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特殊病房的玻璃牆,能清楚地看到病床上那個蒼白病弱的少年。到了這個地步,藥石罔醫,他還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床頭、窗台,擺滿了各式各樣剪裁好的鮮花,像極了這青春年少的生命。絢爛至極,轉瞬即逝。


    “譬如朝露啊。”


    夏渝州輕歎一口氣,拉起掛在下巴上的口罩遮住臉,單手插兜,優哉遊哉地哼著小曲往房門處走。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


    “哢噠”,病房門突然從內部打開,走出一名穿著白大褂的年輕醫生。修長的身形映入眼底,像一根冒著寒氣的冰棍直挺挺地戳進熱油鍋,劈裏啪啦地生生把那句悠揚的尾音炸成了髒話。


    醫生似有所感,轉頭看向夏渝州所站的地方。


    空空如也。


    “司醫生?”旁邊的護士小聲提醒了一句。


    醫生收迴目光,接過護士手裏的表格,從胸前口袋掏出鋼筆簽了個字。


    鍍金筆頭,在紙麵上摩擦出均勻的沙沙聲。這樣的音量,不足以維持聲控燈的工作,拐角後的走廊燈漸次熄滅,將夏渝州淹沒在一片黑暗中。


    “我下班了,你們看著點,別讓他再跑出去了。”


    泠泠如鬆風拂弦的低沉嗓音,沸水似的奔騰而來,避無可避,直燙得夏渝州縮手縮腳險些跳出窗去。


    司君。


    真的是他!


    他怎麽在這裏?


    夏渝州指尖發抖地聽著腳步聲漸行漸遠,慢慢從拐角處探出頭來。看看那人消失的方向,再看看亮著光的病房,果斷轉身離開。


    今天本是來做好人好事的,那個少年就算接受了最先進的治療,存活率也不高,唯一能徹底救他的隻有夏渝州。月黑風高殺人夜,救死扶傷未盡時,偏偏碰見了最不想碰見的人。


    “少年,看來咱們沒緣分。”做好事,首先得這好人活著才行。


    夏渝州歎了口氣,將連衣帽扣在頭上,拉緊臉上的黑色口罩,無聲無息地快步向外走去。醫院前後兩個門,他走的方向與醫生辦公室相反,應當是碰不到的。就算倒黴走同一個大門,司君迴辦公室還要脫掉白大褂換便裝,以那人的龜毛程度沒個十分鍾整理不完,足夠他走出醫院。


    越是緊張,記憶力就越好。眼前的一切清晰無比地印入腦海,整齊的地磚縫、黃色的醫用垃圾桶、牆上的輔助扶手、昏暗的偏僻廊道、礙事的九塊九包郵白大褂,宛如置身恐怖逃生遊戲。


    二十米,十米,五米……


    長長的迴廊終於到了盡頭,月朗星稀,四下無人。不待緩過一口氣,忽然“叮——”一聲脆響,驚得他原地跳了個踢踏,差點把手機隔著院牆扔出去。


    一條新消息。


    【學長:渝州,這是今年《神之腦》總決賽的視頻。雖然很唐突,但還是希望你能看看。他才十六歲,是個貨真價實的天才,就像當年的你一樣。】


    《神之腦》是一檔腦力競技比賽節目,比賽內容涉及到速記、數學、邏輯推理等各方麵。參加的都是智商超群的少年,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向觀眾展示天才和普通人的區別。


    而病房裏那個預定了死神專列商務座的少年,正是這一屆的冠軍。


    “第五屆神之腦大賽全球總冠軍誕生了,他就是十六歲的天才少年,陳默!這是全球腦力的巔峰,是人類智慧的天花板!而他隻有十六歲,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他的未來光芒萬丈!”視頻中,主持人興奮無比地把話筒遞給一臉冷漠的少年,“此時此刻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少年撩起眼皮看了主持人一眼,勉為其難地接過話筒:“你這台詞邏輯不對。如果我是腦力巔峰,那前四屆冠軍是什麽?”


    主持人:“……啊?”


    夏渝州頓下腳步,盯著屏幕上翻著死魚眼靈魂質問的小朋友,微微挑眉。嘖,真是個傲慢又惹人厭的小孩。


    關掉視頻,隨手迴複:


    【學長記錯了,我可不算什麽天才。】


    【而且,最討厭天才。】


    靜音手機,裝進褲兜,原地轉身。


    夜晚,人的植物交感神經抑製,對於疼痛的感知會增強。通常的重病區,就算沒有鬼哭狼嚎,也該有許多人輾轉難眠、吵吵鬧鬧。但這裏沒有,詭異地安寧著,隻有個別敞著門的病房傳出低低的交談聲。


    “你現在抵抗力很低,真的不能出去。因為昨天晚上你偷跑的事,司醫生都生氣了。他冷著臉的樣子太那什麽了,嚇得我腿軟。”護士一邊給少年換藥,一邊柔聲絮絮叨叨。


    少年仿佛沒聽見,捧著一本黑色燙金封麵的書看得渾然忘我,過了七八秒才迴了一句:“你確定是嚇得?”


    “你這孩子,說什麽呢!”護士姐姐瞬間漲紅了臉,惱羞成怒地嚇唬他,“總之千萬別往外跑了,特別是晚上,這裏可是醫大附院,當心被吸血鬼吃了。”


    “你也聽說過醫大吸血鬼?”少年猛地抬起頭,瞪著一雙漆黑的鹿眼,直勾勾地盯著護士。


    護士臉頰微抽,預感不妙。果然,下一秒:


    “能說具體點嗎?”


    “醫大吸血鬼的傳言是五年前興起的,最近幾年還有蹤跡嗎?”


    “它當時出現在什麽地方,被它咬了的人後來死了還是失蹤了?”


    ……


    “怎麽不說了,你是醫大畢業的吧?”


    這所醫院是醫大附屬醫院,旁邊就是全國最好的醫科大學,因為全稱過長,人們習慣性直接叫它“醫大”。在這裏工作的醫生、護士,大多數都是醫大的畢業生和教授。


    “不是……”護士漲紅了臉,醫大招生門檻極高,就算護理專業也要超高分才能進的。


    “那你怎麽進的附院?”少年好奇地看著她,沒有鄙夷,也並非玩笑,就是很認真地詢問,跟探討嚴肅的學術問題沒兩樣。


    “我托關係找人進的,行了吧。”


    “難怪你昨天說配不上司醫生。”


    “陳默!”護士姐姐突如其來的怒吼聲,震得迴廊上的掛畫抖三抖,“你藥換完了!最後警告你一遍,今天再敢跑出去,就把你關到icu時時監護!”


    說罷,端起托盤,頭也不迴地走了。


    來時孟母殷殷斷機杼,去時張飛怒吼長阪坡。


    夏渝州站在門外,吭哧吭哧憋笑。這孩子,活到現在沒被人打死,也算個奇跡了。慢悠悠抬手敲敲門:“我是醫大的,咱倆聊聊?”


    “你誰?”


    “醫生。”


    正快速穿鞋的少年,抬頭看向倚在門邊的人。


    這人似模似樣穿著一身白大褂,但款式與司醫生他們的褂子不一樣,臉上戴著明顯不符合規定的黑色口罩。更過分的是,白大褂後麵竟然還露著藍色連帽衫的帽子!別說醫生了,賣號黃牛都沒這麽嘻哈。


    “我是別的科室的,你大概沒見過我,”夏渝州不知從哪裏變出一朵半死不活的康乃馨,插到床頭的玻璃瓶中,“算是你的粉絲,下班順道來看看,你這是要去哪兒?”


    少年不理他,繼續綁鞋帶。


    夏渝州扯了張凳子,坐到床邊。床上放著那本黑色封皮的書,燙金大字標題《血族探秘》。


    “你打算去醫大找那隻吸血鬼?”


    這話終於引起了小少年的興趣,慢慢站起身喘了口氣:“你知道他?”


    夏渝州拿起那本書翻了翻:“你先告訴我,找吸血鬼做什麽?”


    “我想請他給我初擁。”


    “哈?”夏渝州不明所以。


    少年抬手,按住翻動的書頁,點了點章節標題——the  embrace。


    “初擁,英文是the  embrace,把人類轉化成血族的方式。按照書中記載的,大概是吸血鬼先把人的血吸幹,再讓瀕死的人吸自己的血,從而將其轉化為同類。”少年一臉認真地解釋。


    “其實,我覺得翻譯成初擁並不準確,embrace應該理解為信仰、皈依。皈依血族,皈依黑暗之神。”


    黑暗之神……


    夏渝州嘴角抽搐,這就是自家學長內定的學生,天才少年,科學界冉冉升起的新星,還沒上大學就封建迷信了:“你不是何教授的學生嗎?少看點這東西,小小年紀不相信科學,淨信這些不著邊際的。”


    “人在絕境中的時候,總得有點寄托。”少年聳聳肩。


    他的這個病,隻有骨髓移植可以治。但因為體質的原因,就算移植成功,存活率也很低。


    蒼白到近乎透明的臉上,有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滄桑疲憊一閃而過。“你不懂。”


    “行,我不懂,”夏渝州單腳踩在床邊,打開備忘錄翻了翻自己來前準備的台詞,一句也用不上,索性關了手機,“但你怎麽知道,成為血族就能治病了?就算能治病,當一個見不得光的吸血鬼,沒準活得更痛苦……”


    “哪怕像蟲子一樣活著,隻要活著就行,”少年打斷了夏渝州的長篇大論,拿過那本書夾在腋,低頭向外走,走到門口背對著夏渝州揮揮手,“謝謝你陪我聊這個,我還有事要去完成,再見。”


    夏渝州被這又酷又中二的台詞逗笑了,十分配合地站起身來,用動漫裏神秘老爺爺的口氣,抑揚頓挫道:“你的決心我已經看到!那麽少年,你願意皈依血族嗎?”


    “你說什……麽?”


    驀然迴頭。


    黑色口罩,在少年人驚愕的目光中緩緩拉低。


    夏渝州咧嘴,露出了一顆尖尖長長的獠牙:“初擁,乃舶來之詞,吾華夏族謂之歃血歸親。以吾血,融爾血,歸於血族而為親。自此,生非常人之生,死非固有之死。你可願?”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以牙之名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綠野千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綠野千鶴並收藏以牙之名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