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著他,他望著我。


    過了好久,他才向一個抽屜,指了一指。


    我連忙拉開了那抽屜來,那抽屜之中,有一隻銀質的盒子。


    我又迴頭望了博新一眼,博新點了點頭,我忙將那銀色的盒子自抽屜中取了出來,放在桌麵上,然後,我將盒蓋打了開來。


    在打開了盒蓋之後,我看到在銀盒之中,是白色的綢緞襯墊,在襯墊之上,是另一隻一寸來長的長方形的白金盒子。


    博新的聲音發著顫:“你揭開這隻白金盒子的蓋,就可以看到……我的父親!”


    我的手指已經碰到那白金盒子的蓋了,可是我卻手軟得無法揭開盒子的蓋來,我突然轉過身,大聲道:“好了,博新,我承認你很成功,你編造了那樣一個神奇的故事,又製造了那麽詭異的氣氛,使我不敢打開那盒子來,你成功了!”博新望著我,一聲不出。


    我又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一切隻不過都是你玩弄的把戲!”


    博新緩緩地搖著頭:“但願是那樣,可惜事實上並不如此!”


    我衝到了他的身前,抓住了他的肩頭,用力搖著:“你胡說,那盒子隻不過一寸來長,放一隻手指頭也放不下去,何況是一個人!”


    博新的神情,反而鎮定了下來:“你不必向我追問,你隻要打開盒子來看看,就可以知道,我並不是在開玩笑!”


    我縮迴手來,一麵望著他,一麵又退到了桌邊。


    我拿起那隻白金小兇永矗湊到了燈前,揭開盒蓋,在白金盒子之中,是一隻密封的玻璃盒,在那玻璃盒子中,躺著一個人,一個身子不過半寸來長短的人,一個小得那樣的小人!


    我立即想說,那是一個雕刻得十分精美的人像,可是我卻沒有說出口來。


    因為那句話,就算說出了口來,也一定隻是自己在欺騙自己而已!


    世界上是不可能有那麽精美的雕像的,那一定是一個真正的人,他雖然小,但在燈光的照映之下,我可以看到他每一根頭發,有的頭發已花白了,有的還是黑色的,他和博新很相似,他的胡子很長,他臉上皮膚的皺紋,他身上的每一個毛孔,我都可以看得出來。


    他決不是雕像,而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一個已死了的隻有半寸長的人!


    我立時合上了白金盒蓋,雙手發著抖,又將白金盒放在銀盒之中。


    我呆立在桌前,好久未曾轉過身來。


    過了好半晌,我才聽得博新道:“你看清楚了吧,那是不是我的父親?”


    我緩緩轉過身來,伸手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抹著,那樣,可以使一個昏亂中的人,腦子變得清醒些,但是那時,我一樣覺得昏亂。


    我呆立著,苦笑著:“看來,那不像是在開玩笑,是不是?不像!”


    博新是根本沒有聽到我的話,他隻是自顧自地道:“他是自殺的。”


    我也自顧自地在說著:“看來,他如果再縮下去,也會變得像細菌一樣!”


    博新抬起了頭來:“你為甚麽不問我經過的情形怎樣?”


    我像是機器人一樣,重覆著博新的話:“那麽,經過的情形怎樣?”


    博新吸了一口氣,他站了起來,拉開了一個櫃子,拿出了一??酒來,拔開了??蓋,對著瓶口,大口喝了三口。我從來也沒有感到比這時更需要喝酒,我伸手在他的手中,將酒搶了過來,也連喝了三大口,才鬆了一口氣。


    博新抹了抹自他口角中流出來的酒:“我父親是一個很古怪的人,我們住在屋中,隻有三個人,我,他,還有一個老仆,他往往在三樓的書房中,十天八天不下來,成為習慣,他不讓人家去打擾他,那時候,我十五歲,正在中學念書。”


    我又拿起酒瓶來,喝了一口酒。


    “那天,”博新繼續說:“我剛踢完球迴到家中,老仆就來對我說,父親這幾天的胃口很不好,送進去的飯,隻吃幾口,就塞出來了,可能是身體不舒服,叫我上去看看。”


    我道:“你去了?”“我沒有去,”博新搖頭:“我已說過了,他是一個怪人,不喜歡人家去打擾他,可是當我洗好了澡之後,他就用內線電話叫我上去,那是我一生之中,最難忘記的一天!”


    我問道:“當時,你看到他的時候,情形怎樣!”


    博新將酒自我的手中接了過去,又接連喝了幾口,才道:“我看到他的時候,他的身子已隻有八寸高了,他站在桌上,我險些昏了過去,他叫我鎮定,說是有非常的變故發生在他的身上!”


    博新苦笑了一下,又道:“奇怪的是,他的聲音,和普通人一樣,他告訴我,他的身子開始縮小,他每天縮小一半,他知道自己無法活下去,因為在他之前,有一隻狐狸,是他所養的,也一直在縮小,小到了隻有細菌那麽大。他說,他不想到那時候才死,他要自殺,他吩咐我,在他死後,一定要用真空來保存他的??體,使他的??體不致敗壞!”


    博新的神情愈來愈古怪,他又道:“我那時,就像是在做噩夢一樣,從那時起,我一直陪著他,他一直在縮小,直到他終於自殺死去,他的身子才停止了縮小,那時,他隻有半寸長短了!”


    我怔怔地聽著,博新又道:“現在,你知道我為甚麽聽到你們討論那樣的事,會忽然變得如此失態的原因了?”


    我點了點頭,到這時候,我自然明白了。


    我們又默然相對了很久,我才道:“那麽,你一直不知道那是由於甚麽原因?”


    博新搖著頭:“不知道,我相信沒有人知道是為了甚麽原因?”


    我皺著眉:“為甚麽你一直將這件事秘而不宣?你可以將這件事公開出來,那麽全世界的科學家就都會集中力量來研究這件事!”


    博新望了我半晌:“這樣的事,如果發生在你父親的身上,你會麽?”


    我沒有迴答,因為博新問得很有道理,這種事情,如果發生在我親人身上,我也會隱瞞下來的。


    我又轉過身,再打開那盒子來,凝視著躺在玻璃真空盒中的博新的父親。


    我苦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這件事,不讓任何人知道?”


    博新呆了半晌:“我好像有一個預兆,我也會和那隻狐狸以及我父親一樣,有朝一日,我會每天縮小一半,小得像一隻細菌一樣!”


    一陣莫名的恐懼,突然襲上了我的心頭,我立時厲聲斥道:“別胡說!”


    他道:“但願不會,但如果真有那一天,要請你來幫我的忙。”


    我連聲道:“胡說!說!”


    而博新一直沒有出聲,然後,我們一起離開了三樓,迴到了博新的書房中。


    等到離開了三樓之後,我的神智才勉強可以稱得上“清醒”,我問道:“你那位老仆呢?”


    博新呆了一呆,像是他根本沒有想到那個人來一樣。事實上,如果不是他剛才提起,我也不知道他還有一個老仆,因為他從來就是一個人住在這裏的,至少我認識他以來,就是這樣。


    他呆了片刻之後:“自從這屋子中發生了那樣的怪事之後,我將他遣走了!”


    我望著他苦笑:“你倒很有膽子,這屋子中發生了那樣的事,你還一直住著。”


    博新慘笑:“我有甚麽好害怕的?發生變化的一個是我父親,一個是一隻狐狸,而且,他們已變得如此之小,再也不能傷害我了!”


    我心中想到了一句話,而且,這句話已到了我的唇邊,但是我還是將它忍住了。我忍住了沒有說出來的那句話是:“那麽,你不怕同樣的變化有朝一日會發生在你的身上?”


    我之所以忍住了這一句話,未曾說出來的原因,是因為博新當時的神色,已經夠難看了,如果我再那樣說,他可能會昏過去!


    我們一直來到了客廳中,博新道:“你也該迴去了!”


    他說著,拉開窗簾,向外看了看,細而密的雨點,仍然??在玻璃上,我道:“博新,如果你要我陪你,我可以留下來。”


    博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很不自然,他道:“你以為我會害怕麽?別忘記,我在這裏,已住了那麽多年,一直是我一個人。”


    我苦笑了一下,拿起雨衣來,到了門口,我們兩人的手全是冰冷的,但是我們還是握了握手,當門一打開,寒風便撲麵而來。


    我拉開了雨衣領子,奔到了車前,迴頭看去,博新還站在門口,向我揮手,直到我駕車離去之後,我還看到客聽中仍然亮著燈。


    我雖然看不到博新,但是我也可以想像客聽中的情形,博新一定是對著火爐,在大口大口地喝酒。


    我的腦中十分混亂,因為我剛才看到了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一個人,小得隻有半寸長短;一隻狐狸,隻有細菌一樣大小。


    我不禁抬頭看了看漆黑的天,心中在想,難道宇宙間的一切,真的每天都在擴大一倍?


    宇宙間的一切每天擴大一倍,這不過是一種理論,那麽,是那狐狸每天在縮小一半了?


    狐狸和人都是生物,生物自然是越長越大的,怎會縮小?而且,小得竟然隻和細菌一樣。如果一個人,不斷縮小下去,小得也和細菌一樣,那麽,自他眼中看出來的世界,會是怎麽樣的?


    我隻覺得心中亂到了極點,一點中心也把握不住,因為事情實在太奇特了。而我在迴到了家中之後,神思恍惚,一夜未曾好睡。第二天早上,我起來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打了一個電話給博新。


    當電話鈴響著,沒有人來接聽的時候,我的心頭又不禁怦怦亂跳了起來,我不由自主地在想:博新是不是也變小了,小得他已沒有力道拿起電話聽筒了?


    電話鈴響了一分鍾之後,終於有人來接聽,而且,我一聽就聽出,那是博新的聲音。


    我籲了一口氣:“博新,你好麽?”


    或許是我問得太沒頭沒腦了,是以他沒有立時迴答,那又使我的心中緊張了一陣。


    然而,博新立即迴答了,他道:“我?很好啊,請問你是哪一位?”


    他竟連我的聲音也未曾分出來,我知道,我的電話,一定是將他在睡夢中吵醒了,我忙道:“沒有甚麽,我是衛斯理,不如怎地,我很擔心????”


    博新笑了起來:“我一點事也沒有,如果我有了甚麽變化,那麽,我一定打電話給你的!”


    他在講了那幾句話之後,還打了兩個“哈哈”,像是想讓我們間的談話輕鬆一些。


    但是,我卻可以聽得出,他的笑聲,完全是勉強擠出來的,聽起來苦澀得很。


    雖然他說一有變化,就會打電話來給我,但是我總有點不放心,在接下來的幾天中,我幾乎每天都和他通一次電話。


    後來,看看沒有甚麽事,我電話也不打得那麽勤了,有時三天才打一次。


    我和博新,還是時時見麵,我們那些朋友,有時也聚在一起,隻不過當有博新在場的時候,誰也不再提起宇宙間的一切每天都在擴大一倍的那種幻想了。


    我自然替博新守著秘密,沒有將他的事向任何人提起過。


    我心中的好奇心,卻又實在按捺不下,我曾問我許多有學問的朋友,問起過生物是不是會縮小,小得像一個細菌一樣,聽到的朋友不是“哈哈”大笑,便是說我想入非非。


    隻有一位生物學家,在聽了我的話之後,比較正經地迴答了我的問題。


    他道:“那是不可能的,老弟,一個生物,譬如說一隻狗,自古以來,就以它那種固定大小的體積生存著,如果它忽然變得小了,它身上承受的壓力不同,它身體的組織,一定首先不能適應,它就無法活得下去,那隻不過是極其簡單的一點;更複雜的是,如果它縮小的話,它身上的一切組織都得縮小,而一切組織全是由原子構成的,生物的組織也無不同,而直到如今為止,還未曾聽說,連原子也會縮小的理論。”


    我呆了半晌:“那麽,照你說,會出現甚麽樣的情形呢?”


    那位生物學家笑了笑:“原子如果不縮小,那麽,縮小的情形如果出現,就是原子和原子間的空隙,擠得更緊密,那等於是用極大的壓力,將生物壓成一小塊。你想,生物如何還活得下去?而且,就算是那樣,也有一個極限,極限就是到原子和原子間再沒有任何空隙為止,也決不可能每天縮小一半,無限止地縮小下去的。”


    我當時呆了半晌:“那麽,照你看來,一隻狐狸,我說是如果,如果一隻狐狸,使它身體組織的原子和原子間再也沒有空隙,那麽它隻有多麽大!”


    那位生物學家笑了起來:“這個可將我問住了,隻因從來也沒有人提出那樣的問題來過,但是我倒可以告訴你一件相類的事。”


    我忙問道:“甚麽事?”


    他道:“如果將一噸鋼,壓縮得原子和原子之間一點空隙也沒有,那麽,這一噸鋼的體積,不會比一個針尖更大!”


    我吸了一口氣,一噸鋼不會比針尖大,那麽一隻狐狸,就可以小得任何顯微鏡都看不到!


    我在發呆,那位生物學家又道:“可是,原子在緊壓之後,重量卻是不變的。也就是說,就算有一種能力,可以將一噸鋼壓成了針尖那麽大,它的重量,仍然是一噸,而不會變少。”


    我本來是坐著的,可是一聽得那句話之後,我便陡地站了起來。


    一噸,縮成了針尖那麽大小,重量不變!


    但是,那狐狸和博新的父親,在縮小之後,卻顯然變得輕了!


    一隻狐狸,本來至少應該有二十磅吧,但是當我拿起玻璃片來的時候,它根本輕得一點分量也沒有。一個人,至少有一百二十磅,然而我拿起銀盒子來時,何嚐有甚麽沉重的感覺?


    這至少證明了一點,在那一人一狐上所發生的變化,決計不是原子和原子閑空間的減縮,而是甚麽都在縮小,連原子都在縮小!


    我又將我想到的這一點,作為“如果”而提了出來,這位生物學家大搖其頭:“不可能,你別胡思亂想了!”


    我自然對他的話很不服氣,因為我看到過事實:一隻比細菌還小的狐狸。


    但是在當時,我沒有說出來,因為一個人,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了一隻比細菌還小的狐狸,要他相信這件事,簡直沒有可能,像我那樣,就算是親眼看到了,也隨時在不信那是事實。


    和那位生物學家的談話,雖然沒有多大的收獲,但是卻使我興起了一個古怪的念頭來。


    我那古怪的念頭便是:我要使那位生物學家看看那隻細菌一樣的狐狸。


    我想到這一個念頭時,自然也想到過,如果我對酒博新實說,向他拿那個比細菌還小的狐狸,他一定不肯,那麽,我還有甚麽別的辦法呢?


    我唯一的辦法就是偷!


    去偷一個好朋友的東西,而且那東西又關係著他絕不願意被人家知道的秘密,會有甚麽樣的結果,人人都知道,我當然也知道。


    可是,我的性格十分衝動,想到了要做一件事情,如果不去做的話,心中便有說不出來的難過。而且,我的好奇心如此強烈,實在想知道一下那位著名的生物學家在看到了那個細菌大小的狐狸之後,會有甚麽奇特的反應。


    但由於這件事的後果實在太嚴重,我還是考慮了兩天之久。


    這兩天之中,我設想得十分周到,我曾上過博新那屋子的三樓,從三樓那種重門深鎖的情形來看,博新也不常上去。


    而那幢屋子中,又隻有他一個人,如果我沿牆爬上去,撬開那一扇窗子,那麽,我可以輕而易舉進入三樓的那間書房,也就是說,要去偷那個像細菌一樣大小的狐狸,是十分容易。


    問題隻是在於偷到了之後,我應該如何掩飾這件事情才好。


    關於這一點,我也早已想好了。


    我可以要那位生物學家嚴守秘密,然後,我再神不知鬼不覺,將那東西送迴去,那就妥當了!


    當我考慮了兩天之後,我在第三天的晚上,開始行動,我攀進圍牆,那晚天色陰暗,對我的行動正好是極佳妙的掩護。


    在我攀過了圍牆之後,我迅速地奔近那幢古老的大屋,屋子中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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