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蒂少校已不由分說地將我拖了出去。


    由於這時,我的腦中已混亂到了極點,竟給他身不由主地拉出了醫院,上了他的車子。


    到了車中,史蒂少校駕車向前直駛,在車中,他對我道:“一切證據都證明方天是謀殺納爾遜的兇手,衛君,你有什麽方法可以令他脫罪?”


    我仍然苦笑著。


    史蒂少校道:“他們發現了方天的辦公室中,有電流可以直通太空艙,而在辦公室中,又有著可以直接觀察太空艙中所發生一切的電視設備,更找到了電流通傳之後,能產生大量陽電子的裝置,而在接通電鈕的按掣上,有著方天的清晰的指紋,指紋專家宣稱,那個指紋、留下的時間,和納爾遜在太空艙中遭受意外的時間,恰好相同!”


    我歎了一口氣:“史蒂少校,既然方天是有死無生的了,你為什麽還要為他辯護?”


    史蒂少校炯炯的目光,直視著我,道:“那是因為你的緣故。”


    我愕然:“因為我?”


    史蒂少校道:“是的,因為你。我是方天的律師,所以是在方天被遭受特別監押之後,唯一能和他見麵的外人。他見到我後,隻說一句話:隻有衛斯理能救我!他的神經,顯然已陷入極其激動的情形之中,除了這一句話外,他並沒有再說第二句。”


    我歎了一口氣,道:“於是你相信了他的話?”


    史蒂少校道:“是的,我相信了他,我更相信你有辦法可以證明他無罪。”


    我默然不出聲。


    方天是無罪的。有罪的,令納爾遜先生死亡的,隻是“獲殼依毒間”。


    但是,要在地球人麵前,證明方天沒有罪,這要費多少唇舌?


    而且,方天是不是願意暴露他的真正身份呢?


    我想了片刻:“我能在事先和方天見麵麽?”


    史蒂少校搖了搖頭:“不能,方天被嚴密監視,不能見任何人,除了我以外。特別軍事法庭已經組成,齊飛爾將軍是主審官,開庭的日子,是在明日上午。衛君,如果你有辦法的話,要快些拿出來了。”


    我轉過頭去,望著史蒂少校:“我要請你去問一問方天,他是否允許我講出有關他的一切,如果他不允許的話,那我也想不出什麽其他的法子,可以證明他是無罪。”


    史蒂少校顯然是十分精明的人,他已經聽出我的話中,包含著某種特殊的意義,他沉聲道:“可以,我盡快給你答覆。”


    車子在賓館門口停了下來,我迴到了自己的房中,以冷水淋著頭。


    不一會,史蒂少校的電話就來了,他在電話中說:“方天的迴答是:『如果沒有別的辦法的話,那是可以的。』”


    我略為鬆了一口氣,方天顯然是覺出,到了如今這樣的地步,如果他再保持著秘密的話,那麽他一定會被送上電椅了!


    與其被送上電椅,當然還不如暴露他並不是地球人好得多了。


    他這樣決定是聰明的,也給我省下了不少麻煩。


    那一晚上,我是在迷迷糊糊,半醒不睡,精神恍惚的情形之下渡過的。


    第二天,我剛起床,史蒂少校已經來接我了,我迅速地穿好衣服,便和他一齊來到了基地的辦公大樓之前,這所辦公大樓,可以說是世界上守衛最嚴密的建築物了,因為在其中,儲存著一國的太空發展以及秘密武器的全部資料!


    而今天,建築物之外的守衛,更是嚴密,我和史蒂少校兩人,幾乎是在守衛排成的人群之中,穿過去的。


    到了臨時特別軍事法庭之外,氣氛更是嚴肅到了極點。而且也十分亂,但是卻靜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我和史蒂少校進了那本來是會議室的房間,那房間已被布置成一個法庭,幾排椅子上,坐著不少人,有一大半是穿著製服的,他們的軍階,全是少將以上的將官,還有一部份便裝人員,一看他們的情形,便可知他們是高級官員。


    齊飛爾將軍還沒有到,正中的位置空著。主控官席位上,是那個高級安全官,被告席位則還空著,方天還沒有來。


    史蒂少校請我坐在他的身邊,不一會,我的身邊多了一個人,那是小納爾遜。


    他一坐下來,便對我以極低的聲音道:“衛,如果你相信方天不是兇手,我也相信。”


    我聽到了這樣的話,不由得緊緊握住了這個年輕人的手。


    他的這兩句話,在局外人聽來,可能十分平淡,但是我卻可以聽出,在他的這兩句話中,包含著極度的信任在內,方天被控謀殺他父親的兇手,證據如此確鑿,小納自然是知道的了。


    而小納在知道了所有的情況之後,仍然對我寄以這樣的信任,這可以說明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我握住了他的手,一句話不說,但小納顯已明白了我的意思,麵上帶著十分激動的神情望著我。


    就在這時候,人們都站了起來,齊飛爾將軍坐了下來,而不一會,方天也在憲兵的帶押之下,走了進來,他的麵色,青得可怕,直到他的目光和我的目光相接觸,他口角也略牽動了一下,露出了一個苦笑來。


    我向他作了一個手式,示意他鎮定一些,不要太過份緊張。


    但方天的麵色,卻仍是十分沮喪。


    我望著他,我的腦中,忽然像是“響”起了他的聲音。當然,我的耳際絕未曾聽到任何聲音,但是我卻感到方天在說話,而且是在對我說,那當然是他特別強烈的腦電波在影響我的腦電波的緣故。


    我“聽”得他在說:“衛斯理,我完了,就算我能逃一死,我還能夠迴土星去麽?”


    我望著他,不禁苦笑!


    為了方天能迴土星上去,我和納爾遜兩人,曆盡了多少艱險,費盡了多少心血!到頭來,納爾遜先生還離開了人世,而方天卻還被控為謀殺納爾遜的兇手!


    的確,他的身份一被暴露,他在地球上恐懼了近兩百年的事實,就可能發生了,那便是:他將被地球上的人,視作研究的對象,視作奇貨可居,他再也沒有機會迴到土星去了。


    我的腦中不斷地“響”著方天的聲音,我完了,我完了,我完了……


    我在這樣的情形下,是沒有法子和方天通話的,我隻是心中迅速地轉念著,等到主控官宣讀主控文,讀到方天在預定發射到土星去的火箭之中,秘密設置了一個太空艙的時候,我輕輕一碰身旁的小納,和他兩人,悄悄地退了出來。


    在走廊上,我們遇到了數十隻監視我們的眼睛,小納以十分懷疑的眼光望著我。


    我低聲道:“你可要聽我講述令尊的詳細死因麽?”小納十分訝異,道:“你為什麽不在庭上說?方天在等著你為他作證!”我搖了搖頭,道:“我不能暴露方天的身份,因為這將對他有極大的不利,我要你幫我忙,將方天救出來,將他送上那枚火箭,他隻要有十分鍾的時間,便可以迴到他的故鄉了。”


    他瞪著眼看著我,他顯然不明白我究竟是在說些什麽。


    我沉著聲音,低聲道:“方天是一個土星人!”


    他猛地震了一震:“但如果他是兇手的話,我絕不會助他。”


    我搖頭道:“他不是兇手,他非但不是兇手,而且,他還替令尊報了仇,為我們地球人,除去了一個極大的禍胎!”


    我以盡可能的最簡單的描述,將土星衛星上的那種可怕的“無形飛魔”……獲殼依毒間的一切,向小納講了一遍。


    他在聽了之後,大約足足有五分鍾之久,一點聲音也不發出來。


    我是可以明白他的心情的,他這時一定正處於極度迷惑,恍若夢幻的境地之中,因為他在過去十幾分鍾之內,所聽到的一切,全是他一生之中,從來也沒有聽到過,從來也未會想到過的!


    這等於叫以足走路成了習慣的人,忽然改用手走路一樣!


    我自己也曾有過這樣的經曆,所以我並不去打擾他,我隻是希望他能夠在較短的時間之內,明白我所說的一切。


    約莫過了七八分鍾,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抬頭向窗外看去。


    由窗外看去,可以看到基地之中所聳立著的許多火箭。那枚土星火箭最高,最搶眼。


    從辦公室大樓到那枚土星火箭,約莫有一公裏的路程,但是,要使方天通過……


    我想到這裏,心中也不禁苦笑。


    就在這時,小納已經開口,道:“衛,你有什麽法子,可以使方天順利到達那枚火箭,使他能夠起飛?”我聽得他這樣說法,知道他已經完全相信我的話了,我道:“你呢,你有主意麽?”


    他搖了搖頭,道:“我沒有,而且,方天的案子是用不著多審的,立即可以定案,他也會在極其嚴密的戒備之下,送出基地,到達最近的有死刑設備之處,去執行死刑!”


    我急促地來迴踱著步,在我們附近,有著不少便衣和武裝的守衛,他們的眼睛未曾離開過我們兩人,但因為我們都以十分低的聲音在交談,所以可以肯定這些人都未曾聽到我們談話的內容。


    我心中急促地轉著念:如何才能使方天到達那枚火箭呢?


    如果不能的話,方天一定會死在守衛人員的亂槍之下,甚至我和小納,也可能遇害!


    要使方天不死,那還容易,隻要我將剛才向小納說的話,在庭上說出,方天不死的可能性就十分大,但要使方天能迴到土星,那就非冒險不可了。


    我來迴地踱著步,小納則以手托著下頷,一聲不出地站著。


    過了片刻,小納來到了我的身邊,道:“要使方博士上那火箭,倒還容易……”


    我聽到這裏,連忙問道:“你有什麽法子?”


    小納笑而不答:“問題是在於,方博士進了火箭之後,他是不是能立即起飛?”


    我道:“方天曾對我說過,一切都準備就緒了,隻是差在沒有那具導航儀。我相信這便是表示,如果他進入火箭的話,那麽火箭立即便可以起飛的。”


    小納道:“這個問題解決了,剩下來的第二個問題,那便是:將方天送進了火箭之後,我們怎麽辦?”


    我望著他苦笑,道:“如果我想到了解決這個的辦法的話,我早已衝進臨時法庭去了。”小納低頭不語,過了片刻,道:“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我們跟著他,一齊飛向太空!”


    我大搖其頭,道:“我不願去,你知道麽,我們如果到土星上去的話,可能隻活上兩三年,便要死了,這是兩個星球之間時間觀念不同之故。”


    小納道:“當然我隻不過是如此說說而已,事實上那太空艙,可能也根本容不下三個人。”


    我幹咳了幾聲,道:“如今最好的辦法,是我們不要硬來,最好,我們完全不露麵,而在暗中幫助方天,使他能到達那枚火箭!”


    小納仰起頭來,道:“根據慣例,當主控官讀完控訴書之後,是有休息的。”


    我苦笑道:“那又有什麽用處?我們根本沒有法子和方天聯絡,而且方天是一個十分膽小的人,他可能根本沒有勇氣逃跑!”


    我講完之後,攤了攤手,表示我對這件事,可以說一點辦法也沒有了。


    小納將聲音放得更低,道:“衛,我倒不認為是絕望了。”


    我想起他剛才曾說,要將方天弄上那枚火箭,並不是什麽困難的事,可見得他心中一定有著極大的把握,他的年紀雖然比我輕,但是虎父無犬子,我是沒有理由輕視他的話的。


    我連忙轉過頭,向他望去。


    小納低聲道:“當我接到我父親死訊之際,也正是我多年來的一項研究的成功之日。”


    我呆呆地望著他,不知道他這樣說法是什麽意思。


    小納道:“我本來是學農業科學的,我發現,最好的防治蝗蟲的方法,莫過於彌天大霧,大霧使蝗蟲辨別方向的能力消失,隻能向高飛,而高空的空氣流動,卻又是對蝗蟲大大不利的,於是,蝗蟲便受傷跌落地上,不能為害了。”


    我耐著性子聽他講完,才道:“那又怎樣呢?”


    小納四麵一望,道:“我在實驗室和遼闊的海麵之上,工作了三年,發明了一棰觸媒劑,我將之稱為“霧丸”,隻要一通電,便能夠使空氣中的水蒸氣,凝為霧珠,即使在室內,效果也比任何煙幕彈來得好!我隨身帶著這種觸媒劑。”


    我感到事情漸漸有了希望,小納道:“通電的手續十分簡單,隻要將“霧丸”接觸普通電流就行了,這一點由我主辦,我們可以在辦公大樓門前,準備一輛快速的汽車,由你去和方天聯絡。”


    和方天聯絡,這是一個極大的難題。


    當然,方天是可以和他的律師史蒂少校交談的,但如果我要通過史蒂少校,去向方天說明這一點的話,勢必將所有的一切經過,全都和史蒂少校說明白了,這又是我們所不願做的事。


    正當我在想不出什麽辦法的時候,忽然我腦中,像是感到方天在叫我。


    當然,我耳際仍是聽不到任何聲音的。


    我心中不禁陡地一動:方天的腦電波十分強烈,遠在地球人之上,所以,我才能感到他在想些什麽。而他也能以他的思想去影響別人,令得別人自殺,也就是說,他不必開口,就可以將他的思想傳到我的腦中。


    那麽,我不必開口,他是不是有辦法知道我的思想呢?


    我低聲道:“好!你準備一切,我進庭去,設法和方天聯絡。”


    小納點了點頭,我進了臨時法庭,方天腦中對我的唿喚,我更加清晰地感覺得到了。望著他,不斷地在腦中翻來覆去地念道:“放心,鎮定,我已經有妥善的辦法了!”


    在我接連默念了十來遍之後,我覺出方天的反應來了,我感到他在急切地問:什麽辦法!什麽辦法?


    我心中不禁大喜,因為這表示方天的確能將我的腦電波,還原為語言!


    我將每一句話重覆幾遍,在心中默念:“等一會……會有突如其來的大霧你在霧起之際……便立即向庭外闖去……我會設法替你開路……在大門外……有車子等著,你直駛火箭……滾迴老家去吧……”


    那最後的一句話,我倒並不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還有心緒來“幽默”一番,我是真正地要方天滾迴土星去,因為他在地球上,給人的麻煩實在是太大了。


    在我心中默念的時候,方天一動也不動。


    等我默念完畢,又默念:“如果你已知道了我的思想,那麽便請你點三下頭。”


    方天的頭,果然點了三下。


    這時候,主控官慷慨激昂的聲音,已經到達了最高潮。


    他正在敘述,納爾遜死後,如何在方天的辦公室中,發現通電之後在太空艙中便會產生大量陽電子的事實,齊飛爾將軍則全神貫注地聽著。


    我心中在暗暗著急,因為小納所說的濃霧還未曾來到!我當然不致於以為他在胡說,但是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卻不能不令人焦急。方天也在頻頻四麵張望,當然他的心中,一定比我更急。


    又過了十分鍾左右,主控官的控詞,已將到尾聲了,我也焦急到了坐立不安的程度,就在這時候,我聽到門外有人在低聲地叫道:“霧!好大的霧!”


    同時,我看到,在門縫中,窗縫中,絲絲縷縷,濃白色的大霧,正在迅速地蔓延進來,還不到兩分鍾,法庭中所有的人的足部,都已被掩沒在濃霧之中了!


    我和方天互望了一眼,方天緊張得麵色發育,雙手緊緊地握著拳頭。那突然而來,濃得如此出奇的濃霧,使得主控官也停止了宣讀控訴書,法庭之中,人人都低頭向下看著。濃霧像是泛濫洪水一樣,迅速向上漲來,在不到半分鍾的時間內,每一個人都隻剩下了一半……下半身已沒入濃霧之中了!


    根據濃霧上漲的速度來看,再有半分鍾,方天就可以采取行動了!


    我站了起來,在每一個人都現著驚惶的神色中,我來到了門口。


    這時,眼前所見的,已是世界上任何地方所看不到的奇景了,在房間中,人人都站著,但是每一個人,都隻能見到對方的頭部,等於是許多沒有軀幹的頭顱在浮動一樣。


    我身子矮了一矮,使我全身都沒入濃霧之中。


    我從來也未曾見過那樣濃的霧,當身子全都沒入霧中之後,我隻能看到白色的一片,除了白色之外,什麽也看不見。


    我記住了門口的方向,輕輕地來到了門口,推開了門。此際,即使我直起了身子,也已全身在濃霧之中了,我等在門口,突然之間,我覺出有人在我身旁掠過,也就在這時,我又忽然聽到了齊飛爾將軍極其嚴肅的命令,叫道:“加強守衛!”


    我身子一橫,阻住了門口,雙手向前,猛地推出。


    在濃霧之中,我也不可能看到眼前的情形,但是憑我的判斷,我認為剛才掠出的是方天,而如今我則是推開兩個守衛的。


    果然,我的手推出,便有兩個人大聲喝道:“什麽人阻住去路?”


    我當然不出聲,隻是一躬身,向後退了出去。


    走廊和大堂之中,也彌漫著濃霧,除了能聽到嘈雜的人聲之外,什麽都看不到。我對這個辦公大樓的地形並不熟,一到了走廊之中,便有進退為難之勢。


    我循著聲音衝了過去,撞到了七八個人之多,終於到了門口。


    這時,濃霧不但彌漫了整座辦公大樓,而且,以辦公大樓為中心,正在四麵散開來,當我闖到大門口時,我仍是什麽也看不見,隻聽到一陣車子發動聲。


    我隻盼剛才那一陣引擎聲,正是方天上了車子之後,所發出來的。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麽方天是毫無疑問地可以到達那枚火箭之上了!


    我繼續向外奔去,奔出兩三丈了,眼前突然清朗。


    我轉過身,向身後看去,整座大樓,全為濃霧所裏,而從濃霧之中,不斷有人闖了出來。


    所有的人,似乎都被這一場突如其來的濃霧嚇得呆了,根本沒有人注意方天這時候在什麽地方。每一個人,在闖出了濃霧之後,都迴頭向自己闖出來的地方看去,連我也不能例外。


    這時,整座辦公大樓,都已經為濃霧遮沒了,而乳白色的濃霧,還在迅速地向外擴展,人們麵上失色,相互以……的神色望著,不住地詢問:什麽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是我明白這場濃霧是由何而來的,所以我自然比所有的人冷靜得多。這時候,我才知道人類的智能,實在還是十分低下的,對於突如其來的事情,人類沒有立即應付的能力,而隻是驚惶,驚惶!


    要知道這時,從辦公大樓的濃霧中闖出來的,全是第一流的科學家,軍人和高級安全人員,他們尚且如此,若是這一場濃霧,生在有許多普通人的地方,那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了,世上為什麽會有那麽多暴亂和盲目的行動,也就不難理解,那全是人類自以為是“萬物之靈”,但實際上邦還是十分衝動和愚笨的動物!我正在呆呆地看著所有人驚惶的神情間,突然有人在我的肩頭上拍了一拍,我轉過身來,站在我身後的,正是小納。


    他向我眨了眨眼:“如何?”


    我低聲道:“他已經走了。”


    小納聳了聳肩,道:“我的新發明如何?”


    我皺了皺雙眉,道:“好是好了,可是濃霧越來越向外擴展,何時才能消除?”


    他呆了一呆,道:“這一點我倒沒有想到……”請到這裏,他突然停住,麵上也變了神色,我連忙問道:“怎樣了?什麽不對?”


    他一字一頓地道:“我闖禍了!”


    我嚇了一跳,道:“闖禍?”


    他拉著我,迅速地奔開去,到了離開辦公室大樓已相當遠的地方,才停了下來,道:“我所發明的『霧丸』,能造成大霧的原因,便是通電之後,利用電力,將觸電媒劑散發開來,使空氣中的水蒸氣,凝結成為微小的水珠,從而成為大霧。”


    我道:“是啊,你已經成功了,這是一項十分偉大的發明。”


    小納苦笑了一下:“不,失敗了,因為照目前的情形來看,大霧形成之後,在空氣之中,生出了連鎖的反應,大霧竟繼續蔓延……”


    我吃了一驚:“難道永遠無止境麽?”


    小納道:“那我也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沒有強大而幹燥的烈風吹襲的話,這一場大霧,可能長久蔓延和持續下去!”


    就在這幾句話之間,在辦公大樓的幾幢建築物,也都已經沒入了霧中!整個基地之上,亂成一團,指揮塔上的紅燈,不斷地閃耀著,示意一切工作都停頓了下來,因為發生了“突然的、變化不明的緊急變故”。


    我看到齊飛爾將軍在忙亂地指揮著,幾乎所有的車輛都出動了,防衛性的雷達網,加速轉動,因為基地的最高當局,不知道這場大霧是不是敵人方麵的秘密武器所造成的!


    整個基地中的工作人員,人人都忙成一團,隻有我和小納兩人,因為根本不是隸屬這個基地的,所以才沒有事情做。


    小納的麵色蒼白,呆了一會,突然道:“衛,我要去見齊飛爾將軍說明白,這一場濃霧,隻不過是我的惡作劇而已。”


    我一把拉住他:“別去,我佩服你的責任感,但是卻不必要。”


    他苦笑道:“我怕齊飛爾將軍,會認為那是敵對國家的陰謀,而下令報複!”


    我搖頭道:“事情還不致於那樣嚴重,你若是一向他說明,方天還能走得脫麽?你也脫不了幹係!”他歎了一口氣:“我絕想不到我研究的東西,竟會有這樣致命的缺點。”


    我安慰他:“你可以繼續研究……”


    我一句話才請到一半,突然,一陣刺耳的“嗚嗚”聲傳入了耳中,那是發最緊急的信號,我和小納兩人,都不禁一呆。隻聽得在警號聲不絕中,各處的廣播器中,都傳出了惶急的聲音:“緊急命令!在m十七號火箭旁的人員,立即退避,現在發現該枚火箭的燃料,正在自動焚燒,火箭可能發生強烈的爆炸。緊急命令,緊急命令!”


    在乍一聽到警號的時候,我和小納兩人,都不禁吃了一驚。


    但是在聽到了那一個緊急命令之後,我們都不禁放下心來。


    “m十七”火箭,就是那枚預定來向土星發射火箭的代號,如今的情形,當然是方天已經到達那枚火箭,而且已發動火箭的證明了!


    我們,不約而同,向那枚火箭奔去,因為隻有我們兩個人才知道,這枚火箭是絕不會爆炸的,它將一飛衝天,直達土星!


    這時候,用“世界末日”四字,來形容整個基地的情形,並不為過。我相信第三次世界大戰,即使爆發,緊急混亂的情形,怕還不如現在之甚!


    濃霧仍在擴展著,而且正如小納所說,空氣中的水蒸氣,產生了連鎖反應,擴展的速度,成倍數地增進,已有一小半基地,陷入了濃霧中。


    同時,緊急信號仍不斷地響著,附近m十七號火箭的人,迅速地奔過,而在m十七火箭的基地,灼熱的火花,已開始噴射,巨大的鋼架,開始倒下。


    這本來是基地中常見的情形,但是以往,每一枚火箭發射,都是經過周密的安排的,但這一次,卻是突如其來的!


    我和小納兩人,向著和眾人完全相反的方向奔著,來到了方天的辦公室中。


    我們將門窗都關上,並且開著了空氣驅濕機,以防止在室內結集濃霧。我們發現有一具儀器上的紅燈,正在不斷地閃耀,而且還發出持續的“嘟嘟”聲。


    我記得方天曾向我說超過,這具儀器,便是可以收聽到遠自土星上所發出的語言的長程宇宙通訊儀。方天並還說過,這具宇宙通訊儀的儲備電力,隻夠八日八夜用,在他到達土星之際,還恰好有十分鍾的時間,可以向我報告土星上的情形。


    我走近這具儀器,按動了其中的一個掣,我立即聽到方天的聲音,道:“衛斯理,我希望你能聽到我的聲音,我就快迴土星了,我們永遠地分別了!”


    他重覆地講著那幾句話,我沒有法子迴答他,因為那具通訊儀是隻有接收的部份的。


    我和小納,一齊站在窗口,向外麵看去,這時,像泛濫的洪水一樣的濃霧,已經蔓延到了m十七火箭的基部。


    在濃霧中,從火箭基部噴出來的火光,更是壯觀之極,突然之間,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過處,m十七火箭衝天而去!


    在m十七尾部冒出來的濃煙和火焰,與濃霧糾成一團,我們抬頭向上看去,發覺m十七衝天而去的速度,在任何火箭之上!


    同時,那具通訊儀上,傳來了方天興奮之極的聲音,道:“我升空了,我升空了,我可以迴到家鄉去了,衛斯理,你一定聽到我的聲音了,是不是?是不是?”


    我這時自然看不到方天,因為那枚長大的m十七火箭,也已迅速地飛出了視線之外。


    但是我相信方天的麵色,一定因為興奮而呈現著極度的藍色,這個藍血的土星人!


    在基地中,濃霧繼續蔓延,但是在驚惶之後,已漸漸地安定下來。


    我們打開了通向總指揮處的傳話器,隻聽得齊飛爾將軍正在發布命令:“m十七火箭自動飛向太空,原因不明,基地上的濃霧,已證明沒有毒質,隻是由天氣的突然變異而產生,所有人員不可外出,留守在原來的辦公室或宿舍中,食物的供應,將由專車負責,直到濃霧消散為止,負責防務的人員,應加倍小心,以防敵人飛機來襲……”


    我和小納,在沙發中坐了下來,其時,濃霧從門縫中、窗縫中,一絲絲地鑽了進來,雖然驅濕機在工作著,但是房間中,也蒙上了一層薄霧。


    我向小納一笑:“我們就留在這裏等吧,反正食物會由人送來的。”


    小納攤了攤手:“如果我父親還在生,我闖了這樣的大禍,他一定會狠狠地責罵我的。”


    我想了一想:“不會的,為了要使方天迴到土星,我想他也不會責怪你的!”


    小納聽了我的話之後,默不出聲,他麵上的神情如何,我也沒有法子知道,因為濃霧已經完全侵入,我已看不到他的人了!


    我也沉默著不出聲,隻有那具通訊儀中,不斷傳來方天興奮的聲音,我將聲音調節到最低,以免被其他人注意。


    方天在敘述著太空黑沉沉的情景,忽然之間,他高唿道:“我經過地球衛星了。”


    那是他已經經過月亮了,方天的聲音,也停了下來,顯然在經過了月亮之後,太空中是出奇的靜,出奇的黑,他根本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送食物的人,按時送來食物,我和小納兩人,在方天的辦公室中,也未曾向外走動過。


    在總指揮處的命令中,我們知道,基地方麵,不斷地設法想驅散濃霧,但是卻辦不到,濃霧已經蔓延出數百裏以外了。


    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寄托在一股即將感到的強大的、幹燥的季候風上,希望這場季候風可以將濃霧驅散。


    那時,已經是四天過了。


    在這四天中,方天的話並不多,他隻是提到,他在太空之中,遇到了兩艘顯然是發自地球的太空船,但這兩艘太空船,都已失去了控製,顯是船中的太空人已經死去,成為太空中的遊蕩兒了,他沒有說出這兩艘太空船是哪一個國家發射的。


    到了第五天,他說在太空中找到了他同伴的屍體。他的同伴,就是同他一齊在地球迫降時受傷,將那具導航儀給了井上四郎之後便飛迴太空等死,被人認為是自月亮上來的那個土星人。


    第六、第七天,方天所說的話更少。


    而季候風正在向基地的方向吹來,有報告說,在季候風的前鋒,和濃霧接觸的時候,濃霧立即散去。預期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季候風便可以吹到了基地了。


    那也就是說,在方天到達土星的時候,我們也可以在濃霧之中解救了出來了。


    我認為一切事情,到此已告終結,我已經在盤算,事情完了之後,我一定要安靜的休息,而且絕不離家,這次的事情,就是因為離家到北海道去滑雪而鬧出來的!


    在我們這樣想法的時候,小納也鬆了一口氣,道:“好了,事情終結了!”


    誰都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卻還拖上了一個尾巴。雖然那事情的變化,和我、和小納、和所有的地球人看來沒有關係,但是和藍血人方天有著極大的關係,所以我仍要記述出來。


    在第八天,方天的聲音,又不斷地從宇宙通訊儀中,傳了出來。


    他因為快到土星了,所以說的話,不免有點雜亂無章,尤其是在他到達了土星之後,由於意料之外的事情,使他過度地驚愕,更有些語無倫次,我全部照實地記在下麵,請讀者注意。


    以下引號中的話,全是方天說的,引號中的“我”,也是方天自己。


    第八天的下午,正在靜寂中,方天的聲音,突然叫了起來,道:“我看到了那可愛的光環了,它是淺紫色的,宇宙之間,再也沒有一種顏色,比環繞著我們星球的光環更美麗的了,我向它接近,我向它接近,我的太空船穿過了它……”


    “咳,它的電荷為什麽比我所熟知的超過了數十倍呢?這……這……這……”


    (這時,在和方天的語言同時,又有一陣震蕩聲傳出,大約是他的太空船受了震蕩的緣故。)


    “那一定是土星人有了新的發現啊,我看到土星了,這是我的星球,衛斯理,我開始降落了,我迴到家鄉了!時間和我計算的,相差了四分鍾,也就是說,我隻可以有六分鍾的時間向你敘述土星上的情形,過了六分鍾,通訊儀的儲備電力便用完了,而地球人是沒有法子補充的,我們也就永遠音訊斷絕了,除非再有土星人到地球上來……”


    (方天的聲音,顯得愉快之極。)


    “我的太空船下降了,啊,我熟悉的山川河流,啊,費伊埃悉斯……那是土星上最高山峰的名稱:勤根勒凱奧……那是土星上的大湖,是我們最美麗的山,最美麗的湖!


    “我離開我久違的土地越來越近了,我看到大的建築物,我要降落在我自己國家首都的大廣場中,我正成功地向那裏飛去,奇怪得很,我離開地麵已十分接近了,為什麽沒有飛行船迎接上來呢?為什麽沒有人和我作任何聯絡呢?”


    (方天的聲音,這時已變得十分遲疑。)


    “我著陸了,十分理想,甚至一點震蕩也沒有,衛斯理,從現在起,我出了太空船,可以有六分鍾的時間,向你報告土星上的情形……”


    (我和小納兩人,都站在通訊儀之旁,用心地傾聽著。可是,方天突然尖叫起來!)


    “啊!這是什麽?是人群來歡迎我了,衛斯理,在通向廣場的所有街道上,都有人向我的太空船湧過來,我是被歡迎的……啊!不!不!不!這是什麽,這是什麽?


    “這是什麽,他們是什麽?他們是什麽?衛斯理,他們是什麽?”


    (我和小納,相顧愕然!)


    “他們是什麽?他們不是人……是我從來也未曾見過的怪物他們圍住了我的太空船,我……認不出他們是什麽來,他們像……是章魚……他們的手,長得像鏈條一樣,他們的眼中……泛著死氣,啊,土星已被這群怪物占領了……


    “不!不!這群怪物是不可能占領土星的,他們越來越多,他們全是白癡,隻知道一個對一個傻笑,我的天,我的天,他們是人,是土星人,是我的同類,是土星人!


    “我認出來了,那個爬在我們國家締造者的金屬像上的,是首都市長,他是一個莊嚴的學者,但這時他不如一隻猴子,我迴來作什麽?我迴來作什麽?衛斯理,你說得對,土星人全是鄙劣的小人……”


    (方天不斷地喘著氣。)“在我離開土星的時候,便已經知道,七個國家,幾乎在同時,都發明了一種厲害的武器,土星上是沒有戰爭的,但是對毀滅性武器的研究,卻又不遺餘力,那種武器,能破壞人的腦部組織,使人變為白癡,而且使人的生理形態,迅速地發生變化……”


    (方天的聲音,越來越沉重。)


    “但是因為這種毀滅性武器,即使是試製的話,如果試驗的次數多了,也會引起如同使用同樣惡果,所以七個國家之間,訂下了協定,大家都不準製造,可是……現在……現在……”


    (方天在嗚咽著。)


    “現在顯然是誰也沒有遵守那個協定,每個國家都在暗中試製,土星的空氣變了,土星人變了,變得了還不如猿猴的白癡,變成了怪物,衛斯理,我怎麽辦?我迴來幹什麽?我迴來幹什麽?”


    (方天在聲嘶力竭地唿叫著。)


    “這不是我的家鄉,這不是……我的家鄉在哪裏,我的家鄉,我可愛的家鄉……”


    方天的話顯然還沒有講完。但是通訊儀上的紅燈,倏地熄滅,他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


    我退後一步,坐倒在沙發上。


    我不知道方天的結果如何,他或許是又駛著太空船,直飛向無邊無際的太空,再去尋找他失去了的家鄉,或者他步出太空船,在已變了質的空氣影響下,他也變成那樣的怪物,或者,他會在那群白癡的攻擊中,連人帶太空船,一齊毀滅,或者……


    我沒有法子推測下去,因為土星離地球實在太遠了,可不是麽?


    強烈的季候風依時吹到,驅散了濃霧。


    沒有人知道這場濃霧的由來,我和小納,也離開了基地,他要迴歐洲去,我則迴家來。


    每逢晴朗的夜晚,我總要仰首向漆黑的天上,看上半晌。


    我無法在十萬顆星星中找出土星來,我隻是在想:方天究竟怎樣了?


    有著高度文明的土星人,自己毀滅了自己,地球人會不會步土星人的後塵呢?


    我這樣呆呆地站著,每每直到天明!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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