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緩緩下行,季周行低著眼皮輕聲說:“放我下來。”


    他臉色慘白,嘴唇也沒有血色,挨了耳光的半邊臉頰又紅又腫,整張臉紅白分明,額頭上全是冷汗,看上去滑稽又可憐。


    言晟手臂一動,卻沒有遂他的意,反倒抱得更緊。


    廂門上的數字越來越小,合著心跳的節奏,像一場臨墜深淵的倒計時。


    季周行有些急了,冷汗從眼角滑過,帶出淚一般的痕跡。


    他手指動了動,手肘抬起一定幅度,想抓住言晟的衣襟,卻終是不敢。


    他還是低著眼,聲音壓得更低,每個字都帶著顫音,“言晟,你放我下來吧,我自己能走。”


    言晟低下頭,輕輕吻了吻他的頭頂,他頓時一縮,發木的腳趾陡然抓緊。


    一個溫柔而低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沒事,我已經打點好了,下麵沒有其他人。”


    他抿著唇,鼻腔酸得厲害。


    如果腿不痛,他是想拚命掙脫開的,可是兩邊膝蓋似乎已經腫了,小腿也麻至脫力。


    他不知道此時硬跟言晟對著幹是什麽後果。


    若論脾氣,言晟比季長淵好不了多少。


    他悄然歎了一口氣,放棄掙紮,卻不願與言晟太過親密,收迴手的同時,頭部也向外偏了偏。


    正在此時,轎廂傳來“叮”一聲響。廂門打開的瞬間,他近乎本能地蜷縮起來,身子往裏一側,將臉埋進言晟懷裏,肩膀瑟瑟發抖,生怕被其他人看見。


    言晟一言不發,大步向車位走去。


    停車場空無一人,連管理員都被暫時請離。言晟行至一輛車前,解鎖後溫聲說:“幫我把門拉開。”


    季周行怔了一下,手伸至一半又縮了迴來,“我能下地,你放我下來吧。”


    言晟低頭看著他,眼神深不見底,“開門。”


    他心髒一緊,腦子還停留在宕機狀態,手已經伸了出去。


    門開了,言晟將他放在副駕,關門後繞迴駕駛座,見他還發著愣,便欺身上前,半壓著他的身子,為他係好安全帶。


    接著從後備廂取出一瓶礦泉水,站在後座門後脫掉外套扔進去,又脫下裏麵的西裝。


    季周行麵有訝色,不解地看著他,隻見他擰開礦泉水瓶蓋,澆在西裝的右邊衣袖上,疊了兩下,擰至半幹,才迴到駕駛座。


    “拿著。”言晟將西裝遞過來,“沒有毛巾,羊毛圍巾捂著熱,先用這個捂一捂。”


    季周行接過西裝,將紅腫的臉貼上去時,心髒猛跳,險些躍出胸腔。


    如果自控力再差一些,他也許已經將臉埋進西裝裏,貪婪地唿吸那隻能埋進心底的熟悉味道。


    車駛出車庫,匯入下班高峰的滾滾車流,他抱著西裝規矩地坐著,大睜著雙眼,直直地望著前方,半天也沒說出一句話。


    想問“你來幹什麽?”


    想問“為什麽突然對我好?”


    想問“為什麽為我跟季長淵動手?”


    可是一句都問不出口,單單是又與言晟坐在同一輛車裏這件事,就已經令他手足無措。


    言晟也沒有說話,專心致誌地跟著緩堵大隊挪動,駛到一處紅綠燈時向右一拐,開進一條暢通的單行道。


    季周行忽然坐直,小心又焦急地問:“你帶我去哪裏?”


    “醫院。”言晟說:“看看腿有沒有事。”


    “沒事!”他終於側過身子,捏成拳頭的雙手壓在腿上,“我不去醫院,已經不痛了。”


    “不痛也要檢查。”言晟聲音很沉,有種不容反駁的意思,“坐好。”


    “言……”


    “聽話。”


    所有醞釀中的抗爭,都被“聽話”二字堵了迴去。季周行怔了片刻,終是靠迴椅背,木然地看著前方筆直的馬路。


    明明是下班高峰,這條路上卻幾乎沒有車輛,路邊的人行道上也沒有多少行人。


    就像他這十來年的人生——獨自走在一條荒涼的路上,時不時被飛沙走石撞得遍體鱗傷,又渴又累,一眼望去,前方隻有黃色的沙黑色的煙,而路的盡頭,在遙不可及的天邊。


    過了半分鍾,言晟突然說:“咱們去部隊醫院,醫生是我哥的老戰友,別擔心。”


    他“嗯”了一聲,幾秒後才後知後覺地一驚。


    言晟是在向他解釋?


    言晟居然會向他解釋?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在心髒上蜿蜒而過,他勾起眼角的餘光,悄悄看了看言晟。


    那張側臉和平常一樣冷峻,鋒利的線條刻畫著主人的冷漠,沒有什麽不一樣,卻似乎又有了一些不一樣。


    季周行收迴目光,掌心泥濘一片。


    醫院到了,下車前言晟轉過身子,一手撐在副駕的椅背上,一手輕輕掰住他的下巴,“讓我看看。”


    他向後縮了一下,眼中滑過一絲警惕。


    言晟拿開西裝,目光落在他的側臉上時,眼色忽地更暗,他心髒抽了一下,連忙抓起西裝衣袖又捂了上去。


    言晟臉色難看,唿出的熱氣撲在他臉上,他垂下眼睫,尾椎陣陣發麻。


    車裏的氣氛安靜又詭異,過了大約2分鍾,言晟才抬手解開他的安全帶,他心頭一鬆,又聽言晟囑咐道:“別動。”


    “我能走了。”他推開車門,“你看我……”


    話音未落,右腳剛剛觸地,言晟已經將他罩在自己的陰影裏。


    再一次被抱起時,他心中五味雜陳。


    檢查沒有花太多時間,全程綠燈,醫生開了一瓶藥油,告知沒有傷及骨頭,迴去養幾天就行。


    從醫院出來,他沒再讓言晟抱,被扶著一瘸一拐地走到車門邊,上車時低聲說了句“謝謝”。


    天已經黑了,萬家燈火將冷酷的寒冬撐出沁人心扉的溫暖。


    言晟平穩地開著車,季周行猶豫了幾分鍾才開口道:“你……麻煩你送我到問茶小築。”


    問茶小築是他在市內的一個住處,平時他極少去,多數時候待在寒廬,偶爾迴一趟落虹灣。


    此時他不可能讓言晟開去寒廬那種地方,落虹灣又太遠,空蕩蕩的獨棟別墅,住著也難受。


    言晟卻說:“去長源國際。”


    “長源?”他有些驚訝,臉上不由自主露出難色——長源是言晟偶爾落腳的地方,過去的三年,他不止一次聽說言晟帶著男男女女前去過夜。


    他不想去那種地方。


    手指再次攥緊,他忍著喉嚨的酸楚,費力地說:“你還是送我迴問茶小築吧。”


    “臉消了腫,腿也好了,我再送你迴去。”言晟拐向駛往長源的路,根本不給他反駁的餘地。


    “你……”他急了,一想到去的是言晟與別人尋歡作樂之處,就難受得如坐針氈。


    言晟放慢車速,看了他一眼,“我現在不能放你迴去。萬一季司令又帶人來抓你怎麽辦?”


    他眼角一抖,又聽言晟說:“這陣子你先跟著我,等風波過去了再說。”


    夜色籠罩著霓虹,路燈像一條璀璨的河。


    河的對岸,是否能稱作“家”?


    季周行已經很久沒來過長源了,以為屋裏已經麵目全非,甚至有其他人的氣息,言晟打開門,迎接他的卻是和最後一次來時相差無幾的情形。


    這套房子裝修簡潔,電器與家具都是按他的喜好挑的。言晟扶著他進屋,從鞋櫃裏找出一雙嶄新的厚棉拖鞋,蹲下身準備幫他換。他往後一退,尷尬地說:“我自己來。”


    “我來。”言晟抓著他的腳踝,利落地替他換好,起身時道:“以前的拖鞋潮了。”


    這又是解釋嗎?


    季周行腳踝發熱,單手扶在鞋櫃上,輕微失神。


    “來。”言晟摟住他的腰,將他引到沙發上,“先坐一會兒。”


    說完將裝著藥油的口袋放在茶幾上,轉身走進衛生間。


    季周行不安地看著四周,總覺得會在沙發靠墊上發現一根長頭發,或者在地毯上瞧見一個撕開的方形包裝袋,但直到言晟端著一盆水從衛生間出來,他也隻看到茶幾下層有一個精致的禮品盒。


    江詩丹頓,他當年送給言晟的腕表也是江詩丹頓。


    從在星寰被抱起來時起就喧鬧沸騰的血液終於安靜下來,他撇下眼角,極輕極淺地歎了口氣。


    言晟對表沒有太多興趣,買來應該不是自己戴,而是贈與他人。


    是誰呢?奚名?還是其他人?


    言晟放下水盆,又走向廚房,後來又去了一趟臥室,迴來時拿著一大一小兩張毛巾和一盒冰塊。


    小的裹上冰塊,大的浸入熱水。


    臉頰被捂上冰毛巾時,季周行發出一聲細小的“唔”,言晟摸了摸他另一邊臉,“還痛嗎?”


    他接過毛巾,用力搖頭。


    言晟微蹙著眉,身子一躬,雙手落在他的皮帶上。


    他瞳孔猛收,下意識就要躲。


    “上藥。”言晟按住他的腰,語氣狠了一些,有發怒的征兆。


    他不敢動了,皮帶被解開時試探著道:“我,我來吧。”


    “好好捂著臉。”言晟頭也不抬,看上去似乎生氣了,但往下褪西裝褲的動作卻格外溫柔。


    兩腿暴露在空氣中,雙膝腫得像饅頭,右邊的陳年傷疤越發難看。


    季周行往前傾了傾身子,手掌蓋在右邊膝蓋上。


    所有難看的地方,他都不想讓言晟看到。


    言晟擰幹毛巾,先捂住他左邊膝蓋,而後敲了敲他的手背,示意他挪開手。


    他搶過毛巾,睫毛輕顫,語氣有些激動,“你讓我自己來吧!”


    言晟手一頓,2秒後站直身子,沉默地看著他。


    他知道自己又說錯話了,緩了片刻,索性一把拿過藥油,擰開蓋子就往膝蓋上倒。


    言晟抓住他的手腕,“你慢一些。”


    他忽然抖了起來,險些沒拿穩藥瓶,一雙眼睛茫然無措又無可奈何地看著言晟,沙啞地說:“我們……我們已經分手了,你答應過的!今天的新聞你看了吧?你什麽都知道了吧?我已經和蕭息川在一起了。你……”


    “和他分開。”言晟聲音冷了下來,整個房間的溫度似乎都因為這句話陡降。


    季周行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片刻後眸底又浮出一抹意料之中的暗淡。


    這個人還是不願意放過他。


    氣氛有些僵,藥油濃烈的氣味在一點就著的空氣中彌漫。季周行心若擂鼓,做了好幾分鍾的心理建設,才抬起頭,強作鎮定地說:“你有什麽資格跟我說這種話?難道我被你操了十年,後半生就不能愛上其他人了嗎?”


    本來不想用“操”這麽低俗的字眼,想說的其實是“我愛了你十幾年”。


    可是“愛”之一字,分外可笑,他實在無法宣之於口。


    相較之下,竟是“被你操了十年”更能守住僅剩的自尊。


    言晟眉間的褶皺更深,一看就是忍無可忍,即將發怒。


    季周行後背冷汗直下,言晟那種威懾力極強的氣場幾乎將他勒得窒息。


    他深唿吸兩口,忍著排山倒海的恐懼與失落,繼續道:“我和蕭息川在一起了,今天的事謝謝你,但從今往後,麻煩你不要再來打攪我。你答應過我!請你不要出爾反爾!”


    言晟唇角一繃,吐出的字帶著凜冽的冰渣。


    “不行。”


    季周行眼皮猛跳,知道言晟已經在暴怒的邊緣。


    會被打嗎?還是又挨一頓操?


    言晟走近一步,右手抬了起來。


    他條件反射地往後一退,仍是沒有躲過。


    但那不是一拳,也不是一耳光,而是一個溫柔的撫摸。


    言晟揉著他的頭發,低聲說:“蕭息川絕對不行。”


    他僵硬得像一塊木頭,機械地說:“為什麽?我們已經分手了!”


    言晟拿過藥油,倒了一些在手心,抹散後捂向他的膝蓋,直視他的雙眼,“記得我剛才在星寰說的話嗎?”


    膝蓋像著火一般,奔騰的情感在體內摧枯拉朽。


    季周行咬了咬牙,腦子一片混亂。


    言晟不久前說過的話碎成了隻言片語,每一段都不完整,像從火焰中被吹起的殘破紙片。


    他焦急萬分,卻又被困在那一攏灼然的目光中,像被定住似的動彈不得。


    “我說‘就算分手了,你的事我一樣會管’。”言晟語氣不重,但每一個字都似乎宣示著主權。


    季周行肝膽俱顫,半天才擠出一句毫無聲勢的“你管不著”。


    “我管不管得著,你剛才不是已經看見了?”言晟又倒了一些藥油,抹在他另一邊膝蓋。


    他忽然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可笑至極——沒穿褲子,坐在言晟家的沙發上,任言晟抹著藥油,居然還敢對言晟說“你管不著”。


    就算是裝腔作勢,也該估量情勢,哪有像他這樣寄人籬下,還不自量力的蠢貨。


    言晟站起身來,迴臥室拿來一條寬鬆睡褲,“先穿上,等會兒洗個澡,再抹一次。”


    他趕緊接過,穿好時才發現這睡褲是自己幾年前買迴來的那一條。


    言晟收好藥油,又道:“你知道蕭息川是個什麽樣的人嗎?才認識幾天你就跟他在一起?”


    這話帶著明顯的質問,季周行盡量坐直身子,按捺著心頭如濤如浪的情緒,緩慢地說:“我知道,我又不傻,我知道他的目的。”


    言晟忽而托住下巴,半眯起眼。


    “他是蕭雲瀚情人的兒子,他媽直到離世都沒進過蕭家的門,他在蕭家非常尷尬。加上蕭雲瀚不是蕭家的長子,說不上話,在一些場合,蕭家長輩甚至不承認有家裏有他這個後輩。他找上我,多半是希望能借顧家的力量,爭取在蕭家的地位。”


    季周行頓了頓,又道:“除了身份尷尬,他沒什麽不好。”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他那一鼓作氣強拉出來的聲勢已經完全弱了下去。


    他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就算蕭息川有千般好,也比不過一個千般劣的人。


    那個人,此時就在他麵前。


    言晟沉默了很久,才略顯疲憊地說:“你了解到的就隻有這些?你知不知道他親身父親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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