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練中途,屈方寧被叫了上去。巴納參軍在台上揮舞著雙手,指著他激動地說著甚麽。禦劍將軍聽罷,揮揮手打發他下去,叫屈方寧站到他身前。屈方寧生硬地上前一步,眼睛看向一邊,完全不是個老實認錯的模樣。


    額爾古憂心忡忡,頻頻伸了脖子去看:“完了完了,方寧弟弟要挨罵了。”


    鬼語者沉默地立在隊中,聽著主座上那個令人聞之喪膽的低沉聲音響起:“小猴子,想我沒有?”


    這聲音帶著點笑,語氣親昵到了十分,一點要罵人的意思也沒有。屈方寧閉唇不語,肩頭一上一下起伏。


    禦劍倒似意料之中地笑了一聲:“好了,又生氣了。就耽擱這幾天也不行了?誤了你的期了?”將他往自己膝蓋間攬了攬,聲音溫柔得都啞了:“我可是馬不停蹄,為了早點趕迴來見你。中午上來,讓我好好疼你,嗯?”


    屈方寧麵具一動,從他腿間退開一步,一語不發地下去了。


    眾目睽睽之下,他連隊列都沒迴,直接從場邊上了馬,在一片嘩然中揚長而去。


    巴納兩條眉毛都氣得豎了起來:“將軍,您看看他,囂張成什麽樣子了!您可不能再這麽慣著他了!”


    禦劍也仿佛歎了口氣:“是該治治了。”


    午訓前,一名小侍衛過來請屈隊長。屈方寧一個人在營地前練拳,雪白的中衣汗得透濕,一拳拳下去兇狠異常,聞言頭也不迴,冷冷道:“不去!”


    小侍衛早有準備,一勾手掏出一卷賬本:“將軍說,屈隊長不去的話,這賬就要交給司務處審查了。”


    屈方寧拳頭凝在半空,咬牙切齒地奪過賬本,拖了鬼語者上山去了。


    鬼城後山帳幕重疊,鬼語者並無進主帳的資格,隻能在山道盡頭候命。


    主帳帳幕半開,隱隱可見氈毯一角。屈方寧的腳步不情不願地踏了進去,片刻語聲傳出,卻似在一個更遙遠之所。


    “我們寧寧最近脾氣大了啊,金鼓還沒落點,說走就走了。還有沒有一點規矩了?”


    “還有巴納說的那幾個事,目無軍紀,三鼓不應,沒冤枉你吧?你這鬼塗鬼畫的帳,拿來哄誰哪?我快馬加鞭地趕迴來,這趕上的都是你犯的好事啊。”


    屈方寧陰沉沉地迴道:“那還真是抱歉了。我這人天生性子野,守不了您那麽多規矩。”


    禦劍的聲音頓了頓,似乎皺了皺眉:“寧寧,我好好跟你說話。你怪腔怪調的給誰看?”


    屈方寧喉音深處顫動著,似在強抑憤怒:“我怪腔怪調了?我不是在謝謝你嗎?”


    禦劍隔了一會兒才開口,卻是笑了一聲:“寧寧,你這個樣子,分明是要咬死我。”聲音笑意更濃,道:“來,我讓你咬。”一陣掙紮亂響,隻聽他唿吸重了起來,吐息般低聲道:“別鬧了。一個多月沒碰你了,真想你。來……”


    一語未畢,一陣更劇烈的聲響傳來,接著是一聲鈍重的“啪”。屈方寧怒意十足的聲音也隨之吼出:“別碰我!”


    床板一動,似是禦劍坐了起來,聲音也多了幾分森冷:“你差不多也夠了。一點小事,鬧得雞犬不寧的,脾氣越來越差,得寸進尺!我看是慣嬌了!”


    屈方寧背心使勁抖了兩下,跟個鬥雞要下場似的,把甚麽東西砰地往地下一摜,直接叫了起來:“我脾氣本來就差!你不喜歡我給你鬧,那一開始就別慣啊!又沒人哭著求你!你高興了什麽也不管,一發火就嫌我嬌了!反正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我都是給你捏著玩的!”


    禦劍催促道:“鬧,使勁鬧。我看你鬧出什麽花來。”


    屈方寧脾氣更大了:“我哪能跟您鬧啊?您是誰啊!將軍!師父!主人!!”


    禦劍皺著眉看他:“別人越活越長進,你是越活越迴去了。聽聽自己說的話,有一句像樣的沒有?”


    屈方寧已經氣得滿臉漲紅,聽了這句評價,臉色刷一下就白了:“是啊,我是幼稚啊,沒別人那麽懂事!那人家手多巧,嘴多甜,多麽體貼可愛呢?不像我一天給你找事,讓您操心了!我這就找個地方滾雞巴蛋!這輩子都離你遠遠的!”


    他全身繃得緊緊地,目光噴著火,說到末尾幾句,眼淚啪嗒一聲就掉下來了。


    禦劍莫名給他吼了一通,眉弓皺得更深了:“你鬼喊鬼叫什麽?”


    屈方寧哽咽著吼道:“你自己心裏清楚!”刺啦一聲,似是裂帛之音,“親都定了,也沒剩幾天了,還裝什麽糊塗呢!我又拿你沒有辦法!……我一個人到關外去!再也不見你了!……”一句話全是抽噎,已經哭得不行了。


    禦劍辨出他話語真意,也是著實費了一番耳力:“什麽定親。跟誰定親?”瞥了一眼自己肩頭,忽然悟了:“你以為我要娶賀川公主?旗雲兒?”


    屈方寧啞著嗓子冷笑道:“我哪知道你要娶誰?你可是草原第一的英雄啊,誰不想嫁給你呢!”別過頭咬著牙,“旗雲兒旗雲兒,叫得這麽親熱!”


    禦劍怔了一怔,突然大笑起來。


    他笑得實在開懷,把屈方寧氣得半死,眼珠瞪得要飛出來。


    禦劍笑了許久,似乎還意猶未盡,笑意濃濃地開口:“寧寧,咱們商量個事啊。你以後生氣之前,先把真假弄清楚了,行不行?”


    屈方寧壓根就不肯聽他扯道理:“這還能有假了!巴巴的一直穿著,現在還舍不得脫呢!”


    禦劍隨手扯下披風,拉了他過來:“怎麽,聽到我要娶別人,傷心了?”


    屈方寧哽咽道:“我才不傷心呢!”見他手裏那一小團織物雪白綿軟,光華啞暗,一望就透著雅潔端莊的氣息,眼淚撲簌簌地往下落。


    禦劍把他抱到膝蓋之間,把他掉下來的麵具推到額頭上:“老巫跟你說的?他那張嘴有幾句真話,你也信他?”


    屈方寧也恢複了一點聰明,咂摸了一下這句話,吸著鼻子瞥他:“你不是真的娶嗎?”


    禦劍眼底還帶著笑,神色倒是多了幾分正經:“白蘭道一個彈丸之國,族民還沒三萬,自己占據要道,一點不思長進,上下幾代,盡靠那幾支商隊吃老本,要錢沒錢,要人沒人。我娶他們公主幹什麽?”


    屈方寧哭勁兒還沒過,想了一下,才覺得不對味兒:“這要是個大國公主,你就非娶不可了?”


    禦劍眉心動了動,道:“也要看用處大不大。非要說的話,當今世上,隻有畢羅的婚約推諉不得。不過阿必一年到頭遣人求婚,這差事也輪不到我。”


    屈方寧這才舒坦了,嘴還硬著:“我看你想娶得很!”


    禦劍歎了口氣,眼卻望著他笑:“一個公主就夠我受的了,哪敢再惹一個。”


    屈方寧臉騰地就紅了,咬著唇別扭了一下,眼睛又落到他手上:“那又收她的東西?”


    禦劍道:“我也是無奈為之。我們絲綢要往西邊走,多要倚靠白蘭道的商隊。旗……賀川公主當著她父王族人的麵,親手給我係上此物,說以此代替她實現一生之願,祈我迴國之前勿要取下。不想我前腳剛走,謠言就遍傳草原。”


    屈方寧好歹受過他兩年熏陶,對這謠言的源頭倒是不陌生,重重地哼了一聲:“人家多喜歡你啊,以為能就這麽把你綁住了。”


    禦劍看著他鼓起的臉,那是十分有意思:“還鬧不鬧了?”


    屈方寧這下完全蔫了,隻得低頭不說話。又把手一伸:“這個給我!”


    禦劍拿那披風逗他一下:“做甚麽?”


    屈方寧哼哼地說:“拿去一條條撕了,給我的馬做一個鬃刷子,還剩一條,拿了擦汗,洗澡!”


    禦劍一聽就笑了,大方道:“隻要你高興,擦腳都行。”抱他抱深一點,道:“不過寧寧,你剛才對我又是鬧又是叫的,是不是該給我道個歉?”


    屈方寧垂著睫毛,很黏很軟地小聲說:“對不起。”


    禦劍微笑道:“寧寧,你知道我說的是哪個道歉吧。”


    屈方寧自然是明白得很,委委屈屈看了他一眼,捋了一把亂糟糟的鬢發,手伸到他束得緊緊的銀扣皮帶上,一點點解開、拉鬆,咬著下唇蹲了下去。


    帳內濕潤的吸吮聲、男人從輕而至混濁的喘息、厚重大床搖動的聲音最終停息之時,鬼語者已經記不起自己流下了多少冷汗。


    午訓後營隊小憩。屈方寧靠在迴伯膝上,麵具鬆褪,拇指按揉著太陽穴,一臉說不出的疲憊。迴伯懶洋洋打個手勢:“你那未過門的繼母,問得如何了?”


    屈方寧倦道:“問沒了。”


    迴伯無可無不可地一頷首:“也好,要是個有心當家的,對你倒是個大麻煩。”又戳了他一下,調侃道:“怎麽跟人鬧的,一臉死樣活氣?”


    屈方寧闔起眼:“累。”遮住自己,翻了個身,“比真生氣還累。”


    鬼語者脖頸上的黑鏈顫抖了幾下,目光從自己腳尖移開,對上那對倦色十足的眼睛。


    他正對準了鬼語者,麵具下的嘴唇一張一翕,無聲地對他說:“裝假總是很累的,對不對?”


    日暮時分,鬼城的影子在金光裏拉得極長。一頭幹幹淨淨的白象,正在一片空蕩蕩的草地上茫然看著遠方。


    屈方寧按轡而來,見它呆呆的模樣,翻身下馬,詢問究竟。馭象人答道:“想是它失了同伴,心中無措。”


    屈方寧歎氣道:“它跟二十一、小十四幾個,平日都是一起的。現在別人去了狼曲山,它自然孤獨寂寞。”含著象哨吹了吹,那白象耳朵一扇,抬頭見了他,立刻甩起了鼻子,一瘸一拐地向他走來。腳步一起一落,大地便震動兩下。


    鬼語者影子般跟他上前,見地下腳印淩亂,原來少說養了十來頭象。聽到屈方寧取的名字,心想:“不知這一頭是幾?”


    隻聽屈方寧笑道:“阿花!我來看你啦!哎呀,別吸我!”與那白象的長鼻子嬉鬧一陣,又撓了撓它的大耳朵。白象溫順地跪下前足,俯身讓他騎上。


    屈方寧誇道:“阿花真乖。”向鬼語者一勾手,“你也上來!”


    鬼語者隻得爬了上去,與他一同坐在象背上。隻覺身下厚墩墩的十分溫暖,極目高遠,比平日多了許多滋味。心中生出一念:“死在這裏,這一世倒也不枉了。”


    冷不防旁邊的人開口:“你在等什麽?”


    他無聲地迴答:“死。”


    屈方寧笑起來。“我殺你幹什麽?你的頭又不算功績。”撥了撥他頸上鐵鏈,依然帶著笑意,“忘了問了,你叫什麽名字?”


    “……黑狗。”


    屈方寧道:“我問你真正的名字。”


    鬼語者沉默不語。黃羊輕盈地在遠處灌木叢中奔跑,一大一小消失在地平線上。


    屈方寧放下腳,愜意地蕩了蕩。折了幾折的靴幫上,兩枚金鈴兒輕輕晃動。


    “昨天我去找了你的罪案。給你定罪的人告訴我,你的繼父年三十八,原先是個獵戶。他性格暴躁,經常毒打你和你母親。你不堪忍受,殺之泄憤。那年你剛滿十歲。


    “這罪案聽起來合情合理,卻經不起推敲。聽烏熊說,你在莽古斯城孤僻異常,從不與人交談。別人害怕你,拿石子擲你,你任憑自己頭破血流,從不還手。一個人天生的性格,多半在幼年便顯露出來。你要真是殘暴嗜殺之人,區區鐵鏈如何鎖得住你?


    “再者,不堪毒打,也未必隻有殺之一途。甚麽都要靠刀子解決,必然不把國法放在眼裏。你可不是這樣的人!上次我陣閱去遲,你的腳步可是急得很。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


    他看著鬼語者枯幹的身軀,微微一笑。


    “小孩子對大人,總是很畏懼的。我看你這個小身板,十歲時也壯不到哪兒去。你繼父是個獵戶,身強體壯。你要殺他,隻能在他最沒有防備的時候下手。案卷中提到,他被殺時;全身赤裸,以此推斷當時他正在睡覺。不過呢,男人還有一個時候,也是全身赤裸、沒有任何防備的。你在他下體連砍十四刀,刀刀見骨。我不禁好奇了:他那話兒到底做了什麽,讓你痛恨到這個地步?……我聽說你家裏還有一個姐姐,當時十二歲,長得十分美麗。”


    鬼語者無法遏製地顫抖起來,頭佝僂得更深更低,脖子上累累鐵鏈垂到象背上,發出沉重的鈍響。


    “我知道你耳力很好。你第一次跟在我馬後,就注意到了我腰上這四個頭骨。”他拍了拍後腰,“每次我的鞭子勾住你之前,你都會輕輕地向反方向一縮,以此避開鐵鏈的蕩動。我估計三五裏之內,甚麽聲音也逃不過你的耳朵。連帳幕也阻隔不了,對不對?”


    鬼語者心想:“今天他是故意讓我聽到的。”冷汗順著脊背緩緩流下,又慢慢凝固。


    屈方寧凝目看了他片刻,眼角微微一挑。


    “那一天你聽到了什麽,趕迴去又見到了什麽,沒有對任何人說過。即使別人割掉了你的手腕,即使永遠背負不祥之名……”他伸手點了點漆黑的鐵鏈,“我覺得你很了不起。”


    鬼語者抖得篩糠也似,頭幾乎低到胸前。


    “你的繼父經常打你,他脾氣很暴躁,力氣也很大。你被他打得氣息奄奄,卻從沒想過還手。直到你聽到他在……,急急忙忙趕了迴來。當時你一定很害怕。可你還是動手了,為了保護你最重要的親人。”


    夕陽下,他的眼睛似乎也閃爍著淡金色的光芒。


    “——你是個英雄。”


    鬼語者無休止的顫抖停止了。他那隻枯幹黑瘦的、僅剩的手緊緊捂住了麵孔,以止住十多年來都未流下過的,洶湧的淚水。


    屈方寧的目光似乎也帶了些濕意:


    “別哭啦。做我的人吧!一起成為堂堂正正的英雄……這麽多年的冤屈恥辱,我會為你一一洗刷。”


    一道冰雪般的光華從他頸邊一閃而過。鬼語者隻覺身上一輕,那如影隨形、伴隨了他十六年的黑狗之鏈,已被削落在地,斷成幾截。


    他難以置信地伸展了一下驟然變得十分輕鬆的身體,眼窩陣陣灼熱。他不敢看屈方寧收刀入鞘的模樣,直到他帶著笑開口:“我跟將軍的秘密你都知道了,名字總該告訴我了吧?”


    他的嘴唇翕動幾下,終於吐出了那個幾乎已埋沒在黑暗中的名字:“阿木爾……”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花近江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孔恰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孔恰並收藏花近江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