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長橋上落滿了青霜,曲曲折折的就像是女兒家的心事。遠處的是連綿起伏的山巒疊影,被湖上的空濛霧氣暈染的朦朦朧朧。幾人在畫舫上或立或坐,一時間空氣中陷入從未有過的冷硬。


    薛藍田左顧顧蘇雪林,右看看歌塵姑娘,姣好的煙眉輕輕蹙起,“你們,認識?”


    淡薄的天光從錯金青鸞雕花長窗中投入,落到了歌塵的雙瞳中,像是照進了兩潭深不見底的湖水。她靜靜地端詳著眼前的蘇雪林,目光銳利而深沉,“認識?嗬,我們何止認識啊?”


    薛藍田心中一緊,看這架勢,莫不是蘇雪林結下的什麽仇家?可他們隻分開了一年,難道,這一年裏發生了什麽事情?


    蘇雪林低下了頭,眉目間有依稀的悔意,“斷碧,當年我???”


    卻被歌塵一下打斷,目光寒冷而飄忽,“當年,當年我妹妹對你那般忠心耿耿。可後來呢?可曾有過好下場。她最後,她最後不過是還想著再見你一麵,可是你呢?你哪裏去了?”


    薛藍田暗自心驚,難道又撞破了一樁鮮血淋漓的情殤往事?可是蘇雪林自小同她長大,這麽大的事情她居然一點都沒有察覺。轉念一想又不禁自嘲,蘇雪林做的事情,她又知曉多少呢。斷碧,他叫她斷碧,難道她以前叫斷碧而不是什麽歌塵。


    蘇雪林猛然抬頭,目光明滅的如暮色中跳動的野火,“斷碧我,我當年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樣子。”


    “不要叫我斷碧斷碧、空月,早就雙雙死了,死在熙和三年的那個初春。”歌塵姑娘的眼中有著冷如刀光的恨意。


    熙和三年,又是熙和三年,那一年是薛藍田最不願意迴憶起的一個年頭。那一年她原本平靜快樂的生活統統被擊碎重排。那個初春,是那個鬱家迎進兩個公主的初春?薛藍田轉頭看向蘇雪林,老蘇啊,老蘇,究竟有多少事情你們都瞞著我?


    天空中不知何時開始飄起紛紛揚揚的雪花,原本高遠明淨的天空蒙上了一層青灰。雪片洋洋灑灑落在湖麵山巒,畫舫上也鋪了一層光滑而無痕的新雪。這雪下得這般聲勢浩大,仿佛是要融盡一切悲歡聚散。


    冷凝的空氣中傳來聲聲叩問,“蘇雪林,如果我也死了,你可會心疼?嗬,不,蘇二公子怎麽會有心呢?我們不過是你的棋子。你怎麽會為了一個棋子傷心?”聲音飄忽的如湖中的霧氣,帶著塗抹不去的濕潤與傷感。


    “我???”蘇雪林猶豫著不知如何作答,薛藍田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蘇雪林,忽然覺得他的身影變得如秋山般沉遠。那般遠,那般不可觸及。


    歌塵的眸光開始變得黯淡,嘴角輕輕勾起一抹自嘲,“你可還記得這闋《瑣寒窗》?”曼聲唱起,聲音清亮的如三月清風拂動簷角的風鈴。“斷碧分山,空簾剩月,故人天外。香留酒殢。蝴蝶一生花裏。想如今,醉魂未醒,夜台夢語秋聲碎???(1)”


    她叫斷碧,她的妹妹叫做空月。斷碧分山,空簾剩月,卻是故人天外。


    蘇雪林形如困獸,袖中的拳緊握的似要沁出血來,“夠了,別唱了當年,當年我,我是真的沒有想到。”


    薛藍田輕輕歎了一口氣,在冷凝的空氣中化作一團白霧。原來這些年的生活並不如表麵上的那般平靜,她一直被保護的太好,有多少暗潮洶湧是她所不知道的。她靜靜地望向蘇雪林,目光平靜的猶如秋日清晨裏寧靜的湖麵,“老蘇,你來告訴我,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蘇雪林的目光淡淡地掃向她,帶著一抹黯然**的傷。歌塵姑娘的目光也慢慢轉向她,緩緩的笑了,那笑意停在嘴角,未及眼角便滅了,“還是,讓我來告訴你吧。”聲音空闊清遠的如從遠古緩緩飄來。


    “這個故事很長,若是講起來,便要從熙和元年的那個春日說起了。


    那一年,我和妹妹都是十七歲。那是個草長鶯飛的春日,玉蘭花開,梨花碎玉。那一日可真是美好。美好到現在我都以為那隻是一個夢境,美好到竟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我們姐妹兩個是罪臣之女,私吞賑款,轟動了整個月行的案子。若是被抓住,便要被送到最低等的雜役房,供人**,蹂躪。我們皆知這是命數,是罪有應得,可是總要拚一拚,逃了七天,我們逃到了景春。遇到了他。”纖指盈盈指向了立在一旁的蘇雪林。“他問我們願不願意幫他的忙。若是願意,他會幫我們斬斷前塵,從此再無憂顧。”


    “於是他把你們送去青樓,在裏麵探聽消息。”薛藍田一字一頓地說出,看向蘇雪林的眼眸是那樣的陌生而冰冷。小竹在一旁靜靜低著頭,那一年,她又是怎樣死心塌地地跟隨著少爺的呢。


    歌塵輕輕笑道,“你很聰明,青樓,是天下間所有的秘密和肮髒的匯聚之所。影照有展眉,月行有我們姐妹兩個,越秀有流螢,皓庭有陌水。八荒四國,都是他的眼線。但是他並沒有把我們帶到上元,而是把我們安置到了景春的陌雨樓中賣藝。景春離西灝很近,不用身居西灝那般魚龍混雜之地便可以探聽到許多有用的消息。”


    薛藍田緩緩抬眸看著蘇雪林的眼,裏麵有秋水鱗波瀲灩生哀,“蘇雪林,你是要把四海八荒的財富都匯入自己的囊中麽?四國,你布了多少眼線棋子?”


    蘇雪林抿嘴低頭不語,眸光明滅,像是秋風中欲滅的燭火。


    歌塵忽然笑了,眼神飄向窗外九曲橋上的落雪。萬籟俱滅,隻有簌簌的雪花孤然隕落。“你難道真的天真的以為,他們蘇家隻是要天下的財富麽?他們蘇家所圖,不是一時安穩,而是世世代代。”


    世世代代?薛藍田咀嚼著這四個字,蘇家已經是世襲的皇商,但雖是皇商並沒有什麽實權,其中的辛苦也是不足為外人道的。高官權貴貪得無厭,每年向蘇家征收的銀兩越來越多,早晚有一天會坐吃山空,入不敷出。若要世世代代,那便隻有一條路——賣國想到這兒薛藍田被唬的一跳,“蘇雪林,你要幹嘛這樣會殺頭的”


    蘇雪林終於不由得一歎,“這你放心,此計我們已謀劃多年。”


    “你們,你們是誰?”薛藍田已經駭得不能說話,腦中若流電飛轉,“是不是,還有鬱家?”


    蘇雪林抿著嘴沒有說話,薛藍田又驚又怒,“你們,你們???這麽大的事情我卻一點都不知道”當年她便覺得他們有什麽大事故意瞞著她,沒想到卻是篡位謀國這等聳人聽聞的事情


    歌塵眸中含淚,深邃而哀傷,“我的妹妹便是死在了這件事情上。她一次任務被人發現,被喂了牽機。被救出來的時候卻還是心心念著他。”


    牽機,薛藍田自然知道這是一種什麽毒。古籍上記載過“服之前卻數十迴,頭足相就,如牽機狀也”。服用後腸胃劇痛,全身抽搐不止,頭足相就如彎弓,兩手兩腳,忽拳忽曲,頭,或俯或仰,死狀極其慘烈。當年的李後主,便是被這麽毒死的。


    薛藍田的心忽然像是被什麽掏空,仿佛窗外漫天的素雪全都被吹了進來,徹骨的寒。蘇雪林想上來拉她,觸到她冰涼的指尖時卻是一顫。“暖煙,你信我,當時,我真的不想這樣。”


    歌塵的眼中既有刻骨的怨毒,又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哀涼質問,“那你哪裏去了?我派人飛鴿傳書隻盼你能來送她最後一程。可是呢?你到哪裏去了?”


    蘇雪林不知如何作答,隻是垂目道,“當時,當時世安的事情太多了。”


    當時正逢兩位公主下嫁鬱家。薛藍田心中一陣惡寒,想起那一日她與他在流雲齋喝酒,他一直默默的,她以為是為了哥哥們的事情,卻沒有想到卻是為了這件事。


    歌塵怒極反笑“事情太多?嗬,我問你,這世間有什麽事情比人命還重要?”


    蘇雪林沉默不語,過了半晌才緩緩道,“那之後,我派人來尋過你們,可是卻再也找不到了。”


    有很多東西,錯過了,就再也難以尋到了。再次相逢之日,不是把酒言歡,便是刀劍相向。


    迴憶是個沉重的東西,歌塵緩緩坐迴了榻上,似乎再也承受不住。“你們走吧。”最後她幽幽一歎,“蘇雪林,我們姐妹兩個今生欠了你的恩,可是你也辜負了我妹妹的一條命。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恐怕老天都算不清楚了。你快些走吧,今生切莫再相見了。”


    薛藍田望了他們一眼,第一個走出了船艙,外麵的雪還沒停。兜兜轉轉地落在她的發上,肩上。小竹跟著她走了出來,替她撐起一柄素傘。“藍田姐,你別怪少爺,其實他心裏也苦。”


    薛藍田淡淡迴眸,看著依舊在船艙中獨立的蘇雪林,幽幽歎了一聲,“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注(1):出自宋代,張炎的《瑣寒窗》原詞如下:


    斷碧分山,空簾剩月,故人天外。香留酒殢。蝴蝶一生花裏。想如今、醉魂未醒,夜台夢語秋聲碎。自中仙去後,詞箋賦筆,便無清致。都是。淒涼意。悵玉笥埋雲,錦袍歸水。形容憔悴。料應也、孤吟山鬼。那知人、彈折素弦,黃金鑄出相思淚。但柳枝、門掩枯陰,候蛩愁暗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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