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敬愛的莫言老師:


    您的來信收到了。感謝您能親筆給我迴信,並且那麽快地把我的小說推薦給了《國民文學》。不是我酒後狂妄——這樣也許很不好——我自覺這篇小說富有創新精神,洋溢著酒神精神,煥發著革命精神,《國民文學》要是不發表,才算是他們瞎了眼。


    您推薦給我的李七先生的狗屎小說《千萬別把我當狗》,我看了。說實話我感到十分憤怒。李七把崇高、神聖的文學糟蹋得不像樣子,是可忍,孰不可忍!有朝一日我碰上他,一定要和他展開一場血腥大辯論,我要駁得他啞口無言、噤若寒蟬,然後還要揍他一頓,讓這個小子七竅流血鼻青臉腫魂飛魄散一佛出世二佛涅槃。


    誠如老師您所言,我如果潛心研究專業,在酒國確會有光明前程,吃也不會缺,穿也不會缺,房子會有的,地位會有的,金錢會有的,美女也會有的。但我是有誌青年,不甘心一輩子浸泡在酒裏。我立誌要像當年的魯迅先生棄醫從文一樣棄酒從文,用文學來改造社會,愚公移山,改造中國的國民性。為了這崇高的目標,我不惜拋頭顱灑熱血,頭顱尚不惜,何況那些身外之物呢?


    莫言老師,我搞文學的決心已定,十匹膘肥體壯的大馬也難把我拉迴轉。我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您不必再勸我了。如果您膽敢再勸我,我就要恨您。文學是人民的文學,難道隻許你搞就不許我搞了嗎?馬克思當年設想的共產主義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藝術勞動化勞動藝術化,到了共產主義人人都是小說家。當然我們現在是“初級階段”,但“初級階段”的法律也沒規定說酒博士不許寫小說呀?老師,您千萬不要學那些混賬王八羔子,自己成了名,就妄想獨占文壇,看到別人寫作他們就生氣。俗話說得好:“長江後浪推前浪,流水前波讓後波,芳林新葉催陳葉,青年終究勝老年。”任何想壓製新生力量的反動分子,都是“螳臂擋車,不自量力”。老師,我們研究室有一位女資料員。


    女資料員姓李名豔,她自稱是您的學生,當年您在保定軍官初級學校擔任政治教員時,她說她聽過您的課。她對我講了不少您的軼聞趣事,使我對您有了更加全麵的了解。她說您曾在課堂上大罵我國的著名作家王蒙,說王蒙在《中國青年報》的星期刊上發表了一篇文章,奉勸文學青年們從擁擠的文學小路上退下去。她說您在課堂上憤怒地說:“王蒙一個人能獨霸文壇嗎?有飯大家吃,有衣眾人穿,你讓我退,我偏要進!”


    老師,聽了您這段軼事,我一口氣灌下去半升葡萄酒,激動萬分,連十個指尖都哆嗦;周身熱血沸騰,雙耳紅成了牡丹花瓣。您的話像一聲嘹亮的號角、像一陣莊嚴的唿嘯,喚起了我的蓬勃鬥誌。我要像當年的您一樣,臥薪吃苦膽,雙眼冒金星,頭懸梁,錐刺骨,拿起筆,當刀槍,寧可死,不退卻,不成功,便成仁。


    老師,聽李豔講了您當年的軼事,再迴頭看您給的信,我感到又難過又失望,您在信中勸我的話和王蒙當年奉勸文學青年(包括您)的話何其相似乃爾!這令我萬分痛心。老師啊老師,您可千萬不要學那些無恥的小人,剛剛扔掉打狗棍,就迴頭痛打叫花子。想當年您瘦得像隻猴,三根筋挑著一個頭,老師,您也是在文學小路上艱難跋涉的苦出身,千萬不要好了瘡疤忘了痛,那樣,您會失去我和成千上萬文學青年對您的愛戴。


    老師,昨天夜裏,我又寫了一篇題為《肉孩》的小說。在這篇小說中,我認為我比較純熟地運用了魯迅筆法,把手中的一支筆,變成了一柄鋒利的牛耳尖刀,剝去了華麗的精神文明之皮,露出了殘酷的道德野蠻內核。我這篇小說,屬於“嚴酷現實主義”的範疇。我寫這篇小說,是對當前流行於文壇的“玩文學”的“痞子運動”的一種挑戰,是用文學喚起民眾的一次實踐。我的意在猛烈抨擊我們酒國那些滿腹板油的貪官汙吏,這篇小說無疑是“黑暗王國裏的一線光明”,是一篇新時期的《狂人日記》。如果有刊物敢於發表,必將產生石破天驚、振聾發聵的效果。今隨信寄上,請老師大筆斧正。“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是無所畏懼的”,老師不必憐香惜玉進退維穀,更不必投鼠忌器左顧右盼,有什麽看法直說不要吞吞吐吐,竹筒倒豆子,是我黨的光榮傳統之一。


    《肉孩》閱罷,如老師認為已達到發表水平,請您給找個婆家嫁出去吧。當然,我知道現在去火葬場燒死人都要靠關係,何況發表小說?所以,老師您盡管大膽去攻關,該請客就請客,該送禮就送禮,一切費用由我報銷(別忘記開發票)。


    老師,“肉孩”是我苦心經營之作,還是寄給《國民文學》為好。我的理白是:一,《國民文學》是中國文壇的領袖刊物,領導著文學新潮流,在該刊發一篇,勝過在省、市級發兩篇。二,我想采取“猛攻一點,不及其餘”的戰術,迅速拿下《國民文學》這個頑固堡壘!


    敬頌


    大安!


    您的學生:李一鬥


    老師:


    我有一個朋友去京辦事,托他帶給您一箱(十二瓶)我參與研製的酒國佳釀“綠蟻重疊”,請您品嚐。


    李一鬥又及


    三


    酒博士:


    您好!


    感謝您饋贈的“綠蟻重疊”,此酒色、香、味俱佳,隻是在總體感覺上似乎有些不協調,就好像一個五官端正、不能說不美麗,但缺少那麽一種難以言明的魅力的女人。我的故鄉,也是釀酒業發達的地方,當然與你們酒國比較起來相差甚遠。據我父親說,解放前,我們那隻有百十口人的小村裏就有兩家燒高粱酒的作坊,都有字號,一為“總記”,一為“聚元”,都雇了幾十個工人,大騾子大馬大唿隆。至於用黍子米釀黃酒的人家,幾乎遍布全村,真有點家家酒香、戶戶醴泉的意思。我父親的一個表叔曾對我詳細地介紹過當時燒酒作坊的工藝流程及管理狀況,他在我們村的“總記”酒坊裏幹過十幾年。他的介紹,為我創作《高粱酒》提供了許多寶貴素材,那在故鄉的曆史裏繚繞的酒氣激發了我的靈感。


    我對酒很感興趣,也認真思考過酒與文化的關係。我的中篇小說《高粱酒》就或多或少地表達了我的思考成果。我一直想寫一篇關於酒的長篇小說,結識您這位酒博士可謂三生有幸。今後,我會有許多問題向您請教,所以,希望不要再稱我為“老師”了。


    您的信及大作《肉孩》均拜讀,感觸頗多,隨便談談吧。先說您的信:


    1我認為,狂妄與謙卑,是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的兩種人生態度,很難說哪種好哪種不好。事實上,看似狂妄的人實際很謙卑;看似謙年的人骨子裏卻很狂妄。有的人在某些方麵、某些時刻極狂妄,而在某些方麵、某些時刻又極謙卑。絕對的狂妄和永遠的謙率大概是沒有的。如閣下的“酒後狂妄”,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化學反應,似乎無可指責。所以,你酒後自我感覺良好我感覺也良好,你酒後罵幾句《國民文學》的娘也觸犯不了刑律,何況你還沒有罵他們的娘,你僅僅說“要是不發表,才算是他們瞎了眼”哩。


    2李七先生把小說寫成那種模樣自有他的道理在,你如果認為不好,扔到一邊不看即可。假如你有朝一日碰到他,送他兩瓶“綠蟻重疊”抽身就躲吧,千萬不要犯革命浪漫主義的毛病去跟他進行什麽“血腥大辯論”,更不要試圖跟他動武,此公練過八卦拳,與黑社會聯係密切,心狠手辣,啥都敢幹,據傳北京有個吃多了飯沒事幹的文學批評家寫了一篇批判李七文學的文章在報上發表後,沒出三天,這位批評家的老婆就被李七他們給拐賣到泰國去當了妓女。所以,我勸你趁早別多事,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是上帝都不敢惹的,李七即是一個。


    3你既然已經像“三八吃秤砣一樣鐵了心搞文學”,我絕對不敢再勸你浪子迴頭,也免得你恨我。無意中招了別人嫉恨是沒有辦法的事,有意招人恨則是“扒著眼照鏡子——自找難看”了。我本來就夠難看了,何必再去扒眼睛。


    你痛罵那些想“獨霸文壇”的“混賬王八羔子”,我感到很舒暢。假如真有那麽幾個混賬王八羔子想獨霸文壇,我會跟你一起罵。


    我在保定軍校教書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聽過我的課的學生有好幾百名,姓李名豔的女生好像有兩位,一位白臉瞪眼子,一位黑臉矮胖子,不知是哪一位與你同事。


    關於我在課堂上罵王蒙的事,確實記不得了。王蒙那篇勸導文學青年冷靜地設計自我的文章我好像讀過,審情度勢,當時的我讀了那篇文章感到情緒受了打擊,心裏不舒服是可能的,但要我在宣傳共產主義的課堂上駕王蒙,絕對不可能。


    實際上至今我也沒扔掉要飯棍,我想,即便有朝一日我扔了要飯棍,也不會“痛打叫花子”吧?我不敢下保證,因為人的變化往往不是能由自己決定的。


    再談您的大作:


    1您給自己的小說定性為“嚴酷現實主義”,這主義的內涵究竟是什麽東西,我委實搞不清楚,但大概意思是看出來了。小說中描寫的情景令我不寒而栗。多虧這是一篇小說,要是您做了一篇這樣內容的報告文學,那事情就麻煩透了。


    2關於作品的“發表水平”,一般地認為有兩個標準:一是政治標準,二是藝術標準。這兩條我都拿不準。拿不準就是拿不準,並不是我有意“吞吞吐吐”。好在《國民文學》群英薈萃,您就聽他們判決吧。


    我已把大作寄給《國民文學》編輯部,至於請客送禮一事,學問很大,我幹不了。像《國民文學》這種中央級大刊,能不能請出來送進去,也許需要你親自去試一下。


    祝你


    好運氣!


    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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