開練習冊:“今年高考卷你得了多少分?”


    我歪著頭迴憶了一下:“483。”


    “報報各科分數。”


    我繼續偏著腦袋在頭腦裏迴憶那串數據:“語文95,數學120,英語88,理綜180。”


    “老師說了這次期末考難度和高考卷差不多。”胡遙挑眉,眼睛盯著五三動也不動給我下判詞,“一個星期提50,換成你哥也做不到。”


    “那可不一定。”我不樂意了,“我哥是天才,我們家基因好著呢。他輕而易舉能考六百七,我也行。”


    “天才?輕而易舉?”胡遙嗤笑,像是好久沒聽見有人說這麽幼稚的話:“那天才怎麽沒輕而易舉得市狀元?”


    我一下啞住,惱從心起,辯解道:“我哥失誤了,英語沒考好。”


    “齊野,”胡遙聽我扯夠了,把筆停下,轉過來正色看著我,“你知道現在每天早上這棟教學樓哪間教室最先亮燈嗎?”


    我被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估摸著她想表達的意思,試探道:“這兒?”


    她點頭:“第一個開燈的人永遠是我。”


    怪不得迴迴考第一。


    她又問:“那你知道高考以前哪間教室最先亮燈嗎?”


    我突然懂了她想說什麽,看著她不說話,但已經猜到答案了。


    胡遙果然指了指我哥教室的方向:“連我都不知道你哥他以前每天到底幾點到的教室。反正我到的時候,高三一班的燈總是已經亮起來了。”


    我沉默著等她的下文。


    這陣沉默裏還帶著一份心虛。胡遙不知道,我這個每天和齊晗朝夕相處的人也迴憶不起來。


    “這次高考卷你覺得哪個科目最難?”


    “英語。”我頓了一下,又補充,“還有物理。”


    “所以你哥英語隻考了136,理綜沒上280。”她說,“你覺得這是偶然嗎?”


    我不置可否。


    不敢置可否。


    “你跟你哥住一起那麽久,你哪怕有一次關注過他每天迴家最先複習哪門功課嗎?你有計算過他在哪門課上花的時間最多嗎?”胡遙咄咄逼人起來一向有理有據,“什麽是天才?像你這樣每天上課睡覺數學依舊隨隨便便輕鬆能考120的人確實是天才。那你這個天才的英語如何呢?語文如何呢?我沒見過''輕而易舉''擅長所有科目的天才。”


    教室裏背單詞的聲音嗡嗡地響,我垂著眼睛不接話。


    “為什麽我能知道你哥的努力而你不知道?”


    她沒等我迴答,自顧自替我解釋道:“因為我和你哥一樣努力。離得遠的人隻看得到星星發出的光,等你離得近了才能發現那是他們在燃燒自己。”


    胡遙似乎總是這樣,老早就存了一肚子要教育我的話隱而不發,隻等著一個我自己找她討教的契機才願意出那臨門一腳:“你以為你哥這座燈塔發出的光把你這艘船照亮了,你就跟他並肩了?你抬眼看看,你離那燈塔遠著呢。不拚命劃槳,你永遠隻有迎光仰視的份。”


    “這個世界上沒有那麽多天賦異稟,那是不願意付出和你哥同等努力的人給他戴的漂亮麵具,目的是遮住他比他們多流的汗水。”她轉頭繼續研究起了剛才被迫中斷思考的完型填空:“或許有朝一日你確實能做到和你哥一樣,但那需要你付出的是多於現在十倍不止的代價。垂手摘月,靠的從來不是一步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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