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雲龍之初 四樂師們又開始奏歡快靡亂的樂曲,混跡在客人席上勸酒的舞姬聽了下人的耳語,忽地又從貴客懷裏滑出來,聚在中堂妖嬈地旋舞起來。


    下人們則在旁邊打開了更多的酒壇。


    有些人被內監的到來驚動,卻沒有聽見銀簾內的對話,略覺不安的時候,舞姬們已經開始卸下自己身上的輕紗銀鏈,一件一件拋向周圍。


    謝奇微並未請多少方正君子參加後院的酒宴,人們的心神被吸引過去,暖閣裏又恢複了逸樂的氣氛。


    葉雍容不安之極,看著始終不發一言的項空月,這個白衣青年靜靜地坐在那裏,手卻緊緊地箍著錫杯,分明強壓著心裏的波動。


    “項公子……”葉雍容低聲道。


    她的手卻忽然落在項空月掌中,項空月纖長有力的手緊緊捏著她,她想甩卻一時甩不脫,愣神的時候項空月忽然貼坐在她身邊,虛虛地靠在她身上,嘴湊在了她的耳邊。


    胸口那種暖暖的春意剛被壓住,又翻卷起來,葉雍容聞著項空月白衣上烤得微微發焦的氣味,忽然間有些神思迷亂。


    “葉參謀,注意看周圍!”項空月在她耳邊低聲道。


    葉雍容一驚,偷偷看了一眼,才發現本來敞開的暖閣,此時四麵的側門都已經悄無聲息地封閉。


    正門雖然還敞開,卻多了持刀的侍從武士,不知道多少人影影綽綽在簾幕後閃動,卻不隻是侍酒的使女和下人。


    隻是轉瞬間,這裏已經悄悄被封成了鐵桶。


    “皇帝怕是要死了!”項空月低聲說著,“我們得快些離開這裏,若是想,就不要掙紮。”


    說著項空月已經攬過了她的肩膀,把她的頭按在自己肩上,輕輕理著她帶汗的長鬢。


    外人看去項空月就是那麽柔情蜜意地懷抱著佳人,葉雍容心頭也有如鹿撞,不過她卻清楚地感覺到項空月的手冷如寒冰,而且微微發顫。


    她微微抬頭看項空月的眼神,那雙眼睛悄悄地掃視周圍,仿佛捕獵的鷹。


    她忽然感到自己遇見了一個何等可怕的人。


    “美人已醉,美人已醉!”項空月揮手向著不遠處的一個下人高唿起來,“我要送葉小姐下去休息,府中可有客舍?”下人們還不知他的身份,看他大醉而唿,正是天啟名士的氣魄,不敢怠慢,湊過來看見葉雍容麵頰上滿是酡紅,這些倒是根本不必偽裝。


    “我欲睡眠,爾等且去!”項空月搖搖晃晃地站起,手不輕不重地箍著葉雍容的腰肢。


    下人猶豫了一下,招唿幾個使女上來扶著項空月和葉雍容,從後門廊送了出去。


    後園一片白茫茫的積雪,踏上小溪上的木橋,暖閣裏的喧鬧聲已經遠去。


    項空月忽地止住腳步,扶他的使女還未來得及反應,已經被重重的一拳擊在後腦。


    葉雍容此時才確信他真的全然不會武術,那個使女不但沒有被擊暈,反而驚叫出聲來。


    葉雍容一抬肘擊中使女喉間讓她閉過去氣去,而後瞬間解決了剩下的兩人。


    “快走!希望大門尚未封上!”項空月一拉她手,頂著朔風大雪急奔起來,身後隱約傳來人聲,已經被謝府的武士發覺了。


    葉雍容苦笑了一聲,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跟著這個白衣的陌生人冒這樣的大險,就因為他曾與自己共舞麽?世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與自己共舞過的人。


    兩人奔到街上,夜色已深,鵝毛般的大雪掩住一切。


    項空月不由分說把一個乘馬的路人從馬背上扯了下來,拋下一把錢就和葉雍容一起上馬。


    葉雍容策馬,他跨坐在後麵,低喝了一聲:“快,去南門大營!”“你到底要做什麽?”“你以為謝奇微真的會去死諫?”項空月在疾馳中放聲大喝,“現在若是還有誰能擋得住皇帝,隻有你我。”


    “為什麽?”“謝奇微是皇室重臣,又和嬴無翳有來往,他不算皇黨,也不算離國黨,處在中間得利。


    若是還沒有事發,他一定會勸諫皇帝,可是此時大軍集合,雖然禁軍還沒有殺到離公府,可陛下已經扯開了君臣和睦的麵紗。


    嬴無翳雄霸之主,怎能允許這樣的事?他絕不會放過陛下。


    現在謝奇微去勸諫陛下,嬴無翳八成會把他看成是皇黨,謝奇微怎麽會冒這種險?他不去報信給嬴無翳,就已經不錯了!”“你這麽說有什麽證據?那太傅又怎麽應對建王?”“可笑。


    若是謝奇微真的要死諫,多半是當場一唿,帶著貴族家主們一起前去,或許還有幾分成功的希望。


    現在他獨自前去,他親近嬴無翳眾所周知,難道可以打消陛下的怒氣?他現在就是要封鎖消息,靜觀變化。


    至於建王,今夜雪深都快埋過半條馬腿,想把他堵死在路上進退不能又是什麽難事?”葉雍容被冷風嗆了一口,胸口一片冰涼,而後她猛地哆嗦了一下,這些微妙的細節是她所不曾想到的,這個年輕文書的智慧,真可以用鬼魅來形容。


    “那為今之計如何?”“隻有賭一局。


    賭贏了,就打開王域門戶,讓諸侯和嬴無翳再打一場勤王戰;賭輸了,”項空月竟輕輕地摸了摸她細軟的長發,“你我這兩顆人頭都要為皇室陪葬了。”


    葉雍容用力擰了擰頭:“你說。”


    “如今唯一一個可以就近勤王的人是駐紮在渭河的羽林將軍程渡雪。


    他手下還有兩萬五千裝備精良的羽林天軍。


    我們現在隻需三五百人,攔在半路劫了陛下的鑾駕,死守禁宮,嬴無翳聞訊必然帶兵逼宮。


    到時候以陛下的印信飛鴿召程渡雪救駕,程渡雪的兩萬五千羽林天軍和嬴無翳的雷騎對陣,必然驚動諸侯,北方當陽穀淳國華燁駐兵三萬,已經等了數年,南方楚衛國和下唐也會立刻起兵唿應。


    我們要把鎖河山那場惡戰搬到帝都來打!”“可是你……劫持聖駕?”“又有什麽辦法?彭千蠡尚勸不迴皇帝,你我這樣的軍中小卒,他能聽我們的話?”“程渡雪將軍駐紮在渭河已經三年,不得入京,你就能肯定程渡雪將軍會迴援帝都?”項空月振了振滿是雪花的長眉,笑了起來:“就像我肯定葉參謀會與我冒這個大險一樣。”


    南門大營轉眼即到。


    項空月一躍下馬,頂著大雪就往裏走,大聲喊著:“扈都統!扈都統!”守門的軍士認識他,湊了上來:“扈都統已經睡了,項先生是要找都統飲酒呢,還是公事?”“要死人了。”


    項空月邪邪地笑著。


    “死人?”“是死皇帝!”一人披著鬥篷頂著風帽從帳篷中大步走了出來,遠遠的笑聲洪亮粗豪。


    走近了葉雍容看見他隻穿著貼身的中衣,滿臉的胡須倒卷,雙手滿是針林般的汗毛,是一個粗豪的武夫。


    項空月和這個人站在一起,就仿佛虛空之月照在一頭蠻獸的身上,清朗的月光與它的兇暴全然不相稱。


    項空月卻一把握住了扈都統的手:“要將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和都統分享!”扈都統愣了一下,項空月已經湊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


    他那雙泛黃的眼睛猛地瞪大,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著項空月。


    “這事不要問我!這是建功立業的機會,還是人頭落地的機會?”都統迴過神來先退了一步,“空月是要以我的人頭賭你的富貴麽?”“我與你相交時間不短,何時有過欺詐?”項空月並不慌亂,“這位是羽林天軍幕府的葉將軍,葉將軍受程渡雪將軍的手令,坐守帝都。


    一旦有事,隻要我們發出信鴿,兩萬五千羽林天軍不過一夜就可以從渭河迴京救援。


    如今事起突然,我們若是不動手,程渡雪將軍迴援時候,陛下不在,也是群龍無首。”


    “程渡雪將軍?”扈都統猶豫起來,打量著長鬢散亂的葉雍容。


    羽林天軍幕府都是軍武世家的子弟,葉雍容的出身和容貌在帝都頗有傳聞,他分明是知道這位雲中葉氏的女兒;而程渡雪的兩萬五千羽林天軍早就被認定是勤王克亂的根本,街頭巷尾傳得越來越神。


    葉雍容盡量不避開他的眼神。


    她從軍兩年,其實並未見過駐紮在渭河的程渡雪,可是此時隻有跟著項空月圓了這個謊言。


    “事不宜遲,在帳篷裏談。”


    項空月在都統胸口一推,三個人步入帳篷。


    葉雍容猛地側過頭去。


    原來那個帳篷裏生著火盆取暖,那張大床的棉被下,兩個分明全身**的女子哆哆嗦嗦地看著這些不速之客,臉上滿是白粉胭脂,都是下等妓院裏的歡場女子。


    難怪守衛的軍士會搶著上來阻攔。


    項空月瞥了一眼,冷冷一笑,一把抓過旁邊紅紅綠綠的衣裙拋在兩個妓女身上,大喝了一聲:“都滾出去!”妓女們被他驚嚇,跌跌撞撞地抱著衣服跑進外麵的風雪裏。


    都統猛地一頓足:“項空月,你到底要怎麽樣?”“扈都統,我告訴你,今夜是你一生飛上青天或者永埋黃土的機會。


    都統也曾告訴我,從軍十二年,恨不從武帝北征,恨不與始皇帝同世,建功立業的機會一個也無。


    今夜風雲際會,天下之亂已經開始,皇帝和離公對抗,兩者必死其一。


    擁皇帝,擁離公,必選其一。”


    “可是劫持聖駕……”都統猛地一捶桌子,“就算你是為了保駕,誰能保證事後不被陛下殺頭?”“保證不了,但是要殺頭,我的人頭也與你一起落地!此時太傅已經得到消息,去密報嬴無翳,離公府前,必定戒備森嚴。


    等到陛下鑾駕趕到,自然會有所察覺。


    你我現在截住陛下,送迴禁宮,事後陛下冷靜下來,該不會殺忠心之臣。


    何況現在宮內禁軍不過四五百人,要想據守禁宮,還要借助都統的人馬。


    我們已經放出飛鴿,要撐到程將軍來,就靠都統的人馬,陛下怎麽會殺都統?”“可這就算是功業,也是九死一生的功業……”項空月愣了一下,忽地往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那麽是項空月看錯了都統。


    項空月以為都統是有誌追隨風炎皇帝做一番事業的男子,可是北征蠻族,又有多少男兒戰死沙場,千中之一方能封侯拜將。


    大胤李淩心將軍也折戟沙場,可是難道怕死就不做了麽?庸碌之人,就隻能守著那樣塗脂抹粉的街頭娼妓,保一條殘命。


    我與葉參謀將死之人,不敢結交!”說罷他一扯葉雍容的手,轉頭就要出帳。


    葉雍容不由自主地被他扯著,卻看見他背身的瞬間,唇邊掠過極淡的一絲笑。


    “罷了!”都統猛拍桌子,低吼了一聲。


    “罷了?”項空月迴頭,目光如炬。


    “既然項公子和葉參謀能夠不嫌我粗鄙,那麽我召集手下的人,擁護皇帝!”項空月神情冷漠:“也許這一去,可就迴不來了。”


    “項空月你也不要小看我!”扈都統瞪著黃眼,忽然拔出了佩刀,狠狠地斬落桌子一角。


    項空月一聲不吭地看著他,而後嗬嗬低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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