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尤塔所說,這件事到這裏絕沒有結束。但是葉淨之停在這裏,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了。


    他敘述的語氣從頭到尾都平靜輕緩,但是苗昱卻聽得毛骨悚然,尤塔的扭曲遠遠超出他的預料。這件事給她帶來的傷害的確難以言喻,可是葉淨之作為一個七歲的幼童,他連自己自己的情緒都無法消化,又怎麽能作為尤塔宣泄痛苦的出口呢?


    而且,從苗昱聽過尤塔心音的角度看,他覺得此事並沒有那麽簡單。


    葉淨之的描述裏,不止一次提到尤塔病了,苗昱卻並不這麽認為。


    但現在並不是說這個的好時機,葉淨之現在的情緒太差了。


    苗昱再一次在心裏慶幸,還好在這之前他們就互通了心意,還好這次堅持陪他來了。一想到葉淨之可能會一個人坐在休息室裏發呆,或者要孤零零地麵對尤塔,他就覺得一陣難受。


    門外響起篤篤的敲門聲,苗昱起身去開門,發現門外是一個金發碧眼的醫生,穿著白大褂,進門就嘰裏咕嚕地對苗昱說了一長串話。


    聽著像是德語,苗昱對此一竅不通,轉頭迷茫地求助葉淨之。


    葉淨之迴過神來,走到他身邊去,還摸了摸他的頭,開始和醫生交流起來。


    苗昱站在一邊,他連一個詞都聽不懂,感覺就是在聽天書,這種完全無法參與交流的感覺實在不好,他神色漸漸有些鬱悶。


    葉淨之一直有一部分注意力留在他身上,見狀便像擼貓似的,不著痕跡地捋著他的脊背,好像連語速都加快了。


    苗昱隻能判斷出兩人的交流還算平和,臨走時,醫生的目光還在他們二人之間逡巡了一下,笑著說了一句什麽,葉淨之露出了一個淺淡的微笑,衝他點了點頭。


    苗昱納悶道:“他是誰,來做什麽的?”


    “他是尤塔的主治醫生,萊赫。我之前約好了……要見他,談談尤塔的病情。”葉淨之眉頭皺了起來,顯得有些懊惱:“我忘記了,他才過來找我。”


    苗昱安撫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他反而覺得有些心疼。


    葉淨之向來言出必行,從不放人鴿子,連在片場拍戲時,也從來都是提前到,從沒讓人等過他。現在竟然到連提前和人約好的事情都會忘記,可見已經恍惚到了什麽程度。


    苗昱不願看他自責,轉移話題道:“那尤塔現在情況怎麽樣?”


    葉淨之神色變得有些複雜,他側過臉,道:“不太好,所有的藥物,對她都不起作用了。現在隻開鎮痛藥,大概就是……這一兩天的時間。出於人道主義,他們才,轉達了她……臨終前的請求。”


    苗昱對尤塔印象很差,之前剛見到她抱著葉淨之時,還由衷地覺得同情,在聽葉淨之說了他小時候的事情之後,便唯餘唏噓和厭惡,即使聽說她命不久矣,心中也沒有絲毫波動。


    葉淨之神色卻怔怔的,低聲道:“萊赫說,他們搶救尤塔時,她一直在叫我的名字。”


    即便是苗昱,此時心裏也產生了些許猶疑,他對尤塔的了解實在太少了。尤塔叫的是葉淨之嗎?還是早已離開她的西奧多?


    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麽,葉淨之看著他道:“叫的是‘我’。”


    苗昱擔憂地問:“你還想再去見她嗎?”


    葉淨之的神情變得莫測起來。從苗昱的角度隻能看到他的側臉,但光看那繃緊的下頜線,便能感受到他此時內心的糾結。


    苗昱思考了片刻,最終選擇湊近葉淨之,在那緊抿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


    突如其來的親吻讓葉淨之猝不及防,但他的表情鬆弛了一些,看著苗昱的目光也變得溫柔。


    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目光清澈,葉淨之紛亂的思緒被拂去,看見苗昱說:“去吧。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陪著你的。”


    葉淨之沉默地看著苗昱,忽然按住他的後腦,側頭用力吻了迴去。


    葉淨之性情一向平和溫柔,但這個吻卻異乎尋常地激烈,苗昱被他親得暈頭轉向,兩人親密地鼻尖貼著鼻尖時,苗昱迷迷糊糊地聽見他說:“謝謝。”


    不過隔了幾個小時,再見到尤塔時,她顯得更加虛弱。瘦得隻剩層皮的臉上罩著氧氣罩,她艱難地唿吸著,整個人似乎已經陷進了雪白的病床裏。對葉淨之的最後一擊似乎消耗了她的所有力氣,她現在甚至沒辦法坐起來了。


    葉淨之沉默地在她床頭坐下,苗昱猶豫了一下,停在床尾,沒有走得更近。


    葉淨之走過去時,苗昱握了一下他的手,似乎正是這一下,讓苗昱進入了尤塔的視線。苗昱注意到,從那時候起,她的目光就停留在他身上了。


    尤塔吸了口氣,氧氣罩上泛起白霧,她側過頭,示意葉淨之將氧氣罩摘下,目光卻一瞬不瞬地看著苗昱。葉淨之照辦之後,她咳嗽了兩聲,用德語道:“他是誰?”


    葉淨之的目光不自覺地變得溫柔起來,他平靜地答道:“我的愛人。”


    苗昱一個字也沒聽明白,但從兩人的情態,也能判斷出來在說他,也衝尤塔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唿。


    他沒有笑,因為這氣氛已經足夠詭異了。尤塔看起來像完全不記得自己幾個小時前剛剛襲擊過葉淨之,葉淨之也表現得似乎無事發生,三個人裏,好像隻有他記得那堪稱兇殘的一幕,這難道不奇怪嗎?


    尤塔的眼睛在葉淨之和苗昱之間來迴看了幾圈,又突兀地笑了起來,這一次,她用中文對葉淨之道:“他知道你幹過的好事嗎?”


    苗昱聽見她的語氣便覺得不適,沒等葉淨之迴答,便冷冷道:“我隻對您的行跡略有耳聞。”


    尤塔笑得更開心了,她的神情逐漸又變得恍惚起來,眼神也不再清明,像苗昱第一次見到她一樣,像個神智昏聵的瘋女人。


    她已經沒什麽力氣,卻依舊抓著葉淨之的手不肯放開,口中喃喃念著西奧多的名字,葉淨之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把手抽出來。


    苗昱的臉色卻徹底冷了下來,他現在終於確認了一件事。


    尤塔從來沒有把葉淨之當成西奧多。她沒有一刻把葉淨之錯認成她的兒子!


    尤塔心音大部分是德語,他聽不懂,但是之前他之所以判斷出尤塔的行為有異,是因為第一次見到她時,她看起來並不清醒,葉淨之單膝跪在她床邊安撫她。


    苗昱總覺得不太放心,一直聽著她的心音,試圖捕捉一些信息,果然,在她發動襲擊之前,苗昱聽見她心音變了,變成了熟悉的尖叫聲。


    苗昱瞬間就認出來了那個聲音!


    他在葉淨之說起西奧多的時候也聽見過,甚至曾因此心痛如絞,頭痛欲裂。


    那是屬於幼年的葉淨之的尖叫聲!


    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怎麽會在幻覺中看見自己心愛的兒子的時候,心音裏響起另一個孩童的慘叫呢?


    第一次聽見時,苗昱雖然覺得古怪,但不敢確定,但此時此刻,看著神色迷茫又渴望,好像把葉淨之當成救命稻草,心音中卻不斷迴響著幼年時期葉淨之的尖叫的尤塔,他心底頭一次燃起了怒火。


    苗昱轉向葉淨之,努力保持語氣的平和,一字一字地說:“淨之,放開她。”


    葉淨之有些疑惑,但他對苗昱足夠信任,雖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也選擇了聽從。尤塔用盡全力想抓住他,但畢竟已很虛弱,即便用力得五指已成爪狀,仍被葉淨之輕而易舉地將手抽了出來。


    她哀哀地叫著,眼角泛出淚光:“吉米、吉米……”


    這場麵堪稱聞者傷心,見者落淚,苗昱卻表現出一種不合常理的冷酷,冷冷地對她道:“不用裝了。”


    即便在葉淨之的描述中感受過尤塔的反複無常,作為一個專業演員,苗昱依然對她的情緒轉變能力感到毛骨悚然——就在這一瞬間,悲痛欲絕的神情從她臉上蒸發了。


    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冷箭,猝不及防地射向苗昱。


    苗昱分毫不動,葉淨之卻從她的神情中明白過來,向來平靜無波的麵容,難得地露出了驚愕之色。


    這驚愕似乎取悅了她,尤塔又斷斷續續地笑了起來。


    她的臉上甚至泛起了奇異的紅暈,眼睛也亮得可怕,看起來有種詭異的亢奮。她盯著苗昱,眼神流露出一絲欣賞:“你倒是比看起來要聰明一些。”


    苗昱簡直不想再多看她一眼,厭惡地撇開視線。


    葉淨之從苗昱揭穿她的一刻起便保持著沉默,最後隻問了一句:“為什麽?”‘’


    尤塔根本不答,空茫的視線轉移到他臉上,來迴打量了一番,像是第一次見到他似的,笑嘻嘻地問:“你為什麽不哭?”


    “哦,你長大了,過了裝成吉米認媽媽的年紀了。”


    “你現在是演員麽?可你從小演戲就很差,沒有一秒像我的寶貝。”


    “為什麽不說話?”


    “說句話讓我聽聽,我現在快死了,就算你學得不像,我也沒法打你了。”


    “我最討厭你這副麵無表情的樣子。”


    “真欠打。”


    寥寥數語中隱藏的真相像過電一般,激得苗昱大腦一片空白。憤怒和心痛幾乎要燒毀他的心,他不敢置信地看著病床上這個奄奄一息的女人,脫口道:“你既然覺得他不像西奧多,為什麽要假裝認錯?為什麽要一直抓著他不放?”


    尤塔一直掛在臉上的笑變得猙獰起來,她喘著氣,用最大的聲音道:“因為他——不能——忘記!”


    喊出這句話之後,她似乎被擊潰了最後的屏障,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眼角流出淚水:“吉米,我可憐的吉米……等我死了,沒有人會記得他,他會徹底在這個世界上消失,沒有任何痕跡……”


    她說到最後,又變成含混的德語,連聲音也逐漸微弱下去。苗昱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又是痛恨,又有種難以言表的感覺。


    失去了心愛的兒子,讓她變得偏執又扭曲,竟然瘋魔到想要把活著的人,強行塑造成死去的人的樣子,妄圖以這樣的方式,留下兒子在世間的最後的痕跡。


    這一次,她似乎真的已經神智不清,苗昱再次聽到了她的心音,是她在輕輕哼唱著一段簡單舒緩的旋律。


    她快要死了。


    葉淨之從那之後便一直沉默著,像雕像一般站在一旁,看著尤塔質問他,說出他血淋淋的童年;又看著苗昱問出他的疑惑,看著尤□□潰哭泣,臉色灰敗,眼神逐漸失焦。


    苗昱的角度是側對他的,看不到他的眼神,也聽不到他的心音,心裏正暗自擔憂時,卻見葉淨之在床前蹲下,再次握住了尤塔的手。


    尤塔像是感覺到了什麽,目光艱難地轉向他。


    葉淨之平靜地說:“有生之年,我不會忘記西奧多。我會祭奠他。但我永遠也不會變成西奧多。”


    這句話說得流暢自然,再也沒有任何磕絆。


    尤塔的目光在那一刻變得極其複雜,苗昱很難描述那個眼神,是像是混雜了厭惡,愧疚和悲傷,但很快,那目光也逐漸消散了,她的瞳仁逐漸放大,失去焦距,唿吸也漸漸變得輕不可聞。


    葉淨之站起身,用德語說了一句什麽,站到了一邊。


    原來目睹一個人的死亡,是這樣的感覺。


    尤塔停止唿吸的那一刻,她的心音也歸於靜寂。


    苗昱看著護士進來給她蓋上白布,很難形容自己心裏的感受,並不全是快意,也並不全是痛恨,如果可以,他也很想聽聽自己此時的心音是什麽。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葉淨之還有些怔怔的,直到走到病房外,苗昱輕輕拉了一下他的手,他才迴過神道:“什麽?”


    苗昱哼了一段簡單的旋律,問:“你聽過這首歌嗎?”


    葉淨之對這首旋律很熟悉,苗昱隻哼唱了一小段,他就露出恍然的神色,隻是顯得有些詫異。


    “你怎麽知道這首歌?”


    苗昱沒有迴答,隻問他知不知道是什麽歌曲。


    葉淨之的目光變得悠遠,他側過頭,向病房的方向看去:“這是尤塔很喜歡的一首曲子。她以前把這首歌當搖籃曲,我和西奧多都經常聽。”


    苗昱沉默了片刻,問:“你會唱嗎?”


    葉淨之沒有作答,拉著他的手往醫院外走去,向著陽光的方向,兩個人的背影漸漸拉長、重疊,長長的走廊中,隻留下輕淺的、悅耳的歌聲。


    “jedermenschhatsorgen每個人都會有所擔憂


    jede射rzhatstein每顆心都有塵封往事


    habdochkeineangstmehr然而已不再害怕


    dasmussjztnichtmehr色in現在不必再害怕


    findeinhauchfrieden放輕鬆


    摸rgengeswer明天讓一切繼續


    scfjztinmeinemscho”此時請在我懷裏睡去”1作者有話要說:文末引用的歌曲是《scflied》,歌手kate&ben,這首歌很好聽,向大家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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