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莫言與李一鬥走在驢街上。


    驢街上果然鋪著古老的青石板,夜裏的雨把石板衝涮得很幹淨,有一股清冷的腥氣從石板縫裏冒上來。莫言想起了李一鬥的小說,便問:“這街上果真有一匹神出鬼沒的小黑驢?”


    李一鬥說:“那是傳說,其實誰也沒見過。”


    莫言道:“這條街上徜徉著無數驢魂。”


    李一鬥說:“這倒不假。這條街少說也有二百年了,殺過的驢無法計數。”


    莫言問:“現在每天能殺幾頭驢?”


    李一鬥說:“少說也有二十頭吧!”


    莫言問:“哪有這麽多驢?”


    李一鬥說:“支起殺驢鋪,還愁沒驢殺?”


    莫言問:“殺這麽多驢,能賣掉嗎?”


    李一鬥說:“有時還不夠賣哩。”


    正說著,有一個農民模樣的人牽著兩頭肥胖的黑驢迎麵走來。莫言走上去,問:“老鄉,賣驢?”


    那牽驢人冷冷地瞅莫言一眼,一聲不吭,拉著驢,虎虎地過去了。李一鬥說:“要不要看殺驢?”


    莫言說:“看,當然要看。”


    他們折迴頭,跟著牽驢人往前走。走到孫記驢肉鋪前,牽驢人在鋪外大叫:“掌櫃的,來驢了。”


    一個禿頭的中年人從鋪子裏跑出來,說:“老金,怎麽才來?”


    老金說:“過渡口時耽誤了。”


    禿頭打開鋪子旁邊一道柵欄門,說:“牽進去吧!”


    李一鬥上前,說:“老孫。”


    禿頭怔了怔,說:“哎喲,兄弟,大清早出來遛彎兒?”


    李一鬥指指莫言,說:“這是北京來的大作家,莫言莫老師,寫電影《紅高粱》的。”


    莫言說:“一鬥,行啦。”


    禿頭看看莫言,說:“紅高粱?知道知道,釀酒用的好材料嘛!”


    李一鬥說:“莫老師想看看你如何殺驢。”


    禿頭為難地說:“這……這……血沫橫飛的,別把晦氣弄了您身上……”


    李一鬥說:“你別支吾了,莫老師是市委胡書記請來的客人,給咱酒國寫文章的。”


    禿頭說:“噢,是記者呀!看吧看吧,給俺這小鋪子揚揚名。”


    莫言和李一鬥隨著驢走到後院。禿頭圍著兩頭黑驢轉圈。兩頭驢好像怕他,轉著圈躲避。


    李一鬥說:“這家夥,是驢閻王。”


    禿頭說:“老金,今日拉來的貨色不怎麽樣啊!”


    老金說:“嫩口,黑皮,豆餅催的膘,你還要什麽貨?”


    禿頭說:“怎麽說呢?這兩頭驢都喂了激素,肉味不行呐!”


    老金說:“我他媽的到哪兒去弄激素?你說個痛快話,要不要?不要我就拉走,滿大街都是殺驢鋪子呢!”


    禿頭說:“老哥,別性急嘛!多少年的老朋友啦,你就是牽來兩匹紙糊的叫驢,我也得買下來燒給灶神爺。”


    老金伸出手,說:“給個價吧!”


    禿頭也伸出一隻手。兩隻手握在一起,用袖管蓋住。


    莫言有些奇怪。李一鬥小聲說:“這是規矩,買賣牲口,從來都是摸指頭講價錢。”


    禿頭和賣驢人的臉上都有豐富的表情,好像兩個表演啞劇的演員。


    莫言觀察著他們的臉,感到很有趣。


    禿頭一抖胳膊大聲說:“就是這個數了,到了頂啦,一個子也不能加了!”


    賣驢人也抖抖胳膊,說:“這個數!”


    禿頭人掙出手,說:“我說了,一個子也不加了,不賣你就牽走!”


    賣驢人歎了一口氣,大聲說:“孫禿子呀孫禿子,下了陰曹地府,讓野驢啃死你個雜種!”


    禿頭反相譏:“先啃死的是你這個驢販子!”


    賣驢人把驢韁繩解下來。買賣做成了。


    禿頭喊:“嫚她娘,給金大爺倒碗酒來。”


    一個渾身油膩的中年婦女端著一大白碗酒出來,遞給賣驢的老金。


    老金接了酒碗,不喝,看著那女人,說:“嫂子,今日可是兩頭黑叫驢,那兩根花花驢屌夠你咬會兒了。”


    女人啐了他一口,說:“有多少那玩意兒也輪不到我咬,你屋裏那個人就好那一口呢!”


    老金哈哈大笑著,咕嘟嘟把酒喝了。喝完酒,把碗遞還婦人,將驢韁繩往腰裏一纏,大聲喊:“禿子,過半晌我來取錢。”


    禿頭說:“去忙你的吧,別忘了買根‘錢肉’去孝敬崔寡婦。”


    “人家早就有了主了,輪不到我老金孝敬了。”說著,大步走進店堂,從櫃上穿過,走上驢街。


    禿頭緊手緊腳地拾掇家什,準備殺驢。他對李一鬥說:“兄弟,您和記者靠邊站,別濺了身上汙穢。”


    莫言看到,那兩頭解了韁繩的毛驢竟老老實實地擠在牆角,不跑,不叫,隻把身體顫抖。


    李一鬥說:“無論多兇的驢,見了他就隻剩下顫抖的份兒了。”


    禿頭提著一柄血跡斑斑的橡木槌走到驢腚後,掄起來,在驢蹄與驢腿的結合部敲了一下,那頭驢便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揮動木槌,又在驢的額頭上敲了一下,那頭驢便徹底放平了,四條腿挺得筆直,像四根棍子一樣。另一頭驢依然不跑,隻把一顆驢頭死勁抵在牆上,仿佛要穿牆出去一樣。


    禿頭拖過一隻鐵盆,放在倒地驢的頸下,然後持一把虎口長的小刀,挑斷了驢頸上的血管子,紫紅色的血噴到盆裏看完了殺驢,莫言跟李一鬥走上驢街。莫言說:“夠殘酷的。”


    李一鬥說:“比之過去,這已經是超級溫柔了。”


    莫言問:“過去還能怎樣?”


    李一鬥說:“清末這驢街上有一家驢肉館,烹炒的驢肉最香,他們的方法是:在地上挖一個長方形的坑,上邊蓋一塊厚木板,木板的四角上各有一圓洞,把驢子的四條腿下到圓洞裏,驢子就無法掙脫。然後用滾水澆驢,刮盡驢毛。食客們要吃驢身上哪塊肉可隨意選,選定後即下刀割取。有時把驢肉賣光了,驢還在苟延殘喘。你說殘酷不殘酷?”


    莫言咋舌道:“是夠殘酷了。”


    李一鬥說:“前不久薛記驢肉館恢複了這種驢的酷刑,一時顧客盈門,市政府出麵禁止了。”


    莫言道:“禁得好!”


    李一鬥說:“其實,那樣做,驢肉並不好吃。”


    莫言道:“你嶽母說動物臨死前的恐懼心情會影響肉的質量——這是你在小說裏寫過的。”


    李一鬥說:“老師的記性真好!”


    莫言說:“我吃過‘紅燒活魚’,那魚的身體熱氣騰騰澆著鹵汁,嘴巴還在一張一合地動,好像說話一樣。”


    李一鬥說:“這種虐食的例子很多——我嶽母是這方麵的專家。”


    莫言說:“你的小說中的嶽父母與實際生活中的嶽父母有多大差別?”


    李一鬥紅著臉說:“天壤之別。”


    莫言說:“老弟膽子夠大的,萬一你的小說發表了,你夫人和你嶽父母非把你紅燒了不可!”


    李一鬥道:“隻要小說能發表,我甘願被他們紅燒,清蒸也行,油炸也行。”


    莫言道:“那不值的。”


    李一鬥說:“值的。”


    莫言道:“今晚上我們好好談談吧,你能行,你的才華絕對超過我。”


    李一鬥說:“老師過獎了。”


    四午宴在一尺酒店舉行。


    莫言坐貴賓席。市委胡書記坐東道席。陪宴者七八人,都是市裏的重要幹部。餘一尺和李一鬥也陪宴。餘一尺經多見廣,很瀟灑,李一鬥則手腳無所措,很不自然。


    胡書記年紀約有三十五歲,國字臉,大眼睛,留背頭,油光滿麵,儀表堂堂。言談不俗,且透著一股威嚴。


    酒過三巡,胡書記還有幾桌客人要陪,起身離席。宣傳部金副部長把盞勸酒。半個小時後,莫言就頭暈眼花,嘴唇發了硬。


    莫言說:“金副部長……想不到您是個這麽優秀的人……我還以為您真是個……吃小孩的惡魔呢……”


    李一鬥滿麵汗水,慌忙打斷了這個話頭,高聲說:“我們金部長吹拉彈唱樣樣通,尤其是那一口包公,銅聲銅氣,不讓裘盛戎!”


    莫言說:“金部長,來一段……”


    金副部長說:“獻醜了!”


    他站起來,清清嗓子,石破天驚,起伏跌宕,把那一大段不畏強權、反腐倡廉的戲文唱下來,臉不紅,氣不喘,雙手抱拳,說:“見笑了!”


    莫言高聲喝彩。


    金副部長說:“請教莫老師,為什麽要往酒裏攙尿?”


    莫言紅著臉說:“小說家言,何必認真?”


    金副部長說:“我敬三杯,請莫老師唱一段‘妹妹大膽向前走’。”


    莫言說:“酒也不能喝了,歌也不會唱。”


    金副部長說:“男子漢大丈夫,對酒當歌,來來來,我先喝!”


    金副部長把三個酒杯緊湊著放在麵前,依次倒滿,然後低頭長吸,抬頭時,用嘴巴把三個杯子叼起來,再把頭往後仰,讓杯子底朝天,最後,低頭把杯子放下。


    一位陪酒的幹部說:“好!‘梅花三弄’!”


    李一鬥說:“莫老師,這是金部長的絕活!”


    莫言說:“精彩!”


    金副部長說:“莫作家,請吧!”


    三隻杯子擺在莫言麵前,倒滿了酒。


    莫言說:“我可不會什麽‘梅花三弄’。”


    金副部長寬容地說:“一杯一杯喝也行,別難為莫老師。”


    莫言喝幹了三杯酒,頭暈得很厲害。


    眾人催莫言唱歌。


    莫言感到嘴極不方便,嘴唇和舌頭互相牽扯。


    金副部長說:“莫作家,隻要你唱一段,我喝個‘潛水艇’給你看。”


    莫言便鬼腔鬼調地唱起來:妹妹你大膽地往前走,往前走,莫迴頭哇……沒唱完就把酒噴出來了。


    眾人一齊叫好。


    金副部長說:“好,我喝個‘潛水艇’。”


    他先倒了一大杯啤酒,又倒了一小杯白酒,然後把那杯白酒沉入啤酒杯中,最後,他端起啤酒杯,把啤酒和白酒全喝幹。


    這時,一個女人大聲說笑著走進餐廳:“哈哈,作家呢?讓我敬他三碗!”


    李一鬥在莫言身旁低聲說:“王副市長,海量!”


    莫言看到,那迎麵走來的王副市長四方大臉,又白又嫩,雙眼流波,宛若秋水,衣裙翩翩,恍若人物漢唐時。


    莫言想站起來表示禮貌,卻不由自主地鑽到桌子底下去了。他在桌子底下聽到王副市長響亮地說:“怎麽了大作家?躲起來了?躲起來也不行,把他拉出來,喝,不喝就捏著鼻子給我灌!”


    兩隻強有力的胳膊把他從桌子底下拖出來,他看到王副市長用那隻像粉藕一樣的玉手,端起一個盛滿酒漿的粗瓷大碗,遞到他的麵前,雄赳赳地說:“幹!”


    莫言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大嘴,讓那仙人一樣的王副市長把那一大碗酒灌下去,他聽著酒水沿著自己的喉嚨往下流淌時發出的聲音,嗅著從王副市長胳膊上散出來的肉香,心中突然地充滿了感激之情,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


    “作家,怎麽啦?”王副市長用溫柔的目光盯著他問。


    他克製著衝動的心情,嗓子發著顫說:“我好像在戀愛!”


    (全書完)


    已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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