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一點,趙司北在赫市的機場落地。楊恪獨自來接他。


    他此次來赫市,一是確有學術邀請,二是得知兒子和鬱知年已注冊結婚,想趁機見兩人一麵。


    楊恪沒有帶司機,自己開車。


    他的車比趙司北豪華許多,應當是上午去過公司,穿得很正式,不過西裝外套脫了,丟在後座。


    趙司北見到楊恪按著方向盤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一枚婚戒,腦海中有恍若隔世之感,楊恪牙牙學語,他每月去學校、別墅接他的畫麵還在昨天,一眨眼,楊恪就成了看起來能夠獨當一麵的成年人。


    而他自己,也從一個丈人爭奪撫養權失敗的年輕父親,來到了每天早晨都會被抽筋和腰疼困擾的年紀。


    “知年呢?”趙司北問楊恪。


    楊恪迴答得很簡單:“在學校。”


    趙司北細細觀察他的兒子的表情,看不出煩心的痕跡。不過來赫市前,他已聽聞了德欽股東鬧得沸沸揚揚的信托股權爭端,也看了幾篇報道,因此心情仍是複雜。


    兩年多前,得知楊恪與鬱知年同居,趙司北作為父親,狠下心找鬱知年談了一次心,說服鬱知年放棄了和楊恪的婚姻。


    他承認這是他一生中做過最自私和冷血的決定。然而,在楊忠贇多年的幹涉下,趙司北能為楊恪做的太少了,終於能為楊恪的自由做些事,他便衝動地去做了。


    那場談話對鬱知年來說十分殘忍,但趙司北那時覺得,或許不完全是壞事,因為人的一生很長,鬱知年離開楊恪,未必沒有因此找到真愛的可能。


    然而時至今日,趙司北已判斷不了自己當時做的究竟是對還是錯,畢竟,楊恪還是和鬱知年結婚了。


    楊恪帶趙司北迴到家裏,廚師已經做完了飯,剛將餐盤擺上桌。


    午餐是中餐,菜品豐盛。陽光從露台外照進餐廳,餐桌上的白色鮮花跟著發光。


    鬱知年仍然不在,趙司北問:“知年不迴來吃午飯?”


    “嗯。”楊恪說。


    “楊恪,和德欽集團的那件事,”趙司北小心地問,“好處理嗎?”


    楊恪似乎並不想討論這個話題,他的手機震了震,他拿起來看了一眼,而後告訴趙司北:“股份暫停轉讓了,不要緊。”


    “我本來就不想要股票,”他放下手機,很平靜似的,告訴趙司北,“隻是想跟鬱知年結婚。”


    趙司北聞言心頭一震,抬眼去看楊恪。


    楊恪的表情語氣都很冷靜,隻不過說的話讓趙司北覺得食不下咽。


    “你們結婚到底怎麽迴事?”趙司北問他。


    “當時,鬱知年迴來沒幾天,我們晚上出門吃完飯,他又偷偷理東西想走,我追出去之後,他不知為什麽,問我公司是不是有問題,說如果需要錢,他可以和我注冊結婚,”楊恪自己也覺得說出來有些荒謬,稍稍停了幾秒,“我就承認了。”


    趙司北不知該說什麽,愣在當場。過了一會兒,他問楊恪:“那你們現在關係怎麽樣?”


    “不好,”楊恪說,“他昨天住到爺爺買給他那套房子裏了。”


    趙司北心像被石頭壓著,啞口無言。


    “爸,我晚上不能陪你了,”楊恪沒發現他的變化,看著虛空,說,“他今晚去學校開會,我去找他。”


    “不知道他會不會不高興,”楊恪說著,像有些煩躁,說,“我去抽根煙。”


    他走到餐廳落地窗外的景觀天井,點了根煙。趙司北隔著玻璃,看他的兒子站在樹旁,熟練地點了煙,沉默地抽。


    趙司北麵對著一桌菜,吃不下任何,坐了片刻,走出去,告訴楊恪:“我有事得告訴你。”


    “怎麽了?”楊恪有些訝異,問。


    他不怎麽在人前抽煙,因此把煙按滅了。


    趙司北的模樣與往日不同,幾乎有些囁囁喏喏。


    “你爺爺去世之前的聖誕節,”他的父親有些艱難地坦誠,“我知道你準備接受你爺爺的遺囑,和知年同居之後,我找知年談了一次。”


    兩年前的聖誕節於楊恪而言,是特殊的日子。楊恪陡然生出不好的感覺,眉頭微微皺起:“談什麽?”


    “我是覺得你的決定做得太倉促了,太不為自己考慮,”趙司北緩慢地說,“所以我……當時請知年再多為你考慮考慮,畢竟,婚姻不是兒戲,不應該被你爺爺的遺囑綁架。”


    “我告訴他,”趙司北聲音變得更低,“希望他讓你自由,給你獨立追求愛情的權利。他答應了,也這麽做了。”


    楊恪愣了一會兒,低聲問:“什麽叫讓我追求愛情?”


    他感到困惑、難以置信,重新看著趙司北,覺得自己好像從未真正認識過他信任著的父親。


    “你讓鬱知年別和我結婚?”他想起昨晚鬱知年對他下的判斷,“你怎麽說的?說我不喜歡他,說我可憐他?——他昨天是這樣和我說的。”


    趙司北麵容灰暗,肩膀微垂,沒為自己辯解。


    兩人在天井裏站著,身旁的景觀樹頂被陽光照著,陰影落在地上。


    楊恪看著腳下的石磚,迴憶著他和鬱知年在一起時短暫地開心過的生活,對趙司北說:“鬱知年是從那個聖誕節之後就不怎麽和我交流了,我以為他……”


    趙司北沉默著,楊恪沒有說下去。


    “你覺得我不喜歡,”過了片刻,楊恪還是忍不住問,“去找他聊,你問過我嗎?”


    “我隻想好好跟鬱知年在一起,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他停頓了幾秒,聲音變得很低,“我是成年人,我的婚姻和除了他之外的誰都沒關係。”


    “他昨天把什麽都說盡了,”他看著趙司北,沒辦法地問,“我現在怎麽解釋,他才不會覺得我還在騙他?”


    楊恪下午去了公司,但工作進行得並不順利。


    他不時便走神,腦中都是鬱知年的拒絕,感到無力,但又難以責備他人,清楚自己是咎由自取。


    他不恰當的沉默,消極的等待,對鬱知年所做的一切偷偷摸摸的挽留,都卑劣不堪、害人害己。


    一直以來,楊恪恐懼愛情這一詞匯,它讓他聯想到楊忠贇戲劇性的形容。楊恪認為愛情不是他會有的,也不是他所需要的,因此隻是自私地被動接受,從未認真地迴應過鬱知年什麽,他自己傲慢無知,習慣坐享其成,也習慣性地恥於談論和表達。


    一開始欺騙自己是為了補償鬱知年才邀他同居,後來則自我麻痹,利用鬱知年的善心,繞過所有該有的程序,隻追求結婚的結果。


    楊恪不是不記得自己看鬱知年觀察筆記時的心跳變化,不是不喜歡迴家有鬱知年在等,他在鬱知年迴國做項目時讓史密斯連續地給鬱知年打電話,氣急敗壞地叫管家報警,最後想方設法,在半年分居到期前,把鬱知年騙迴了家。


    他覺得愛是一樣假的東西,即便存在,也會流逝,最後給人造成損失和失敗,隻有陪伴和法律事實的關係才穩定。


    現在鬱知年受不了了是應該的,因為鬱知年想要的他一件也沒有給過。


    他根本不是一個值得鬱知年交付愛情的人,但依然由於他的無恥、卑劣、自私自利,楊恪無法放開手。


    鬱知年七點進大樓開會,九點半和邵西霖一起出來,準備走路迴家時,聽見身後有人叫他。


    楊恪站在路燈下,車邊,手垂在身體兩側,靜靜地看著他,問他:“有空說幾句嗎?”


    鬱知年昨晚剛發泄過情緒,見到楊恪,覺得有些尷尬。他不知楊恪等了多久,但在楊恪的車頂和車窗上看到一些落葉。


    “隻是聊聊。”楊恪又說。


    鬱知年還是狠不下心,便和邵西霖道別,走向楊恪,楊恪替他拉開車門,說:“上車說吧。”


    坐進車裏,楊恪沒有馬上說話,鬱知年覺得楊恪好像抽了不少煙,到了密閉空間,煙味變得明顯。


    隔了幾秒,鬱知年率先開口,告知楊恪:“我申請了一個自主調查項目,導師口頭答應了,接下來幾個月我不選課了,打算先迴三文。應該很快就走。”


    “如果你不要股份的話,”鬱知年問,“是不是他們的禁令對你沒有太大影響?”


    楊恪看了看他,說:“沒什麽影響。”


    “那就好,我迴去也應該沒什麽問題吧。”鬱知年說著,打算今晚就去買機票。


    楊恪沒接話,換了個話題,忽而告訴鬱知年:“我中午去接了我爸,他告訴我,他找你聊過。”


    鬱知年心跳快了一拍,看了看楊恪,不知道趙司北說這件事意欲為何。


    “他說的,我都不是那麽想,”楊恪看著鬱知年,低聲說,“不過我是做得很差。你會相信,也是我的問題。”


    鬱知年不清楚楊恪要說什麽,心跳無端變得快了起來,看著楊恪的眼睛,忍不住往後躲了躲。


    “鬱知年。”楊恪叫他。


    鬱知年背一半靠著門,一半靠著椅背,“嗯”了一聲。


    “我不知道你對我的喜歡的定義是什麽,”楊恪靠近他,很慢地說,“可是我……”


    他的表情不明顯,身體卻逼近鬱知年。


    他的高大讓車廂變得狹窄,手臂搭在鬱知年的椅背上,認真地看著鬱知年。鬱知年聞到他身上的煙味,移開眼,看著黑暗中,楊恪襯衫的褶皺。


    “鬱知年,”鬱知年聽到楊恪的聲音離自己原來越近,“我跟你結婚不是可憐你。”


    “想和你親熱不是因為你主動親我。”溫熱的、有些粗糙的指腹碰到鬱知年的臉頰,慢慢地往下滑,扣住他的下巴,微微施力,抬起他的臉。


    “你和我在一起,我就想碰你,”楊恪吻住了鬱知年的嘴唇,鼻梁抵在鬱知年的皮膚上,聲音變得含混,“你說的什麽家世好的人,我沒興趣。”


    “你想迴三文可以迴,”楊恪說,“但是我和你結婚,不管你信不信,隻是想和你結婚。”


    楊恪應該是在室外站了很久,襯衣上都是校園裏樹木的味道,他吻鬱知年吻得用力,也很小心,用鬱知年很少聽到的幾乎帶著懇求的聲音,對鬱知年說話。


    “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楊恪移開嘴唇,摟著鬱知年的腰,麵對麵抱著,對他說,“我從來沒不喜歡你,以後會好好表現。不會讓你覺得我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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