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皇室成員吃飯總是很沉悶,這種沉悶感好比學校舉辦師生宴時,老師和同學們討論數學題。那麽一群人便會吃得愁眉苦臉,感覺像在吃斷頭飯。


    當然太子沒有這種煩惱,隻要有吃的東西,他能解決所有煩惱。


    旻文公主坐在席座上,一筷子沒動過。


    皇上關懷道:“孝姝,你嚐嚐這魚。”


    旻文公主冷漠迴絕:“兒臣不愛吃魚。”


    皇上略顯尷尬,再次關懷道:“那你嚐嚐這鴨肉。”


    旻文公主:“兒臣不吃喂了酒的鴨。”


    皇上手僵在半空,受了萬斤重傷似的麵露哀愁:“孝姝,朕之前特意差人問你不吃什麽,明明聽你說沒什麽不吃的。”


    旻文公主說:“那麽兒臣今天有不吃的了。”


    旻文公主的性子,端的是特立獨行,叫皇帝拿她完全沒辦法。唯有太子覺得旻文公主和吃的過不去,簡直是腦子有問題。


    司膳奉上一道異域菜肴,幾隻被浸瀝得翡翠的蝦,排在精致的蔬菜擺飾中,上麵稀稀落落淋了赤橘色的酸味醬汁。這道菜肴是皇帝特命人為太後所做,裏頭添進百種香料,能起到解熱寧神之效。


    翡翠蝦被端上桌,太子的筷子方挪過去,便遭皇上瞪來一眼。


    這是給太後的菜,太後當然該做第一個試菜的人。太子這雙筷子伸得很沒眼色。


    筷子在太子手中於是停頓了半晌,不得不臨時轉到旁邊的包子上。至此,太子已經吃了不下六個包子。


    “蝦竟還有這個顏色,這菜奇特。聽說,是皇帝你特意命人為哀家所做,那哀家要好好嚐一嚐。”


    太後動筷時,旁人都不能吃東西。蘭漸蘇嚼到一半的果李隻得含在嘴裏,含得很是難受。


    他目光定定望住太後,太後鳳甲纖長的手,拿起那雙燙金鳳的銀筷,輕柔夾了一隻翡翠蝦,慢慢送進口中。


    翊王這時沒忍住咳出兩聲。蘭漸蘇低聲問道:“王爺,你怎麽樣了?”


    翊王輕翻了下手,示意他沒有大礙,旁邊的太監連忙送上雪狐裘,披在翊王身上。翊王兩手將雪狐裘往裏裹,臉色被裘衣的雪麵,映得更加蒼白。


    大家都在等太後吃完那隻蝦,太子等得尤其痛苦。


    蝦碰到唇邊,太後的動作突然止住,吊頂燭火下的麵容,刹那之間,浮現一片青灰。她驀地將筷子狠狠擲在桌上,掃掉桌上的碗筷,臉色陡然間大變。


    宮裏的下人很沒用,遇到主子發火,永遠不懂去找主子發火的原因,當然,他們也是找不到便是。他們隻會全部跪下來,不斷說“奴婢該死”、“奴才該死”。


    太後吃飯吃得好好的,忽然發火了,原因不明。


    皇後吃了一驚,忙問:“母後,發生何事?是這菜不好麽?”她豎起柳眉,喝問宮人,“這菜是誰端上來的!”


    捧菜的侍膳宮女麵色青白,顫顫巍巍往前走了兩步,腿一軟便跪倒在地上。


    太後站起來,板住一張臉,森寒的目光朝一個方向瞥去。她冷冷一哼,甩了袖子,一言不發離開大殿。


    太後走後,皇帝、翊王、蘭漸蘇,三個人表現得均相當平靜,如同沒有事發生過一般。


    唯有皇後懵懂,太子懵懂,旻文公主置身事外。


    “分明方才和顏悅色,怎忽發起大火?”皇後顯然無視掉跪在地上發抖的婢女,疑惑的眼光往桌上一幹人看去。


    太子緊低頭,小口小口咀嚼包子,良久,輕聲說:“看來愛是會消失的。”


    *


    宮中尊奉佛神的青蓮閣建起才半個月之久,夜裏已燃燈盞盞,宮女太監在裏出入忙碌。所幸裝修用的塗料均為上等佳材,平日通風工作做得足夠好,也沒出現誰甲醛中毒的情況。


    主閣燈火尤其盛,佛祖金像威嚴盤坐在蓮座上俯瞰眾生,令人不敢正眼直視。


    蘭漸蘇站在閣門外,宮女端茶過來,遇上窺看閣內的蘭漸蘇,張張嘴巴差點“啊”一聲喊出來。蘭漸蘇忙食指放在唇前,朝她“噓”了聲。這宮女是曾在宮道裏讓太監刁難,被蘭漸蘇解圍過的宮女,她立即識相的閉緊嘴巴,重重點下頭,迴過身去幫蘭漸蘇把風。


    主閣內,太後站在佛像前,灰衫素衣,手中握著一串佛珠。雙目微閉,邊撚佛珠,口中邊念經文。


    明黃的龍袍在閣內不緊不慢地走動,從燭光的這一頭,走到燭光的那一頭。皇上不時仰頭冷笑,不時低頭歎氣。因他是皇上,所以蘭漸蘇不敢在心裏把他和間歇性發作的神經病相聯係。


    不過遇到被母親下毒這種事,作為人子,想不神經病也很難。


    “母後啊母後——”皇上從歎氣聲中,無奈地拉出這聲唿喚,他抬頭望著佛祖,敬畏之意在此刻是一點也沒,“兒臣懷疑過所有人,甚至連崇琰也懷疑過,卻唯獨沒懷疑過你。”


    太後自顧念她的經文,安靜片刻,蒼老的嗓音說:“你既已經發現了,為何不直接來責問哀家?你是故意想看哀家出醜?”


    得知太後會第一個動筷,因而將香薺子加進那盤蝦中。這件事,其實誰也不知是蘭漸蘇今日等領路太監時,悄悄動的手腳。


    但皇帝在聞到氣味的那刹那,在看見太後發火的那一瞬間,心底便已什麽都明了。


    皇上站在太後身旁,同她一起凝望佛祖:“兒臣隻是不願相信。兒臣,從知道的那一刻,便不願去相信。”


    “這事,是蘇兒告訴你的吧。”太後道,“那日蘇兒撿到哀家的香包,哀家就知,以他的心思……”


    皇上沒有承認,也沒否認。他閉上雙目,揉著皺起來的眉頭:“母後你,雖然不是兒臣的親生母後,可兒臣始終記得,你從前是如何教兒臣識字、如何教兒臣為人、如何在兒臣生病時不分晝夜照顧兒臣……在兒臣眼裏,你同兒臣的親生母親已無分別。你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


    太後不作迴答,眼裏獨獨裝著佛祖,皇上說的這些話,問的這些問題,猶如吹動那些燭火的清風,對她不起任何作用。


    皇上不禁生起氣來,責問道:“你忘了父皇臨走前,你曾在他床頭起誓,你說你定會扶持好皇帝,護住大灃江山。你怎能,怎能違背對父皇許下的誓言,怎能這麽對朕!”


    “嗬。”太後終於泄出一聲笑,這笑意極輕淡,也極涼寒。她將頭轉向皇上,一字一句問道,“你又忘了,你當初是怎麽對薑大人的?”


    “薑大人!”皇上神情驟然震怒,這三個字,猶如刺中他某根神經線的銀針,“薑大人!你還提薑大人!你還有臉提!”


    “哀家憑什麽沒臉提?應該沒臉提的人是你。”太後緊咬牙齒,方將要大起來的聲音克製住,“自你懂事那年,薑大人便教你騎馬射箭,教你武功,教你讀書。你登基之後,他教你為君之道,為你出謀劃策。他不僅是你的大臣,不僅是你娘舅,更是你的師。可你,你忌他,憚他,即便他要卸官迴鄉,你仍不願放下心中猜忌。隻因他曾在你茫然無知時為你把理朝政,僅因為‘攝政王’這三個字!你設局誣陷他,令他下獄,還讓他在牢中受盡酷刑!


    “終於,他在牢裏病倒了。無論哀家當年如何苦苦哀求你,你都不肯讓太醫去為他診治,更不願讓哀家去看他一眼。你說,你就是要讓他死,你就是要讓薑大人死!那時我便想,鴻熠,你是跟你父皇越來越像,越來越這般不仁!”


    過往種種,浮現在太後通紅的眼中。那年的事她不敢想,不忍想。隻記得終於等到皇上出宮祭祖那日,她買通天牢裏的所有守衛,讓下人悄悄帶她進去看薑大人最後一眼。


    那時的薑大人遍體鱗傷,手足盡碎,雙目也被挑瞎。毒寒入骨,已迴天乏術,隻因未等來太後,牢牢吊住那口氣。薑大人死前那刻,使上全身力氣爬起來,跪在太後身前,被毒啞的喉嚨,拚盡全部力氣,一個字一個字,咽著疼痛說:“臣今生,能侍奉太後左右,已是臣最大的福氣。臣無怨無悔,死而無憾……”


    “住嘴!”皇上怒喝過去,指住太後,“你有什麽臉麵指摘先帝?你身為太後,要知廉恥。當年你不顧名譽,衝到大殿上向朕跪下,懇求朕允你救治那個罪犯。當時你可有想過你是大灃太後,你可有想過大灃?你又對得起朕的父皇嗎?”


    太後在眼淚滾下時,捂住胸口咳嗽起來:“哀家跟薑大人兩小無猜,情投意合,早已許下婚約。是你父皇強人所難,以莫須有的罪名要挾我父親,逼哀家入宮為妃。從始至終,都是你父皇棒打鴛鴦在先。”


    皇帝撇過臉去,哼聲道:“無論當年的事情如何,你既已入宮,就該遵守好妃子的本分。可你……你與那畜生藕斷絲連,甚至還……哼,提這件事,朕都為你感到丟人。你從未替父皇想過,從未替朕想過。你更從未……從未替子謖想過!”


    太後雙眼瞪大,猛烈的咳嗽一陣接一陣來,她半彎下腰,手擋在嘴前,好似五髒六腑下一秒全要叫她咳出。


    皇上深深地吸了口氣。大抵是看太後身體虛弱,多少於心不忍。他擺擺手,寬宏大量地說:“你是太後,此事朕不會定你的罪,你……你便自己,在此處好好反思吧。”


    皇宮這般大,宮闈秘事,素不比民間少。


    這一夜,偌大的皇宮有風有雨。


    皇上發現比生母還親的母後下藥害自己,太後和皇上“對狙”過程中突染肺炎,咳得半死不活。前二皇子在青蓮閣門口吃瓜吃足信息量,後宮某位妃子偷跑出去幽會戲子。


    除了這些,還有一件不起眼,不讓人在意的小事。


    那便是太子一人坐在全席前,不問世事地吃到三更天。


    作者有話說:


    我們的星稀小可愛這幾天在床上等煙火大會等到踢腳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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