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州城。


    清晨的薄暮漸漸灑滿高聳的城牆,三人一組的軍士分散在城牆之上的各個位置,麵無表情地來迴巡視著,眼看兩班即將交接,太陽也從天邊露出紅柿子一般的羞澀臉龐,有些軍士的臉上終於也顯現幾分疲態。


    而距離城樓不遠處的縣衙樓閣之中,隱隱約約竟還能聽到悅耳的絲竹聲和觥籌交錯間的盈盈嬉笑聲,小樓下麵一左一右站著的兩名守衛抬頭望了望樓上緊閉的屋門,彼此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來來來!再喝一杯!你剛才是不是耍賴了!”守城大將軍段忠一麵摟著懷裏已經醉眼迷離的姑娘,一麵繼續從酒壺裏倒出酒來,滿麵紅光。


    整個屋子裏也是醉倒一片,有人抱著酒壇子,有人渾身癱軟如一灘爛泥躺倒在桌子底下鼾聲如雷,還有人赤著一雙腳站在那些吹拉彈唱了一夜的樂師麵前,哼起了完全找不著調的小曲,一臉陶醉。


    “欸唷,將軍你才耍賴,說好了您喝三杯,我喝一杯的嘛……”那姑娘眼睛裏滿是清瑩的水光,任誰看都會覺得她應該是醉了,可她看似無意地也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水卻是一滴未灑,平平一盞。


    “瞎說,瞎說,我可是君上欽定的鎮西大將軍,才不會和你這小姑娘一般滑頭……快喝快喝……”段忠搓著雙手咧嘴一笑,嘴裏一顆金牙在跳動的燭光中忽閃忽閃,那笑容看起來也促狹了不少。


    “大將軍,您來梅州這麽些日子了,都沒見您上過城樓,難道您不怕……”


    姑娘身子一扭,眨巴著眼睛故作天真,“您不怕青之月那邊突然來犯嗎?”


    “呸!”段忠啐了一口,“他們敢麽?別以為我不知道朱雲峰那小子,他在這梅州城可布下了不少探子……可是就算探聽了我城中布防又如何?他們現在敢打過來?”


    姑娘嘻嘻一笑,似乎剛才也隻是隨口一問。


    “你問這個……做什麽?”段忠的聲音略微低沉了幾分。


    “嗯?”姑娘笑著道:“隻是想聽大將軍一番豪言壯語呀……”


    “哦?真的麽?”


    姑娘低垂著頭,伸手端起桌上剛剛倒滿的酒盞,卻突然感受到脖子上傳來一陣緊縛感。


    隨後她吸進肺裏的一息硬是生生地卡在了喉管,她不可思議地想去看一眼此刻像鐵鉗一樣掐住他脖子的那隻大手,可她根本連動一下的力氣都使不出來。


    她的嘴唇逐漸泛白泛紫,兩眼充血,周圍一刻未歇的奏樂聲掩蓋了她臨死前喉嚨裏最後的那幾聲嘶啞,段忠目光如刀,一刀一刀割取著這個年輕而又無辜的生命。


    然而段忠好像一個毫無感情的機器,另一隻大手作出一個手刀的姿勢,隨著他站起身,已經斷了氣的姑娘也跟著被他拎了起來,“嗖”一聲尖銳的風鳴,那個正在屋子中央手舞足蹈的醉酒男子頓了頓腳步……他好像踩到了一個圓滾滾的什麽東西。


    他低下頭去看,一張滿臉青紫色、舌頭外翻的可怖麵孔就這麽突兀地出現在他的腳邊,更令人心驚的是,這張臉以下什麽也沒有——這竟然是一個孤零零的頭顱!


    “怎,怎麽……會……會這樣!”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醉酒男子身上的醉意十分已經驚掉了九分半,最後半分一股腦衝進了天靈蓋,震得這大男人渾身一僵,“咕咚”一聲仰麵倒在地板上,人事不省。


    “啊——”不知道是誰淒厲地尖叫出聲。


    “死……死人……死人啦……”一位坐在最前排的樂師一把丟掉了手裏的二胡,聲音顫抖著念叨起來。


    等到黏膩的血液流淌到眾人腳下的時候,整個大屋裏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所有人都不再去管什麽禮節、什麽尊卑,甚至沒有人去管,到底那姑娘是因為什麽緣由才會身首分離,總之眾人推搡著跑出門去,之前樓下的守衛想要上來看看情況,好幾次都被撞翻在地,無法上前,狹窄的樓梯也發出了十分令人不安的嘎吱聲,好像在抗議自己為何會被這麽多人同時踩踏。


    “多嘴多舌。”段忠從懷裏掏出一方絹帕,擦拭著手上沾到的殷紅血液,他朝外大喊了一聲:“阿三,阿四,去叫人來收拾幹淨,奶奶的真晦氣……”


    阿三和阿四費了好大力氣終於爬上了樓,兩人轉頭看了看樓下那些四散逃竄好不狼狽的家夥,擦了一把汗,很不情願地抬腳進到屋內。


    “這迴又不知道是觸了將軍什麽黴頭……”阿三用腳把那顆頭顱踢到了屍身旁邊,歎了一聲道:“唉,還這麽年輕,也漂亮……”


    “閉嘴吧,趕緊叫人來幹活。”


    阿四的心情顯然不怎麽好,剛才在樓梯上也不知道是哪個不長眼的,撞得他七葷八素,到現在半邊臉還是火辣辣的。


    段忠直接進到了裏間,這時候他臉上的殺氣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謙恭和惶恐的神色,他丟掉了沾滿血汙的手絹,輕輕地轉動了一下書架上擺放的一隻玉獅子。


    一道暗門無聲地洞開,裏麵透出一股陰冷的濕氣。


    “君……君上,屬下剛剛又殺了個探子!”段忠謙恭的神情下好像有著幾分掩飾不住的喜悅,他大踏步地走進那道暗門,“隻是君上您別再讓屬下扮酒色之徒了罷……屬下這些天喝的酒,都快比院子裏那口水井的水還要多了……”


    “蠢材!”


    黑暗中,一點寒芒驟然射出,段忠的笑顏凝在臉上,眼見那點寒芒在眼中越放越大,他卻避無可避。


    “哎唷!”段忠失聲大叫,隻能是硬吃了這麽一下,那點寒芒不偏不倚地砸中了他的眉心,摔到地上成了一抔銀白色的粉末,他慌忙跪了下來,用手輕輕撚了撚那粉末,稍稍鬆了口氣。


    隻是一顆小小的白色棋子。


    還好不是一柄鋼刀,不是一支利箭。


    黑暗中的聲音再次響起:“探子?那種庸脂俗粉會是探子?你以為朱雲峰也跟你一般,是個徹頭徹尾的蠢材?”


    “是是是……噢,不不不……”段忠高大威猛的身軀微微佝僂著,一點也看不出有絲毫的武人作風,他連連搖頭道:“屬下隻是覺得那丫頭多嘴,又,又犯了老毛病了。”


    他所說的老毛病,就是殺人。


    段忠的殺名如今比不得朱雲峰了,他自然不服,當年朱雲峰還籍籍無名的時候,他便早已是這天下間獨一無二的心狠手辣,哪怕是麵對一隻無辜的幼貓,他也能動用這世上最殘忍的手段。


    “不過,我這迴是真的有些不懂了……”黑暗中人影晃動,不經意間,一旁燭台的火光好似停滯了有那麽一兩息的工夫,那個人影就這麽輕飄飄地走近了段忠的身邊。


    段忠幾乎沒聽到一丁點的腳步聲,如果不是燭台下那人倒影分明,他真的會覺得此刻身旁站著的隻是一個鬼魅。


    “君上,呃,願聞其詳。”段忠不是個文人,想了半天才從腦汁裏擠出了這個文縐縐的詞。


    “大將軍夜夜笙歌,貪戀酒色,城中守軍也非萬鈞之勢,舉國上下的精銳兵力又被本君調去了大江下遊……朱雲峰他,為何還不趁機攻城呢?”


    那人清俊的麵龐在燭火的映照下不似平常那麽孤傲冷冽,反而顯出了幾分憂鬱和柔和,他本不該出現在這裏,至少在遍布國土四方的那些青之月的探子線報中,他不該出現在這裏。


    他本應出現在大江下遊,和青之月國的王坐在白沙洲的望江亭中,細數兩國百年來的恩恩怨怨,最終得出一紙和文。


    或是在沿江各省份大肆招兵募卒,直到達成所願,湊成一支足以和青之月國匹敵的五十萬大軍,倒也不會令人意外。


    但他就是突兀地出現在了這裏。


    原本是權傾東之夏國,手中緊握兵權的大將軍,如今,他是與青之月王齊名並稱的東夏帝君。


    荒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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