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聽琴一夜沒睡。


    他折騰了一晚上,滿腦子都是保命和跑路。見天還黑,實在太困,就窩在書房的圈椅上歇了會。這一歇,意識昏昏沉沉,瞬間進入睡眠,夢見一張少年的臉。


    是重霜。夢裏他還是個小孩,有成年人腰那麽高。在一個汙穢的小巷,穿著破爛粗布衣衫,抱著一個木盒。幾個人高馬大的少年,嗤笑著逼近他。


    “小雜種,別護咧,誰不知道你最能偷東西。還不快給爺爺們看看。”


    “我不給!”小重霜的臉漲得通紅,扯著嗓子吼了迴去。邁著短腿,東躲西藏跑得飛快。


    路聽琴感覺自己仿佛在雲端,忽遠忽近的視角,俯視下麵發生的事。他看到重霜被追上,大大小小的拳頭落在小孩身上,小孩蜷起身體,保護懷裏的木盒。


    路聽琴看不慣了。這幫恃強淩弱的混混。反正是夢,製止一下也沒關係吧。


    這個念頭方一閃現,風雲變幻。下一秒,他已在山中,小重霜帶著滿身汙跡,抱著木盒,呆呆地仰頭看著他。漆黑的眼瞳中倒映著他的身影,逐漸浮起水色薄霧,和山間透過樹葉灑入的瑣碎金光。


    路聽琴一個激靈坐起。天已微亮,鳥鳴聲聲。


    來不及了,這就天亮了?他嚇的困意頓失,攏了攏散亂的發絲,拿起桌上的玉牌,就往外走去。


    昨晚他想了三條路:


    一、連夜進山逃跑。但人生地不熟,萬一碰上危險野獸,或者摔下山變成半殘,不妥;二、掌握保命技能。但琢磨了一晚上,靈力跟死了一樣,一動不動。別說用個劍招,連輕功都不知道怎麽用,失敗;三、躲。能躲多久多久。趁著天剛亮還沒全亮的時候,趕緊往山裏走,找個小崽子不知道的地方……


    “……”路聽琴嘴角抽動。


    他一隻腳剛踏出院外,心就涼了半截。院外是一條曲折的小路,路盡頭,佇立一個沉默的身影。


    那是個清雋的少年,衣衫單薄,不知站了多久,頭發絲還帶著夜的濕意。漆黑的眼瞳恍若早上夢中所見,但沒了光、希冀與崇敬,隻剩下無盡憎恨,與惡意。


    “睡得好嗎?師尊。”


    路聽琴想哭。


    玄清門下,四峰一穀。老祖之下五名弟子,分別各領一峰或穀,各自收徒。講習會就在首座師兄葉忘歸麾下,太初峰上的問道台召開。


    跑路失敗,又擔心被徒弟發現端倪的路師尊,正在徒弟的領路下,忐忑地往問道台走。按不成文的規矩,門內非要事不禦劍。為了體現對教學的尊重,講習會時,一般連輕功都不用,人人步行到講壇。


    從後山的小屋到太初峰,一路繞了半個山腰、一個石壇、數座屋舍亭台。到了太初峰下,還有一道長而陡峭的石階,蜿蜒隱沒至峰頂。路聽琴臉色慘白。不是他拖延時間故意走得慢,是真走不動了。昨夜發作過後,他的身體一直提不起勁,熬了一夜,更是頭暈目眩。


    待好不容易上到台階頂,鍾聲數響,講習會已經開始。


    這是山頂的一座圓壇,眾弟子列坐壇下。壇上、壇旁,各有坐席或桌案,供各峰主落座指導。


    一個年輕英俊、有一雙桃花眼的男人,正毫無儀態地坐在講壇邊緣。一腿盤起,一腿支著膝蓋。手在空中用靈氣畫著圖。注意到路聽琴二人的到來,男人眉頭一蹙,半空中畫圖的手都停了下來。


    “葉忘歸,別幹沒用的!”


    “大師兄,繼續。”


    他剛一停,兩道聲音同時傳來。


    兩個青年分別坐在壇兩邊,一個皮膚偏黑、眼窩深邃,穿緊身勁裝,顯露出健碩的胸膛和臂膀;一個麵如冠玉、儀態倨傲,身著用料講究的衣袍。


    勁裝的那個,正盯著壇前男人的動作。衣著考究的那個,衝路聽琴勾手。


    這一變故讓埋頭記錄的弟子們,齊刷刷迴頭。他們眼神不一,有的好奇,有的不耐,有的借機打了個哈欠,在看清路聽琴的刹那,全都微微睜大眼睛。短暫的靜寂後,傳來壓抑的吸氣聲。


    仙人從雲中來,身披玄色鶴氅,墨發隨意束起,長身玉立。


    他站在那裏,如霧中花、水中月,飄飄然似隨時可羽化飛升。清貴高潔、眼含憂鬱,令人不敢唿吸,怕氣息一重,就驚散眼前人。


    “嘖。”壇上,衣著講究的青年翻了個白眼,重重一拍手。


    一股無形的氣流從卷舒的白雲中翻湧而下,包裹住講壇與坐席,擋住弟子們的視線,強迫他們一個個迴頭。一道清脆的傳音,在路聽琴的耳畔響起。


    ‘路聽琴,你帷帽呢?''


    喂貓?什麽喂貓?


    路聽琴高度緊張。就在剛才,重霜向他投來充滿深意的一瞥,徑直走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好。這讓他看到逃生的曙光。不聽課了,現在就走行不行?


    台上的青年用行動告訴他:不行。青年翻身而起,仿佛踏雲而來,輕如鴻毛地掠過弟子,落在路聽琴身前。


    “老四!”正在講課的男人不滿地叫了一聲。


    路聽琴全身的毛都炸起來了。


    他不喜歡和陌生人接觸。尤其是看起來和他很熟,然而他一點不知道的陌生人。現在場上,所有人都似乎認識他,讓他臉色愈發慘白,焦躁難安。


    被叫做四師弟的青年,雙手抱胸,繞著路聽琴走了一圈,將他前前後後打量個遍。


    “喂,沒事吧。怎麽這麽弱,爬個山氣喘噓噓的。帽子也不帶,不怕被盯著瞧了?”


    “師兄。”路聽琴含糊地叫了一聲。


    幾個師兄弟裏,原身位列第五。講課的應該是他的大師兄葉忘歸,除此之外,應該有個二師姐。台上的勁裝青年估計是三師兄,眼前的,應該是門內修為最強,與新一代天才比肩的四師兄嵇鶴。


    “還是這麽悶。八句話問不出一個迴應。算了,難得來了,趕緊就位吧。葉忘歸要是說不好聽的,我幫你擋。”嵇鶴伸手,就要抓路聽琴的手。


    路聽琴馬上想躲,然而身速不夠,被嵇鶴抓了個正著。他沒驚,嵇鶴反而驚了。


    “師弟?”


    嵇鶴抓也不是,放也不是,拎著傻乎乎呆住的五師弟,走到講壇旁邊的亭裏。


    嵇鶴入山之前,出身高貴,還有點潔癖。在路聽琴剛入師門時,就是他作為師兄,當路聽琴的引導人。


    那時候,路聽琴還是個貨真價實的小孩,孤僻、不愛說話,有點見誰咬誰的氣勢。嵇鶴時常作勢要抓他,這小子滑得像個泥鰍,一抓就跑,一說就躲,每次都見不著人。


    這是這麽多年來第一次,老老實實出席了集體活動,還被抓了個正著。


    嵇鶴心裏莫名浮現出崽子長大了的感覺,替路聽琴理了理耳鬢亂了的發絲,手掌貼到他光潔的額頭上,語氣情不自禁放軟:“出了這麽多汗,待會讓老三給你看看。”


    說完,他就有點犯惡心:呸,我怎麽跟老三一樣了,婆婆媽媽的。


    路聽琴小聲應了聲“嗯”。


    他整個人跪坐在席上,身體發僵一動不敢動。嵇鶴也默認他不會聊天,待在旁邊,沒再出聲。


    太初峰的山頂有點冷,玄清門這些人不知道修的什麽功法,周身的氣息都冰冰涼涼的。路聽琴坐一會就受不了,覺得胸口的玉牌也跟著冰了起來。


    好在剛才嵇鶴弄出的氣流還在,隱隱約約的遮住了弟子們的身影。現在大概進入了自由練習時間。弟子們互相結對,首座師兄在底下轉悠,時不時指點兩句。


    路聽琴的牙齒有點打顫。


    他心口疼。


    原著劇情他跳著翻的,具體的細節全沒在意。隻記得這次講習會上,路師尊心口被刺了一劍,而後捏碎了隨身玉牌,喪失理性,徹底入魔。


    現在看來,原身和師兄們關係不算特別差?好歹幾個師兄沒一臉嫌惡,避之不及。那就是男主搞事情,找機會插了他老師一劍。


    路聽琴悄悄撫上心口。玉牌冰涼,觸感如常。


    太初峰上的鍾又敲了三下,似乎到了歇息時間。嵇鶴瞄了路聽琴一眼,見他沒有特別的反應,雙掌一拍,驅散了圍繞講壇與席間的氣流。


    弟子們轟然發出熱烈的聲音,馬上有人轉頭,看向路聽琴的方向,頭一歪,撞見嵇鶴威脅的表情,立即抖若篩糠,乖巧行禮。


    路聽琴唇角繃緊。他抗拒被注視,但比起注視,此時有更令人在意的問題。


    重霜端坐在席上,身軀板正,正在跟首座師兄輕聲細語地發問。一段指導告於段落,他起身,恭送走首座。側過頭,一眨不眨看向路聽琴的方向,露出一個柔順、謙卑的笑。


    在外人眼裏,這是師徒相和的景象。而路聽琴眼中,重霜的黑眼睛裏一片冰冷。


    “師尊。”重霜對他做口型。輕輕的,叫了這麽一聲。


    路聽琴血液倒流。


    “師尊。”重霜再次喚道。他的手裏拿著一柄寒光鋥亮的劍,摩挲著光滑的劍身,慢慢邁出一步。


    天光大亮,一朵浮雲被風吹動,遮蔽了日頭。連飛鳥都甚少駐足的峰頂,陰雲下,泛起令人寒顫的冷意。


    重霜拿著劍,不遠不近地站在路聽琴的正前方。


    嵇鶴見狀,拍了拍路聽琴的肩膀,指尖在衣料一觸即離。“你好好教,然後在這兒等我,我找老三過來診個脈。”


    不……別走。你沒看出來嗎?這朵黑蓮花明顯不是來找師父請教的好嗎!


    路聽琴想要抓住嵇鶴離去的衣擺,剛一動彈,小腿一陣過電的感覺。


    跪久了,腿麻,站不起來。天要亡我。


    路聽琴的唿吸逐漸緊促。


    重霜溫和地看著他。眼神平靜,如一池暗潮湧動的深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病美人師尊洗白了嗎[穿書]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一罐普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一罐普洱並收藏病美人師尊洗白了嗎[穿書]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