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哢嚓——”


    昏沉之中,大腿傳來劇烈的疼痛,鍾應疼的身體蜷縮,下意識雙腳亂蹬,想要推開令他痛苦的根源。


    一隻手臂壓住了他的雙腿,隨後是清淡如雪的聲音:“別動。”


    鍾應睫毛在風中顫了顫,然後猛的睜開眸子,第一眼便看到了君不意清雅秀致的側臉。


    君不意正在幫他包紮腿上的傷口,因為微垂著頭的原因,鴉羽似得墨發堆積在肩頭,他道:“我已經幫你接上右腿了。”


    鍾應停止了掙紮,楞楞的望著他。


    默了片刻,鍾應才迴過神,打量起自己的處境來。


    他們正在一條溪流旁,流水潺潺,輕微的血腥味混合著青草氣息飄過鼻尖。


    鍾應躺在柔軟的草地上,身下是自己的外袍,胸口衣襟扯開,腰帶鬆鬆垮垮,胸腹處纏滿了紗布,傷口位置已經不疼了,隻有清清涼涼的感覺。


    應該上過藥了,並且是極好的傷藥,鍾應想。因為有一股純淨的靈氣順著他的傷口湧入了身體,修補受損的經脈。


    隨後,鍾應目光不由自主的落在了君不意身上。


    君不意的手法極為熟練,很快便包紮好了傷口,托起了鍾應的左臂,抿了抿唇:“我現在幫你接上手臂,你忍著點。”


    鍾應點了點頭。


    又是“哢嚓”一聲,斷去的手臂重新接上,這一次,鍾應緊咬牙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也沒有任何掙紮,他並不怕痛楚,從很小的時候起,他便學會了忍耐痛楚。


    君不意先處理了重傷部位,隨後才關注那些小傷口,手指握著一小罐子,君不意目光落在了鍾應臉上。


    四目相對,鍾應心尖卻劃過一絲慌亂,下意識抬手遮住了自己眼睛。


    那雙金色的、代表異族的眼睛。


    君不意將小罐子推到鍾應右手邊,聲音傳入鍾應耳中:“你可以自己上藥。”


    那聲音一如往常,並沒有因為鍾應成為魔族而厭惡或者同情,如他人一般冷清。


    然而,這樣的淡漠,於鍾應來說最適合不過。


    他不想同窗用異樣的目光看待他,自尊也並不想別人因此同情他,君不意的態度讓他鬆了口氣的同時,微微有些動容。


    鍾應手指虛軟無力,僅僅給臉傷上藥,便磨蹭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如同虛脫一般,陷入沉睡。


    鍾應再次蘇醒,是在一張床榻上,房中除了他之外,並無他人,這讓鍾應極為不安,他不怕君不意拋棄了他,他怕君不意被自己殃及,遭了魔族毒手。


    從床榻上爬起來,鍾應挪著身體,一瘸一拐的朝著門外走去時,君不意逆著光線,自長廊走來。


    大約是經曆了一場廝殺的原因,他的頭發有些淩亂,額頭布了一層細膩冷汗,衣袍上沾著血絲。


    君不意抬眸,眸中風華萬千,他問:“那些人到底什麽來頭?”


    鍾應唿吸一滯,根本不知該如何迴答。


    君不意卻沒有繼續追問,拂袖而去,聲音被風吹來:“你跟我來。”


    鍾應站定不動,身子被樹木陰影遮掩,他搖了搖頭:“謝謝你。不過我該離開了。”


    言罷,鍾應扶著門框離開。他的腿傷好了許多,勉強漫步尚可,快步就很折磨人了,但是鍾應並不想拖累君不意。


    君不意頓住,並未阻攔。


    鍾應離開院落時迴頭看了一眼,隻見君不意站在原地,如一縷清冷的月色。


    陣圖大概是極為重要的東西,那些人不惜一切也要拿迴來,甚至不惜暴露自身。鍾應原本想著他們應該不敢再追來了,卻不想當晚便明目張膽的殺了過來。


    鍾應再一次被君不意救了,兩人在黑夜中不斷逃避追殺。


    君不意的聲音傳入鍾應耳中:“我帶你去見劍主。”


    鍾應被拍了一掌,咳了幾聲後,聲音壓抑:“我這個樣子怎麽去見他?”


    “……”


    君不意最終沒有放傳訊符,而是拉著鍾應不停繞彎,將追殺者繞進了困陣中,才贏得了片刻喘息。


    鍾應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謝過君不意的丹藥後,自己一個人上藥。他不如君不意細心,偶爾戳痛了自己,也隻是唿吸加重了一些罷了。


    他咬牙忍著疼,卻並沒有放輕力道,惡狠狠的瞪著自己的傷口說:“君不意,你難道不知道最近發生了什麽嗎?我現在是個魔族,人魔混血。”


    劍仙聯手向劍主施壓一事,驚動九州,君不意就算身處疙瘩之地,也應該聽說過此事,自然知曉鍾應的身份才對。


    鍾應自嘲的笑著:“我還是什麽魔皇之子。”


    “……我知道。”


    “知道還救我,你不怕被拖累嗎?”


    君不意沉默許久,麵容半籠明月,眸子半明半暗,他用鍾應無法理解的神色說:“魔皇之子……其實也算不了什麽。”


    那個時候,鍾應根本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


    隻聽到了君不意低沉輕緩的聲音:“……並非怪物。”


    “……”


    那般輕描淡寫的態度,令鍾應有些惱怒,怒火漸漸高漲,衝昏了頭腦,鍾應聲音有些急促:“不算什麽?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就算我把自己當人族修士,他們也要提防我,懷疑我,誣陷我,輕視我……明明我什麽都沒幹!”


    “同窗把我當異類,熟悉的朋友看我眼神怪怪的,不自覺的疏遠我,同我說話時,句句都要斟酌,就怕自己泄露什麽秘密,被我知曉後,我一定會害他們!”


    “明明院主他們這麽護短,拍著我的肩膀說,沒人能欺負書院的學生。可是劍仙逼迫爹爹交出我時,他們一句話都沒說……”


    “我隻是多了個身份而已,他們就覺得我裏子換了,肯定是個冷血殘忍的魔頭,遲早會暴露出本性……我在書院待了這麽多年,我什麽性子,他們還不清楚嗎?”


    鍾應亂七八糟的說了一堆,氣息都有些不穩。


    君不意一句話沒說,沉靜如深夜,神秘莫測,卻又能包容天地。


    倒是鍾應自己反應過來了,捂住臉,跟君不意道歉,聲音隱約有些哽咽。


    之後兩人又逃過了數次追殺,身處絕境之時,身側之人便格外珍貴,鍾應的目光不由自主的停在了君不意身上,不自覺的透露了自己知道的消息。


    一縷雪光落入了君不意手中,君不意接到傳訊符的那刻,聲音微微發緊:“我們現在必須迴去。”


    “發生了什麽?”


    君不意將傳訊符遞給鍾應,鍾應隻瞧了一眼,宛如晴天霹靂,便整個人跳了起來:“怎麽可能,他們怎麽有這個膽子?”


    傳訊符上傳來消息,魔族同邪修聯手,封禁了玉馨書院的空間,導致外界修士無法支援,也沒有任何消息從書院傳出,誰也不知道玉馨書院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而鍾嶽和蘇有福都在玉馨書院,書院中還有無數同窗……


    鍾應卻想起了地音蝸偷聽到的話,手指不受控製的顫抖:“是他們,一定是他們做的。”


    鍾應禦風打算離開,卻被人攔截。


    追殺他的人又一次趕來,殺氣騰騰。


    鍾應迴頭瞧著君不意,緊緊抿了抿唇,眸光明亮如星辰,他下定了決心似得,將地音蝸和陣圖推入了君不意手中,急促的說:“如果我所料不錯的話,你憑借陣圖可以直接進入書院,你將這兩樣東西交給我爹,或者交給院主也行……”


    “不,你直接交給老院主!”鍾應咬牙,“院主比較靠譜。”


    鍾應原本是想自己親手交給鍾嶽或者老院主的,他不放心任何人,這關係到他最在乎的東西。


    可是他信任君不意,這種信任並非毫無來由,也非因為這段時間的救命之恩,而是源自天長地久中、緩慢積累起來的,足夠的珍貴。


    “那你呢?”


    鍾應擋在了君不意麵前,輕輕推了推他的手臂:“我攔住他們!他們要殺的本來就是我,是我一直在連累你。”


    “這是你幾乎送了半條命才拿到的東西,你走,我攔住他們。”


    鍾應猛的扭頭,眸光定定:“但是你是重明國赤丹太子,而我是魔皇之子!”


    “……”


    “你說的話比我說的話,更受重視。”苦笑一聲,“他們會懷疑我別有用心,卻不會懷疑你……”


    “……好。”


    破空之聲傳來,鍾應吼道:“快走!”


    君不意握緊了陣圖,轉身遁入黑暗中,鍾應則向著另一個方向逃竄,危機四伏,隨時可能沒命,鍾應低聲呢喃,也不管君不意能不能聽到:“拜托了……”


    那一刻,他將所有希望,全部押注在君不意一人身上。


    他覺得自己不會輸!


    同樣,他也不願意此時死。


    然而,實力差距巨大,一切手段都是徒勞,鍾應奄奄一息之際,腦海裏隻有這個念頭,他不想死,他想見到便宜爹爹,想迴到從前,想好好跟君不意道一聲謝……


    他要活下去!


    他要殺了這些人!


    殺到他們嚇破膽!


    殺——


    原本瀕死之人突然有了無窮的力量,鍾應抬起頭,血液自額頭傷口流淌,落入了金瞳之中,血汙染了滿臉。


    鍾應咬著牙,神色兇戾又猙獰,金瞳卻冷漠又殘忍,仿佛神明俯視世間,又似鬼神爬出地府。


    一縷純金色的火焰升騰而起,宛如薈萃了太陽星碎片一般,耀眼無雙,又威壓赫赫,不足食指大小的金色火焰落地,周邊一切瞬間形成火海。


    追殺他的魔族邪修修為碾壓鍾應,在金色火焰之下,卻毫無反抗能力。


    魔族想起了久遠的記憶,神色驚駭,一邊哀嚎一邊求饒:“魔皇!魔皇饒、饒命啊——”


    在灼燒痛苦之下,一切化為灰燼。


    鍾應站在金色火焰最中央,搖搖晃晃,毫發無損。


    他抬步離開,金瞳映照之地,火海千裏。


    這是鍾應第一次使用神通、掌握神通,這份傳承自他生父的神通,直到力竭,火焰才消散。


    鍾應躺在焦土上,躺在屍體的灰燼之上,看著自己雙手,顫抖的碰觸自己的眼睛,笑了起來,笑聲越來越大,在荒野迴蕩。


    並無得意暢快,唯有發泄和悲涼。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鍾應無法使用神通,值得慶幸的是,再也沒人追殺他了。


    那些人也許是嚇破了膽,也許是無力分出手對付鍾應。


    鍾應便日夜等待君不意,等君不意帶來書院消息,等自己有朝一日能夠迴書院。


    然而,鍾應並沒有等到君不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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