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伯昭與他互通消息已久,卻是第一次見到他的真容。見他馬前跪倒,忙翻身下馬,搶上幾步,獨臂將他攬在懷中,顫聲道:“方宜,方宜……你長這麽大了!你父親、母親……天天記掛著你。”


    屈方寧鼻腔一酸,淚水頓時盈滿眼眶,在他臂中深深一拜,哽咽道:“甥兒……問舅舅安。甥兒離家多年,不能在父親、母親麵前盡孝,實在……愧為人子。”


    紀伯昭眼中亦湧出濁淚,連聲道:“不礙的!你隱姓埋名,為國盡忠,護得我朝八千萬百姓平安,正是人人欽佩的至孝。”說著,便向身後紀子厚叫道:“愣在那裏做甚?還不快來見過你蘇家表弟!他小小年紀,便有如此作為。你枉稱一聲兄長,卻也不知慚愧!”


    紀子厚對其父之雷霆怒斥,顯然早已習以為常。聞言隻走上前來,將屈方寧上下打量一番,冷冰冰的神色之中,流露出溫暖親近之意:“我從前就覺得奇怪,好幾次必敗之局,為何總能化險為夷?沒想到敵軍之中,竟藏著這麽一位我家的大英雄,好弟弟!”


    賀穎南此時也已策馬在旁,聞言哈的一笑,嘲道:“甚麽大英雄,好弟弟?麵對麵也還不認得。昨天夜裏還與我說,我那十幾刀劃得輕了。要是換了他動手,定要挑斷你雙手筋脈,以慰包叔叔在天之靈。”


    屈方寧淚水未幹,已忍不住發噱:“我家雙生兄弟兩個,子厚表哥從小便常常認錯。如今對麵不識,也是半點不奇。”


    紀子厚詫道:“你們是幾時認得的?隻單單瞞著我一人不成?”


    賀穎南雖與紀子厚交好,但一個是外地番將,一個是京都統領,說到統兵布戰,難分伯仲;若論精明世故,卻是遠遠不如了。見他消息不靈,那是極其難得之事,忍不住心中得意,一攬屈方寧肩頭,拊掌大笑起來。


    說笑間,莊文義、徐廣等人亦已趕到。談及鬼軍此番慘敗,均道屈方寧陣前擊殺其主帥,應記首功。屈方寧搖手道:“說來慚愧,屬下雖一擊得手,其實並未取他性命。我已知會黃元帥,此人與朝中重臣頗有勾結,須送迴京都詳加審問,以正朝綱法紀。”


    此刻早有南兵手持牛筋、繩索,欲將禦劍縛住。但平日對這位殺人如麻的鬼王將軍,恐懼實在太深。雖見他一動不動地倒伏在地,仍戰戰兢兢,不敢上前。一人試探著去拉他手臂,忽見他靴尖一動,隻叫得一聲“我命休矣”,嚇得一跤跌倒,手足虛軟,再也爬不起來了。


    屈方寧心中暗暗歎了口氣,向身後使個眼色。蘇音鬼魅般飄然而出,從一名南兵手中接過筋索,將禦劍由頸至臂,由膝至脛,綁得結結實實。


    莊文義喉中“啊”了一聲,踏上一步,指道:“這位兄弟,莫非就是將我柔兒信物送迴之人?你……你姓甚麽?”


    蘇音麵無表情,拱手道:“無名之輩,不勞大人見問。”迴到屈方寧身後,不再理會。


    徐廣見南軍七手八腳,合力將融雪泥汙中的流火抬起,道:“鬼王天賦神力,僅這杆長槍,便重達一百四十斤。隻怕尋常繩索……奈何他不得。”


    屈方寧應道:“是。屬下早有準備。”向澗中一示意,道:“大人請看。”


    眾人隨他所指之處望去,隻見一架高達丈許的精鐵囚車,籠條粗如兒臂,車輪大如圓盤,似一頭龐然怪獸,正蟄伏在霧氣盡頭。


    他們久別重逢的話語,禦劍一個字也沒有聽見。他從嗆啷、嗆啷聲中睜開眼時,已是第二天清晨。


    他頭痛欲裂,全身如被車輪碾過。腦中烏蒙蒙的,不知混沌了多久,才硬生生將意識喚醒。頭一個念頭便是:“……寧寧刺了我一刀。”


    那匕首破體而入的穿透感,依然殘存在胸口。但比刀鋒更為冰冷的,卻是他的心。


    他重重喘息一聲,想要坐起身來。胸前疼痛已然大減,低頭看去,傷口已被洗得幹幹淨淨,換上了新的紗帶和傷藥。然而手臂一動,便覺一陣沉重之極的禁錮感從四肢傳來。就微光看時,隻見自己手足上均箍著寸許厚的鐵銬,銬上連著數條粗重鐵鏈,好似蜘蛛結網,牢牢鎖在四周的鐵籠條上。囚籠隨車身微微搖晃,鐵鏈也隨之碰撞。先前的嗆啷、嗆啷之聲,便由此而來。


    他心中極輕地一跳,將鏈條在手上無聲地繞了幾繞,運勁繃去。他力氣雖未恢複,這一繃之力也非同小可,那鐵鏈卻隻拉長少許,無絲毫斷裂之意。勁力一消,立刻複原如初。定睛一看,隻見烏沉沉的鐵器上,隱隱有銀色細絲閃爍。


    隻聽一個沙沙的聲音在囚車旁響起:“……將軍不妨猜上一猜,這鐵鏈之中,摻雜了甚麽物事?”


    那人正是屈方寧。他胯下的白馬,和手中的長弓,與先前沒半點不同。惟有一身嶄新的南軍服色,卻是紮眼之極。


    禦劍一眼也沒看他,甚至,連他的聲音也不想聽到。


    他仰麵望去,隻見一輪慘淡的太陽已從遠處雪山上緩緩升起。囚禁他的馬車,正朝這太陽不停駛去。


    這一路戰事不斷,隨著南朝大軍向草原深處推進,隨行的俘虜也越來越多。其中有鬼軍、白石駐軍、小股為戰的牧民……烏蘭軍一部分已在飛龍澗下戰死,餘下有的投降,有的逃走,有的卻是其他部族收編而來,對主帥一夜之間改旗易幟,並無甚麽抵觸,繼續忠心追隨。


    不日,南軍已至巴林北坡下,那是一處山陵起伏的軍寨。禦劍伏臥囚車中,聽人來來去去,說道“千葉禦統軍也不過爾爾”、“紀統領那表兄弟……連人駐紮何地、派遣幾人都探得清清楚楚”,又有人壓低聲音道“是他那肺癆鬼般的手下厲害,迎風可聽十裏……”隻言片語,聽不分明。


    他蒼青色的眼珠在暗夜中微微睜開一線,向俘虜營方向遙望一眼,重新合了上去。


    次日黃昏,一名南朝小兵替他送來清水飯食,正想輕手輕腳放下,忽見他魁梧的身軀一動,一雙湛然深目緩緩睜開,如鷹隼般落在自己身上,沉聲道:“你,去把那姓蘇的給我叫來。”


    這名小兵如何見過這般威勢,一瞬間就嚇破了膽,隻短促地驚叫一聲,掉頭就跑,手中飯食灑了滿地。


    屈方寧片刻即至,神色從容,見車內一片狼藉,隻道:“將軍要見我,招唿一聲便是,不必兇神惡煞地嚇唬旁人。”


    忽而一笑,將手中雪白馬鞭卷了幾卷:“看來我的姓氏,將軍也知道了。”


    禦劍背靠牢籠而坐,雙目闔起,淡淡道:“嗯,你是蘇沁的兒子,紀伯昭的外甥。你的名字,我永遠也不會忘。”


    屈方寧凝目向他看了片刻,笑道:“將軍又在嚇唬人了。”


    他騎馬傍在車旁,跟隨一顛一簸的車身,在夕陽下慢慢前行。


    他說:“禦劍將軍,我從來都是很佩服你的。以前我年紀小不諳事,一心隻想迴家去。自從識得了你,才知人間別有天地。


    “你想把全天下的土地都收歸己有,讓全天下的人都不分彼此,和和氣氣地做朋友。那好得很!可你一個字也沒問過,別人的故鄉,願不願意。


    “將軍,天下的事情,從來抵不過‘心甘情願’四字。”


    禦劍靜默片刻,嘲諷一笑:“好一個心甘情願。”雙目微張,向屈方寧端詳幾眼,道:“過來,我有句話問你。”


    屈方寧眉尖輕輕一挑,果然策馬靠近囚車,傾過半邊身子,將耳朵湊向禦劍。


    隻聽禦劍極低聲地問道:“那天夜裏,你……”


    倏然之間,隻見屈方寧勒轉馬頭,弓箭同時從背後翻出,出手如電,十餘支羽箭同時向四麵八方射去。


    與此同時,十來頭紅鷹赫然從俘虜營地飛起,鐵翅撲棱棱地,還未完全展開,已被悉數射落在地。


    屈方寧在昏暗天色中收攏長弓,迴過頭來,含笑向他歎了口氣。


    “將軍,別忘了,我可是你……最好的學生啊。”


    禦劍沒有接他的話語。他心中搖了搖頭,將自己重新浸入到深不見底的黑暗之中。


    二月十九日,南軍進入巴林北坡,對戰來不及趕往雅爾都城,孤軍奮戰、無助無援的千葉禦統軍。安代王愛子心切,親披戰袍,掩護必王子撤退。


    關押著禦劍的馬車,也被送到了高坡一側。


    隻聽屈方寧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我一直不明白,你為這樣的人效忠多年,心裏究竟是甚麽滋味。”


    他心頭霍然一跳,一瞬間就明白了他說這話的用意,雙目倏張,人也隨之坐起。


    屈方寧對他的反應似乎頗為欣賞,故意要讓他看清楚一般,動作放得極輕、極緩慢;隻見他抽出一支長而極細、宛如美人脛骨的長箭,將紅焰如火的飛光拉至滿弦,勾緊拇指上漆黑如墨的扳指,對準了重重護衛之中,那個身披金袍的身影。


    他於搭弓蓄力之際,念了一句久遠之前、和禦劍一起聽過的南詩:“——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隻聽嗆啷一聲,鐵鏈驀然被拉得筆直,數十根籠條齊齊搖撼,巨響驚心動魄。在場人人都聽到了,從囚車中傳來的、痛楚之極的低吼:“——不!”


    那是一聲撕心裂肺的嗥叫,好似一頭受傷垂死的狼主,在目睹獵人對其巢穴血淋淋的屠殺之後,從喉嚨深處發出的悲鳴。


    他們這邊馬不停蹄東行,黃惟鬆亦親率太原之師,在雅爾都城前阻斷伏擊。千葉與畢羅爭戰連年,早已是強弩之末。聞聽安代王於千軍萬馬中被人一箭穿心、必王子生死不明,更是人心惶惶,不可終日。隻有郭兀良、綏爾狐等人,還在鄂尼山下苦苦支撐。


    但雅爾都城石牆低矮,四麵通達,美則美矣,全無駐兵之力。群龍無首的千葉殘部,擋不住南軍洶洶來勢,最終隻能向天山潰退。


    禦劍這位讚歌中金色的雅爾都王,第一次乘著囚車,迴到自己的領地上。


    紀伯昭、徐廣、莊文義等,各自與黃惟鬆廝見,道是他夙願得償,今宵當浮一大白。


    黃惟鬆遠遠望見囚車,眼中光芒大盛,立刻讓人打開牢門,彎腰鑽了進去,與漠然坐在一隅的禦劍相對。


    眾目睽睽之下,隻見他背著手,在禦劍身前踱行幾步,忽然將他麵具一把揭下。


    屈方寧在旁見到,心中猛然一驚,情不自禁踏上一步。


    隻聽黃惟鬆長聲大笑,笑聲中充滿快意:“原來鬼王將軍長得這般模樣。好,好!今日總算見識了!”


    他拋下手中青銅麵具,揚長而去,隻留下四周士卒竊竊私語之聲。


    屈方寧向禦劍漠無表情的臉瞥了一眼,不知為何,總覺得他不該受這種侮辱。


    然而不過是看到他的真容罷了,這算得上甚麽侮辱呢?自己親手將他胸口刺穿,關進了這個堅不可摧的牢籠。將來他被送到南朝的天牢深處,那才是地獄的開始。


    他在原地站了許久,一進城門,不由驚得呆了。


    隻見城中到處起火,屍首遍地,滿地滾落的黃金、珠寶,慘遭蹂躪的貴族婦人、平民少女……士兵們充滿下流之意的笑聲,聽在耳中,宛如夜梟一般。


    他怒火滿腔,闖入黃惟鬆營帳,大聲質問他:“我們的士兵如此殘暴,跟蠻子有甚麽分別?”


    黃惟鬆斜睨他一眼,道:“我軍北伐大破敵軍,從莫離關一直打到鄂尼山下。那是我朝開國以來,前所未有之盛事。且讓他們快活幾日,卻又如何?”


    屈方寧冷笑道:“好,好得很。”


    黃惟鬆望著他怒氣衝衝離去的背影,將手中軍報往氈毯上一扔,目光沉了下去。


    桑舌抱著繈褓中的孩子,將身體蜷縮成極小一團,想要藏在城牆折角下,一處淺窄的石縫裏。


    這小小縫隙是藏不住人的,連一頭牛犢、一隻羊羔,藏起來也太勉強了。但不躲在這裏,又能跑到哪裏去呢?


    她聽著得、得的馬蹄聲踏著青石板,一步步由遠及近,絕望的淚水忍不住淌了下來,一滴滴落在孩子圓嫩的臉蛋上。


    忽然之間,耳中傳來一個熟悉之極的聲音:“……原來你在這裏。我找了你好久!”


    她不敢相信地抬起頭來,看著眼前裝束大改、模樣幾乎完全陌生的人,顫抖道:“你……你……”


    屈方寧深深地望著她和孩子,目光中充滿歉意。他嘴唇開合,似乎還想說什麽,目光向不遠處廝殺的士兵掠了一眼,隻把身後一匹黑馬拉了過來,用力將她推上馬背。


    那黑馬比尋常馬兒高大得多,桑舌一上馬,隻覺頭暈目眩,忙將孩子摟得緊緊的。


    屈方寧從口袋中掏出幾個小小金錠,放進馬鞍旁的箭囊中,一拍馬臀,叱道:“越影,走!”


    越影頗通靈性,打了個響鼻,便向城外疾奔。


    桑舌將滿是血腥味的韁繩挽在手上,披散的辮子被風吹亂了。迴身望去,屈方寧依然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那英挺的身姿,仍與她記憶中那個秋場大會中光芒四射的少年一般無二。


    於是她那早已為爺爺、為丈夫淚濕的衣襟上,又添了新的淚痕。


    馬兒載著母子二人,頭也不迴地向草原盡頭飛馳而去。


    燒殺搶掠之後,雅爾都城已不複原來模樣。砸得稀爛的石馬,隨意扔在道旁。幹幹淨淨的敖包、經幡、小旗……也被踐踏得不成形狀。許多屍首衣衫不整,肌膚上烙印的女葵圖案,被黑煙一薰,看起來扭曲可怕之極。


    屈方寧行至城郊,忽聽見一陣嬉笑唿叱之聲,間雜幾聲低啞狼嗥。舉目望時,隻見禁衛兵十餘人,正圍在一處,戲耍一頭牯牛大小的蒼狼。那狼拖著一條斷腿,渾身是血,腳步蹣跚,身上皮毛禿了好幾處,一雙綠瑩瑩的眼睛也不知被誰打瞎了一隻,仍戰意不減,利齒森森,似欲齧咬離得最近之人。但它動作實在太過遲緩,將身撲出,縱使手腳最不靈活之人,也能綽綽有餘地避開。眾人故意不拿兵刃,一拳一腳,推推搡搡,將那狼逗弄得團團亂轉,以此取樂。


    屈方寧一見之下,宛如被人當胸打了一拳,上前喝止道:“你們在幹什麽?”


    眾人雖認得他是統領表親,但他無威無權,自然也並不畏懼。見他滿麵怒色,全然不加理會。還有人比劃道:“這麽大的狼,剝下皮子,不知能換幾錢?”


    另一人一腳踹在狼頭上,慢條斯理地擦了擦靴底泥汙,笑道:“頭也破了,腿也瘸了,賣得甚麽錢來!”


    他忍無可忍,發足奔到紀子厚身邊,懇道:“表哥,我求你一件事。”


    紀子厚見他急得眼也紅了,忙道:“你說。”


    屈方寧一指對麵,道:“你把這頭狼給了我罷!”


    紀子厚詫笑道:“蘇家表弟,你前日向我父親要馬,今日又問我要狼。這些個孽畜,卻要來作甚?”


    話雖如此,仍下令道:“你們幾個散開,把那畜牲留下。”


    眾兵耍得性起,聞言不情不願地退在一旁,對橫插一腳的屈方寧議論紛紛,覺得此人不識趣之極。


    隻見屈方寧一步步向那狼走去,走到近前,蹲下身來,溫聲道:“咱們又見麵了!”


    那狼得了餘裕,正低頭舔舐自己傷口。見他靠近,停了動作,渾濁的綠眼睛看了他一會兒,似在辨認他的麵容。


    屈方寧右手緩緩伸出,似欲撫摸它身上皮毛。突然之間,五指倏然向前一探,深深插入那狼的胸口。那狼渾身一悚,在他懷中不斷顫抖。旁人看來,便如一人一狼緊緊抱在一起。


    隻聽一聲低嗥,那狼仰麵跌倒,胸口破開一個血洞,雪白的肚腹染成一片鮮紅。屈方寧一條右臂上全是汙血,一滴滴順著指尖往下流淌。


    一旁駭傻了眼的禁衛軍見他站起,都不由自主向旁退開。屈方寧全不理會,轉身向都城走去。


    接到安代王死訊時,小亭鬱已將紅雲軍逼至永生之海邊緣。算來屈林手下已不足千人,不日之內,即可悉數蕩平。


    隻是其藍地形封閉,大小璿璣洲九曲如盤,他已多日未曾聽聞前線消息。上一次傳來的還是大破天山的佳訊,不曾想一月之內變故橫生,大王竟而在亂軍中殞命。


    千葉守軍痛哭之後,皆在城頭挑起白色靈皤,哀悼君王。西軍在小亭鬱領率下,亦行了一夜默哀之禮。


    當夜營帳冷暗,蹄聲倉措,前哨報曰:“烏蘭將軍來了!”


    小亭鬱親點風燈,前往迎接。隻見屈方寧身後稀稀落落不足百人,從黑沼白霧之中,孤零零地向他投奔而來。


    他渾身力氣都似被人抽去,由衛兵攙扶下馬,一見小亭鬱,猶如見了親人,投入他懷抱之中,許久才顫聲開口,向他轉告了雅爾都城的消息。


    小亭鬱腦中轟然一炸,幾乎便不敢相信,一把攥住他手臂,連聲問道:“我夫人、孩子如何?桑舌妹子呢?……郭叔叔呢?”


    屈方寧哽咽道:“郭將軍親自護送,她們已先一步往天山去了。一時之間,都應無恙。”


    小亭鬱一顆心才微微放下,見他神色哀戚,雙目紅腫,忽然一念閃過,輕聲問:“……是不是禦劍將軍……?”


    屈方寧肩頭一陣顫動,從懷中慢慢取出一物,卻是那張血跡斑斑的青銅獠牙麵具。


    小亭鬱昔日愛他入魔,對禦劍滿腔恨意,直是惡之欲其死。如今雖已放下情愛,見他痛不欲生,仍心有戚戚焉。當下歎息一聲,將他攬在膝上,溫聲道:“以後便由我照顧你罷!”


    屈方寧任他攬住,伏在他身上哭了一場,才沉沉睡去。


    小亭鬱既知前方失利,更不願與紅雲軍糾纏,隻待速戰速決。屈林在他親自駕車督戰的西軍麵前,殊無還手之力,數日之內,且戰且退,眼見已是無路可逃。


    屈方寧亦恢複了幾分精神,在他身後隨行。駐營之時,隻見他跳下馬背,拉著一名圓臉青年的手,誠摯道:“若蘇厄,謝謝你。”


    若蘇厄眼底泛著淡淡的青色,聞言隻搖了搖頭,臉色明明白白是在說:“你不用對我說這幾個字。”


    屈方寧低頭凝視他手上傷口,雙手緊了一緊,歉疚道:“你的朋友……”


    若蘇厄眼裏也透出一絲痛苦之色,仍輕輕地說:“他是自己願意的!”


    小亭鬱等屈方寧迴到戰車旁邊,才問:“你和他說了什麽?”


    屈方寧垂下眼簾,道:“我做了件對不起朋友的事,想請他原諒。”


    小亭鬱握了握他手腕,笑道:“你也做過許多對不起我的事,怎麽不請我原諒?”


    屈方寧也迴握他手,道:“……我怕你不肯。”


    小亭鬱將他手放在嘴邊,碰了一碰,溫柔道:“我為什麽不肯?如今你已迴到我身邊,再對我做甚麽,我都不會放在心上。”


    屈方寧噗哧一笑,低聲道:“我怎麽聽著像迎娶寡婦之辭?”


    小亭鬱也是一笑,正色道:“娶便娶,隻是你那前夫的名字,卻不許再提了。”


    二人說笑一番,拔營上路。小亭鬱戰車沉重,全由白象驅馳。見屈方寧縱馬在旁,偶爾伸出馬鞭,逗弄蒲耳卷鼻。雖知今後國勢艱險,心中亦覺寧靜。


    及夜,紅雲軍已在近前。一露行跡,便被西軍射得抱頭鼠竄。再追擊片刻,雙方已在永生之海。放眼望去,霧氣茫茫,埋沒馬蹄。遠方山影黯淡,看不分明。


    當下大軍暫駐,向導舉目久望,忽然“咦”了一聲,向小亭鬱稟道:“將軍請看,東麵這座山,地圖上竟無標識。”


    小亭鬱展開地圖,凝神察看。見屈方寧正向遠方觀望,想起他曾在此手刃賀真,便讓他近旁,問他如何看法。


    屈方寧道:“此地土地硬結,堅如鐵石,車馬可行。隻是白霧經年不散,道裏迂直,原本難辨。有山陵河澤未及繪製,也不足為奇。”


    小亭鬱頗覺有理,當下傳令,讓先遣隊伍繼續前行。


    一路果然順暢,未見敵情。


    西軍從小亭鬱製作機關起家,如今手挽背負的,皆是冷冰冰、沉甸甸的鐵弩。行至那無名山下,忽覺負重陡增,戰馬難行。小亭鬱自駕戰車,亦有鈍重之感。


    前哨探視歸來,提醒道:“將軍,這地方有點古怪。”


    小亭鬱見戰馬歪斜散亂,人人皆有異狀,詫道:“這是甚麽緣故?”


    一語未畢,隻聽有人高叫一聲“不好”,迴頭望時,隻見那十餘頭白象踟躕不前,長鼻胡亂拍打,似乎十分痛苦。


    屈方寧早已奔到白象身邊,連聲道:“小八,小十二!你們怎麽了?”


    隻見白象巨大的軀體不斷顫抖,隻前行十幾步,便相繼倒地。象群運送的戰車、弩塔,也盡數翻倒在雪泥之中。


    慌亂之中,隻見一麵紅雲旗幟從山後揚起。西軍齊齊向之攢射,一時箭飛之密,連白霧也破開了。


    但天下最詭異的事情出現了:機關鐵弩中激射而出的千餘黑箭,竟然沒射中紅雲軍中任何一人。尚未靠近他們身前,便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撥轉了方向一般,盡數向那山上插落下去。


    西軍麵麵相覷,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有不信邪者重新填裝弩箭,次次再發,次次如此。


    隻聽屈林狂妄的聲音在對麵響起:“好表哥,你有本事,射我一箭試試!”


    小亭鬱麵色如鐵,對準了他心口,狠狠按下扶手旁的按鈕。他輪椅中所藏的暗弩遠非尋常機關可比,一射之下,對方非死即傷,從未失手。


    但這支快若閃電的弩箭,仍然繞開了屈林,當的一聲,斜斜插在了那座黑漆漆的無名山上。


    失去機關弩箭的西軍,便如被拔了爪牙的老虎,隻剩近身搏鬥一途。


    但這山後的紅雲軍,竟似源源不斷,比他們預知的人數,多了十倍也還不止。雙方惡戰之下,西軍竟全然落在下風。最終潰敗之時,連寸步難行的小亭鬱也未能帶走。


    滿地殘屍之中,屈方寧白馬輕騎,越隊而出,向紅雲軍方向緩緩前行。


    小亭鬱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背影,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方寧要幹什麽?”


    然而他一開口,他的心就徹底沉了下去。


    屈方寧道:“主人這蠱毒之術,實在精妙異常。”


    屈林哈哈一笑,搖手道:“雕蟲小技,不如你移山填海,做下這般大手筆。”


    他傻子一般坐在冰冷的輪椅上,看著屈方寧縱馬迎向屈林身邊,拉轉馬頭,向他微微一笑。


    直到鐵索縛身之後,他才終於得窺那奇山之奧秘。


    隻見白雪消弭之處,太陽反射之下,山上無數細小黃銅色粉末熠熠發光。整座山體,竟全是由數不盡的鬥方礦渣堆積而成。


    屈方寧無聲地來到他身後,指道:


    “這些年來,我銀兩花得流水一般,便是為了狼曲山這些廢鐵泥渣。你礦爐中冶煉剩下的物事,可都在這裏啦!”


    小亭鬱閉上秀麗的雙眼,一個字也不想聽。


    但屈方寧那魔鬼般的言語,還在不停地傳進耳來。


    “……小將軍,你父親曾有一句話,讓我轉告你。他說,他給你準備的精兵、駐地,你全都不需要理會。他不要你皺著眉頭去帶兵打仗,隻願你快快活活地過一輩子。


    “小將軍,我撒謊騙了你,十分對你不起。你曾許諾,我對你做過甚麽,你都不會放在心上。


    “不過這一次,我就不奢求你原諒了。”


    小亭鬱本來蒼白的臉色,一瞬間就變得煞白。


    當日深夜,從關押俘虜的營地裏,傳來一陣惡毒之極的咒罵。屈方寧這個名字,在他的咒聲中,永墮畜牲之道,死了千千萬萬次。


    屈林聽得暗暗皺眉,派人來向屈方寧請示,問是否要讓那瘸子閉嘴。


    屈方寧搖了搖頭,喃喃道:“讓他罵罷!從今以後,再也沒什麽屈方寧了。”


    這一戰之後,千葉守軍潰散,紅雲軍終得以在離水旁紮根。屈林誌得意滿,設下酒宴,歌舞相慶。


    誰也沒想到,他剛剛俘獲的小亭鬱,在這場夜宴後,便失去了蹤影。關於此事眾說紛紜,據通曉前塵後事的大巫神說,是被一名伊克昭盟的聖女所救。屈林聞訊暴怒,卻也無可奈何,隻得由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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