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順著吱兒指示的方向一路向南,很快就找到了一片血泊,血液與露水四散在葉間,交織成一片地獄烈景,血泊中央沒有號碼牌,隻有一攤碎骨,那是屍體被啃咬殆盡後留下的餘燼,一個人曾經存在過的最後憑證。


    渝州有些惡心,刺鼻的血腥味直往他鼻子裏鑽,如同實驗室中冰冷的攪拌棒,攪得他昏沉的大腦天旋地轉,攪得他空空如也的腸胃天翻地覆。


    渝州幹嘔了兩聲,知道這是病痛加劇了暈眩反應。


    “雙焱,你已經找到了?”卩恕不知何時從渝州身後的蒿草中走出,他的聲音悶悶的,有些失落,這次又是什麽忙都沒有幫上。


    渝州深唿吸了兩次,偷偷抹去眼角因生理反應而流出的淚珠,這才轉頭道:“從這屍骸的骨架大小,我能確認他不是1號和7號。你來看看,能辨認出他是5號,20號,28號中的哪一個嗎?”


    卩恕低頭看著那一灘碎肉和屍骨,扣了扣臉頰:“這個,我隻知道他肯定不是20號,我在殺4號時看見20號了,他的屍體在蜂房裏。你問這幹什麽?”


    “5號,28號。”渝州呢喃道,突然他一拍卩恕的肩膀,“走,我們去酒窖看看。我要去驗證一件事。”


    “好。”


    ****


    卩恕背著渝州,疾馳在這片被紅色與黑色籠罩的大地上,


    漸漸的,黑暗褪去,天色漸亮,天空好似蒙上了一層石灰,沉甸甸的,密不透光,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白日就要來臨了。


    隨著這個信號。所有蟄伏已久的黑暗都蠢蠢欲動。係統播報一條接著一條,有萊奧德的,也有玩家的。


    【14號死亡】


    【19號死亡】


    ……


    【29號死亡】


    【2號死亡,惡魔已經飲血】


    前方小道上,一個七竅流血的玩家俯趴在地上,朝渝州伸出了血肉模糊的手掌:


    “救我。”


    隨著一聲顫顫巍巍的祈求,他的手臂被一刀砍下,血液涓涓流逝,連同他的生命。


    卩恕沒有擦拭濺在臉上的血跡,他背著渝州,開始提速。時鍾的滴答聲在他耳畔不停迴響,天快要亮了,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渝州則木然地迴望那個還在苟延殘喘的人,他無力替那人爭取些什麽,正如他無力操控自己的命運一樣。


    30分鍾後,兩人重返酒窖。


    壓在酒窖入口的大石已經被人挪開了,僅留下那黑洞洞的獸口怒張著。


    兩人沿著樓梯下行,清冽的果酒泛著冷光,鋪滿了地窖的底層。正如焚雙焱所說,有一種不知名的黃色果醬漂浮在酒液之上。


    渝州緩步踏入那一池淺水,液體沒過他的腳踝,在他白皙的皮膚上留下了淺紅色的水痕。


    如果不知道那是9號和16號的骨血,他大概會捧起它們衝洗在臉上,以遮掩他過分蒼白的麵容。然而現在,那一抹紅卻灼痛了他的眼,讓他無從下足。


    卩恕顯然見怪不怪,三兩步就走到了酒窖中央,就在這時,突得一聲脆響從卩恕腳底傳來。


    那是某種塑料斷裂的響聲。


    渝州也顧不得踩到屍體,跑了過去:“抬腳。”


    卩恕抬起了腳。


    渝州在他腳底摸索了好一會兒,這才撈出了裂成四瓣的號碼牌,他將號碼牌拚好,雖然中間還缺了幾塊,但已經能看出“28”的模樣了。


    28號死在了這裏,那種黃色果醬狀物體果然是他的血液。


    所有的線索都連在了一起,渝州猜出了當年發生的事情,也知道了【那件東西】落在何方。


    “怎,怎麽了?”卩恕以為自己踩壞了什麽重要線索,緊張的問到,“有什麽不對嗎?”


    他的話將渝州拉迴了現實,副本即將結束,這個時候千萬不能節外生枝。所以,是告訴卩恕偵查方向出了錯還是再裝模作樣拖拖時間呢?


    “唔,”渝州按了按太陽穴,高燒讓他的思維有些周轉不靈了。


    然而,沒等他想出借口,卩恕卻說道:“東西是在萊奧德身上對嗎?”


    “你怎麽知道的?”渝州驚愕,他想過一千種情況,但沒有一種是卩恕自己猜出真相。


    這家夥該不會一直在裝傻,其實早就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了吧?渝州向後小退了一步,往昔的記憶翻湧,如決堤浪潮。確實,在副本的後半段,他不夠謹慎,露出的馬腳也有些多了。


    卩恕的手卻沒有去握刀,而是摸了摸腦袋,咧嘴道:“三個地方,死了三個人,都是萊奧德殺的。”


    “就這樣?”渝州靈魂歸位。


    “最後一次占卜,我看見了,28號就死在那個時間段,現在又在酒窖發現了他的屍體,與占卜術吻合。”卩恕眼中閃著亮光,就像完成指令之後的大型犬,期待著主人的獎勵。


    渝州心中惴惴,卩恕說得不錯,雖然焚雙焱表示蛅目族人無法占卜太過精確的問題,但這一迴,她錯了。


    三次占卜,第三次正如卩恕所言,副本進度5小時,死者28號,地點酒窖。正好對應焚雙焱第三次占卜。


    而第二次占卜則需要細細排算一番。兩人前往牧場時,萊奧德總共殺了9人,依次是18號,1號,16號,9號,5號,28號,7號,20號,26號。


    排除最先死亡的18號,死在酒窖的16號,9號,28號,死在湖心小島附近的26號,蜂房的20號,以及體型無法對應的1號和7號。牧場的那具屍骨隻能是5號,正好對應副本時間4小時。


    而第一次占卜,其時間大致就在2~4小時內,那時酒窖內躺著3個人,16號,9號,以及萊奧德。


    全部對上了,三次占卜所得出的地點,萊奧德都恰好在場,若說他與【那件東西】沒有關聯,渝州是不信的。但推導出東西在萊奧德身上卻另有原因。


    然而渝州卻不能給予卩恕肯定的答複,他搖了搖頭,“這隻能說明那件東西確實與萊奧德有關,但未必在他身上,雲刑不是試探過了嗎?沒有。”


    “你剛才都同意我的觀點了。”卩恕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渝州,看得他心頭發毛。


    “我……”渝州詞窮,他恨不得拿大錘在自己腦門上猛砸2下,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這時生病,還說漏了嘴。


    他想補救,可被高熱侵蝕的思維就像90年代的電腦,光開機就要磨蹭5分鍾。


    “你還是不信我。你覺得我也想得到它。”卩恕的聲音中沒有憤怒,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他將刀平舉與胸前,認真而又堅定地宣誓道,“我會讓你相信的。”


    說完,他揚刀切開一個完好的酒桶,單手一舉,便喝了半桶,剩下的全都倒在了身上,


    “等我。”說完,他轉身三個大跨步就離開了地窖,留給渝州一個遠去的背影。


    他要去找萊奧德。那個在副本中無敵的萊奧德!渝州的心跳頓時漏了半拍。


    “卩恕,卩恕!”他大吼著跑上樓梯,酒窖中沒有光源,濕滑的階梯泛著寒光,他一個不小心,就從樓梯上滾落,腦袋磕了石板上。


    渝州疼得睚眥欲裂,可一張嘴,混雜著血味的酒就順勢湧入,他咳嗽著想要坐起來,可側身的那邊已經沒有可以支撐的手臂了。


    就在渝州狼狽至極之時,一雙寬大的手掌將他拉了起來,“你,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


    來人正是卩恕,他在聽見自己名字時便又折返迴來。


    “混蛋!”渝州靠在卩恕的胸前大口喘息,同時,眼淚也不禁落了下來,他打了一整盤好局,披荊斬棘闖過了多少死亡難關,然而臨近結束卻因一個口誤導致滿盤皆輸,如何能不忿,“你當我是傻子嗎,我連【那件東西】都找得到,還會認不出你。”


    “你什麽時候知道的?”卩恕覺得自己就像個傻子。


    “你是傻子嗎!?”渝州沒有迴答他的問題,反而破口大罵道,“你知道萊奧德將那件東西藏在哪裏,你知道為什麽雲刑沒有找到,你什麽都不知道,就敢去找萊奧德拚命,你是想去找死嗎!?”


    卩恕語氣很平靜:“就算是死,我也會替你取來【那件東西】。”


    渝州氣急,他拉著卩恕的衣襟,激憤地咒罵著連他自己也聽不懂的話語,嘶啞的喉嚨幾近哽咽。


    隨著情緒波動,他額頭的磕傷愈發疼痛,下體也突然湧出大量的血液,渝州隻覺天旋地轉,眼前一黯,就暈了過去。


    *****


    “雙焱,雙焱。”迷迷糊糊間,渝州感覺有涼水倒在了他的臉上,他的眼珠子微微動了動。


    “你醒了。”卩恕鬆了一口氣。


    “我暈了多少時間。”渝州睜開模糊的雙眼,他已經被卩恕弄到了外麵,躺在柔軟的草堆裏,衣服全是濕的,看來卩恕為了衝洗掉他身上的酒味,用了不少的水。天空依然灰沉沉的,看不見亮光。


    “10分鍾。”卩恕死死握著渝州的手,就像握著自己的身家性命。


    渝州卻很後悔,他為什麽要醒的這麽早,要是暈個十天半載的,他就不信卩恕會丟下他離開。


    不知道現在再裝暈還來得及嗎?渝州咳嗽了兩聲,拿起卩恕遞過來的毛巾,擦了擦濕透的衣物。


    “既然你沒事了,我就去找萊奧德了。”卩恕望了望天空,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等等。”渝州將濕毛巾敷在額頭,手指則玩弄著身邊正在盛開的淡藍色花苞,“你知道那東西在萊奧德身上的什麽地方?”


    “不知道。”卩恕搖搖頭。


    “說得好,我也不知道。”渝州道。


    “啊?”卩恕錯愕。


    渝州虛弱地笑了笑,“但我有一個推測。不過這要從《守職者教本》說起。”


    他從包中拿出那本濕透的書:“你知道嗎,安塞西神父不是一個大大咧咧的人,我翻過他的書架,裏麵的書保養的特別好。


    沒有折痕,沒有卷邊。隻有這一本不一樣,不僅書角上有卷邊,書縫裏還有食物的碎屑,恩,不止一種。你知道這代表什麽嗎?


    不等卩恕迴答,他繼續道:“說明他翻閱這本書的頻率很高,而且在翻閱它時,精神恍惚。他很害怕,這種害怕與信仰有關,他害怕死後變成不人不鬼的東西,害怕靈魂無法升天。所以他不停翻閱教本,以尋求神的寬恕與幫助。


    《守職者教本》第23頁,也就是他最常翻閱的那一頁,‘凡未背棄神者,神皆不棄之’。神父覺得他還能搶救一下,因此不停祈禱神的寬恕,祈求神將他的靈魂接引入神的天國,連吃飯的時候都在祈禱。


    但這裏就出現了一個疑問,要知道,他的手上可是有一件大殺器的。根據雲刑和焚……22號所言。”


    渝州差點又說漏了嘴,他咳嗽了一聲,見卩恕沒有注意到那處的小停頓,便繼續道,“還有我的調查,【那件東西】應該應該是惡魔的克星吧,死在它手上的邪祟不知其數。既然神父那麽害怕死後會下地獄,為什麽不直接卸磨殺驢,用【那件東西】把與他簽訂契約的惡魔弄死呢?”


    “會不會是……”卩恕剛張嘴,就被渝州截斷了,“你想說【那件東西】被封印了。


    不是的,我就打個比方吧,比如你被困在一間起火的屋子裏,玻璃窗從外邊反鎖了,此時,屋內有一把錘子,它可能就放在你手裏,又或者卡在某個生鏽的櫃子裏,無所謂,你會怎麽做。


    肯定是用錘子砸窗,或者拚死去掰櫃子的門吧。”


    不,我會直接轟塌屋子,卩恕心道,但他還是順從的點點頭。


    “就算掰不開櫃子,沮喪之下開始祈求神靈,但最多念叨幾遍,你就會再次趴到櫃子前去掰它是不是,因為比起虛無縹緲的神來說,錘子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是切切實實可以拯救自我的東西。同樣的,【那件東西】就是神父手中的錘。即便他惶恐不安,也應該對著【那件東西】祈禱,而不是從未迴應過他的神。除非……”


    “除非……”卩恕煞有其事地摸了摸下巴,正欲開口。


    “占卜結果,【那件東西】與萊奧德有密切關係,所以,沒有被搶走。”渝州友情提示。


    卩恕悻悻然閉嘴。


    渝州見他不再開口,便道:“除非他根本就不知道東西在他身上。”


    卩恕:“這怎麽可能,這太冒險了。要是他不小心遺失了【那件東西】該怎麽辦。”


    “是啊,如果東西可以被遺失,那確實太冒險了。可如果它無法被遺失呢。”渝州撫摸著手中藍色小花:


    “你有想過,聖域勢力龐大,人才濟濟。為什麽會選擇安塞西,一個看上去除了善良一無是處的人,來背負保管聖器之責?”


    “這……”卩恕答不上來。


    “從守林人的日記不難看出,聖域毀滅的消息還沒有傳到這個偏遠的莊園,那麽,作為一名聖域使者,光是名頭就能唬住人的聖域使者——安塞西,被莊園主欺負,治不好守林人的傷勢,連配個藥都要偷偷摸摸,他究竟有多無能。”


    卩恕皺起了眉,確實,這樣的人,聖域為什麽把那件東西交於他守護。


    “他身上一定有什麽特殊之處。”渝州道,“而且非他不可。”


    “特殊天賦,潛力非凡?”卩恕猜到。


    “你想多了,”渝州搖頭,“如果安塞西有這些東西,聖域必會大力培養,久而久之,他身上就會有超越常人的氣度,怎麽可能會懼怕一個小小的莊園主。”


    卩恕:“你是說萊奧德在聖域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卒?”


    “不錯。”


    “這怎麽可能!”


    渝州將手伸入卩恕的衣兜,從裏麵掏出《惡靈者詳解》,翻至某一頁,“這本書記載了各類禁術,我翻看過,隻有這一個最符合目前的狀況。”


    卩恕湊上去,低聲誦讀他指尖所點的那一段:“禁術熔心咒。世界上最肮髒虛偽的東西莫過於人心。將聖物熔煉於此物,可泯滅其光華。(效果取決於載體)”


    他抬起頭:“你覺得他們把東西熔進神父的心髒了,可是那膽小鬼神父也不像是壞人啊?”


    “是啊,可是聖域裏的其他人也不是壞人。《守職者教本》中寫著,誠信、希望、慷慨、正義、堅韌、節製、寬容,吾之信徒必當遵守。傲慢、嫉妒、暴怒、懶惰、貪婪、暴食、色欲,吾之信徒必當摒棄。聖域就是按照這個標準招的人,同時,也是按照這個標準來教化他的信徒。”渝州道,


    “聖域強大之際,物阜民豐,衣食無憂,再加上一直如此洗腦,善良早已成了教徒們的衣袍,雖未與身體相連,但待人處世必穿之。當然這件衣服還未經過風吹雨打,究竟是一扯就破的麻布衣還是堅韌的皮衣誰都不知道。


    當然,這些都是題外話,我要說的是,第一,大部分聖域的人都是聖母,第二,即便心中有惡者也會盡力隱藏自己,第三,就算真被人發現了,聖域高層也不敢把【那件東西】交付於那種大惡之人,除非聖域敢冒讓【那件東西】靈氣全失的風險。那麽,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要如何尋找適宜的載體?”


    卩恕遲疑道:“選擇不那麽壞的人?”


    渝州點頭,終於公布了他的猜想,“他們選擇了安塞西,選擇了懦弱,一種說不上壞,但絕對不算好的品格,並且還不違背神的戒律。”


    “好,我知道了。”話落,卩恕寬廣的背影已在百米開外,向著雲刑不會前往的偏遠角落離去,地麵上隻留下了兩個潮濕的腳印。


    這一迴,渝州沒有阻止,他撫摸著手邊的藍色小花,無聲地笑了。這是朝露花,守林人日記中有記載,它是清晨的使者,開放在太陽來臨前的那一刻。


    花苞半開半合,含羞帶怯。像一位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少女,漸漸打開了它羞澀的身體。


    渝州從未見過如此美麗的花,它盛放之刻,姹紫嫣紅,萬般豔蕊皆無顏色。


    “快點到來吧。”他激動地閉上眼,不顧羞恥,高高舉起了手臂,迎接新一天的到來。


    這一夜太過漫長,漫長到他已經忘記了黎明的顏色。


    應該是夢幻的吧,他想。


    那時惡夢終結,希望來臨。純白的陽光將會拯救迷失在黑夜中羔羊,在血與惡的土壤上開出希望的花朵。


    一切都將結束!一切都將新生!


    他高舉著手臂。


    然而,預料中的溫暖並沒有來臨。一滴冰涼水珠落在渝州的唇間,凍徹心扉。


    下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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