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影君……少舒。


    鍾應在心中念著這個名字。


    前世今生改變了許多,時間變了,地點變了,甚至連發生之事也變了許多。他並沒有被囚禁,並沒有被百般折磨,並沒有身受重傷奄奄一息,甚至他自己都覺得這一次遇不到疏影君了。


    誰知道在他反殺風月君的屬下後,又遇到了疏影君。


    究竟是偶然,還是命運的必然,或者……疏影君本來就是衝著他來的?


    鍾應穩了穩心神,將亂七八糟的想法甩開時,沙啞低沉的聲音自耳畔響起:“你為什麽在這裏?”


    鍾應沒想過疏影君會率先開口,一時間有些驚訝。


    隨後又想,疏影君原來記得他,並且認出了他……


    “我本來便是混血魔族,遲早要來魔界的。”鍾應迴答。


    疏影君不語,四下唯有天風送來濃重的血腥味。


    殘陽之下,疏影君的眉眼被帷幕覆蓋,容貌、神態盡皆被掩蓋,然而身形挺拔,風華難掩。


    鍾應猜不出他的所思所想,卻能感受到他在打量自己。


    半晌,疏影君才道:“原來如此。”


    聲音又低又輕,如落在水麵的一片碧葉,尾音蕩起微微漣漪。


    鍾應不由一愣,覺得這四個字似乎蘊含著極複雜的情緒,正要深入探究時,又聽疏影君說:“為何殺自己的同族?”


    鍾應挑眉,聲線微揚,既傲然又理所當然:“他們想殺我,我自然殺他們,有何不可?”


    “你剛來魔界,便樹敵?”


    上一次見麵時,疏影君沉默寡言,似乎懶得與他交談,都是鍾應軟磨硬泡,才問出他的真名,這一次見麵,疏影君似乎……問題多了點?


    鍾應下意識擺了擺手,迴答:“沒事,過段時間我敵人就遍布魔界了,不在乎這麽一兩個。”


    “……”


    “但是,我遲早削平他們。”鍾應笑了笑,露出小小的虎牙來。


    “……也對。”疏影君低語,“你比以前強了太多。”


    留下這句話後,疏影君轉身離開,隨著他的步伐,骨鳥飛離肩膀,盤旋天空。


    鍾應看著他的背影,一股古怪的情緒自胸口升騰而起,他覺得疏影君莫名的熟悉,那種熟悉深入骨髓,刻入血肉,令他難受又不舍。


    身體先與意識,鍾應幾步上前,拉住了一片紅色的衣角,沒有過腦便道:“等等!”


    疏影君腳步一頓。


    鍾應迴過神來,自己都覺得錯愕,甚至隱隱有些尷尬。因為這麽一抓,帷幕黑紗浮動,隱約露出幾縷銀絲來,在黑紗紅裳的映襯下,銀絲亮白顯眼。


    “鬆開。”疏影君沒有迴首,輕輕落下了冷淡的兩個字。


    鍾應的心神全部被那縷銀絲吸引。


    這是……


    白發?


    意識到這點,鍾應腦海裏閃過蓮中君華發三千,冷漠疏離的模樣,突然有些胸悶。他明明記得疏影君有一頭極好看的鴉羽墨發……


    鍾應問:“頭發怎麽迴事?”


    “與你無關。”


    “我……”鍾應一時有些啞然。


    疏影君的私密,的確與他無關,今天他的確怪怪的。


    雙方陷入僵持,直到疏影君扯迴衣角,漫不經心的問:“你來魔界,九州沒有人尋你嗎?”


    鍾應幹澀迴答:“時間久了,他們就會忘記了。”


    “我明白了。”


    話音一落,疏影君大步離開,沒有任何停留,隱約有些決絕。


    鍾應想繼續跟上去,卻未動分毫,緩緩縮迴手,手指收攏蜷縮,有些困擾的擰著眉,眼睜睜看著疏影君躍上靈船。


    黃昏殿載著那道身影離開,破開血色晚霞,駛向殘陽。


    直到黃昏殿徹底消失,鍾應才察覺到手指有些粘粘,攤開手一瞧,看到了掌心的血印子。


    他先前屠殺風月君的屬下時,手指的確沾上了血,可是他收迴滅卻槍時,順便擦幹淨了手指,所以才直接去碰疏影君的衣擺的。


    那麽……這是疏影君身上的血?


    他剛剛殺了人?還是受了傷?


    不對,剛剛疏影君氣息不對!


    鍾應突然意識到一件事,這是疏影君自己的血!疏影君受了極重的傷!


    前世的時候,鍾應被疏影君從地牢救出來後,虛弱不堪,聞到了疏影君身上濃重的血腥味。


    那個時候,疏影君答:“那是魔族濺上去的血。”


    鍾應不疑有他。


    過了一會兒,他又突然補充:“不是我的……”


    鍾應從來沒有質疑過這段記憶,如今迴想,他陡然發現,前世的時候,疏影君其實也受了重傷,但是他撒謊了。


    為什麽撒謊?


    鍾應想去尋人,卻發現疏影君早已不見蹤跡。


    黃昏殿上,疏影君身子一晃,如同醉酒之人般跌倒於地,勉強用手臂撐著身子。帷幕因為搖晃,落在船板上,滾了好幾圈,露出一頭蒼冷如雪的長發來。


    君不意低著頭,捂住了半邊臉,血液從指縫溢出,有幾滴濺在了白發上,色彩分明,動人心魄。


    強行從昏迷中蘇醒,推開封禁之門,駕馭黃昏殿前往魔界尋找鍾應,這一路君不意都是靠著魔體仙魄強撐。


    如今到達臨界點,短短數息間,他的氣息便虛弱灰敗如垂暮之人。


    一隻骨鳥停在船板上,邁著小爪子,朝著君不意靠近,白骨尖喙想要碰一下君不意手指。


    指尖蒼白,青筋可見,骨鳥才碰一下,便被君不意下意識揮至一邊。


    骨鳥尖嘯一聲,骨架子瞬間支離破碎。


    君不意低聲咳嗽起來。


    有人闖入靈船,停在他麵前,撈起一縷白發,冷冷質問:“你不要命了?”


    聲音冷漠,隱含憤怒。


    君不意抬頭,看到了火鳳玄衣的重明皇,看到了重明皇眉心的褶皺。


    “你現在站都站不起來了。”重明皇指出事實,“還去找他?”


    君不意唇瓣顫動,似乎想迴答什麽,濃重的鐵鏽味在唇齒間蔓延,什麽都說不出口,唯有手指拉住了重明皇的衣袖。


    他來魔界,是怕小混蛋應付不來,怕他出事,更是為了帶小混蛋離開。


    可是,從鍾應的話語中,他卻明白了一件事,前往魔界,放棄九州的一切從始至終都是鍾應一人的決定。


    他有些難受,亦有些憤怒,甚至有片刻想要強行動手,可是他更不想讓鍾應知道他的身體狀態……


    “父皇。”


    君不意喚了一聲,並無過多情緒,可是重明皇的話語卻梗在了喉嚨裏。


    赤丹太子是個完美的繼承人,所有的任性、不計後果,全部都是為了一人。


    抓住衣袖的手指失了力滑落,君不意偏頭倒下時,被重明皇攬住了肩膀。


    自君不意誕生之後,重明皇便陷入了長久的閉關之中,在這孩子還小小一團時,他便從未像一位父親一般抱過他。


    如今,幾乎算是這對父子最親近之時。


    默了片刻,重明皇抱起昏睡之人。


    黃昏殿從封禁之門穿過,向重明國馳騁而去。


    鍾嶽保持著五歲幼童的麵容,一直在發燒。


    鍾應想著便宜爹爹的身體狀態,最終沒有去尋疏影君,而是抱著鍾嶽,去往最近的一座魔族城池——虛城。


    自魔皇逐晏隕落之後,魔界並未誕生新的魔皇,而是由十六脈龐大的魔族家族以及大大小小的域主掌控。這些魔族相互征伐吞並,誰也奈何不了誰。


    而逐晏的舊部四分五裂,有如風月君一般自立門戶,也有追求自由離開的,也有一部分如白漓一般,等待新主歸來。


    虛城離封禁之門較近,並不屬於任何魔族強者,因為這地方太過荒蕪貧瘠。


    而虛城的城主,在邊界一帶算是有數的角色,在鍾應等人眼中,如同螻蟻。


    被歲月風霜摧殘過的城牆下,一隊魔族踏入虛城範圍。


    守城的魔族各個外表兇悍,卻散漫至極,有的在跟同伴吹噓,有的在睡大覺,有的在比試鬥毆,也有的在勒索弱小的魔族。


    看到踏著塵煙而來的人時,守城的魔族笑著說“肥羊來了”,然後三三兩兩起身,圍在城門口,攔住了進城之人,打算撈一筆。


    才靠近,來自血脈的威壓便震懾住了他們。


    兇悍的守衛一個個突然變了臉色,麵容蒼白,神色驚恐,腿一軟就跪了下去。


    他們不敢抬頭,盡力匍匐身體,生怕一不小心就觸怒強者,惹來滅頂之災。


    一道聲音從頭頂傳來:“把你們城主帶來過來,我家主人要見他。”


    平日裏,這些守衛根本不敢得罪城主,但是一聽這人吩咐,驚慌的應了一聲,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前往城主府。


    直到這隊魔族進入城中,守衛才鬆了口氣,拍著胸脯慶幸自己逃過了一劫。


    “這些大人是來自十六脈,還是來自罪域?”


    “閉嘴,什麽話都敢說,你不要命了老子可還要命。”


    城主忙不迭的趕過來,在弱肉強食的魔界,他沒有絲毫的反抗心思,低著頭恭恭敬敬的問:“諸位大人請隨我來。”


    城主直接將人請入城主府。


    僅僅片刻,虛城便風平浪靜的換了城主,前城主比較識相,鞍前馬後,將姿態擺的極低,這才保住了一條命。


    魔界的飛馬載著車輦而來,羽翼收攏停落在地麵時,卷起一陣風沙。


    白漓抱著他的白毛狐狸,理都沒理城主,皺了皺眉後,懶洋洋的問:“你確定要在這裏迎接少主?”


    “別擺你魑魅君那套架子了。”青衫人掀開了珠簾,瞥了白漓一眼,“這裏破是破了些,但是也有好處,離封禁之門近,少主肯定會經過這裏,這不……”


    孟長芳察覺到鍾應的氣息,目光落在遠方,低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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