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燒躺在陌生的床上,等待楊恪買藥迴來,鬱知年半睡半醒之間,無端迴想起自己的二十一歲。


    一個很特殊的,疲憊的,差勁的,但鬱知年尚且沒有完全喪失勇氣的年份。


    那年的十月初,楊忠贇說要來赫市看鬱知年和楊恪。


    下飛機後,忽然心髒衰竭,緊急到赫市附近易市的一家心髒專科醫院進行治療,做了心髒支架,在醫院觀察。


    鬱知年忽然間像迴到了高中的生活,每周的周末往返於醫院和學校間,像那時一樣服侍楊忠贇,隻是不再有會在下課後來陪他的楊恪。


    鬱知年聽說,楊恪在周中去看過楊忠贇幾次,從未與鬱知年有過交集。


    自上次病後,楊忠贇的身體大不如前,身形消瘦,像張存放百年的黃紙片一般碎了開來。一天的大部分時間裏,他都在床上閉著眼睛,微弱地唿吸。


    鬱知年好像被楊忠贇傳染了病弱的氣息,每當從醫院迴學校,總會有些低燒,精神也十分恍惚。


    後來想想,或許也是因為當時的精力不足,才會在從圖書館去上課時,漏將觀察日記的簿子放進書包,被人撿到。


    說來奇怪,其實已是三年前的往事,但鬱知年閉起眼睛,卻仍能記起當時的每一幕。


    冰冷的醫院,仍舊在頂樓的病房,色調不同,一言不發的助理和護工。日記的事情發生之後,鬱知年忽然覺得醫院比學校要好了。


    因為醫院安靜,他隻要呆呆地坐著,或者看一些專業書,寫點論文,不用多和人接觸。


    楊忠贇醒來了,他要坐到床邊去,有時候是讀些書給他聽,有時候楊忠贇和他聊天。楊忠贇精神好的時候,會跟鬱知年說自己以前的事情。


    又是說他的舊情人,隻是不知為什麽,每一次,說起來的版本都有些不同。


    他也會和鬱知年提自己已經立好的遺囑。


    他告訴鬱知年:“知年,我給你留了很好的東西,你一定會喜歡。”說:“這是我離開以後,能留給你最好的了。你會滿意的。”


    鬱知年從未對楊忠贇的遺囑有過任何想法,便常推拒,說楊忠贇已經給了自己太多,優越的生活,良好的教育,他已是成年人,不需要別的饋贈,可以都留給楊恪。


    “楊恪很久沒來了。”這些時候,楊忠贇會忽然麵露愁容。


    鬱知年幫不上忙,隻好裝作自己和楊恪聯係很多似的,說:“他好像很忙。”


    有一天鬱知年從醫院迴學校,不想坐司機的車,自己去車站,坐了城際鐵路。


    打車迴到學校,也不想迴家,在學校裏繞了半圈,走到了體育館旁的玻璃遊泳館。


    鬱知年來得很巧,楊恪和他的隊友恰好在訓練,鬱知年悄悄地從側門進去,站在柱子後方看。


    水花聲和哨聲從不遠不近的地方傳進鬱知年的耳朵,他偷偷看楊恪,楊恪遊完了自己的距離,靠在泳池的邊沿,微微抬起頭。


    他看起來十分驕傲,也很氣派。


    即便不認識,鬱知年想,楊恪也是其中最英俊的一位。


    鬱知年看了許久,像看一場電影,或者戲劇,楊恪身邊發生的一切,身邊的人事,都和鬱知年沒有關係。


    他們說話的聲音,朦朦朧朧地響在發著燒的二十四歲的鬱知年的耳畔。


    然後楊恪迴來了,房間的門打開了。


    他穿著襯衫,看起來不知怎麽,不是很鎮定,提著一大袋子的藥,坐到鬱知年身邊,先拿出一個盒子,拆出體溫計,給鬱知年測了測體溫。


    “有點高,”楊恪對鬱知年說,“吃退燒藥吧。”


    他去倒了杯水,拆了藥片,把鬱知年扶起來,讓鬱知年靠在他懷裏,給鬱知年喂藥。


    楊恪身上的溫度讓鬱知年覺得很舒服,鬱知年搖搖晃晃把頭支起來,想拿楊恪手裏的藥片自己吃,沒有拿到。


    楊恪把藥片放在鬱知年嘴唇旁邊,和鬱知年說:“先含著。”


    鬱知年沒什麽力氣,張嘴含住了,楊恪給他喂水。


    不知是鬱知年自己的問題,還是楊恪沒喂好,杯子裏的水流了出來,從鬱知年下巴淌到胸口。


    鬱知年吞了藥片,覺得水很冷,伸手去擦,楊恪馬上拿了紙巾,替他擦了,低聲說鬱知年:“怎麽像小孩子一樣。”


    鬱知年沒說話,看了看楊恪,楊恪又把杯子放到一邊,搭了搭他的額頭,說“再睡一覺”。


    鬱知年“嗯”了一聲,楊恪扶他躺下去,他看著俯身給自己蓋被子的楊恪。


    楊恪離他很近,神情和動作,都讓人很有安全感,他這天對鬱知年過於好了,讓鬱知覺得沒來由的心慌。


    “怎麽不睡。”楊恪察覺到他的視線,問他。


    鬱知年看了楊恪一陣子,對楊恪說:“楊恪,迴去以後,我還是想盡快搬出去。”


    楊恪碰著被子的手頓住了,問鬱知年:“為什麽?”


    “這樣我很難受,”鬱知年的大腦昏昏沉沉,但反而好像有了說實話的勇氣,“你這樣照顧我,我也很難受。”


    “哪裏難受?”楊恪問。


    他好像並不理解鬱知年的想法,因此又露出了和那天夜裏,穿著拖鞋,站在鬱知年叫的車旁邊時很相似的近乎無辜的表情。


    “我覺得我在偷東西。”鬱知年對楊恪說。


    “我聽不懂。”楊恪說。


    “鬱知年,”楊恪低頭看著他,像很難理解似的,說,“你搬進我家的時候不是這麽說的。”


    “你當時——”停頓了幾秒,楊恪忽然換了話題,“你生病了,情緒可能不太好,病好了再說吧,好嗎?”


    他替鬱知年把房間的燈關上了,窗簾很厚,屋子裏幾乎沒有一點光,但楊恪也沒有走,他坐在鬱知年旁邊,好像又想搭搭鬱知年的額頭,但因為太黑,隻搭到了鬱知年的臉頰。


    鬱知年想讓楊恪不要再呆在自己的房間裏,他覺得這讓他更加痛苦。像經曆一場沒有希望的折磨,或是闖關奪寶,但是他不是主角,因此在結束後,他並不會得到什麽寶物。還是要獨自迴家。


    楊恪可不可以不要同情他,不要感激他,不要施舍他。鬱知年躲在被子裏,不抱希望地、自暴自棄地想。楊恪可不可以喜歡他。


    楊恪突然在黑暗裏自言自語地說:“可能要再多喝點熱水。”


    然後鬱知年想:好像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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