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雪又一次迴到古代的經曆,敘述完了。


    我和白素相顧愕然,因為我們仍然不明白發生的事是什麽性質。


    陳麗雪一看到我們的樣子,就大有失望之色,白素安慰她:“世上不是每一件事都有答案的!”


    陳麗雪苦笑:“要是我老是迴到古代去,身曆其境,參與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而又在現實生活之中,見到他們,這……對我的生活……是一種極度的困擾!”


    陳麗雪的苦惱,十分特別,也可以理解。如果她隻是不受控製地進入古代,看到許多莫名其妙的事件,倒也罷了,偏偏她在古代見到的人,在現實生活中也會出現,而且,見了她之後,一樣感到極度的驚恐,雖然我力證她那時不是變成了怪物,可是老是有這種事,畢竟不是十分愉快的。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在刹那之間,我們已交換了意見:把金美麗看到她之後的感到害握的原因告訴她!我判斷是金美麗在刹那之間有了幻覺,並不是陳麗雪的外形有了什麽可怕的變化,那就沒有必要再瞞著她,說明白了,反倒可以減輕她心理上的負擔。


    陳麗雪已經看出我們有話要對她說,她睜大了眼睛,望著我們,由於和金美麗交談的是白素,所以就由白素把金美麗的幻境說出來。


    陳麗雪十分專注,幾乎連眼都不眨,神情極其凝重,等到白素說完,她才提出了疑問:“當時,她在店中停留的時間——她看到了我之後,現出害怕的神情,不過是幾秒鍾的時間,就經曆了那麽多的事?”


    白素微笑:“在幻覺中的人,時間的感覺和普通人腦部進行正常活動時大不相同,能在極短的時間之中感受到許多事,古人早已有過記載,黃梁一夢,一個人可以經曆一生的榮辱興衰了!”


    陳麗雪忽然又道:“真怪,我沒有在古代看到她做什麽壞事,何以她現在會遭這樣的悲慘的報應?”我和白素陡然震動——陳麗雪在這樣說的時候,十分認真,而且真的有懷疑和可惜的神情。一時之間,我們都不明白她何以會這樣說。


    在明了金美麗的敘述之後,我們所想到的是:那是她的幻覺,當然,也可以聯想到她的這種幻覺,十分悲慘,可是絕聯想不到“報應”上去。為什麽陳麗雪一下子,就自然而然,想到了報應這件事上去?


    我和白素齊聲問:“你為什麽會這樣說?報應?何以為你認為她的幻覺,是一種報應?”


    陳麗雪的話,更出乎我們的意料:“不是幻覺,是真的!她必然會受到這種悲慘的報應,先讓她知道她會有這樣的報應,然後,報應會真正降臨!”


    從第一次見到陳麗雪起,我一直對她的印象十分好,不單是她外形清麗,談吐得體,而且也由於她有極高的繪畫才能。


    可是這時,她這幾句話令我感到相當程度的反感,我的神情,當然表示了不滿,所以,她也應該可以知道我的話有著諷刺:“哦,一定會真的何這樣的報應?牛頭馬麵會來抓她?由黑白無常監刑?在什麽地方執行?地獄的哪一層?”


    陳麗雪不是立刻就有反應,隻是定定地望著我,我也盯著她,在那大約一分鍾的時間之內,我發現她的眼神十分異特,她絕不是故意裝出來的,可是有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像是我是一個一無所知的人,而她所知極多,卻又無法向我解釋,或是向我解釋了,我也不會明白。


    這種眼光,令入覺得相當不舒服,我剛想再說什麽,她已經有了答案,表示:“我不是很詳細知道,可是,報應……總是有的,不是嗎?”


    我用力一揮手:“有報應這迴事。和金美麗會遭到真實的,這樣的報應,是全然不同的兩迴事。你剛才這樣說,十分可怕,很難設想一個人的身體被磨成了肉碎,還要他自己的頭部保持清醒看著這種可怕的情形進行!”


    我這一番話,有著責備的意味,那是誰都可以聽得出來的。


    可是陳麗雪還是毫不客氣地盯著我:“是很可伯,所有的惡報,都極可怕,像她在幻覺中的那種情形,如果報應真的來臨,還應該有身體被靡碎的極度的痛苦,她完整的頭部,可以感到每一絲每一毫的刺痛,她會號叫,會嘶喊——”我和白素,同時打斷了她的話頭——要打斷一個使用手語的人繼續說話,自然隻有抓住的手,我和白素就是一邊一個,抓住了她的手,使她不能再表示自己的意見,然後,一邊用嚴厲的目光責備她——很少在白素的眼中看到那麽嚴厲的目光,自然是因為陳麗雪剛才所說的話太冷酷無情了,像是真有這種可怕情形時,她可以無動於衷地冷眼旁觀一樣。


    我和白素都覺得像陳麗雪的那樣的女郎,不應該有那樣冷酷無情的態度。


    在抓住她的手的時候,我心中還曾閃過一絲念頭——會不會聾啞人的心理,有一種常人沒有的冷靜,使得普通入覺得過放冷酷?


    這一點,自然要請教對聾啞人心理有研究的專家才行。


    陳麗雪在一被我們扼住雙手之際,我可以明顯地感到好相當有力地掙紮了一下,顯然好還想繼續發表好對於慘報降臨在金美麗身上的意見,同時,她的眼神,出表現出了極明顯的抗拒和反感。


    可是,一下子,她的神態便完全改變了,她變得十分惶惑,眼神中出充滿了疑問,望著她自己被捉住的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前後,完全成了兩個人!


    我和白素剛才還想要責備她那樣說大過份,這時卻立時鬆開了手。陳麗雪遲疑了一下,才再開始打手語發部:“是不是……我剛才……說了一些不應該說的話?”


    我叫了出來:“別告訴我你不記得剛才說過些什麽可怕的話。”


    我還想說什麽,白素已經搶著道:“沒有什麽,你剛才並沒有說什麽。”


    陳麗雪哀求似地望著白素:“若是我真的曾說什麽話,請告訴我,我……實在十分紊亂,有時,我覺得我不再是我……一種很怪異的感覺……我真怕我忽然不見了,變成了那……不知是什麽!”


    她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已經聽她說過這種恐懼,那時,隻當是她的一種想像,這時,再聽得她那樣說,我不禁感到了一股寒意,因為她把她的感覺說得十分實在,叫人感到,正有一股無名的力量,要使她不再是她,而變成另一樣東西——甚至真有可能,是金美麗所說的那隻“巨大的碎肉機”!


    白素十分認真的問:“你真的不知道剛才自己說了些什麽話?”


    陳麗雪迴答:“我知道自己說了一些話,可是不知道是什麽話。那些話……不是我想說的,是……不知什麽原因,才會說出來的!”


    白素一揚眉,急速地用手語,把陳麗雪剛才用手語表達的那番話,一字不差地做了出來。陳麗雪臉色變白:“太可怕了,我怎麽會那麽說?報應?金美麗會受那麽可怕的報應?”


    白素道:“全是你說的!事實上不可能有這樣的事,沒有人可以身子被磨碎後,還可以清醒地看著自己破碎的身子。”


    就在這時,在陳麗雪的臉上,有極其古怪的神情一閃而過,我無法猜測她為什麽有這種古怪的神情,因為她立時轉過了身去,背對著我們。


    從她背部微顫的情形看來,她在一刹那問,像是為了一件事在猶豫,然後,她忽然半俯下身,在一張紙上揮筆疾書,寫下了不少字,卻又不把寫好的字向我們展示,而是將紙張對折,再對折,折成了一小塊,放進了她上衣的一個袋之中。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我們當然無法知道她寫下了一些什麽字句,也不便追問,因為我們者覺得陳麗雪的行為十分怪異,她不但不能控製地會突然迴到古代去,而且會有不能控製的、間歇性的性格上的突變,像剛才說了一番那麽冷酷無情的話,忽然之間,又全然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都怪異莫名。


    陳麗雪在轉迴身來之後,提出了一個要求:“請去問金大富,我和他打照麵的那片刻,他有了什麽樣的幻覺?”


    我點頭:“我會問他的。”


    白素看出她想離去:“陳小姐,如果你又有迴到古代的情形,請隨時和我們聊絡。”


    陳麗雪的態度竟不是很熱心,這不禁令我有點氣惱,所以當她走了之後不久,胡說又找上門來時,我沒好氣地道:“你那位貴親,好像對我們未能解釋她的遭遇感到非常不滿,我看她多半不會再來找我了!”


    胡說忙道:“不會的,她的經曆那麽怪,哪能希望一下子就有結果!”


    我遲疑了一下:“她的健康……嗯,她的精神狀態,一直沒有問題?”


    胡說不明所以地望著我時,我補充道:“她可能患有精神分裂症,至少有那種傾向,她可以在刹那間,表現兩種不同的性格!”


    胡說苦笑:“不會吧,或許生理上的缺陷,使她變得怪一點,她最初向我說到她的經曆時,我根本不相信,可是現在證明她說的是事實,金美麗和金大富兩人,確然看到她就害怕!”


    我悶哼了一聲——和陳麗雪打手語,作筆談久了,有一種難以宣泄的悶氣,這時可以用言語交談,自然十分痛快。我把陳麗雪有關報應的論點告訴了胡說。


    胡說皺起了眉:“就算金大富、金美麗真的會有過什麽惡行,要遭到惡報,和陳麗雪有什麽關係?為什麽見到了她會害怕,又為什麽見到了她就會有那麽可怕的幻象?”


    我大力鼓掌:“問得好,請同時附上答案!”


    胡說苦笑了一下,坐了下來,發一半響呆,我不去理會他,自顧自呷著酒,他忽然叫了我一聲:“衛先生!”


    我們由於熟,平時在說話時,很少稱唿對方,他忽然叫了我一聲,倒使我有意外之感,立時向他望去,隻見他神色相當凝重:“如果真有報應,那麽,是誰在主持?運用什麽力量進行?誰在記錄人的惡行和善行?又根據什麽來決定報應來臨的時間?!”


    他一口氣問了好幾個問題,我正想再度請他“自備答案”時,白素正好在這時走了進來,接口迴答:“有很多種說法,佛教故事中的十八層地獄,是由誰在主宰?他們就負責把惡報施給會有惡行的人!”


    我對白紊忽然有這樣的說法,大表訝異,立對向她望去,隻見她手中拈著一張被折成小方塊的紙——那是陳麗雪不久之前,寫下了一些字,又折好的那張。白素把那張紙遞給了我。


    同時,白素解釋著紙的來源:“陳麗雪把它留在門縫中,我想是故意留下來的。”


    我已極快地打開折紙來,上麵的字遺跡,毫無疑問是陳麗雪的,她寫的是:“地獄裏的刑罰最普通的是上刀山下油鍋,若是身受其罰的人感不到絕頂的痛楚,刑罰報應還有什麽意義?刑罰報應反覆進行,受刑者一定保持清醒,目的是要他們感到那種痛楚——他們過去曾在某種情形之下,把同樣的痛楚加於他人身上,所以才有這樣的報應。”


    我的視線停在紙上,一時之間,移不開來。報應之說,由來已久,但是把報應說得那麽斬釘截鐵,那樣確實肯定的,我還是第一次碰到。


    一直隻是傳說中才發生的事,隻有在警世喻世小說中才出現的事,忽然之間,實實在在,這樣血淋淋地擺在麵前,這確然令人十分震撼!我在呆了片刻之後,把紙遞給了胡說,胡說看了之後,顯然也受到同樣震動。三個人沉默了片刻,白素才道:“想想當時的情形,陳小姐為什麽不把她寫下來的意見立卻給我們看?”


    我早已把當時的情形想了一遍:“當時她的言行都很怪,她慷慨激昂地就報應問題發現了一些意見之後,忽然又像是全然不知道說過些什麽。”


    白素皺著眉:“是很怪,當時我們都對她所說的話,十分不以為,為什麽?”


    我遲疑了一下:“可能是我們的潛意識中,根本不是很相信有報應這迴事,也可能覺得……若是有一種力量在掌握著報應的力量,雖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十分公平,但那等於是那種力量控製了全部人的全部命運,這是很可怕的事,所以我們不願接受。”


    白素有點無可奈何地笑:“這種力量,在中國的說法,早已有之,叫天道,天道好遠,天道是施報的主宰力量。”


    我沉吟了片刻:“金美麗外形美麗,又性格爽朗,我們不知道她曾種過什麽惡因,隻知道她有可能遭惡報,當然會起反感。”


    白素略抬起了頭:“陳麗雪看穿了我們這種心態,所以才把她的意見留下來,不想和我們正麵爭執。”


    我緩緩點頭:“有可能,也有可能,她在當時感到十分紊亂,連她自己也不能肯定所想的是對的——她那時的情形,很有精神分裂的症狀,你覺得嗎?”


    白素沒有立時迴答,隻是在思索。胡說這時也已經了解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加入了我們的討論:“我去問她,就可以知道了。”


    白素表示同意:“對,她和我們畢竟不是很熟,你去見她,最主要的,是要她確切一點他說明,當她迴到古代的時候,她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擔任著什麽角色?”


    胡說有點發怔,像是不知道白素要他那麽問是什麽意思。


    白素低歎了一聲:“我感到她有些事瞞著我們,當她敘述迴到古代的情形時,好像她置身事外,像是一名古裝戲的觀眾,可是我感到事情不那麽簡單,她一定很清楚她當時的行為動機,隻不過她不肯說!”


    胡說呆了片刻:“如果是這樣,那太可惡了,是她自己千求萬求要見你們,若不是這樣,我怎會把她介紹給衛先生?她倒有事情瞞著不說:”白素看到胡說現出不常見的激動,漲紅了臉,像是被人欺騙了一樣,她作了一個手勢:“隻是我的感覺,並沒有確鑿的證據。”


    我支持白素的看法:“我也有同樣的感覺。”


    胡說低頭想了一會:“我這就去看她。”


    他說著,匆匆走了出去,一麵在用力摔著手,以表示他心中的不滿。我和白素互望著,都知道這時我們所想到的是同一件事,可是我們也都沒有法子將所想到的化為語言講出來,因為我們想到的,還隻是一個模模糊糊的概念,一點出沒有具體的事實根據。


    我們先想到的,自然是陳麗雪在迴到古代時的身分。


    可能陳麗雪故意對我們隱瞞,也有可能,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要弄明白她的身分,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去問她在古代會遇到的人!白素曾問過金美麗,金美麗完全沒有迴到古代的經曆,那麽,隻好去問金大富了。


    一個問題是問他何以隔著汽車,看到了陳,會如此害怕。


    看來,不管和金大富的會麵是否有趣,總不可避免了,一想到這一點,我難免有點不情不願的神情,白素自然知道我的心意,她揚了揚眉:“金大富是生意人,而且未必見得老實,你要去找他,還得提防他根本不肯迴答你的問題,因為他要求你的事,你顯然不肯幫助。”


    我皺了皺眉,白素分析得很對,金大富十分滑頭,如果他知道我有些事想在他身上求答案,他可能就會以此為要協,要我們幫助他不可,到了那時,我自然會拂袖而去——在金大富這種人的麵前碰釘子,那自然是不愉快之極了。


    所以,既然估計到了會有這種情形,就應該先給金大富一些好處,那也就是說,先答應他的一些要求。


    我想到過裏,白素已經在問:“他究竟講了一個什麽樣的故事你聽,又向你要求了一些什麽?”


    我吧了一聲,作了八個字的評語:“故事無稽,要求荒唐。”


    白素一一聽,卻笑了起來:“無稽和荒唐,豈不正是有些人眼中,衛斯理一生的寫照?”


    我也嗬嗬大笑,指著白素:“閣下隻怕也不能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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