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肆】


    日子就這麽順順當當過了一年。一年中西疆邊境果真同殊狼開戰,安國公溫家果真治上了太傅,惠山書院兒出了本兒書叫七國英雄傳,不僅捧紅那拿筆的江東居士,改出了戲來也果真比從前崇文的本子更紅火叫座兒。


    禦史台依舊瞎忙活,閑時少,沒事兒時小皇叔約我去喝的酒也愈發少,總缺個消遣。平日朝上同他照麵他也鮮少跟我講別的,隻三句離不得他那兒子,甚還問過我二哥有沒有迴京打算,說正待給兒子換個開蒙先生。


    這事兒我還沒來得及問過二哥,卻已聽聞王府裏竟再添了個小世子,一生下便染了寒病折騰過好一陣兒,拖累滿月宴也遲辦,終至道賀時候,我攜了禮前去拜見,卻不想竟湊巧遇上了剛從智武峰上滿齋歸來的六王爺。


    彼時他杵拐立在王府廊下,正抱著新生世子的繈褓笑哄著嬰孩叫叔叔,下刻眼見我來,臉上笑就凝下,隻無言向小皇叔遞還了繈褓,便自去了席上落座,之後宴上與我同桌,我二人四眼亦隻見菜見酒不相看。


    從前他共我相熟十來年,年少時候交情並不算淺,如今兩相得見卻至無話可講,終令我知道有些事兒是一旦有了便無可迴頭,於是賀過了小皇叔同王妃,眼見滿園子一樣兒富貴過一樣兒的禮和一家兒安樂過一家兒的人,也隻覺自個兒一外人再不好多待,便早早離席歸宅。


    秋再來時,戍邊軍中出了個很年輕的將士名叫趙威,不僅接連替朝廷大敗了殊狼國,更帶著八千鐵器一路攻克重鎮,直直打到了殊狼國都城邊上的十裏驛亭才停下,可說是大煞了蠻夷那胡攪蠻纏的囂張氣焰。聽鴻臚寺的說,好似殊狼國君當時已在大金宮裏嚇尿了褲子,趙將軍卻還在城門外悠閑烤著肉吃,若這是真的,那同英雄俠客的話本兒上講得也差不離了。


    趙將軍歸來受封了平西侯,一時傳為天下佳話,京中朝中亦可感四海升平、四境安定,宮裏也很是過了一陣太平日子。到了入冬前的國宴上,外邦覲見就好似比往年都熱鬧,也便是那時,高麗國使臣如期來了,為示有愛,他們進奉了一截兒尤其名貴的香柟木根。


    那柟木根子大極了,足要八個大漢才可抬起來,說是深山裏長了上千年才能得一塊兒都不為過。樹皮兒上深深淺淺的紋路好似解不開謎題的古字兒,被底下抬木頭的壯漢架著轉了一圈兒,又可見那木頭截麵兒顯出的厚厚年輪竟是兩卷相交,好似是二株合抱長攏了一處般。


    我跟著梁大夫坐在老遠外的大殿邊角,亦能聞見那木根的香氣淡而又清,很叫人舒心寧神,這叫我遙遙看著那木頭,竟忽想起幼年時第一次跟著我爹去定安侯府吃壽宴的情景。


    那時坐在我旁邊兒的一個小男娃娃抬手沾了茶水,虎著臉把他的名兒歪歪斜斜寫在我跟前兒的桌麵兒上,還搖頭晃腦地念來句出處:“豫章楩柟之可以大斫者,必在夫大山穹穀,孱顏峟峿之區……”


    可他念的我是一句兒都聽不懂,而小時候我聽不懂的句子慣常都叫作詩,所以我就問他這是什麽詩,怎聽起來那麽怪。可那小男娃娃的脾氣卻當真不好,竟開口就說我笨。他說這不是詩,這是述文,是寫在辭海上釋義用的。


    他那時指著桌上那倆破字兒,說他姓沈,壽星定安侯爺就是他爹,這名兒是他爹給他起的,意思可好著呢。


    我看著他那小包子臉上盡是驕傲,也不知他爹個武夫翻辭海給他起名兒他有什麽好得意的,況聽他讀起來——沈峟峿,沈峟峿,真是難寫又拗口,便挺真摯地指點他道:“這倆破字兒爺都不認識,你名兒太難聽了,趕緊換了罷,多寒磣啊。”


    “那你說叫什麽好!”他鼓起腮幫子瞪我,攥緊了拳頭,好似我真給他改名兒他就要撲上來。


    然我可不怕,隻白他一眼兒就說:“去了旁兒不就簡單多了?你怎麽那麽笨!”


    畢竟這倆字兒去了旁兒我就都認識。我設身處地為這男娃娃著想一番,心道又要好聽又要好叫,那疊字兒最方便了,恰他也有那山山倆字兒,真真是清新脫俗。


    於是我興高采烈揪著他衣服就叫:“沈山山!沈山山!這名兒好!”


    這惹得我爹立即怒目瞪向我,可周遭的小輩兒卻轟然笑了,連定安侯爺都一道兒笑起來,笑得那男娃娃咬牙又切齒,終於氣紅了臉,跳起來就衝我大喝一聲兒:“好個鬼!看我不打死你個傻子!”


    他追著把我打到院兒裏,折了梅樹枝就往我身上抽。我心裏卻覺著自個兒替他起了那麽好一名兒,他不謝我就算了竟還要打我,這可真叫人委屈,便也不甘示弱,氣得揮著拳頭就同他滾作一團兒,扭打了不少時候是一身衣裳都濕了,終於同他都折騰得沒了力氣,趴在雪裏蹬蹬小靴子站起來,卻發覺自個兒腰上的玉佩不見了。


    我正待大聲鼓氣兒嚷嚷起來,下刻眼前竟伸來一隻玉白的小手,我的稹家玉佩正停停擱在那手心兒裏,引我連忙摸過來係上腰帶,邊係便聽那打我的男娃娃奶聲奶氣兒問我:“你是欽國公稹太傅家的娃娃嗎?”


    我勉為其難點了頭,他又問我又叫什麽名字。


    一想到我的名兒可比他好聽多了,我立時高興起來,搖著腦袋耀武揚威就說:“我叫稹清,又規整又清楚,好聽吧?”


    那時男娃娃的小臉兒映著雪,聽我說完,神色好似還真挺羨慕地看了我一會兒,終於別扭著道:“那你爹同我爹好,以後上廟祝宴的……你要是……要是沒人一起玩兒,就可以找我一道玩兒。”


    我愣了愣,沒想到他竟解我如此大難,便連忙點頭應他:“好啊好啊,那你可不能反悔。”


    而他也當真從未反悔,於是我同他這麽一玩兒就是二十年。


    這二十年當中,我慣常都叫他沈山山,是從沒叫過他一次沈峟峿的,真一次都沒有過。


    沈峟峿這名字於我是陌生,而連帶陌生的,還有他後來用以補名的表字兒。


    他名是峟峿,字是尋柟,皆出於那句他從小見人就說道的述文,乃於山道艱險之地方可尋豫豫之木的意境,一表了他沈家獨子的珍貴,二表了山林草木的生意——故他爹應是望他生的,這名字就確然有個挺好的意思,隻我小時候不懂罷了,還當沈山山當年羨慕我,是真隻羨慕我有個好名兒。


    世間但凡是好名兒,從來都含個心願意頭,便如我爹給我起名兒時候似的,想要我清楚,清醒,清淨,清白,他爹給他的名字便更應是想要他絕境中亦可安好,亦可生生不息,而他爹這願景如今仿算是成了,可我爹安在我名字裏頭那願,我卻不知是成了,還是沒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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