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飛機失事,那麽大的動靜,隻有一隻耳朵聽不見已經很幸運了。有恢複的可能性,可以先戴一段時間的助聽器,先幹預,過段時間如果沒有好轉,考慮植入人工耳蝸吧。”


    驗配了助聽器,元霄剛戴上就有些受不了,聲音太雜了,很……奇怪,在安靜的地方還好,但是一旦到人多的地方,那種被機械放大的聲音傳到他的神經裏,讓他很不適應,頭疼。


    醫生說要適應一段時間,得學會去接受助聽器帶給他的聲音世界。


    白問霖緊張地問他感覺,元霄說:“和以前區別不大。”他盡量樂觀地去想,最多以後不能做鋼琴家,他本來也不是這塊料——倒也不是說不能彈琴了。


    而且這玩意兒挺高科技,戴上完全隱形,外觀看不出來,還能調音量。


    他捂住自己的右耳,調了一下音量,讓白問霖:“你說句話我聽聽。”


    白問霖湊過去,輕聲喚他的名字:“能聽見嗎?”他怕元霄聽不見,湊得很近,可是聲音放得很輕很輕。元霄感覺有些奇妙,點頭:“能聽見的。”他不由慶幸,還好科技發達,這要是換成十幾年前……


    “能聽見就好。”白問霖抬手摸了摸他的頭發,眼中有種近乎溫柔的感覺,以一種小心翼翼在保護對方的神色。


    司機一臉的活見鬼。


    羅伊斯少爺是個很單純而“專情”的人,隻對鋼琴專情。


    他的生命裏,好像除了鋼琴,就什麽也不剩了。他自律,但偶爾喝悶酒、抽非常大量的雪茄,性格反複無常。他從不對外收學生,也不喜歡開公開演奏會,他每年最多開十場公開性的演出,其中包括每年一次的來自白宮的演奏邀請、來自英國皇室的邀請、以及貝爾維尤宮的邀請……


    羅伊斯老爺給這個兒子說了不少皇家的親事:“比阿特裏斯公主喜歡你,海倫娜公主也喜歡你,你喜歡哪個?”


    然而羅伊斯少爺對娶一位皇家公主,沒有絲毫的興趣,美人們在他眼裏,不敵鋼琴的萬分之一。司機聽說,羅伊斯少爺心中,似乎隻有一位已經故去多年的人。


    元霄適應了幾天,基本上可以適應助聽器了,他用白問霖的電腦搜了一下有關他上一段人生的事。他穿越後,成為一個富家大少,駱少爺的父親駱董事長是個極有錢的人,元霄死的時候,駱董的公司在國外上市了。他一搜,果然搜出來了不少的信息,其中包括家庭信息。駱董的妻子、孩子……百科上說,駱董隻有一個十五歲大的兒子,在英國讀高中。


    根據這位富二代在社交平台上曬出的照片,元霄認出來,這應該是駱董的第二個兒子,也就是他的“弟弟”。


    查不到自己存在的痕跡,元霄也搞不清楚狀況。


    畢竟,按照他的理解,兩段人生是在兩個平行時空發生的,現在他穿越迴來了,按理說……駱董事長一家不該存在的。


    元霄沒有頭緒。


    快要迴國了,他卻不敢跟白問霖說,因為對方每天都給他彈貝多芬,仿佛要把這十二年的量都彈給他聽,他的貝多芬裏充滿了一種難以言述的感情,和以前不一樣。


    晚上,白問霖從泳池上岸,脫下泳帽和泳鏡,他隻著一條泳褲,上身赤`裸。元霄躺在他的按摩浴缸裏,舒服得快睡著了,這時,平靜的水麵忽然輕輕一晃。元霄睜眼,白問霖穿著黑色泳褲坐了下來。


    他有些不自在,感覺自己血液裏那一半內蒙血統受到了日耳曼族的挑戰,尷尬地用手遮住腿:“……你幹什麽?”


    白問霖也躺下來,手臂和他的手臂貼在一起:“以前我們也經常這樣。”


    “……沒有吧?”


    白問霖側頭看著他,一雙藍眸令人深陷:“你什麽都看不見,都是我抱你進浴缸的,你洗完澡就叫我,我把你抱到床上。”


    元霄黑線都出來了:“那完全不是一迴事啊……”


    “算了。”他並不跟白問霖計較這些,他們之間的陌生雖然消弭了一些,可他還是不能完全地把現在這個白問霖,當成十八歲的他來看待。


    肯定是有很大的區別的。


    白問霖打開液晶電視:“看視頻嗎?”


    元宵“唔”了聲。他泡得渾身發軟,身體不可控地互相碰觸。


    音響中,輕快的《哥德堡變奏曲》忽地響起,元霄驀地瞥見熟悉的視頻畫麵,倏然睜大眼睛:“這些視頻你還留著?”元霄以為按照他的性格,會把這些黑曆史全部關進小黑屋。


    白問霖應了一聲。不僅留著,他幾乎每天都會看——這得感謝於元霄的小癖好。


    那時候元霄剛剛和年少的白問霖相熟。不知從哪裏找到了一個dv機,用三腳架固定著,立在鋼琴旁,一天到晚沒完沒了地錄像,電池備了一整盒。他人就坐在鋼琴旁邊,有時候還會把dv機從三腳架上取下來,手持著拍攝,尤其對準他的手指和臉,錄了大量的特寫。


    一邊錄一邊感慨:“這是藝術。”


    那時候他的想法倒是簡單,等白問霖以後成名,這些都是非常珍貴的資料。


    白問霖起初疑惑,元霄說:“等以後你成為大鋼琴家後,這些視頻迴憶起來,不是很有意思?”


    “我不會成為鋼琴家的。”


    元霄很認真地道:“你是天才,像莫紮特和聖-桑那樣的天才,你注定是要登上頂峰的。”


    白問霖搖搖頭,似乎對做鋼琴家沒有半分興趣,喜歡不代表一定要做這行。


    這段視頻,元霄還記得時間,應該是白問霖十五歲的事。


    白問霖在那個年紀,已經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元霄敢保證,如果讓那些大師發現他,定會會爭搶著收他為徒的。


    白問霖當時喜歡練習一些非常非常難的曲目,李斯特的十二首超技練習曲,他聽一遍就會。那些讓普通鋼琴家都敬而遠之的音樂,他從來不會出錯,讓人不禁懷疑他是不是有三隻手。


    這些曲目對於隻學了三年的學生,無疑是非常難的,絕對超綱!手練廢掉都不可能流暢地彈下來。可白問霖練起鋼琴來太固執了,他為了練好技巧,把元霄買給他的存錢罐摳開。每練習一遍,他就拿出一塊硬幣放在一旁,直到存錢罐空了為止。


    而且他能用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什麽也不幹,隻練左手技巧,隻因為他覺得自己左手不如右手那麽靈巧,觸鍵發聲不夠完美。


    讓元霄頗有些頭疼的,是白問霖亂加裝飾音、做自以為是的改編的毛病。


    他彈奏一首練習曲,第一遍絕對完整無誤,像是已經練習過很多遍那樣流暢準確,一個錯音也不會有,隻是如果讓他彈第二遍,就會大量“出錯”。


    或者說,他在第二遍,就不看譜了,反而會肆意地加一些裝飾音,做出改編。元霄是個錄音係學生,他其實很反感胡亂改編古典樂這件事,可這是白問霖未來風格養成的重要一環。他委婉地說:“是不是加的有點多?”


    白問霖就會適當地減少一些炫技的華彩,轉而問他:“這樣聽起來,是不是更好?”


    元霄點頭,無論怎麽聽,白問霖的演奏都是流暢的、清澄的,猶如落在絲絨上的珍珠。


    他心說,你和書裏的李斯特有一樣的毛病,幸好我是知道未來的,否則一定不敢讓你這麽放肆下去。


    午飯後,兩人繼續學鋼琴,元霄一天最多隻能彈三個多小時,再多就會對心髒有負荷,沒事幹的時候,他就爬上閣樓,寫一點亂七八糟的曲子,或是坐在旁邊的沙發上喝茶,折騰一台手提攝像機。


    聽白問霖的演奏,絕對是一種享受。待他成名,這可是再有錢都沒法享受的事。畢竟能有殊榮邀請他來家裏演奏的,除了白宮就隻有皇室了。


    桌上煮著茶葉,元霄下樓給白問霖做了一杯熱可可端上來,還有兩塊巧克力甜甜圈,是廚師烤的。


    “問霖,休息一下吧,吃點東西?”


    白問霖看向甜甜圈,眉頭似乎不著痕跡地擰了一下,接著站起來把甜甜圈端開,放在旁邊:“我等會兒吃,哥哥,你來幫我看看這一段和弦。”


    他翻開譜子,指著某一段五線譜。


    元霄湊過去一看,居然是《哥德堡變奏曲》,這玩意兒他練過,命都去了半條。巴赫喪心病狂地在低音線隻有32個音的基礎上,堅持了三十次精彩絕倫的變奏。


    元霄隻看一眼那段和弦,就有些頭皮發麻,這是二十八變奏,主要針對顫音的練習。


    他有些不自信:“那……要我……彈給你聽嗎?”


    白問霖正有此意,讓出琴凳,站在旁邊。


    元霄便把外套脫下,坐在琴凳三分一的位置,他先是拿起琴譜端詳了片刻,再扭頭看白問霖。


    白問霖已經比他高了,少年沒少鍛煉,微微挽起的袖子露出他結實的小臂肌肉,此刻正低頭注視著他。兩人對視過後,元霄咳了一聲,開始不靠譜的“示範”。


    他試著把那段顫音彈了一遍,因為太難,而且從沒練過,對譜不熟悉所以錯了幾次。接著,他又來了兩遍,嘴裏很低地哼唱——這是他的小習慣,沒人的時候會哼得大聲些,有人時則會閉嘴,但因為跟白問霖熟悉了,不免控製不住。


    這首變奏全曲不過一分鍾左右,


    幾遍過後,自我感覺好像沒什麽錯誤,他才輕聲問一旁的白問霖:“我沒彈錯吧?”


    白問霖心說錯了,但是卻輕嗯了聲,說:“應該沒有彈錯。”


    元霄自知技術不到家,如果給他時間,他也可以練得準確無誤。但是像白問霖那樣聽一遍就能彈的人實在太少,元霄羞愧難當:“你來吧,我就算了。”他正欲起身,卻被白問霖一把按住肩膀:“我們一起。”


    兩人坐在一起,元霄用低音部,白問霖用高音部。


    他在元霄錯的地方,故意又錯了一次,然後扭頭問元霄:“這裏我是不是錯了?”


    元霄微微起身看了眼譜子,輕輕點頭:“好像是錯了,唔……應該是這樣的。”他起抬手。


    白問霖側頭看他專注地示範,發出很微弱、以為沒人能聽見的哼唱聲,忍不住無聲地笑了,眼睛微微彎起來。


    看到這裏,白問霖又笑了,這是很令他開心的迴憶。每一次看都會笑,隨即著就是鋪天蓋地的孤獨襲來,因為總是他一個人看,能陪他迴憶的人,早就不在了。


    他的音樂得到了無數人賞識,可最初的那個卻不見了。


    元霄當時沒有注意過這些細節。原來他離dv機那麽近,近得連哼唱的聲音被清晰地錄製了下來。他臉色一下爆紅,仿佛被人窺見了很隱私的秘密:“古爾德也有這個習慣,你為什麽要笑!”


    “我不是笑這個。”他深邃冰冷的眉眼完全融化了下來,低下頭。


    元霄忽然看見他露出這麽溫柔的神態,心底湧起奇異的感覺。曾經他對阿爾伯特·羅伊斯的了解,來源於百科、來源於雜誌、新聞。無論從任何地方了解到的信息,這都是一個從來不笑的大魔頭。他太冷酷了,和他合作的樂團都是既興奮又恐懼。


    “聽說羅伊斯比指揮還可怕,他拿起總譜就能彈,我們管弦演奏的時候,要是哪裏出錯了,他立刻就會聽出來,比指揮反應還快,一秒鎖定,轉頭就瞪你!”


    “他隻會自己彈得像個天使,可是隻要一問他問題,他就會非常暴躁,他每一次的要求都不一樣,也不喜歡按照譜子來,而且反正什麽都是他說了算,太善變了……”


    這就是元霄聽說的那些。


    可他知道,少年時的白問霖,絕不是這副模樣,他彬彬有禮,從來不會兇人……


    他溫柔的臉龐壓下來時,元霄臉不知不覺紅了,沒人能抗拒和男神親密接觸,即使這是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可感覺到底是不一樣的。現在這個白問霖身上,有他熟悉的東西,也有讓他很陌生的地方。他磕巴道:“那、那你在笑什麽?”


    “我笑是因為……”他垂下眼睛,嘴唇貼著元霄的臉頰,聲音傳入他戴著助聽器的左耳:“因為你啊,我的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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