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應點了點頭:“好好好,你是我爹。”


    因為鍾嶽如今的個頭,語氣不自覺帶上了一絲寵溺,好像真把鍾嶽當孩子哄。


    鍾嶽:“……”


    晃了晃頭,他低著頭摸了摸鼻尖,繼續迴憶:“我七八歲時,爹爹帶著我和大姐去蠻族換取藥材,爹爹忙的不可開交時,大姐便帶著我上街玩。”


    自幼生活在方寸之地,所見所聞無非是打獵的獵戶、鼓搗農田的村民、紡織的姐姐們,他對蠻族充滿了敬畏和好奇。


    蠻族排列的房屋,買賣的物品,種種奇異之術……在他眼中皆不可思議,便是蠻族的服飾衣裳也和他的認知完全不同,那些精致又絢麗的銀首飾,使蠻族人人都優雅又大方。


    一開始他隻敢偷偷的瞧,目光純淨如清泉。


    因為爹爹的事耽誤了時間,他對蠻族稍微了解了一些,便撒了歡的在房屋間的空隙中亂竄,目光一次次的流連過拐角的一株果樹,果子紅彤彤的,他叫不出名字,卻覺得口舌生津。


    終於,他趁著大姐不在,對著那隻果樹伸出了魔爪。


    他年紀雖然小,爬樹卻賊溜,如頑猴一般,幾下便竄上了樹幹上,一點一點的挪去摘枝頭的紅果子。


    他手太短,手指頭太小,被他狠狠一扯,紅果子直接往下砸,然後他聽到了少女低低的驚唿。


    慌亂的往下瞧,他看到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姑娘。那姑娘穿著藍色蠻族衣裙,烏黑濃密的長發織成了兩根粗辮子,一條垂在身後,一條垂在胸前,手腕戴了三四個信鐲子,耳垂點綴著銀色耳飾。


    明媚的光線穿過濃密的樹葉,零碎的落在姑娘的皮膚上,如玉如雪。


    她額頭砸的微腫,捧著紅果子,一雙秋水瞳精準的落在他身上。


    那是個好看極了的姑娘,鍾嶽卻滿心驚恐,隻知道自己闖禍了!


    蠻族之人,根本不是他可以招惹的,鍾嶽下意識往枝丫間縮,下一刻就被人提了起來,雙手雙腿懸空,不停地亂晃。


    一道又惡劣又傲然的聲音自耳畔響起:“抓到一個小賊。”


    “我不是故意的……”鍾嶽慌亂的解釋。


    扯住他後頸的手的主人卻根本不聽,提著他在空中晃了晃,直到他看著離自己有丈高的地麵,驚恐的白了臉色時,那聲音輕飄飄道:“公平起見,你砸了人,我將你扔下去,扯平。”


    言罷,捏住他衣領的手指頭以極慢的速度,一根根鬆開。


    就在他以為自己不死也要重傷時,小姑娘捧著紅果子小小咬了一口,笑了笑:“真甜,謝謝你送我的果子。”


    “阿晏。”小姑娘喊,“你別嚇唬他。”


    那不是“嚇唬”,至少對年幼的鍾嶽來說,那已經超出了嚇唬的範圍,他還不懂什麽叫“殺機”“殺意”,卻知道什麽叫惡意。


    那是他第一次察覺到這麽可怕的惡意……


    身後之人嗤笑一聲,提著他跳下樹枝。


    腳落地時,鍾嶽腿都是虛的,抬頭才看到剛剛嚇唬他的人,隻是個比他大幾歲的少年,少年戴著鬥笠,圍著麵紗,隻露出一雙攝人心魄的桃花眼,瞳孔隱約劃過一抹絢麗的金色。


    小姑娘朝著他揮了揮手,少年撇了撇嘴,疑惑的問:“真甜?”


    “你試試?”小姑娘遞出紅果子,少年便低頭咬了一口,鼓著腮幫子不說話。


    兩人並肩遠去。


    鍾嶽一屁股坐在地上,眼中泛著水光。


    這是鍾嶽第一次見到海珠和逐晏,短暫又平常,雙方沒有留下任何好印象。


    鍾嶽記憶最深刻的是——兩個大壞蛋,搶了他的吃的!


    “你看,我就說了很無聊吧,沒什麽有趣的。”鍾嶽嘀咕,“你爹一直這麽招人嫌,沒你娘一分好。”


    鍾應含糊的嗯了一聲,反省自身。


    他少年時期的行事手段,貌似也是這樣兇狠粗暴。


    若非鍾嶽話語中的人是他親爹,他又確定自己沒幹過這種事,身邊也沒有青梅竹馬,他差點以為鍾嶽說的是自己……


    “之後,我隨著大姐和爹爹迴了家,我以前膽子有些小,不敢將這件事告訴他們,以為一輩子都不可能見到他們了。沒想到不過一個月,我又見到了他們……”


    “西北邊陲之地多荒獸,蠻族擅長禦獸,就算是幾歲的頑童,也能騎著無害又高大的荒獸走街竄巷,但是一頭嗜血兇戾的荒獸,於我的故鄉來說,卻是非常可怕。”


    鍾嶽用小手捂著嘴,打了個哈欠:“一頭兇戾的荒獸闖入了村子裏,見人就殺,所有村民都是它的獵物。”


    村民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強壯的男人提著鋤頭、棍子、斧頭、火把去阻攔,老人孩子和女人藏在家裏。


    那頭荒獸輕易的突破的包圍圈,尖利的爪牙能將成年男子咬成兩半,或者撕扯成一塊破布。


    滿地的碎肉和血液。


    那其中夾雜著四傻阿爹的血肉。


    房屋牆壁在荒獸麵前,如紙糊著似得,被荒獸輕輕一撞,便四分五裂,露出驚恐絕望的村民來。


    尖叫聲、求救聲、房屋倒塌聲、血肉撕咬聲和荒獸興奮的吼叫聲匯聚在一起,撞擊耳膜,令人頭腦空白。


    火把落在雜草堆裏,火焰升騰而起時,無人撲滅,直到將整個村子燒起來。


    鍾嶽當時太年幼,嚇得瑟瑟發抖,很多東西都記不清了。


    隻記得阿娘帶著他們四個跑。


    一開始是阿娘牽著他的手,荒獸追上來了,阿娘發瘋似得衝向荒獸,讓自己孩子逃,自己葬身利齒下。


    後來是大姐拉著他跑……


    他靠大姐最近,攜著血雨的利爪拍過來時,大姐推了他一把,他摔進了泥地裏,傻傻的望著那可怕的龐然大物咬死他三個姐姐。


    荒獸落下的陰影,直接將他那一小片天地籠罩成昏黑。


    悠揚的笛聲傳來,滌蕩心境,令人恍然入夢,荒獸也愣了愣。


    下一刻,渾身淤泥的他被摟進一個香香軟軟的懷抱。一柄長槍從天而降,貫穿了荒獸頭顱,將它釘死在草地上。


    荒獸屍體倒地,身軀上坐著一個少年,那少年匆匆動手,鬥笠被勁風掀翻,紅發如火在殘陽下招搖。


    少年一邊拔長槍,一邊掀了掀眼皮:“海珠,你抱著那髒小子幹嘛?”


    鍾嶽迴神,發泄般哭了起來,哭的淒淒慘慘,涕泗橫流。


    海珠不知所措,青蔥似得手指揉著他的頭發。


    最後,他哭暈了過去。


    再次睜開眼睛,處於一間陌生的房屋,年幼的孩子來不及打量全新的一切,想到自己陡然失去了一切,隻知道哭。


    哭暈了就做噩夢,循環反複。


    哭了幾天後,逐晏被吵的煩了,恨不得掐死這小東西,看在海珠的麵子上,才沒有動手。


    “啪——”


    什麽東西砸鍾嶽頭上,砸的鍾嶽頭暈暈的,都忘記哭了。


    砸他的是一塊烤過的肉,加了簡單的調料後,肉香味撲鼻,鍾嶽肚子一下子咕咕叫了起來。


    可是他一看到肉,就想起了荒獸嘴中一具具親人的血肉,在一邊幹嘔,什麽都吐不出。


    “小哭包。”逐晏靠著門框,背對著光,朝著他笑,“這可是海珠親手做的,你要是敢不吃,我就把你扔出去。”


    鍾嶽嚇得一哆嗦,委屈的又想哭了,嘴巴才張開,就被烤肉塞了進去。


    逐晏蹲在他麵前,居高臨下俯視他:“吃了這塊烤肉,就不能哭了。”逐晏輕輕笑了起來,“這可是那隻荒獸的肉,撕下它的血肉,吞入腹中……你就算報仇了。”


    此話一出,鍾嶽哭不出了,惡狠狠的咬著烤肉,像一頭幼獸崽子。


    逐晏閑閑說道:“這隻荒獸吃了你的爹娘、姐妹、朋友……你所有親朋好友的血肉都經過它的齒牙,進入腹中。”挑眉,他問,“它的血肉,想必有幾分你的爹娘姐姐的味道吧?”


    鍾嶽毛骨悚然,突然噎住。


    偏偏逐晏一邊幫他順氣,一邊還要問:“好吃嗎?味道怎麽樣?”


    海珠端著竹節做的被子進來,喂鍾嶽喝水:“你別聽他瞎說,這是昨天阿晏打的野豬肉。”


    “可是……”


    “這種荒獸皮厚肉厚,難以料理,口感又硬又澀,沒人吃的。”


    鍾嶽抹了把眼睛,總算鬆了口氣。


    逐晏在一邊幸災樂禍的笑:“小哭包總算說話了。”


    他無家可歸,自己一個人也活不下去,就一直跟著逐晏和海珠。


    海珠不會紡織,隻會將衣袍上的破洞縫起來,許是見鍾嶽消沉,總是縮成一團,一點風吹草動便尖叫驚恐,便拍著還未發育完全的小胸脯說:“我以後便是你娘,會保護你的。”


    “那我是什麽?他爹?”逐晏聞言,歪了歪頭。


    海珠鬧了個大紅臉。


    逐晏扭過頭:“我才不要當個小哭包的爹。”


    海珠意識到了不妥,攬著鍾嶽的小肩膀,冥思苦想好一會兒說:“你沒爹娘,我和阿晏也沒有,但是我們可以當一家人啊!阿晏最大,他是哥哥,我比你大,我是姐姐。”


    糊裏糊塗被海珠算為一家人,鍾嶽抱著雙腿埋著頭不語。


    逐晏嘲笑四傻這個名字,海珠問他有沒有大名。


    他搖了搖頭,海珠又問他姓什麽?


    他抬著頭,抽泣的答了一個字:“鍾。”


    小小的房屋外是連綿青山,逐晏隨手一指:“那就叫山吧。”


    海珠覺得“山”字沒什麽氣勢,拍板把“山”改成“嶽”。


    “嶽,淵渟嶽峙的嶽字。”海珠握著他的手,在他掌心一筆一劃留下一個嶽字,“本該由你爹娘取名的,但是……哥哥姐姐給你取名也行,你姓鍾名嶽,大名鍾嶽。”


    海珠彎了彎唇角,明眸善睞,顧盼生輝:“不喜歡的話,我們可以改~”


    屋外明月高遠,山嵐重疊,清風如許。


    鍾嶽捂住臉,壓抑著聲音哭了起來。


    海珠說:“別哭,覺得難聽真可以改的。”


    逐晏說:“直接叫哭包就行了。”


    他好怕好怕荒獸,怕到腿腳僵硬,隻能由人拉著跑,可是,他卻再也不想被人保護了!


    他不想當膽小鬼,也不想當小哭包,他想膽子大那麽一點點,再大一點點,力量強一點點,再強一點點……


    直到能護住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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