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三嬸姓顧名雙紅。她嫁到我們家那年村頭那座有著高高的尖頂、據說是意大利人設計修建的教堂失火燒毀。教堂裏有一幅壁畫畫著一隻健壯的母狼和兩個叼著母狼奶頭吃奶的男孩。當時那教堂是我們村小學的教室我們把上學說成“進狼窩”。我們村這所小學是初級不完全小學隻有三個班分三個年級混在一起上課。老師也隻有一個人算術、語文、體育、音樂、圖畫都是他來教。他姓宋名魁是村裏最有知識的人。宋魁老師有家有老婆有孩子但他不迴家住他就住在教堂內那個沿著木板樓梯可以上去的、據說是意大利牧師呂鬼子曾經住過的房間。因為我們家與宋老師家是前後院宋老師的老婆我稱之為“二大娘”經常會敲著我們家的後窗說小光跟你們老師說一下家裏沒洋油了。或者是供銷社裏賣茶葉末子一毛錢半斤問他要不要……


    我實在搞不清楚宋老師家有孩子大女兒比我大三歲二女兒與我同歲兒子比我小一歲二大娘為什麽不安排自己的孩子去向丈夫傳信息而偏偏讓我去。我也搞不明白宋老師讓不到上學年齡的兒子小元上學卻不讓過了上學年齡的兩個女兒上學這好像是重男輕女的問題但又不完全是。因為我父母不讓天分很好的我姐姐上學後宋老師來過我家好幾次勸說我父母希望他們不要重男輕女。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宋老師批評我父母思想封建。宋老師說一個好女兒勝過一群沒出息的兒子。宋老師還拿宋氏三姐妹做例子來證明他的理論在當時說這樣的話是有很大政治風險的但宋老師說了好像他知道自己要在“文化大革命”前結束生命一樣。我也記得我父親說宋老師您講得對沒一個字不對但我們家人口多都上學誰幹活如果您能安排個人來幫我們家幹活我們就讓坤兒去上學我姐姐乳名坤村裏孩子自然不知道我姐姐這個文化含量很高的乳名的寫法與意義就順嘴把她叫成“困”還順便給她起了個外號“困不醒”我跟我姐姐打架時也經常喊她的外號。我姐姐隻上了一年半學即輟學迴家幹活但她十五歲後便天才迸發被抽調到公社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裏既能歌又善舞還會編快板成為聞名一時的才女。


    還是說宋老師他那個小兒子名元爹名魁兒名元父子倆連起來是魁元這可是野心勃勃的命名。宋元還不到五歲就跟著我們讀一年級他又乖巧又聰明小模樣又可愛簡直就是個天使。他跟著宋老師在教堂裏睡讓他迴家也不迴。我曾經很多次踏著吱吱作響的木樓梯進入宋老師的辦公室兼臥室對裏邊的情況了如指掌且有美好的印象現在將近六十年過去了如果我有美術才能能把那個房間裏的一切都準確無誤地畫出來。最令我難忘的除了那幅狼壁畫就是房間裏的鬆木地板被意大利牧師和他的女人以及解放軍指揮官以及區幹部的腳掌摩擦多年而形成的凹陷裏那些顏色金黃的突出木絡那看上去養眼、摸上去光滑、聞起來芳香的木地板。能睡在木地板上或是行走在吱吱嘎嘎作響的木地板上該是多麽幸福啊怪不得宋元非要跟宋老師在教堂裏睡覺如果是我當然……如果我能在這個鋪了鬆木地板的房間裏睡一晚上該有多好啊但是我沒有這個福氣。這個房間當時我覺得很大現在一迴想其實很小。房間呈長方形有一扇朝東開的窗戶有一扇朝南開的窗戶窗戶的玻璃花花綠綠的當時我覺得這花玻璃神奇後來知道這是教堂的標配。想當年意大利人費盡心力把這些彩色玻璃從他們國家運到我的故鄉這個偏僻的小村莊是多麽樣地執著和不易。那房間的東北角落裏安著一張床一張窄窄的單人床。我們那地方老百姓的口語裏雖然多用“床”這個名詞譬如說新媳婦過門要“坐床”但這個“床”是不存在的因為家家戶戶裏隻有土坯壘成的炕“坐床”實際上就是坐炕但既然這樣說那就說明在曆史上我們這地方也是有過床的。有床的時代必定是社會比較安定、人民比較富裕的年代。現在我們那兒的年輕人多數都進城睡床去了那些沒進城的老人有的也拆了土炕買了“席夢思”過上了睡床的幸福生活了。但在宋老師睡床的年代裏隻有公家的人才睡床。經過了改朝換代和革命的洗禮教堂裏與上帝有關的痕跡早已蕩滌幹淨唯一保存下來的狼壁畫也差點被鏟除之所以沒被鏟除是宋老師從報紙上發現了一位解放軍高級將領的照片竟然是以這幅狼與男孩的壁畫為背景的據老人們迴憶解放軍打高密時這座教堂是解放軍的指揮部於是這壁畫也就成了革命曆史的一部分。後來我經常想如果這教堂不被燒毀豈不是一個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狼與男孩的壁畫是在大堂的牆壁上宋老師臥室的牆壁上貼著發黃的報紙還有一張題目叫做“今天我喂雞”的年畫。這張年畫在教堂失火三年後可是大大地有名了一陣原因是有人從畫麵上的衣紋及線條裏發現了“xxx萬歲”五個字我三嬸家的牆壁上就有這樣一張畫我曾指證給我三嬸看希望能將此畫撕下來送到學校的紅衛兵頭頭那兒去表功但我三嬸很輕蔑地說了兩個字“放屁”


    我至今還記著第一次去上學的情景。姐姐去送我此時她已經輟學。我背著姐姐用過的藍布書包書包裏放著一塊石板兩根石筆。那時候物資缺乏買不到本子課本也是印在一種散發著臭氣的馬糞紙上。一進教堂我就感到脊梁溝裏冷颼颼的抬頭就看到對麵牆上那幅狼壁畫。一縷從彩色玻璃窗上透進來的柔和光線斜照在狼歪著的腦袋上使它的眼睛閃閃發光。我感到那狼的眼睛是死盯著我的便匆忙躲到姐姐身後。姐姐說你躲什麽這是一匹善良的狼。它不但不吃小孩它還給小孩喂奶。這時我的好朋友宋老師的兒子小元跑到壁畫下用他父親的教鞭指點著靠近母狼後腿那個仰著頭吃奶的男孩說“這是羅慕路斯。”然後又指著靠近狼的前腿噙著奶頭的男孩說“這個是勒摩。”經小元這樣一說我感到狼的目光不似剛才那樣兇惡了而且我馬上就聯想到那母狼腹下的男孩一個是我一個是小元。


    以上這些都不是我這篇文章的主要部分全部刪去也不足惜但這些閑筆營造的就是那樣一個時代的氛圍而沒有氛圍文章就沒有說服力您說對不對


    經與我父親我姐姐以及村子裏的老人核實大家一致認為將教堂燒成一片廢墟的那個夜晚是公元1963年12月22日因為那天是冬至也就是農曆癸卯年的十一月初七日那場大火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燃起的。我是我們家最先發現教堂著火的因為幾天前宋老師給我們講語文課時突然講到天上的星宿他說最近一段時期在北鬥七星附近每天淩晨時會看到一顆拖著長尾巴的掃帚星宋老師說掃帚星是民間的俗稱正確的叫法是彗星。因為我們那篇課文中有一個智慧的“慧”字老師給我們講這個生字時順便講到了彗星。他說同學們要從小培養起對天文地理的興趣人類的智慧就是從仰望星空開始的許多偉大的科學家也是在聽了老祖母講述的類似牛郎織女的神話故事後抬起頭來尋找天上的星座由此開始了他們的科學研究道路。所以那天晚上我特意多喝了兩碗水希望在黎明前被尿憋醒然後出去觀賞彗星。我在膀胱的壓力和我三叔家院子裏那幾隻公雞的齊聲鳴叫下醒來披著棉襖趿拉著鞋子跑到院子裏一出房門就看到教堂那兒火光衝天照耀得整個村莊一片通明我大聲喊叫“起火了”


    大人們都披著衣服跑了出來。村子裏響起了唿喊救火的聲音。父親提著兩個鐵皮水桶拖著一根扁擔跑了出去。村子裏一片嘈雜一會兒工夫就聽到我家後院裏響起了二大娘的哭叫緊接著她的兩個女兒也哭了起來。聽哭聲知道她們往教堂的方向奔去了。我掙脫了母親的拉扯往狼窩不向我們親愛的學校奔去。大街上有很多人男人們有的在大柳樹下那口水井邊上摸著黑打水有的站在街邊呆呆地望著火。有人啞著嗓子喊叫“救火啊救火啊……”但麵對著這高達數十米的火苗子無人敢往前靠。我站在離教堂足有一百米的地方還能感覺到皮膚被烤得生痛。附近大槐樹上被驚擾得神經錯亂的烏鴉哇哇地怪叫著在火光裏亂飛有幾隻竟然撲進了火焰。我在迴憶教堂裏不我們學校裏的木頭課桌木頭的板凳木頭的黑板以及那通往宋老師房間的木頭樓梯以及宋老師房間裏的木頭地板還有那張“今天我喂雞”的年畫那幅具有曆史意義的狼與男孩的壁畫……嗚唿這一切美好的記憶都化成了這燭照天地的火焰我坦率地承認我當時根本沒想到宋老師和他的兒子宋元我估計周圍的人們也沒有想到隻有當二大娘跪在眾人麵前喊叫著“救救我的男人吧救救我的兒子吧……”這時候大家才想起在那熊熊的火焰裏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村子裏最有文化的人一個是村子裏最可愛的孩子。村黨支部書記郭大發這個參加過抗美援朝、一條腿上留有殘疾的榮譽軍人從一個男人手裏接過一桶水提著一瘸一拐地試圖往火焰靠近那熾熱的火焰似乎把他照耀成了一個閃光的透明體我平日裏對這個滿嘴酒氣、動輒開口罵人的瘸人沒有好感但在這一刻突然感覺到他高大威猛像個英雄。我曾經認為村子裏傳說甚廣的他在朝鮮戰場上用步槍打下一架美國飛機的事純屬吹牛但在這一時刻我覺得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有人大喊郭支書危險但郭支書就像扭秧歌似的輕盈而飄忽地提著一桶水靠近了那大火然後一手提著鐵桶的鼻子一手把著桶底以那條健康的右腿為支撐以那條有殘的左腿為輔助猛地將身體旋轉了一百八十度一道明亮的水瀑飛向烈火烈火似乎略微地暗了一下顫抖了一下但隨即更猛烈地燃燒起來。後來當我學到“杯水車薪”這個詞時立即就迴憶起了這個場麵。村裏的老者也喊“支書閃開吧沒有救了”這時二大娘又哭起來。支書退後幾步對著他那位擔任民兵連長的侄子吼叫“還傻站著幹什麽快男人們排成隊從這兒到井邊隔兩米一個老吳、老聶、老陳你們三個負責從井裏往上打水其餘的人傳遞不要亂快”


    盡管事後證明這點水對這樣的火勢幾乎沒發揮什麽作用但大家都不得不佩服郭書記在危急時刻的決策能力和身先士卒的英雄精神在那晩的情況下這樣的安排是最有條不紊、效率最高的而且他是那樣地知人善任老吳、老聶、老陳是村子裏的三個巧匠老吳是泥瓦匠老聶是木匠老陳是鐵匠這三個人都上了年紀腿腳不如年輕人利落但他們手上都有尺寸摸著從井裏往上打水村裏的人沒有比他們更合適的了。話說這條從大柳樹下到教堂的長達數百米的輸水線就立刻地運轉起來那位當過幾年坦克兵的民兵連長郭光星幾次要把叔叔換下來但都遭到了拒絕。於是他也就擔當起將桶裏水潑向火焰的最危險的工作表現出了他曾經有過的軍人的勇氣。大約有一個小時過去從井台那邊傳來喊叫說井水已經幹了。是的桶裏的水早就變少了變渾了而人們的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幸好火焰漸漸變弱水潑進火堆裏爆發出的奇特的香味彌漫在天地之間。被嚇昏了的狗開始叫了起來。河對岸那個名叫沙子口的小村裏的人也提著水桶拿著十字鎬下到河底砰砰啪啪地鑿開冰層從河中提水過來。領頭的那人穿一件紮著術線的棉襖腰裏紮著一根皮帶頭上戴著一頂栽絨帽一看就知是個複員兵。受他們的啟發郭支書下令讓村裏的人到河裏去取水。火勢雖然減弱了但還是可以把河道照耀得通明。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可以看到河麵上的冰放射著銀白色的光芒也可以看到對岸的河堤上站著很多看熱鬧的人。村裏的人一窩蜂般撲向河底砰砰啪啪地砸冰。沙子口村一個青年一手提著一桶水爬河堤時不慎摔倒鐵桶滾下去桶裏水都潑灑在河堤的漫坡上這也為後邊的人提桶爬坡製造了困難人們隻好從旁邊那些樹叢裏鑽上來。這時從東邊射來兩道明亮的光柱隨即傳來汽車的轟鳴人群中一陣歡唿蛟河農場的人來了他們是半軍事化的單位是部隊成建製地轉業成了農業工人他們跟新疆、北大荒、海南島的農墾工人是一個係統的縣裏都管不著他們。他們是有戰鬥力的生力軍。


    簡短捷說吧在三夥人的共同努力下火熄滅了。我當時有一個很不正確的想法那火即使不救也會熄滅因為能夠燃燒的東西就那麽多燒光了自然會滅。但是我這個想法如果在當時說出來必會挨揍。因為第二天縣廣播站就播放了一篇通訊稿子很長把原本該放茂腔的時間都擠掉了寫稿的人是我們烽火人民公社的大筆杆子楊結巴這當然是外號用他的外號其實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敬因為他自己也習慣了這個外號如果有人稱唿他的原名楊連升他反而會愣一下。楊結巴是我們宋老師的好朋友兩個人都有文化可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是高雅的說法低俗的說法是“魚找魚蝦找蝦烏龜找王八”楊結巴經常到教堂不狼窩不學校來找宋老師玩騎著一輛“國防牌”自行車那車子雖然破舊但也讓村裏的年輕人羨慕不已當時的農村人如果能擁有一輛“國防牌”自行車比現在的人擁有一輛豪華轎車要更引人注目。楊結巴這輛自行車是一輛有故事的自行車我們且放下這個話頭等有時間再另章詳述。咱先說正事。楊結巴原先是公社駐地那所完全小學的語文教師因為文筆好也因為口吃不適合講課被提拔到公社裏去專職寫文章號稱二秘書。一秘書就是那位可以列席公社黨委會議的黨委秘書陳正言。楊結巴歸陳秘書領導但他看不起陳秘書我好幾次聽到他喝得半醉時罵陳秘書狗屁不通。宋老師那間宿舍裏還有一個鐵皮焊接的煤油爐子一般不用隻有來了楊結巴才會點燃燒一壺水沏茶。他那把燒水的壺是那種三毛錢一把的泥陶壺用時要格外小心。他們喝的茶葉就是二大娘買的那種一毛錢半斤的茶葉末子偶爾楊結巴也會從懷裏摸出一個白紙包小心翼翼地剝開不無炫耀地說“嚐嚐這個六安瓜片這次寫的稿子曲書記在縣三幹會上宣講後大受好評曲書記獎了我二兩”然後又摸出一包大前門牌香煙說“還有這個也是曲書記獎的。”


    楊結巴每次進了我們教室都會對著那幅狼壁畫雙手合十拜祝兩下他說這是一隻神狼是我們學校的保護神。


    楊結巴和我們宋老師在教堂裏那個鋪了鬆木地板的房間裏抽著大前門煙喝著六安瓜片茶的情景過了將近六十年還曆曆如在我的眼前。我想人的幸福感還真不完全是因物質的積累和職位的升遷或名譽的疊加所決定的就連我因為幫他們去河裏提了半桶最清澈的水而被獎賞了半杯茶水也幸福得不可言狀那種幸福啊現在即便把我泡在一個用最高級的茶水充盈的浴缸裏也是得不到的啊。他們說著投機的語言偶爾議論時政但大多數是在談論藝術談他們讀過的書談他們聽過的戲談他們看過的電影我聽得入迷如癡如醉並產生很多夢想。我記得最讓我入迷的是楊結巴講過的印度電影《流浪者》講到熱鬧處他站起手舞足蹈地唱。真是奇怪他講話結巴但唱起來一點兒也不結巴。許多年之後我在軍隊大院的操場上看了這部電影但感覺有點兒失望因為我看到的沒有楊結巴講述的精彩。還有宋老師床頭上掛著一把京胡楊結巴能唱老旦滿口嗓他們一拉一唱整個村子的人都能聽到。火災之後的第二天早晨楊結巴騎著自行車匆匆趕來到了廢墟前將車子一扔跪到地上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用巴掌拍打地麵。他的悲慟絕對不是裝的跟他與宋老師講述過的諸葛亮哭周瑜有本質的區別。他的哭感染了還在那裏冒著餘燼的烘烤用鐵鍬、鐵鉤子往外扒拉破磚爛瓦試圖尋找宋老師和他的兒子的遺骸的人們大家一邊幹活一邊用襖袖子或手背擦拭眼淚而二大娘又一次昏了過去。有人上前試圖把楊結巴拉起來但死活拉不起來。他身上仿佛沒有骨頭軟不邋遢的一拖一套拉。鼻涕眼淚把他文質彬彬的臉弄得慘不忍睹。最後還是郭大發書記上前把他拉起來其實也不是郭書記的手把他拉起來而是郭書記的話把他拉起來。郭書記說“老楊你就別像個老娘們一樣嚎起來沒完了毛主席咋說來著‘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你現在立刻去采訪采訪完了趕快寫一篇稿子我告訴你說宋老師是為了搶救公共財產犧牲的為了搶救公共財產他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不顧了”


    聽到書記的話楊結巴幾乎是蹦了起來是的哭管什麽用呢哭也不能把死人哭活把宋老師的英雄事跡報道出去才是對宋老師的最好紀念也是一個老朋友向死者表示友誼的最佳方式。必須承認楊結巴是大才隻可惜他是結巴否則憑著那支生花妙筆到縣委宣傳部裏去當個副部長或者到省報裏去當個記者那是綽綽有餘的但老天偏偏讓他是個結巴於是他也隻能在我們那個小小的公社裏作為一個名人而終其一生據說八十年代時他帶出來的幾個徒弟都轉了城鎮戶口吃商品糧拿工資隻有他鬱鬱不平地、牢騷滿腹地在這個局裏或哪個鎮上幫人炮製點文章混碗飯吃。其實他也有過交鴻運的時候那就是全國普及革命樣板戲的時候他自告奮勇扮演《紅燈記》裏的李奶奶一炮打響全縣聞名。如果不是因他得意忘形犯了錯那也不至於落魄到後來那種程度。


    楊結巴這篇通訊文采飛揚描寫生動。他寫宋老師冒著生命危險一次次衝進火海去把課桌和板凳拖出來而他的最親愛的兒子在火裏哭叫。他寫烈火熊熊如火炬照亮了大地與天空。他寫這是一曲集體主義與英雄主義的壯歌沙窩村生產大隊的貧下中農在黨支部書記郭大發的率領下救火救人不怕犧牲沙子口生產大隊的貧下中農也趕來助戰國營蛟河農場的工人老大哥們也從十裏之外以急行軍的速度趕來——明明是坐汽車來的嘛。他再寫大火終於被救滅保住了生產大隊的糧倉和三萬斤戰備糧保住了生產大隊的三匹馬、三頭騾子和六十多頭耕牛保住了生產大隊養豬場裏的數百頭豬也保住了全村兩百多戶貧下中農的房屋和生命……


    這篇文章縮寫後在省報發表了一個簡短版讓楊結巴的才名又上了一個新的台階。為宋老師評烈士的事因為有這篇文章助力隻用了十天就得到了縣政府的批準。過了十幾年興起招收工農兵大學生時村裏竟然把連一天學都沒上過的宋老師的小女兒推薦去上了煙台水產學校這自然是沾了他爹烈士英名的光準確地說是沾了楊結巴那篇文章的光更準確地說是沾了郭大發書記的光。雖說一天學沒上但她天生聰明先認魚蝦後認字很快就成了班裏的優等生畢業後分配到縣水產公司賣魚賣蝦賣海帶凡是海裏產的東西就沒有她買不到的我們家跟著她沾了不少光。我母親曾幻想著讓她成為我媳婦但人家是吃國庫糧的自然看不上一個農民後來她嫁給了原烽火公社副書記羅金友的兒子羅衛民生活幸福而美滿這些都是後話了。


    二


    失火後第三天盛著宋老師和他兒子遺骨的兩具棺材從他們家院子裏抬出來時我們正在把我三嬸娘家陪送的一個櫃子兩個箱子還有洗臉盆、臉盆架、被子褥子還有一大包蠟燭等物品從牛車上卸下來。胡同狹窄擋了他們的路。這確實是巧合但有的人卻認為這是我們家故意的設計棺材者“官”也“財”也攔住了棺材就等於攔住了官運和財運當然這些都是事情過後人們的演繹和解釋而在當時我們家裏的人都發自內心地感到晦氣娶媳婦碰上出殯的哪裏去找好幸好我們僅僅是在卸嫁妝再過十天才是婚期如果是花轎落地那一刻碰上棺材出門那才是晦氣呢我從家裏長輩的臉色上看出了他們的懊喪和對我與三叔的不滿但三叔好像沒事人似的匆匆忙忙先把牛車上的東西卸下來然後讓我在前頭扯著牛韁繩他在後邊用荊條子抽打著牛屁股用最快的速度把牛車趕出了胡同為宋老師父子的棺材和送殯的隊伍讓開了道路。


    我三嬸是城裏人家裏開著一個蠟燭店地點在東關神仙巷。店門口掛著一個油膩膩的木牌子上邊寫著四個暗紅色的字光明蠟燭。蠟燭店門麵不大前麵三間房子中間是店麵有幾排貨架貨架上擺著各種蠟燭。兩側是兩間耳房有一個後門通往後院後院兩側擺著成捆的蘆葦和幾個大缸大缸裏盛著羊油和牛油這些都是做蠟燭的原料。東側兩間廂房是蘸蠟燭的作坊。北麵三間正房是主人起居的地方。


    這是我第一次進縣城時間是教堂起火後第二天。三叔讓我跟他趕著牛車去縣城拉三嬸的嫁妝。按說拉嫁妝的事三叔不能自己去但村裏人都忙著挖台田防澇治堿連婦女都下了地。三叔是龍山煤礦的工人請了一個月假迴來結婚。他帶著我去找郭支書希望書記能派兩人去城裏幫他拉嫁妝。三叔遞給郭支書一支“大前門”香煙支書接了煙放在鼻尖下嗅嗅然後又放到指甲蓋上頓頓那時可沒帶過濾嘴的香煙將煙頭放指甲蓋上頓其目的是防止細煙屑被吸入口其實那就是老煙鬼的派頭兒。三叔趕緊劃火幫書記點上煙。吭吭哧哧地說請書記派人的事。書記說一個蘿卜一個坑哪裏有閑人你閑著沒事自己去吧如果怕路上悶就帶上你這個話多的侄子我心裏想我什麽時候話多了呀三叔搔著脖梗子說書記您看哪有新郎自個兒去老丈人家拉嫁妝的隻怕會讓人家笑話呢。支書噴吐著煙霧說新社會新風尚誰敢笑話你去吧沒準兒你那媳婦還挺高興的呢聽說你媳婦能寫一手好字她是什麽文化水平我三叔說好像是初小吧也許是高小吧等她來後我問問。支書笑道不是說你們是自由戀愛嗎怎麽連人家是什麽文化程度都不知道呢。我三叔嘿嘿地笑起來。這樣吧小光跟你一起去書記說我讓第二生產隊把那輛地排車借給你們用二隊裏那頭蒙古牛腿最快就派這頭牛去你去跟趙六說就說我說的。書記抬頭看了看太陽說時間還不晚你們這就出發無論如何今晩要趕迴來帶足草料把牛照顧好這頭牛是寶貝我們還指望著它繁殖幾頭快腿牛呢。我三叔很感動把那盒煙塞到支書口袋裏支書說三怪我三叔外號三怪你想幹什麽腐蝕拉攏革命幹部三叔不好意思地搔脖子。支書摸出煙盒從中抽出兩支一支夾在耳朵上一支就著那個煙頭引燃把煙盒又還給我三叔說雷厲風行趕快明兒個宋老師出殯公社裏還要來人呢。對了你們路過百貨商店時順便幫我買兩節幹電池要大無畏牌的去吧。


    我和三叔趕著地排車進城母親為我們包上了兩個玉米麵餅子、兩棵大蔥還有一團黑醬。那時候可沒有瓶裝的礦泉水之類的不過也絕對渴不著我們公路沿著河邊走我們隨時可以到河裏去喝水。那時代的河水清澈見底絕對沒有汙染。路剛剛修過所謂剛剛修過就是在路麵上剛撒了一層破磚爛瓦還有鵝卵石然後讓國營蛟河農場的東方紅牌鏈軌拖拉機來鎮壓了兩遍。這條路也是蛟河農場通往縣城的唯一道路他們的嘎斯51大卡車和捷克斯洛伐克生產的膠輪拖拉機每天都要在這條路上跑。我們盡量讓蒙古牛沿著路邊比較平坦的地方走為了減少顛簸也為了保護它的蹄子。


    三叔坐在牛屁股後的轅杆上我坐在車廂裏屁股下墊著一盤麻繩子。三叔心情很好嘴裏哼唱著小曲。小曲哼夠了就吹口哨。那時候的年輕人都喜歡吹口哨據說是跟著一部外國電影裏的男主角學的。就連剛剛去世的宋老師也擅長吹口哨他還是我三叔的啟蒙老師很多人都說吹口哨是流氓行為但參加過抗美援朝的郭支書不這樣看他說誌願軍的偵察兵在樹林裏吹口哨學鳥叫引誘敵軍過來活捉迴去立功受獎關鍵是要吹好三叔的口哨吹得好聽極了幾次讓他教我他也教過我但我口舌太笨怎麽也學不會。長大後我學習了一點兒音樂知識曾多次想起如果當時有個錄音機把我三叔吹過的口哨都錄下來交給音樂家必會給他們帶來很多靈感。三叔還送給我一塊金黃色的有半個拳頭我那時的拳頭那般大的透明的鬆脂一樣的東西裏邊有一隻活靈活現的碧綠小蟲子三叔說這是他在坑道掌子麵上抱著風鑽采煤時發現的。這應該是三叔對我的獎勵獎勵我陪他進城拉嫁妝。其實不用獎勵我也很高興。這是我平生頭一次進城進城可以看火車看樓房看許多在鄉下看不到的風景。現在迴憶起來三叔送我的是一塊頂級的價值不菲的琥珀可惜我太好奇總感覺裏邊那隻小蟲子是活的於是就用錘子砸破。如果能留到現在……這是一個人老了後經常說的廢話這世界上什麽“果”都有就是沒有“如果”。


    三叔當然也跟我說過他這門親事的緣由他說小光你三嬸那可是高密城裏有名的美人哪。“第一美女嶽海玲第二美女孔海蓉第三美女邵春萍三個美女加起來比不上蠟燭店裏的顧雙紅。”這是高密城裏人人都知道的順口溜三叔洋洋得意地說顧雙紅就是你三嬸你想知道我一個煤黑子是怎麽把高密城裏的大美女搞到手的嗎天意除了天意沒有別的解釋。我特別想聽三叔把這個“天意”的細節講給我聽但三叔似乎沉浸在對往事的迴憶中一副心醉神迷的樣子那下意識吹出的口哨特別地婉轉抒情連天上的百靈鳥都盤旋鳴叫著跟隨我們前進。牛車從鐵路橋洞裏鑽出來就等於進入縣城了這時恰好有一輛從青島方向開過來的列車經過我不錯眼珠地盯著看那車頭噴出的強勁白煙看那些一閃而過的窗口聽那鏗鏘的車輪聲和震耳欲聾的汽笛聲心中萌生了強烈的向往我對三叔說三叔我這輩子要能坐一次火車死了也就不冤枉了。三叔笑道這還不簡單嗎過幾天我迴煤礦上班時帶上你坐一次就是。你這輩子一定能坐上火車


    三叔說一會兒到了三嬸家你切記要少說話要看我的眼色行事如果我那老丈母娘留我們吃飯你小孩家不要上桌在下麵弄點吃的就行了吃完了就出去看車喂牛。我說三叔你放心我裝啞巴。三叔笑道也沒有必要裝啞巴你是很聰明的不用我多囑咐看我的眼色行事就行了。


    我們趕著車到達三嬸家的光明蠟燭店時已經是正午時光了。三叔讓我看著車和牛他自己進了店。我看了店門旁邊那塊有了年份的老招牌為自己猜識了“蠟燭”的繁體字而得意。我看到三叔站在櫃台前與一個女子說話我知道她就是我的三嬸顧雙紅盡管我看不清楚她的臉我也知道她很美。


    一會兒工夫我看到三叔跟著三嬸到後院裏去了。有一個年齡跟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像從地裏冒出來似的出現在我的身邊氣洶洶地問小孩你是從哪兒來的我說從烽火公社來的。他翻著白眼又問烽火公社在哪兒我指了指東北方向說在那兒。他又問我你來幹什麽我答道來拉嫁妝。他非常不明白的樣子又問什麽是嫁妝我立刻在心裏就把這個城裏的小孩子給蔑視了連嫁妝是什麽都不知道還城裏人呢。當然我沒把對他的蔑視說出來而是耐心地告訴他說這是我三嬸家我三嬸就是剛才站在店裏賣蠟燭的。那小孩立刻明白了說原來是蠟燭紅要出嫁了蠟燭紅要嫁給鄉下人啦。我糾正他說我三嬸的名叫顧雙紅。他說顧雙紅就是蠟燭紅蠟燭紅就是顧雙紅。蠟燭紅大破鞋兜裏揣著一副牌想跟誰來跟誰來蠟燭紅吹口哨青年聽了不憋尿。我知道這些話很壞怒道你胡說我讓俺三叔揍你他又低聲神秘地說蠟燭紅的爹當過國民黨呢你知道什麽是國民黨嗎我說我不知道。他說國民黨就是壞蛋。然後他又說蠟燭紅是個瘸子


    我們倆正說著話就看到我三叔和一個係著藍布圍裙、頭發花白、身上散發著濃濃膻味的瘦高老頭出來了。後來我慢慢地知道了我三嬸家的蠟燭使用的主要原料是羊油和牛油所以他們家人身上都有一股膻味。三叔指著我對老頭說這是我侄子小光。我慌忙按照行前母親特意叮囑過的叫了一聲“姥爺”。那老頭和藹地對我點了點頭還誇了我一句聰明我心裏感到暖洋洋的對這老人充滿了好感。這時候那個城裏的孩子突然喊了一聲打倒國民黨然後便跑了。老頭歎了一口氣低聲嘟噥了一句然後便說那就裝車吧。這時又有一個白頭發的老太太出來了我趕緊叫了一聲“姥娘”老太太哼了一聲很不高興的樣子然後叨叨著我們陪送了這麽多貴重東西你們就來這麽一輛破牛車我三叔趕緊低頭哈腰地道歉說原本是想來輛大馬車的但大馬車輪胎壞了一天兩天的修不好。那老頭就對老太太說行了別叨叨啦快進屋去打點著往外抬吧。老太太道抬跟誰抬老頭指指我三叔說我們倆抬。老太太道你們倆能抬動那個楸木櫃那是我出嫁時俺老奶奶送給我的陪嫁二寸厚的板子四角包著銅隻怕四個人都抬不動呢何況裏邊還裝滿了東西。老頭說把裏邊的東西先拿出來先抬空櫃子。老太太說那你們兩個人也抬不動。三叔道讓我侄子搭把手。老太太撇撇嘴就這麽個吃鼻涕的娃娃渾身是鐵能鍛幾根釘子我忙說姥娘我很有力氣的我能抬起一桶水呢三叔道是的他很有勁兒老頭上下打量了我幾眼說試試吧實在不行再想辦法。


    我從路邊搬了兩塊石頭把車輪塞住把牛韁繩拴在路邊一棵楊樹上。我跟在三叔身後三叔跟在老頭身後老頭跟在老太太身後魚貫著進了店。我一眼就看到三嬸坐在櫃台後戴著白套袖係著白圍裙手持一支毛筆蘸著碗裏的金色往一根紅色的大蠟燭上寫字。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用毛筆寫字兒心裏感到很驚奇。我三嬸身體側著我看不到她的整臉她的側麵真好看腮不胖耳朵很白眉毛很黑睫毛真長我不知該不該叫她一聲三嬸但一看到她那副不理人的樣子就把到了唇邊的話咽迴去了。她身後櫃台上那些蠟燭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粗的細的長的短的紅的白的擺滿了貨架。那兩根足有一米長的粗大蠟燭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我聽三嬸說這樣粗大的蠟燭是祠堂裏用的那時候有的村子裏的大姓家族還保留著祠堂每到春節合族的人要聚在一起祭祖那大蠟燭就是此時用的。那些紅蠟燭上都描著金字這些字都是我三嬸寫上去的當然她的父親也能寫。後來我才知道她的父親曾經在解放前的政府裏當過錄事。


    盡管把櫃子裏的東西都拿了出來但那楸木櫃子實在太沉三叔與姥爺抬不動。而且隻抬了一下姥爺就哎喲了一聲好像是把腰擰了。姥娘嘮叨不休就差破口大罵了。三叔滿頭是汗張口結舌。這時姥爺和姥娘吵了起來。三叔拉著我穿過院子和前店到了街上。穿過院子時我看到了東廂房裏有一長案案上擺滿了半成品的蠟燭當然我也嗅到了濃烈的膻味我從小嗅覺就比一般人靈敏當時我以為大家的嗅覺都跟我一樣後來發現很多人的嗅覺比我遲鈍許多。穿過前店時我看到三叔可憐巴巴地望了一眼三嬸似乎有求助的意思但三嬸沒有抬頭。


    站在蠟燭店門口三叔點燃了一支煙憂愁地四處張望著他甚至低頭問我小光你說咱怎麽辦我說要不咱先迴去明天多叫幾個人來。三叔說明天明天找誰來呢此時有三個青年騎著那種鄉下很少見到的永久牌自行車和小國防牌自行車追逐著過來。到了蠟燭店門口他們停住車子手扶著車把腳尖支著地都把食指噙在嘴裏吹出尖厲的、由高而低的口哨顯然是在對我三嬸耍妖——後來聽三叔說他們吹的是專門調戲婦女的“狼哨”。其中一個滿臉粉刺、留著大分頭的沙啞著嗓子喊蠟燭紅出來


    聽說城裏有很多流氓我想這三個就是了。我三嬸一聲不吭。他們又吹起了口哨依然是由高而低充滿挑逗意味仿佛是從一個女人的頭看到一個女人的腳。這時我三叔把左手食指和拇指捏攏噙在嘴裏吹出了一聲由低而高、直衝雲天的唿哨——後來三叔告訴我這是“鷹哨”專門壓製“狼哨”的。這“鷹哨”的意思是這個女人是我的你們滾到一邊去。那三個城裏青年頓時愣了直著眼看我三叔。我三叔拿出手指嘬起唇吹出了電影《上甘嶺》的插曲《我的祖國》。吹奏時我三叔腮幫子上的肌肉不停地跳動著他的雙手還打著節拍他的眼睛裏滿是情感。吹到“朋友來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 時三叔加大了力度眼睛裏閃爍著光芒產生了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感覺。那三個小夥子慌忙從車子上下來湊到三叔眼前說嘿夥計有兩下子幹什麽的搞音樂的吧我三叔道挖煤的那個麵有粉刺的說挖煤的騙誰——我三叔的堂堂儀表我一直沒顧上描寫呢簡單寫兩句吧他身高一米七六這在當時屬於高個子了。他麵色黧黑鼻梁挺直頭發粗硬眉毛很濃眼睛不大但閃閃發光。我必須說明我三叔是我爺爺的三弟媳婦的兒子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我這位三爺爺年輕時遊手好閑不務正業將近四十歲了還打光棍後來與一西北某省來討飯的女人結了婚那女人帶著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男孩就是我三叔我這樣一說大家就應該明白我三叔為什麽長成那個樣子。盡管他不是我們老高家的血脈但我們都沒把他當外人。他理直氣壯地跟著我們姓高他的名字也被堂堂正正地寫進家譜。他的多才多藝尤其是在音樂方麵的才能也一定與他的那個在西北某地的家族有關吧。


    那滿臉粉刺的小夥子恍然大悟興奮地說你就是顧雙紅的那個吧另外一個白淨麵皮、留著黑森森小胡子的青年道我們想顧雙紅嫁給一個煤黑子不是鮮花插到牛糞上了嗎原來你是這樣的而且還吹得一口好哨


    三叔摸出煙分給他們每人一支並為他們點燃。三個小夥子香甜地抽著。那個年齡看上去最大、臉上有很多黑痦子的小夥問夥計貴姓三叔道不貴姓高。黑痦子看看牛車看看我問這是……三叔道三位兄弟幫個忙怎麽樣三個小夥子齊聲道沒問題你說三叔道我今天是來拉嫁妝的但那櫃子太重抬不出來我老丈人把腰又扭了。三個小夥道小事一樁兄弟我們都是顧雙紅的朋友這點事小意思


    於是三叔就帶著那三個小夥子進了店。長粉刺的那位對我三嬸打趣道顧雙紅悄沒聲地就要嫁啦喜糖喜煙可要準備好我三嬸冷冷一笑也沒說什麽。


    三個小夥子加上我三叔四個人把那沉重的楸木櫃子抬到了牛車上。還有兩個箱都是用梧桐木板新做的沒多大分量他們兩人抬一個輕鬆地就弄到了牛車上。接下來他們七手八腳地把那些被子褥子枕頭毛巾等等雜物都塞進箱櫃那包沉重的蠟燭用舊報紙包著被放到箱子底下。然後用繩子把箱子固定好我三叔又敬了他們每人一支煙互報了姓名關係密切得像多年的朋友似的。


    此時太陽已偏西估計是下午三點多了那是白晝最短的季節再有兩個多小時天就黑了。我三叔從他嶽父家院子的那口水井裏提來一桶水飲了蒙古牛然後與嶽父嶽母告別。這時他嶽母的臉色也好看了可能是聽到了三叔的口哨也看到了三叔的交際能力。她甚至熱情地說要不就住下吧趕明兒個天亮迴去。三叔說不啦不啦我們緊著點走三個多小時也就到家了。


    我原本以為三嬸會出來送我們但她一直沒出店門。姥爺姥娘站在店門口對我們招手。我三叔吹了一串口哨婉轉如畫眉鳴叫這是給我三嬸聽的三叔後來告訴我這叫“鴛鴦哨氣那三個青年聽到三叔吹給三嬸的這串口哨臉色紅紅白白都是很不自然的樣子。車裝得有點兒後沉三叔讓我爬上車坐在前邊那個箱子上平衡下車上的重量。他自己步行倚靠著車轅杆趕著牛走。那三個小夥子戀戀不舍地推車跟著我們。粉刺臉說兄弟我們護送你一程。三叔吹了一首電影插曲《九九豔陽天》自然又讓這仁青年如癡如醉。三叔說夥計們就此別過咱們後會有期。三個小夥子很遺憾地騎車走了他們是縣棉花加工廠的工人。三叔顯然很得意問我小光三叔還行吧我說太行了三叔你是天才。三叔道天才說不上不過在音樂方麵我是有感覺的。無論多麽難唱的歌頂多聽兩遍我就能記住。你要相信小光三叔總有一天會從坑道裏爬上來到礦山宣傳科裏去坐辦公室。


    就這樣說著話我們到了東關鐵匠街。鐵匠街上有幾家鐵業生產合作社能製造鐮刀、鋤頭、鐵鍬等農具叮叮當當的打鐵聲震動人心。路上有很多煤渣子煤渣子裏混著鐵屑有一股嗅之令人興奮的鐵的氣味。出了鐵匠街往右拐我們就可以望見那個鐵路橋洞子了穿過鐵路橋洞子就等於出了城但就在此時我們的地排車輪胎被一塊廢鐵紮破了頃刻便泄了氣三叔長歎一聲道這可壞了事了。我趕緊從車上爬下來看著那癟癟的車胎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三叔安慰我別哭小光沒有翻不過的山沒有過不去的河


    我們將車靠到路邊把牛卸下來。三叔讓我看著牛和車他自己到路邊的鐵匠鋪裏借工具隻借到一把鉗子一把鉗子根本不可能把車輪卸下來。三叔說小光今天夜裏咱們


    可能迴不去了。我說那怎麽辦我們會凍死的牛也會餓死的。三叔道不會我們凍不死牛也餓不死。你好好看著牛和車我找人去。我問去三嬸家嗎三叔道不不去她家。


    太陽即將落山時三叔帶著那三個小夥子來了他們都穿著油膩的工作服帶著帆布工作袋袋子裏裝著鉗子、扳手、螺絲刀等工具。事後知道這三個小夥子都是棉花加工廠維修車間的工人都有技術。他們把車上的櫃子抬下來然後用磚頭把車的一側墊高把輪胎剝了下來。兩個小夥子騎著車去修車鋪幫我們補車胎那個臉上有痦子的留下陪我們看著牛和車。


    車修好後已經滿天星光。我又餓又困蒙古牛也餓得哞哞叫。在三個青年的勸說和幫助下我們住進了離三嬸家很近的前進旅社。這旅社其實就是馬車店在那兒竟然巧遇了我們村的馬車夫老柳。他勻了一點兒幹草給我們喂牛那三個小夥子買了二十個爐包送給我們。爐包雖然涼了但味道很好。夥計你的口哨是跟誰學的那個麵有粉刺的小夥興致勃勃地問。三叔道我的啟蒙老師是我們村學校的宋老師後來又拜了一個高人為師。我們村東八裏有一個國營農場前幾年省直機關的所有“右派”都在那裏勞改其中有一個放羊的老喬曾經是全國口哨比賽冠軍還去羅馬尼亞參加過比賽我的口哨就是跟他學的。三個青年齊聲道怪不得果然名師出高徒這個老喬現在在哪兒我們也去拜他為師三叔道拜不成了1961年春他就死了。麵有痦子那個青年問怎麽死的餓死的嗎三叔道據說是上吊。那太可惜了三個青年幾乎齊聲道那我們就拜你為師吧。三叔道你們廠裏允許吹嗎有的地方把吹口哨的當流氓抓呢青年們說我們廠的書記好文藝會吹口琴他說你們要吹就好好吹吹出水平升華成藝術。那真不錯這樣的幹部不多三叔道我們礦山有一個口琴小組我想參加但他們不要我總有一天他們會要我的。顧雙紅也會吹口哨你知道嗎那位白臉小胡子說她原來是我們廠的合同工。真的嗎三叔道這些我都不知道呢。粉刺臉小夥對小胡子使了一個眼色說夥計今天暫時別過你們早點休息改天我們去找你專程拜師三叔像江湖上的人物一樣抱拳對那三個小夥子說兄弟們大恩不言謝但我牢記在心了。走到門口時那白麵小胡子又迴頭問三叔哥們能吹幾個八度三叔伸出四根手指笑著說不多四個


    粉刺大分頭吐吐舌頭道天哪神人也


    這一夜我睡得很沉。天麻麻亮時三叔把我拉起來我們套上牛匆匆上路穿過鐵路橋時一輪紅日升起我看到路邊的樹上結滿了冰霜。


    三


    還是先交代一下我三叔和三嬸是如何結成姻緣的吧按說我三嬸是一個雖然腿有小殘疾但不影響行走而且相貌壓全城的美女幾乎不可能看上一個家住偏僻鄉下職業危險勞累的挖煤者。這就是三叔講過的“天意”了何為“天意”其實就是我三叔的善意。話說i960年秋天我三叔從煤礦請假迴來為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三爺爺辦理喪事在坊子火車站等車時遇到了一個昏倒在地的老人這個老人就是我三嬸的爹顧傳臚。顧傳臚當時五十剛出頭的年紀按現在的標準也就是一個中年人但在當時就是標準的老人了。顧傳臚在舊政府當過文員最高職務是秘書科長雖沒有當漢奸殺革命者的罪惡但也參加過一些危害革命的活動解放後判了他十年徒刑我三叔在車站遇到他那天正是他從濰北勞改農場刑滿釋放的日子。他是站在三叔麵前排隊買票時突然一頭栽倒的。那時候的人都餓得本命不顧沒人理倒地的顧傳臚。我三叔喘息著把他拖到一張木條子釘成的長椅上。他歪頭吐出一些綠水就像螞蚱吐出的綠水一樣的顏色一樣的味道。三叔說我知道他是餓的給他點吃的他就活了不給他吃他就死了。三叔說我的包裏有兩個黑麵饅頭那是我勒緊褲腰帶省出來想帶迴家給俺娘吃的。我不敢看老頭那灰暗的眼神我猶豫著眼前晃動著老娘瘦得皮包骨的麵孔。最後我還是悄悄地將手伸進包裏掐下了一半饅頭遞給那老人。三叔說那饅頭的香味突然地揮發出來把候車廳裏饑腸轆轆的人們的目光一下子吸引了過來。顧傳臚得到饅頭幾口就吞了下去。這時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婦女撲通跪在了三叔的麵前涕淚橫流地說同誌同誌給這倆孩子一口吃的吧他們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三叔說那兩個孩子其狀之慘實在令人不敢正視。三叔把那半個饅頭摸出來分成兩半給了那兩個孩子。這時更多的人圍了上來。三叔慌忙站起來說對不起大家了我隻有一個饅頭了這是我省出來迴家孝敬俺娘的。一個滿頭亂發的中年人猛地把三叔的書包奪過去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把饅頭摸出來順手把書包扔在地上。三叔在後邊緊緊追趕那人一邊跑一邊往嘴裏塞饅頭。三叔說等他從後邊抓住那人的肩膀時那人已經把饅頭全都塞到了嘴裏。他的口腔撐得合不攏他的眼睛噎得翻了白。三叔在他背後拍了一掌那人將饅頭咳出來但緊接著又抓起來往嘴裏塞。三叔歎口氣便鬆了手。三叔迴到候車室顧傳臚已經坐了起來。那女人將書包撿起來遞給三叔眼淚汪汪地說大兄弟你真是個善人哪


    那天三叔與顧傳臚同車到了縣城。出了火車站顧傳臚說小高我不瞞你解放前我在舊政府裏幹過事判了十年勞改今日刑滿釋放我家住東關神仙巷離這兒不遠你要不嫌棄就把我送到家讓我老婆做頓飯給你吃我家開著一個賣蠟燭的鋪子勉強還能吃上飯吧。我三叔看老頭那隨時都可能倒斃的樣子心中不忍雖然掛記著老娘但還是幫他提著行李卷把他送迴了家。顧傳臚力邀三叔進屋三叔以父親去世母親老病為由堅辭。最後顧傳臚說小夥子你先迴去辦事但迴程時一定要來家坐一坐你記住這個門兒。三叔允諾。


    三叔迴家後看到老父停屍堂上老母也病餓而逝。兩個老人並排躺著臉上都蒙著黃紙。那時候生活之艱難窮困不經曆者難以相信用不起棺材從炕上揭了一領破席卷了老父用一塊破氈片裹了老母然後找了本家幾個人抬出去埋了。


    至於三叔和三嬸如何定下終身的詳細情節三叔未說我也不敢妄加猜測。三嬸為什麽能夠看上三叔這個三嬸也沒說我也無從知悉。我聽大姐說過說咱三嬸的爹娘原本是想招咱三叔去做養老女婿的但三嬸不同意。三嬸說將來這社會家庭出身高於一切如果三叔當了上門女婿那生下的後代受姥爺曆史問題的牽連就沒了前途。而咱們這邊是響當當的貧農孩子會有好前途。姐姐說你看咱三嬸多有頭腦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樣。姐姐說三嬸還說她娘家那個蠟燭店也開不了幾年了將來這社會必會向著越窮越光榮越富越可恥變化。果然幾年後興起了紅衛兵先是把羊油大蠟燭上那些“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年豐人增壽春來福滿門”等吉祥句子當成“四舊”不準再寫改成了革命詞兒後來又說這些寫在蠟燭上的革命詞兒被燃燒殆盡很不吉利索性把蠟燭店給封了。姥爺的曆史問題又被抖摟出來批鬥遊街抄家封門老兩口子看看生不如死於是把羊油牛油蠟燭棉絮搬到腳下點燃然後雙雙懸梁。蠟燭店裏失火那是沒有救的。左鄰右舍各自保護著自己的家眼睜睜地看著那烈火把蠟燭店燒成一片廢墟。這時候我們才意識到三嬸的英明。也有人風傳說三嬸是顧傳臚夫婦抱養的孤兒原本就沒有那種骨肉深情。此事也無法求證蠟燭店大火後三叔那三位朋友中的一位捎信來報告了噩耗此時城裏的革命正鬧得狼煙烈火三嬸流了眼淚但沒有號啕大哭。此時她已經生了女兒清靈。她將女兒交我母親幫看著帶上我搭乘上蛟河農場去縣城拉煤的拖拉機到她家的遺址上看了看。能搭乘上農場的拖拉機要感謝我姐她這時已經成了我們公社宣傳隊有名的小演員能唱歌能跳舞還能編快板書。最絕的是我姐姐也會吹口哨三叔教過她她也是這方麵的天才一學就會。她平時就噘著嘴好像天生為吹口哨準備的。我姐還有個神技那就是夢裏吹口哨。第一次聽她夢裏吹口哨把全家人都嚇蒙了後來習慣了也就不怕了。雖然她的水平與三叔不是一個等級的但一個女孩吹口哨且能吹出完整的歌曲裏邊還夾著些小花活兒已經讓鄉下人大開眼界了。她在宣傳隊裏有個好朋友袁小鳳袁小鳳的爸爸就是農場的拖拉機手。


    農場的拖拉機把我們放到鐵路橋邊約好了下午三點還在這個地方等。然後就開往火車站貨場去裝煤。我和三嬸走著去神仙巷。三嬸雖瘸但走路速度一點兒也不慢。我腦子裏不斷地浮現著三年前跟三叔出來拉嫁妝的情景許多細節曆曆在目。到了那裏一看隻有幾堵被燒燎得烏黑的牆壁和滿地的瓦礫。雖然時間過去了好幾天但燃燒羊油牛油的膻味還沒散盡。三嬸臉色蒼白在廢墟裏轉了幾圈找來一根木棍在姥爺姥娘自盡的那個房間撥拉出幾根骨殖。三嬸從頭上解下那條紫色的方圍巾將骨殖包起來。幾個女人站在不遠處往這邊張望著這些人都應該是三嬸的鄰居但她們都不敢靠前。看看天將正午三嬸掏出三毛錢半斤糧票讓我去買兩個饅頭充饑。我說俺娘給了我兩毛錢。三嬸說把你的錢收起來吧然後說順著街往西走路口有一家工農兵飯店裏邊有饅頭有燒餅。


    我買饅頭迴來時三嬸雙手捂著臉坐在那兒哭那幾個鄰居的老年婦女在旁邊勸說著。我看到三嬸手裏攥著一張紙後來我知道那紙是姥爺的遺書但這遺書不是寫給三嬸的而是寫給各級革命委員會的。遺書證明三嬸是他們夫婦收養的一個孤兒而這個孤兒的父母是被國民政府槍斃了的共產黨地下黨員。這證明如果能被承認那三嬸一下子就變成了革命烈士的後代即便不被承認也能夠發揮很好的作用起碼可以說明她血管流淌著革命烈士的血無論他的養父母用什麽樣的飯食喂養她的血型也不會變化。姥爺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我笨嘴拙舌不會勸解隻好跟著三嬸哭。哭了一陣三嬸擦擦眼睛站起來對那幾個女人深深地鞠了躬感謝她們收藏了父親的遺書並轉給自己那幾個婦女也就借機別過各自走了。我將兩個饅頭一塊鹹菜遞給三嬸三嬸說你吃吧我吃不下。


    我是懂事的少年兩個饅頭我吃了一個剩下的一個連同大半塊鹹菜硬塞到三嬸手裏。三嬸吃著饅頭眼淚沿著腮往下流。我憤憤不平地說他們逼死姥爺姥娘應該去告他們。三嬸苦笑一聲竟然說死了也好活著也是受罪……


    這是1966年8月份的事那時候的事不能以常理論之如今迴想如同噩夢但噩夢中似乎也有浪漫與狂歡的成分甚至還有藝術這是否是少年的錯覺還真不好說。


    後來我聽楊結巴大叔說三叔曾私下裏去蠟燭店廢墟上祭奠過顧傳臚夫婦所謂祭奠其實是憑吊。因為三叔既不敢燒香燒紙也不敢擺祭品。他隻是在那廢墟上眼含著熱淚即興吹了一會兒口哨。


    三叔和三嬸的婚禮是必須講的但在講他們的婚禮之前應該把我們家與三叔家的關係交代一下。我爺爺兄弟三人大爺爺是中醫早就分家單過。我爺爺與我三爺爺一直沒分家三爺爺遊手好閑但他是小弟我爺爺隻好容忍。三爺爺與那個西省的流亡女人成親後爺爺就把場園邊上那三間房子收拾了一下讓他們搬去住。看起來三爺爺是另起了爐灶但經濟上還是混在一起三爺爺家缺了什麽就到我家來取什麽。1960年三爺爺三奶奶雙雙去世三奶奶帶來那個女孩子我們叫她二姑遠嫁去了黑龍江。三叔在煤礦所以那房子就空著了。1963年是大澇之年那房子塌了。因此原因我父母就決定把我們家的東廂房拾掇出來作為我三叔和三嬸的婚房。這時我爺爺和奶奶都還健在但爺爺木喜歡走集體化道路發誓不給人民公社幹活家裏的事也一概不管不問。要問為什麽在最困難那年我三爺爺和三奶奶死了而我爺爺和奶奶卻活著這事我不想說又不得不說。其實我三爺爺是被棉籽餅脹死的他領了政府發放的救濟糧——三斤棉籽餅一邊吃一邊往家走走到家也吃完了。然後就口渴喝水棉籽餅在胃中膨脹起來……我三奶奶之死與饑餓有關係但主要原因還是生病。


    情況大概如此大家看我這哪像是寫小說啊簡直是寫交代材料或是記流水賬。


    因為我們沒能按郭書記規定的時間迴來讓書記再將地排車借給我們當婚車把三嬸拉迴來的可能性完全不存在了。我當時不過是個七八歲的小孩但三叔一直把我當成他的知心朋友把他的高興、擔憂、計劃都告訴我。他說小光即便老郭把地排子車借給我們我們也不用。你說我們用輛破牛車拉你三嬸這多丟人。我說是丟人三嬸是高密城裏有名的大美人呢。三叔我有個主意。三叔說什麽主意快說我說咱能不能到蛟河農場去借用他們的大汽車汽車不行拖拉機也可以。三叔道這絕無可能。不過我有一個很可能實現的計劃。


    三叔去供銷社買了一包好煙帶上我去公社駐地找到二秘書楊結巴提出借他的大國防牌自行車楊結巴說高三你知道不知道我曾經對外宣稱過老婆可以借但車子不能借。按照與三叔預先商定好的計劃我雙腿一屈跪在了楊結巴麵前。楊結巴滿臉通紅急不成句地說起……來起來你這是幹什麽你這不是折老子的陽壽嗎我說你不把車子借給俺三叔我就跪著不起來了。楊結巴說……起來……起來有話好商量。我看了一眼三叔三叔點點頭。我站了起來。楊結巴說你借我車子幹什麽三叔說實不相瞞楊秘書我元旦結婚。你大概也聽說了吧我那未婚妻名叫顧雙紅是高密城的頭號美女城裏多少小夥追她她都不嫁偏偏要嫁給我這個挖煤的而且不讓我去當養老女婿。你說楊秘書我要趕著個破牛車去拉她多丟人不僅僅是我沒麵子也讓人家城裏人笑話咱們烽火人民公社是不是。楊結巴問那你想怎麽著借我的車自己去把媳婦載迴來這也不合風俗啊哪有新郎官自己去載媳婦的。三叔道我上次去城裏拉嫁妝結交了三個朋友都在棉花加工廠工作他們三人都有自行車元旦他們放假我想借你的車去縣城找他們請他們元旦那天把我媳婦送來。楊結巴道那你走著去不就行了嗎三叔道楊秘書後天就是元旦了家裏還有很多事走著去太慢當然我跑著去也是可以的但您不知道我那丈母娘有多勢利她反對女兒嫁給我我騎車去盡管她知道車子不是我的但她的心情會好一點兒。關鍵是我如果能請動我那三個朋友我媳婦臉上也有光彩。所以楊秘書這個忙您一定要幫我。


    楊結巴抽著三叔敬給他的煙臉通紅嘴唇哆嗦著好像要從他身上往下割肉似的。最後他抖著嘴唇眨巴著眼睛說好好好……吧高三看在你媳婦這個高密城第一一一……美人的麵子上我借給你。


    楊結巴推出車子支起來彎腰試了試前後輪胎的氣又手搖著腳踏子讓後輪高速旋轉。他心醉神迷地聽著車輪旋轉的唿唿聲說你聽聽我這車子一點兒毛病也沒有。他慢慢地將腳踏子往後輕按著刹住了旋轉的車輪說你刹車時不要太猛太猛會傷害裏邊的零件。然後他又拍了拍座子檢查了一下座底的彈簧叮囑道過溝過坎遇有顛簸一定要把腱翹起來否則會把彈簧弄斷總之我不多說了你千萬小心著騎下午五點前最晩五點必須把車子給我還迴來。


    三叔終於從楊結巴手裏接過了自行車推到了大街上。楊結巴緊跟著我們口裏還在嘮叨著重複了很多遍的話。就在三叔騙腿要上車時他又一把拉住了後貨架子說你是什麽時候學會的騎車技術行嗎先別急著走騎兩圈我看看我寧願把車子借給老手騎十次不願借給新手騎一次。三叔說好好好我騎給你看。


    三叔在公社機關大院後邊的大街上熟練地表演了從後邊騙腿上車和從前邊提腿上車以及左拐彎右拐彎從前邊屈腿下車和從後邊甩腿下車的基本技術。然後將車停在楊結巴麵前說怎麽樣放心了吧。楊結巴點點頭說還行那也得加小心。三叔說我還能大撒把呢楊結巴說你必須保證不大撒把否則我不借了三叔道好好好我一定兩手始終扶著把始終小心加小心迴來你檢查如果車子少了一塊漆你就摳掉我一塊皮。楊結巴道如果我的車子真的掉了漆把你全身的皮都都都……剝下來又有什麽用處


    在我是先坐在車後座上讓三叔從前邊屈膝提腿上車還是三叔先騙腿上車慢行著我從後麵蹦到貨架上的問題上楊結巴又糾纏了半天最後定下讓我先穩穩地坐在後貨架上然後讓三叔從前邊提腿上車因為車在行進中我往上蹦會產生重力加速度讓自行車後輪胎承受太大的壓力。


    我們終於騎行在通往縣城的道路上。車行數百米後我看到楊結巴慢慢地迴到了大院。我知道他的身體在公社大院裏他的心已經跟著他的自行車來了。三叔問我楊秘書迴去了沒有我說迴去了。三叔大喊一聲我的個天老爺把我的嘴唇都磨起泡來了。我說磨起泡來會影響吹口哨嗎三叔說我這是用了一個比喻三叔接著就吹起了口哨。


    四


    1964年元旦上午三叔的三個朋友其實也是我的朋友麵有粉刺的那位名叫鄭華波白臉小胡子那位名叫鄧然臉上有痦子的那位名叫邱開平。是我發現了這三個人的姓都帶著——“阝”然後我馬上又想到三叔名字的高邦這四個人的名字裏竟然有四個右耳刀我不由得喊叫起來“三叔太巧了”這時正是三嬸在東廂房“坐床”三叔在我家北屋炕上招待這三位哥們和楊結巴的時候。聽我解釋了我的發現他們感到蹊蹺。三叔說“三位兄弟這是天意啊”邱開平說“我們應該結為兄弟是不是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咱們是這個村叫什麽來著對沙窩我們來一個沙窩四結義”其他三位也都拍手讚同。我必須補敘幾句當三輛車把上係著紙紮的大紅花的自行車一路響著鈴鐺騎進我們村莊時1964年的元旦上午頓時變得喜氣洋洋。三個城裏青年的洋氣打扮和坐在中間那輛自行車後座上、身穿紅格褂子、外套栽絨領藍色華達呢半大衣、頭蒙紅色長圍巾的我三嬸的美貌讓村裏的人羨慕不已讚歎不止。大人小孩都擠到我家院子裏我母親和鄰居家幾個大娘嬸子引領著三嬸上了東廂房的炕。牆壁上貼著花紙窗戶也用紅紙封了屋子裏紅光蕩漾喜氣洋洋。小孩嚷叫著要喜糖爭先恐後地往炕上爬。我姐姐抓了一把糖扔到院子裏那些小孩便一窩蜂地撲上去。在搶奪的過程中宋老師的小女兒被人碰破了鼻子血流如注坐在地上號啕大哭。我母親惱怒地低聲罵“真她娘的喪氣。”母親對二大娘很不滿說她家裏新遭了大喪竟然還放孩子出來搶喜糖。我姐姐也很不高興她與她那個宣傳隊的好朋友袁小鳳一人一隻胳膊將宋老師的小女兒拖出了院子。


    三叔給我的任務是看守好那三輛自行車。村子裏的年輕人圍著那三輛自行車兩輛上海產永久一輛青島產小國防車子都有八成新車圈車把上的電鍍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村裏那位最蠻橫的青年名叫平度的撇著從電影裏學來的日本軍官的說話方式按了一下鄭華波那輛永久的鈴鐺道“大大的好這匹小馬駒子大大的好讓太君騎出去遛一遛”聽到車鈴響三叔跑出來對平度等人作了一個揖好聲好嗓地說“兄弟們這是朋友的車子別給人家弄壞了。”平度伸手道“車子的可以不騎但是你的把喜煙的拿來”三叔摸出一包友誼牌香煙分發給眾人我知道這煙質量較差價格便宜而屋裏炕上那幾位貴賓抽的是大前門。


    三叔散煙後將三輛自行車搬到牆角順手鎖了把鑰匙拔下來交我保管這樣就把我解放了。這時楊結巴推著車子進了大門。一進門他就喊“高邦你小子不不不……不夠意思吧借自行車時滿滿滿……滿嘴甜言蜜語用完了自行車就把我我我……我忘記了。”三叔忙道“我正想讓小光跑步去請您呢您是有文化有身份的人正好來給我陪客。”


    一進屋楊結巴就對炕上三位年輕人拱手施禮並不太結巴地說“對不起對不起公社曲書記讓我給他準備講話稿剛剛弄完耽誤大家喝酒了。”


    三叔也忙對他們介紹“這是我們烽火人民公社的二秘書大筆杆子他的文章在省報刊登過在省廣播電台播送過至於縣廣播電台如果沒我們楊秘書供稿那就隻好倒台了。”


    楊結巴道“高邦你的話雖然有點兒誇張但基本上還是事實。咱要是不結巴小小的烽火人民公社哪能留得住我“


    三叔忙道“對對對楊秘書你總有一天會高升楊秘書請吧上炕。”


    楊結巴也說“好上炕站客難伺候”他脫了鞋不無炫耀地往上拉了拉他那雙新襪子的筒兒。


    現在迴想起來我們的炕其實很小炕中央擺一張長方形矮腿桌子每邊坐上兩人整鋪炕就滿了。三叔側著身子半個屁股坐在炕沿上。我負責為他們燙酒。那年月時興把白酒燙熱了喝說是喝涼酒寫字時手會顫抖其實是酒的質量差加熱後會讓酒裏的有害物質揮發一些。


    母親端上了四個冷盤一個是白菜心拌蝦皮一個是鹽水花生米一個是鬆花蛋一個是蔥白拌豆腐。現在看這四個小菜有點兒寒酸但在當時已經相當不錯。父親過來站在炕前代表我們家的老人對三位城裏青年和楊結巴表示了感謝然後便以大隊裏有事找他為借口走開了。


    剛開始三個城裏青年還有點兒拘謹楊結巴見過場麵很會調動氣氛幾句調皮話就讓大家鬆弛了心情自然了形體。就是在這時候我發現了四個“阝”的問題。到那四個人吵嚷著“沙窩四結義”時楊結巴道“還有我呢”


    我說“楊秘書您的名字裏沒‘阝’啊。”


    楊結巴說“小屁孩子你認識幾個字大叔名叫楊連升升字的繁體字裏恰好有一個‘阝’。”然後他便摸出鋼筆將繁體字的升字寫到手背舉著給大家看。


    三叔撫掌道“那就更巧了來為了我們這五個耳朵幹一杯”


    那時候生活困難酒盅子也小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把杯子端起來幹了。三叔又趕緊給大家把酒倒上。


    楊結巴道“各位小兄弟今日這個事還真是天意。原本我是不想來的曲書記讓我陪他到供銷社飯店吃包子當然菜也是有的酒也是有的。但我想高邦老弟大喜的日子雖然下煤窯這活兒又苦又累但畢竟也是工人階級工人老大哥娶媳婦咱能不來捧場再說了我跟這沙窩村的感情那是不一般的你們郭支書老英雄公社書記見了都要敬三分但他偏偏對我好知道他叫我什麽‘楊記者’‘記者’啊多響亮的名頭好了不說咱的光榮經曆咱就說五個耳朵這事。隻要你們不嫌棄我結巴我願與你們結拜兄弟。桃園三結義那叫三俠咱們沙窩村結義五個人五義三俠五義看過《三俠五義》沒有著名小說也有評書魯迅先生都表揚過的。”


    眾人都直著眼不言語顯然是沒看過這部小說。楊結巴便匆匆講述了書中情節講了兩齣戲《遇皇後》《打龍袍》這兩齣戲就是根據《三俠五義》改編的。說到了戲楊結巴頓時滿麵生輝神采飛揚他端起一杯酒道“弟兄們其實我是個角是個大名角但可惜我生不逢時也生不逢地結果成了個醜角。來幹了這杯老哥給你們唱兩句龍車鳳輦進皇城禦街上來了我討飯人——”


    他高亢蒼涼的聲音震動得封窗的白紙嗦嗦作響三位城裏青年都目瞪口呆顯然是被鎮住了。


    “眼不明觀不見花花美景看不見汴梁城文武公卿——”


    正在東廂房裏鬧騰著的孩子們都跑出來聚攏在窗外戳破窗紙往裏觀望。


    楊結巴卻突然刹住了唱腔結結巴巴地說"獻獻獻……獻醜今日到此為止過幾天到城裏去如果兄弟們愛聽老哥我給你們唱全本生旦淨末醜獅子老虎狗文武昆亂不擋當然我最拿手的還是老老老……老旦。”


    三叔道“楊秘書我聽過您與宋老師在教堂裏一個拉一個唱但當時感到一般般今日當麵聆聽感覺大不一樣太棒了”


    楊結巴說“可惜了宋老師拉得一手好京胡嘎嚇利落脆不拖泥帶水他死了再也沒人能給我伴奏了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啦”


    說著說著楊結巴的眼圈就紅了他用袖子擦擦眼笑道“看我真是丟人這大喜的日子扯到哪兒去了我還給你們講這《三俠五義》裏的‘五義’‘五義’者‘五鼠’也。何謂‘五鼠’鑽天鼠盧方徹地鼠韓彰穿山鼠徐慶翻江鼠蔣平還有那蓋世的英雄錦毛鼠白玉堂。知道白玉堂是哪裏人嗎平度與咱們一河之隔現在平度是縣那時平度是州白玉堂家土地萬頃家財億貫騎著快馬跑三天也跑不出他家的地盤這沙窩村也是他家的地盤關鍵是這人豪俠仗義揮金如土專好結交天下英雄那《三俠五義》的作者就是以他為原型塑造出了錦毛鼠這個英雄人物……”


    大家都聽得愣愣的忘記了喝酒。母親又端上來熱菜第一個菜是白菜炒豆腐第二盤是蘑菇豬肉燉粉條第三盤是油煎蘿卜丸子第四盤是芹菜炒肉絲。盡管盤裏隻有寥寥的幾片肉但香味格外強烈母親對楊結巴說“大兄弟領著客人多喝酒啊”楊結巴道“大嫂放心少喝不了。各位兄弟什麽是老嫂比母這就是老三父母歸西一切都靠這老嫂子操持著你說對不對高邦”


    三叔道“是楊秘書說得對沒有大哥大嫂張羅我現在連個家都沒有”


    楊結巴道“人海茫茫也不過是父母妻子兄弟朋友看那《三國演義》《三俠五義》一個義字頂天立地。咱們今日五個耳朵聚合天巧地巧如果不弄出個名堂來豈不辜負了天地美意那鬧東京的五鼠是老五義咱們是新五義咱們結拜為異姓兄弟如何”


    三叔道“太好了那我就高攀了。”


    鄭華波激動得滿麵赤紅那些粉刺都發了紫他說“太好了楊大哥您的一曲高腔氣衝霄漢英雄氣概我們雖居城裏其實是井底之蛙前些天結識了高兄他的出神入化的口哨讓我們佩服得五體投地楊大哥的氣魄、學問更令我們敬佩有加。我們三個同在一廠工作因為誌趣相投雖沒結拜但也情同兄弟今日如能與楊兄、高兄結為兄弟真乃大快人心之事。”


    鄧然和邱開平齊聲道“我們樂意”


    鄭波道“盧方、白玉堂他們號稱五鼠我們叫什麽”


    三叔道“我們叫五虎吧沙窩五虎。”


    邱開平道“《三國演義》裏有五虎上將個個武藝高強可我們都不會武術叫五虎名不副實啊”


    我插嘴道“那就叫沙窩五狼”


    三叔道“胡說”


    我又道“那就叫沙窩五狗”


    三叔道“閉嘴吧你給我”


    楊結巴道“什麽五狼五虎五狗五貓都不好我們就叫沙窩五耳這樣有個講說不是憑空捏造。”


    “好”大家齊聲道“就叫‘沙窩五耳’”


    大家不約而同地舉起杯豪氣地碰了酒濺到手上不去管了都幹了亮亮杯底。我把燙熱的酒遞給三叔三叔又給大家倒滿杯。


    楊結巴道“我們就不搞磕頭燒香、就血為盟那一套了但年齒還是要排一下的。我1934年生屬狗三十周歲。”


    三叔道“我1943年生屬羊二十一周歲。”


    邱開平問三叔道“你是幾月份生日”


    三叔道“正月初八


    邱開平道“那我是老三了我也是1943年生的生日是10月7號陰曆不知道但肯定比你小。”


    鄧然指指鄭華波道“我們倆同歲1944年但我的生日比他小十天。”


    楊結巴伸出一根食指指點著說“我老大你老二你老三你老四你老五今後咱們就以兄弟相稱”


    鄧然道“我最小小弟敬四位哥哥一杯”


    三叔道“五弟慢來我們四個先共同敬大哥一杯吧”


    五人舉杯都很激動猛碰之後一飲而盡。


    楊結巴激動萬分道“四位賢弟現在是新社會咱不搞封建時代同生共死那一套但咱們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幫不是兄弟勝似兄弟”


    三叔道“大哥說得對我們都是有誌青年大哥能唱我們四個能吹。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這時母親端上一盤煎青魚。


    “魚上來了該吃飯了今天咱們就先喝到這兒吧過幾天到我辦公室裏咱們放開一喝”楊結巴道“不過在終席之前還得請二弟給我們吹奏一曲否則這宴席就不圓滿。”


    “其實我早就嘴癢了”三叔道“我給大家吹奏印度電影《拉茲之歌》的插曲如何”


    “太太太……好了……”楊結巴說“這部電影如果沒有這首插曲起碼要減色一半呢”


    城裏的三個耳鼓起掌來。


    三叔喝了一口茶眯眼凝神片刻嘬起口唇先吹出一套花樣繁多的過門然後便吹出那令人心神蕩漾的旋律。我們都屏住唿吸沉浸在音樂所營造出的意境裏。我那時沒看過這部電影但我在“狼窩”裏聽楊結巴和宋老師繪聲繪色地講述過這個故事所以我的腦海裏浮現著許多光怪陸離的畫麵。在這些畫麵裏活動著的主人公拉茲就是我的三叔而那位貴族小姐麗達就是我的三嬸。後來我聽懂行的人說我三叔口哨演奏的過人之處除了吐氣和吸氣都能發聲之外還在於他能即興地在基本旋律之上進行變奏在於他對聲音的豐富的想象力讓我們聽著是那首歌但又不完全是那首歌。就像一個美麗的姑娘在花叢中忽隱忽現使她的美麗添加了神秘就像月亮在雲中時隱時現使它的光輝增添了含蓄。


    三叔一曲吹罷拱手對大家說“獻醜了各位兄弟指教”


    城裏的三個耳眼淚汪汪地鼓掌。他們是懂音樂的人我覺得懂音樂的人大多數都是感情豐富、心地善良的人所以即便後來我知道他們做過壞事也沒有改變對他們的良好印象。


    “二弟還還還……還讓人活不活了”楊結巴拍了自己的腮幫子一巴掌說“大大大……大才絕對是大才你不但是口哨演奏家還是作曲家”


    “大哥”三叔紅著臉說“我就是吹著玩兒。”


    “二弟”楊結巴說“是金子總會發光的。三弟四弟五弟也是這樣大家都要堅持學習等待時機時機一到寶刀出鞘”


    ……


    一直鬧到紅日平西這四個人才走。都有了酒意有的臉紅有的臉黃但腿腳都有點兒不利索了。我看到母親如釋重負的神情聽到兩隻喜鵲在牆外槐樹梢上喳喳噪叫。我幫他們開了自行車鎖他們都將手扶在了自己的車把上站在院子裏似乎戀戀不舍的樣子。夕陽正照著東廂房的窗戶窗戶上新糊的紅紙被要糖吃的孩子戳得稀爛。一直陪著三嬸並擔當護衛任務的我姐姐把臉貼到窗根上喊“三叔你來一下”


    “幹什麽”三叔問。


    “俺三嬸找你”姐姐說。


    “快去快去”楊結巴流暢地說“夫人下令焉敢不聽”


    我說“楊大叔我發現你喝醉了就不結巴了”


    母親訓斥道“沒大沒小的孩子”


    “等一下”三叔道“我送走朋友。”


    “趕快來”我姐敲著窗戶道。


    那三個三嬸曾經的工友有叫她顧雙紅的有叫她蠟燭紅的嘈嘈雜雜地說再見再見你現在是我們嫂子啦……


    “俺三嬸讓你們都不許走”我姐道“俺三嬸有東西給你們三叔快來。”


    “兄弟們稍候”三叔說著便進了廂房。


    幾分鍾後三叔拿著四個用紅綢布縫製、用絲線繡著花鳥的荷包出來。荷包裏裝著煙糖。


    “謝謝弟妹”楊結巴說。


    “謝謝嫂子”三個城裏青年道。


    五


    1971年5月下旬的一天“沙窩五耳”中的四個耳站在三叔的墳前麵色肅穆地看著跪在墳前的三嬸和她的女兒清靈與兒子清泉。


    清靈當時是六歲半清泉一歲半。


    三嬸一向寡言好像也寡哭當然這個“寡哭”是我的生造但我的確也想不出更恰當的詞來形容三嬸的這個特點。


    那天是三叔遇難三十五天按風俗上“五七墳”。我蹲在墳前用四塊新磚擺出的所謂“鍋”前燒紙。墳墓坐落在一道丘嶺的高坡上這裏是村子的公葬地。三叔的墳墓旁邊就是他的父母親的合葬墓稍遠一點兒那個小小的墓裏埋著三嬸父母的骨殖。周圍還有數十座墳墓。多數墳墓上都長滿綠草、荊棘墓間的空地上淩亂生長著針刺銳利的酸棗樹。兩隻野兔子在墳墓間追逐著吸引了兩個孩子的目光。風從兩道嶺之間的深溝中刮上來吹得紙灰團團旋轉我不得不反複地用一根樹杈子鎮壓著那些燃燒的紙片防止它們被刮到公墓外的那片鬆樹林子裏引發火災。


    “鍋”前供著一碟餅幹一碟糖果四個橘子四個饅頭還有一碟子煎魚。


    楊結巴——此時他已是縣樣板戲學唱團裏的著名演員他扮演的李奶奶雖然扮相有幾分粗鄙但嗓音洪亮寬厚且能唱出“雌音”實在是罕見開口就是滿堂彩。他高腔明亮低音婉轉真是一唱三歎千迴百折連道白也是純粹的京腔結巴的痕跡一絲不存。這個樣板戲學唱團的老班底是原來的縣茂腔劇團那些人都是吃國庫糧拿工資的公職人員隻有楊結巴是農村戶口。但聽說很快就會給他轉正而一旦轉了正就是烏雞變鳳凰了。他蹲下來長歎一聲用筷子夾了一條魚扔到火裏悲悲切切地說“二弟呀吃吧。”又抓了幾塊糖捏了兩頁餅幹拿了一個橘子都扔到火裏。又掰了一半饅頭投到火裏再次高聲祝祭“二弟啊吃點吧……”他的富有感情色彩的祝禱聞之令人鼻酸我的眼淚嘩嘩地流出來。清靈放聲大哭“爸爸呀……爸爸呀……爸爸……我想你了啊……”楊結巴撲通一聲跪了地大放悲聲先是哭漸漸變成唱“哭一聲二賢弟命運淒慘遇礦難喪青春命歸黃泉。可恨這閻王爺他不長眼二賢弟蓋世英才再難施展。原指望兄弟們同生共死不承想賢弟你先化青煙。眼看著五個耳缺了一耳撇下了眾弟兄好生孤寒——”在楊結巴跪下那一刻三個耳也跟著跪下了。鄧然號啕大哭鄭華波雙手掩麵邱開平額頭觸地。這幾位結義兄弟的情誼深深地感動了我眼淚流多了頭痛欲裂。饅頭餅幹被燒焦香味彌漫開來一群麻雀從墳墓上空旋風般飛過去。兩隻喜鵲在前方的一個墳頭上噪叫。那一歲半的小兒清泉咧著嘴哭了幾聲便蹣跚著去拿糖。他連同糖紙一起塞進嘴裏口水從嘴角上流出濕了胸前肚兜。也許是因為咂不出甜味他哭了。所有人都在哭隻有三嬸不哭。三嬸一身重孝頭發披散目光呆滯呆呆地跪著仿佛一尊石像。我嚇壞了我說“三嬸三嬸您哭吧您哭出來吧……”


    我想起了一個多月前陪伴三嬸去龍山煤礦處理三叔後事的情景。母親與姐姐幫著照看兩個孩子父親陪爺爺在膠州醫院做膀胱結石手術奶奶已於兩年前去世家中再無他人陪同三嬸去煤礦的重任落在了我肩上。我們搭乘農場的拖拉機進了縣城到火車站買了兩張到坊子的慢車票。巨大的悲痛衝淡了我第一次坐火車的興奮但我還是迴憶起了跟隨三叔來拉三嬸的嫁妝時曾對三叔表達過此生能坐一次火車便滿足的願望我也記得三叔給我的承諾我一定讓你坐上火車三叔我真的沾你的光坐上了火車但你沒了我寧願永遠不坐火車三叔您也不要沒了呀。想著想著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三嬸臉色蒼白目光直直的讓我繆得慌我真怕三嬸瘋了。到了煤礦一個副礦長接待了我們簡單地說了三叔遇難的過程。瓦斯爆炸三叔工作的那個掌子麵上有二十多個人一個也沒上來。大爆炸……副礦長說小高是個好同誌是我們文藝骨幹口哨吹得出神入化口琴吹得也好還會吹笛子工會主任插嘴說我們正準備把他抽調到礦山毛澤東思想宣傳隊沒想到出了這事。礦長摸出手絹擦眼睛。我們很悲痛很惋惜……我想見見人三嬸道。……大爆炸幾百米巷道都塌了而且瓦斯濃度非常高……礦長為難地說。……我想見見人……三嬸道。工會主任說大嫂瓦斯爆炸後又引起大火所以……我想見見人三嬸道。……我們給您最高額撫恤金工會主任把一個信封遞過來。我想見見人三嬸又喃喃了一遍便一頭栽倒在地……


    眼前這座新墳裏埋葬著三叔的衣服鞋帽是我從煤礦背迴來的。我雖然隻有十四歲但我表現得很勇敢三嬸昏倒後我抓起了一個爐鉤子指著副礦長“快救我三嬸我三嬸要是死了我就殺了你們我就把你們煤礦點火燒了我跟你們拚了……”他們找來了醫生給三嬸打了針。三嬸醒過來大叫一聲“他爸爸你疼死我了呀今後的日子你讓我們娘仁怎麽過呀……”三嬸幹號著沒有眼淚猛然又哽住咳幾聲吐出一口鮮血……


    楊結巴站起用手絹擦眼睛他已經混到不用衣袖或手背擦眼淚的階級了說“弟妹三位賢弟起來吧人死不能複生二弟走了可我們還得活下去尤其是弟妹還肩負著撫養兒女的重任哭壞了身體二弟在天之靈也不得安寧啊。”


    “爸爸爸爸你迴來吧我想你了……”清靈哭道。


    “爸爸……”清泉也口齒不清地叫著。


    兩個孩子的哭叫宛如鋼刀戳在我心上我跪在被紙燒得發燙的地麵上放聲哀號。


    楊結巴拉起鄭華波然後又拉起鄧然與邱開平。鄭華波抱起了清泉邱開平抱起了清靈。楊結巴似乎有點兒氣惱地對我說“行了小光快起來收拾一下勸你三嬸迴家。”


    楊結巴和鄧然一邊一個扯著三嬸的胳膊把她拉起來。三嬸掙紮著要跪。楊結巴說“弟妹為了孩子迴去吧”


    三嬸停止掙紮幽幽地說“你們先走讓我一個人在這裏坐一會兒就一會兒。”


    楊結巴道“弟妹為了這兩個孩子你可要想開點……清靈、清泉來領媽媽迴去。”


    清靈拉著三嬸的手清泉扯著三嬸的衣襟哭叫著“娘迴家吧……迴家吧……”


    三嬸對清靈說“好孩子你帶著弟弟跟著伯伯和叔叔先到前邊等我娘要跟爸爸說幾句話兒……”


    我們站在公墓外的小路上等候三嬸為了讓孩子們不哭楊結巴給他們每人嘴裏塞了一塊糖還給他們每人一個橘子、一頁餅幹。三叔墳前的“鍋”裏那些燃燒未盡的紙片還在冒著細弱的白煙那兩隻喜鵲已經落在距三叔墳墓隻有幾步遠的那棵酸棗樹上噪叫著跳躍。我突然想這一定是三爺爺和三奶奶在顯靈啊他們沒變烏鴉而變成了喜鵲這是個多麽好的兆頭啊但楊結巴側耳對鄭華波說的一句話解構了我的想象他說“喜鵲是等著吃‘鍋’裏的祭奠品呢。”三嬸跪著腰板挺得筆直她側麵對著我們。楊結巴抬腕看了看手表他升到戴手表的等級了下午三點的太陽光照耀著三嬸使她的全身孝服煥發著刺眼的光芒。三嬸在對三叔說什麽呢我猜不到也不敢猜一猜就心疼。我放眼嶺下看到了我們的村莊看到了在教堂的遺址上建起的小學看到了我的家看到了在教堂東南方向那片高坡上三嬸家的四間房屋和小小的院落。那是村子的新址按照公社和大隊聯合製訂的規劃我們的村莊要在五年之內全部搬到這裏而舊村莊騰出來的土地據說要建設一所完全小學和一所農業中學。嶺下平疇上麥子將熟西風過處麥浪滾滾一群麻雀衝天而起然後便歸於寂靜這時突然從三叔的墳墓前傳來了口哨聲。


    天哪這是三嬸吹口哨三嬸竟然會吹口哨三嬸果然會吹口哨。我們都屏住唿吸捕捉著每一個聲波。我無暇也沒想到去看一下三叔的四個結義兄弟的表情我隻看著三嬸。隻能看到三嬸的右側麵頰而且也因強光而晃眼看不到三嬸的口型也看不清她腮上肌肉的跳動。三嬸吹出的哨聲起初無節無奏聽來仿佛是北風吹進空瓶發出的唿嘯又如冷風掠過電線時的叫囂也似深秋的蟲子悲涼的哀鳴但接下來便無比的婉轉與抒情讓人產生花前月下之聯想。坦率地說當時我並無花前月下之體驗隻是感到心裏有那麽一種說不出來的想哭又很溫暖的感覺。然後又變調成急促的旋律仿佛一隻小鳥看到巢卵遇險時在低空的盤旋唿叫。後來又慢下來旋律很是耳熟很像芭蕾舞劇《白毛女》中那段“北風吹”“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那個飄飄年來到……”


    嶺下遠遠地傳來車輛的轟鳴我看到一輛草綠色的吉普車開進我們村莊。


    三嬸停止了她的吹奏慢慢地站起來一瘸一拐地朝我們走來。我知道她瘸得沒這麽嚴重因為長時間的跪使她的腿血脈不通走一會兒就會恢複常態。我聽到楊結巴感歎道“都是人才啊可惜了”那三位青年一定是深有同感我看到他們一齊點頭。我恍然記起他們中的誰提過三嬸也擅吹口哨的事但沒想到她吹得如此出色。由此我也就明白盡管三叔有恩於她的養父但讓她下定決心嫁給三叔的最主要的原因也許是共同的特長與愛好這看似簡單實則深奧實則變幻無窮的口哨。許多年後我認識了一個在國際比賽中屢獲大獎的口哨王與他談起我的三嬸、三叔和口哨以及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期風靡一時的吹口哨熱潮。他是青島人距我老家不遠。他說他少年時聽老師說過高密有個吹口哨的不但吹氣能發聲而且唿氣也能發聲這就解決了口哨演奏中聲音不連貫的問題這個問題一解決口哨才真正上升到藝術的境界。青島的口哨王研究探索了許多年才找到吸氣發聲的訣竅但比我三叔晚了幾十年。我不知道三嬸是否也能吸氣發聲因為那時我根本不懂而且我聽三嬸吹口哨唯此一次迴憶起來她的口哨聲那樣的流利婉轉一定也掌握了吸氣發聲的高難技巧。楊結巴懂嗎他是否跟我一樣隻覺得好聽但不明白為什麽好聽。那三個高密城裏的青年都是口哨愛好者而且還跟三嬸同在棉花加工廠工作過盡管不是一個部門但三嬸這樣的人一定是引人注目的她的吹口哨的才能是否在廠裏的某次文藝晩會上展現過呢三嬸走到我們麵前時我突然從她身上嗅到一股膻味就像我七年前在她娘家蠟燭店裏嗅到的一樣。現在想起來我那時也許是迴憶起了蠟燭店的氣味而不是從三嬸身上嗅到了這種氣味。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終生難忘——三人當中那位一直少言寡語的邱開平突然跪在了三嬸麵前流著淚說“二嫂顧雙紅我們對不起你……”鄧然與鄭華波也跟著跪下來道“二嫂原諒我們吧……”楊結巴——我不能再寫“結巴”這兩個字了——楊連升大叔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樣子“這是幹什麽三弟四弟五弟你們這是唱的哪一齣呢”


    “我們……我們欺負過二嫂……”邱開平說。


    “我們有罪請二嫂原諒我們吧。”鄧然說。


    “從今後這兩個孩子就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幫二嫂把他們撫養成人……”鄭華波說。


    三嬸道“謝謝你們從今以後我跟你們沒任何關係了。”


    六


    給三叔上“五七”墳那天也是楊連升大叔倒黴的日子。在我們下嶺迴村的路上我看到過的那輛吉普車迎著我們開來在距離我們十幾米時停住有兩個穿白上衣、藍褲子頭戴大蓋帽的警察鑽出來站在車旁等著我們。


    我們都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那三位城裏青年臉上的顏色都發生了變化。他們小聲地甚至是可憐巴巴地求告著“二嫂原諒我們吧我們一時糊塗幹了錯事”楊連升大叔到底是過來人他應該猜到了這三個人與我三嬸之間發生過的事情他抖著嘴唇很結巴地說“年輕人……真是胡鬧……不過你們那時還小……二嫂一定會原諒你們的……”


    “我說了我什麽都不記得了我跟你們沒有任何關係。”三嬸冷冷地說完一手抱起清泉一手拉著清靈對我說“小光我們走。”


    他們四個跟隨在我們身後沿下坡路前行兩個警察迎上來。我看到三個城裏青年下意識地排成一隊跟隨在三嬸身後好像雞雛跟著母雞。隻有楊連升大叔坦然地走到前頭並主動向兩個警察打招唿“同誌下鄉檢查工作嗎”


    那位矮個的警察問“你就是楊連升吧”


    楊連升大叔道“你也認識我”


    高個警察道“名角嘛誰不認識”


    楊連升大叔道“什麽名角醜角。”


    矮個警察突然出手抓住了楊連升大叔的腕子明光一閃哢嚓一聲一副亮晶晶的手銬就把他雙腕鎖在了一起。


    那位高個警察摸出一張紙在楊連升大叔麵前晃了晃說“對不起老楊麻煩您跟我們走一趟吧”


    “憑……憑什麽”楊連升大叔急忙辯解著“我犯……犯了……什麽罪……”


    兩個警察不由楊連升大叔分說便把他推進車關上車門並嚴厲地嗬斥“坐好了不要反抗”


    楊連升大叔吆喝著但吉普車已經借著下坡的慣性一溜煙塵轉眼就沒了蹤影。


    七


    寫到這裏我真想就此結束因為接下來的事情我連迴憶的勇氣都沒有總是偶爾想到便立刻迴避。但如果就此結束顯然又對不起聽我嘮叨了這許久的讀者。那就含悲忍淚往下講吧。


    我訪問過村裏年齡最老的人也去縣裏查閱過有關資料我們這地方確實曾經有過狼。那應該是在民國元年之前那時這地方基本上沒有人煙丘嶺上布滿荊榛。窪地裏長滿野草狼、狐狸、猞猁等野獸都曾在此繁衍生息後來隨著人口增多荒地被開墾各種野獸便漸漸地銷聲匿跡。人們偶爾還見到過狐狸的身影獾的身影有人還見過猞猁的身影但除了見過那隻畫在教堂牆壁上奶著孩子的母狼沒有任何人見過真狼於是狼也就成了一個遙遠的傳說一個兒童故事中的角色一個在關東客口裏的傳奇。


    從1970年春天開始村子裏便開始流傳一個謠言說是有兩匹野狼一公一母從內蒙古草原遷移到我們這兒來了。有人曾經在丘嶺上的酸棗林裏見到過它們的身影也有人說曾經看到兩條毛色灰黃的狗在河邊喝水但靠近了看又覺得不像狗。也有人說某某人家的母豬下了八隻小豬每天少一隻每天少一隻後來主人埋伏在豬圈附近才發現小豬是被狼叼走的。那個年代“文革”進入中期國家大局基本穩定老百姓勉強能夠填飽肚皮各種帶著神話色彩的謠言各種帶著政治色彩的故事大行其道人們興致勃勃地傳播著、想象著、添油加醋著沒人太當真也沒人不當真就像聽評書時掉眼淚聽完了評書該幹啥還幹啥一樣。


    但殘酷的事實在1971年秋天證明了有時候謠言的核心是事實就像某些故事有真實的原型一樣。


    1971年國慶前也就是給我三叔上完“五七墳”四個多月後的一個下午三嬸與幾位婦女被隊長安排跟著生產隊的馬車去公社糧站繳“愛國糧”原以為太陽落山前就會迴來但沒想到賣糧的車排成大隊糧站的工作人員在糧食檢驗的關口或嫌水分太大或嫌雜質太多於是就吵架、就調解總之大家辛辛苦苦把糧食拉來誰也不願再拉迴去。所以那所謂的“愛國糧”對於當時的農民來說就是不得不完成的任務隻要能蒙混過關繳上去至於這潮濕的糧食入庫之後是不是會發黴腐爛那就與農民無關了。客觀地說當時的農民對城市、對幹部、對吃商品糧的人心中既充滿羨慕又充滿仇視。為什麽隊長偏要派三嬸帶幾個婦女去跟車賣糧因為我三嬸有文化會看磅秤會算賬處理事情有眼光讓她去生產隊不會吃虧。我扯遠了。等到三嬸他們把糧食賣完時已經紅日西沉暮色蒼茫。從公社糧站到我們村莊還有二十多裏路又崎嶇拉車的那匹轅馬因為後腿一隻蹄子上蹄鐵脫落還沒來得及去掛新掌因此走起來一瘸一拐鞭打、咋唿也是那速度。婦女們都急著迴家三嬸家中有兩個孩子心中更是牽掛萬端。而這時趕車的王五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甕聲甕氣地說“昨兒個匡家莊上俺外甥來說他們村杜六家一頭肥豬被一隻狼給叼走了。我問那麽大一頭豬一隻狼如何能叼得動俺外甥說舅這你就不懂了。狼有詭計不親眼見到都不會信。俺外甥說杜六親眼看到那隻狼用嘴咬著豬的耳朵用尾巴敲打著豬的屁股豬乖乖地跟著狼跑。杜六拖著一張鐵鍬去追趕追趕到路口就看到草窩裏綠光一閃再一細看發現一隻狼埋伏在那兒。杜六拖著鐵鍬倒退著迴來。這時看到那條埋伏在草叢中的狼出來與那匹狼一起將他家的肥豬飛快地趕走了。”


    此時天已黑天上繁星點點。路邊的草叢裏有秋蟲在悲涼地鳴叫。坐在車欄杆上的郭延福的老婆道“大叔您別說了怪瘮人的。”


    王五道“好好好不說了我這是提醒你們小心著點。”


    三嬸用一根挽起的繩子抽打了一下轅馬的屁股。


    王五道“其實狼這種東西也有弱點它最怕火古代原始人夜裏點起一堆火狼就不敢來了。俺外甥在大興安嶺林業局抬過木頭他說那兒的人走夜路都舉著一支火把狼見了火就嚇跑了。”


    三嬸又用繩子抽打馬臀並帶著哀聲道“大叔求您加鞭吧俺家裏還有兩個孩子呢”


    世界上許多事有時候是想什麽就來什麽有時候是怕什麽就來什麽有時候是說什麽就來什麽。我小時特別怕蛇去割草放牛時總怕遇到蛇但總是會遇到蛇現已是老年每晚臨睡前總是禱告千萬別夢到蛇但還是經常夢到蛇。


    當馬車到達村莊時就看到村子裏燈籠閃爍手電筒的光柱晃動接著聽到一個女孩尖厲的哭聲和嘈雜的人聲出大事了三嬸大叫一聲從馬車上跳了下來用最快的速度揮舞著雙臂搖晃著身體往家的方向奔跑一邊跑一邊喊叫著“清靈——清泉——”


    我們看到三嬸像一隻受傷的大鳥一樣撲過來在她家門前的空場上聚集了幾十個人十幾盞馬燈照出一大片光亮有人拿著手電往前麵丘嶺上胡亂照著。清靈大聲哭著撲向三嬸三嬸也撲向清靈“你弟弟呢清泉呢”


    “娘……弟弟被大黃狗叼走了……”


    三嬸猛然變得無聲無息了真著像根朽木。清靈搖晃著她哭叫"娘……娘……”


    三嬸一頭栽倒眾人慌忙把她扶起村裏的赤腳醫生吳紅梅坐在地上讓三嬸仰靠在她的腿上然後用拇指掐按三嬸的人中。清靈跪在三嬸麵前哭叫著"娘……娘……娘……你可不要死啊你死了我就成了孤兒啊……”


    我看到眾人的眼裏都流出了眼淚吳紅梅的淚珠滴在三嬸臉上。三嬸長舒一口氣醒過來立即掙紮著要起來並大聲哀叫著“清泉……清泉……我的兒啊……”


    此時村裏的書記已由郭大發的侄子郭光星擔任他當過坦克兵有膽量。他招唿道“婦女們照顧好顧雙紅和清靈男人們都跟我上嶺去找。”下完命令他又低頭問清靈“好孩子別哭你說狼叼著弟弟往哪個方向跑了”


    清靈指了一下嶺上茂密的酸棗樹林。


    “有幾隻狼”


    “兩隻……”


    “走啊”郭光星振臂一唿眾人有舉著棍棒的有提著馬燈、握著鐮刀的有打著手電拖著鐵鍬的有敲打著破臉盆的都吆喝著往嶺上前進。三嬸奮力掙紮起來要跟隨眾人上嶺但被幾個婦女死死地抱住。


    此事之後我們深悔當初同意三叔三嬸到這近嶺之地蓋房但當時三叔三嬸的態度很堅決他們認為蓋房子當然要選擇高處高處視野好光線充足而且即便河流決堤洪水泛濫也不會有危險這些理由當然正確但誰能知道我們這地方竟然會出現狼禍而這狼竟然選擇三嬸這樣一個寡婦下手。狼啊你吃豬吃羊吃雞吃兔子都可以為什麽要吃人呢狼啊你不是在教堂的牆壁上為嬰兒哺乳嗎你不是跟上帝居住在一起嗎意大利牧師將這樣一幅畫畫在牆壁上我們一直以為這是他在告訴我們狼是人類的尤其是孩子的朋友現在看來牧師畫這樣一幅畫其實另有深意。


    轟轟烈烈地鬧騰了半夜連個狼的蹤影也沒見著。祥林嫂的孩子被狼叼走還留下一隻小鞋子還留下一個五髒被掏空了的屍身但清泉什麽都沒留下連一絲布條、一滴血跡都沒留下。於是大家都懷疑清靈所說是否是真話也許清泉是被那些專門拐賣兒童的花婆子拐走了郭光星把這事報告了公社公社派了那位破過很多案件的別公安員前來調查。別公安員手持匣子槍在村裏幾個民兵的協助下在我們村前那兩道丘嶺上拉網般地搜索身上的衣服被酸棗刺刮破多處臉上、手上也都受了傷但也沒發現任何蹤跡連一根狼毛都沒看見。於是別公安員和顏悅色地詢問清靈讓她講述當時情景。清靈哭著說“我坐在大門檻上看連環畫《白毛女》……清泉在那兒……”清靈指了指前邊的酸棗林邊那片草地“清泉在那捉螞蚱……我看到楊白勞被打死時正想哭就聽到清泉哭了……我抬頭一看一條大黃狗把清泉撲倒了……我撲上去救弟弟樹林裏又跳出一條……我想去救弟弟……它對著我齜牙……我害怕……它們就把弟弟拖到樹林子裏去了……”


    別公安員對著村裏幹部和我三嬸悄悄地說“如果小姑娘所說屬實那這兩條大黃狗肯定就是兩頭狼。如果是狼拖走了孩子不可能不留下一點兒痕跡除非這兩頭狼特別狡猾消滅了所有的痕跡。如果小姑娘撒了謊不一定是故意撒謊譬如是一時神經錯亂出現幻覺或者是受到了什麽惡人恐嚇而不敢說實話那麽就存在著很多可能性譬如被人販子抱走或是自己走失。”


    大家都認為別公安員的分析在理。他的分析也給我們留下了一線希望。別公安員說他迴去後會向公社領導報告並向縣公安局報案請求縣公安局在車站、碼頭派便衣偵査暗訪他同時也建議村裏組織人擴大搜索範圍不要局限於村前這兩道嶺周圍的村莊甚至臨縣的山嶺溝壑、灣裏井裏都要去搜尋査看。別公安員悄悄地對郭光星說“找不到活的找到死的也是對家屬的安慰。”


    在那幾天裏我和姐姐伴隨著三嬸找遍了村前嶺上的每叢灌木每片樹林溝裏的每處凹陷和罅隙。在尋找的過程中三嬸不停地哭喊著“清泉……我的兒啊……你在哪兒……你是跟娘藏貓貓是嗎……出來吧好兒子……”我們好幾次路過了三叔的墳墓每次路過三嬸就會跪在墓前哀求著“他爸爸你顯靈吧……你顯靈讓咱兒子出來吧……”三叔的墳墓上已長滿野草墳後有一棵蔥麻長得有一人多高分出數十根枝杈枝杈上結滿一簇簇的帶刺的果實。我們在學校時曾經在老師的組織下采摘蓖麻籽去供銷社賣據說很貴。老師說賣蓖麻籽的錢都買了粉筆紙張和辦公用的燈油但年齡大的學生則認為老師從中吃私貪汙。我幫母親燒火做飯時曾用鐵絲串起蓖麻仁燒著玩。蓖麻籽含油非常豐富點燃之後火苗旺盛滋滋地往下滴油而且還有一股子香氣。我吃過幾粒燒蔥麻籽就讓它燃燒著扔到嘴裏立刻閉嘴嘴裏會發出“滋啦”一聲響我們在一起玩這種“滋啦”的遊戲最後大家都屙在褲子裏。我看到三叔墳後的野生蔥麻就這樣胡思亂想著。三嬸跪在墳前哭著求告著有時會把手深深地插到墳上的泥土裏。我知道這是無用的因為墳裏埋著的隻是三叔的幾件舊衣服還有一隻舊口琴。即便三叔的屍骨真在墳裏難道就真的有靈嗎我聽老人說人死七天後靈魂就會或投胎轉世或下地獄受苦或上天堂享福墳中留下的隻不過是一堆朽骨很快就會混同於泥土這麽說親屬每年的上墳磕頭燒紙豈不是一種自我安慰或自欺欺人我曾就這些疑問問長輩他們避而不答我曾就這些疑問問高僧高僧念一聲阿彌陀佛。


    我寫上邊這些話是在延宕一個痛苦的細節那就是三嬸對清靈的拷問。因為我們這麽多人找遍了能想到的一切地方都沒找到一點點孩子的痕跡和狼的痕跡大家嘴裏不說心裏也都認為清靈這個小姑娘撒了謊那麽她為什麽要撒謊她試圖用謊言掩蓋一個什麽事實我好幾次聽到村裏的長舌婦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清靈的壞話“你看看她那眼睛白眼珠隻有一線線幾乎全是黑眼球滴溜溜亂轉一看就不像個正經孩子……”謠言也立刻生長出來說是清靈吃了拐賣孩子的花婆子的一塊糖那糖裏是有蒙汗藥等她醒來時弟弟已經被花婆子拐走了。還有更惡毒的謠言但因為過度血腥失去了真實因之流傳不廣隻有這個吃了花婆子蒙汗藥的流傳最廣。圍繞著這個謠言又次生出很多謠言。一個說花婆子已將清泉賣給了山西一對老夫婦老夫婦沒孩子視清泉如掌上明珠。還說這對夫婦買了一隻奶山羊天天擠羊奶喂孩子孩子長得白白胖胖。這條次生謠言是讓我們最感欣慰的了。還有一條次生謠言說那花婆子將清泉賣給了一個馬戲班子馬戲班主割掉了他的舌頭並用小刀在他身上劃出很多血口子然後殺一條狗剝下狗皮趁熱包在清泉身上這樣這張狗皮就永遠長在了清泉身上然後清泉就成為馬戲班子裏的“狗孩”為老板賺錢。這故事太過離譜所以我們基本不信但一想到謠言所描畫出來的那個身披狗皮的孩子形象心髒便感到緊縮脊梁溝裏陣陣冰涼。


    三嬸當然希望那個蒙汗藥糖的故事是真的當然更盼望著確有一對老夫婦在山西的一個偏僻的山村裏用羊奶喂養著自己的兒子。但這一切都需要清靈的證實。


    我和姐姐目睹了這場拷問。


    三嬸先是和顏悅色地問清靈“好孩子你想不想弟弟啊”


    清靈點點頭嘴一癟哇的一聲哭起來。


    三嬸撫著清靈的腦袋笑著說“好閨女娘知道你想弟弟你親弟弟你爸爸死了弟弟就是咱家的希望。那麽你告訴娘那天是不是有一個老太婆給你吃了一塊糖”


    清靈收住哭聲怔怔地望著三嬸好像聽不明白問話的意思。


    三嬸問“那個老太婆個頭高不高是一頭白發嗎頭發上是不是插著花她穿著什麽顏色的衣裳”


    清靈搖搖頭又哇哇地哭起來。


    三嬸火起來在清靈頭上拍了一巴掌厲喝“你說是不是有這樣一個老太婆”


    清靈哭著說“娘沒有老太婆……”


    “那你弟弟哪兒去啦你今天要不說出實話我就打死你”三嬸舉起一把笤帚威脅著。


    “弟弟被兩隻大黃狗拖走了……”


    “還大黃狗還撒謊”三嬸憤怒地用笤帚敲打清靈的腦袋。


    “我沒撒謊……”清靈雙手捂著腦袋哀號著“是兩條大灰狼……”


    我和姐姐慌忙撲上去。姐姐拉開了三嬸我抱住了清靈。


    三嬸把笤帚扔在地上惱恨地罵“死丫頭還不說一會兒大黃狗一會兒大灰狼我把犄角旮旯都找遍了啊……”三嬸吼著但接著就轉了悲聲嗚嗚地哭起來。


    清靈緊緊地摟著我的腰哭著說“哥我沒撒謊……"


    第二天我陪三嬸去公社找別公安員詢問案件進展情況。一路上三嬸說“小光過兩天你陪三嬸去趟山西吧。”


    我問三嬸“去山西幹什麽”


    三嬸道“我昨天夜裏夢到你三叔了他讓我跟他走說是要帶我去找清泉。我跟他上了火車咣當咣當地經過了好多車站你三叔說到了下了車好多人擠在一起你三叔在前邊吹著口哨引著我吹的就是那首《拉茲之歌》可一轉眼口哨不響了你三叔也不見了那些擁擠的人也沒有了隻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抬頭一看站台的站名牌上寫著‘昔陽’兩個大字。我醒來一想農業學大寨大寨就是昔陽縣的啊所以我想清靈一定是被人販子拐賣到昔陽去了。”


    我雖然還是少年但心裏也明白三嬸這話沒有太多的可信性但我又怎麽忍心去打破她的夢想我滿口答應下來說我反正也撈不到上中學了閑著也沒有事我願意跟她去山西昔陽找清泉隻要我爹娘同意就行。


    到了公社三嬸又把夜裏的夢境向別公安員說了一遍。別公安員先說縣公安局雖已立案但卻沒有什麽實質性進展。然後他說三嬸的夢有一定價值他會向縣公安局報告請求縣公安局與昔陽公安局聯係對三嬸提出要去昔陽尋子的計劃他也沒明確表示反對。最後他說據他向內蒙古的朋友了解去年冬天當地搞過一次大規模的捕狼運動出動了部隊、汽車、摩托、衝鋒槍消滅了大量的草原狼在這種情況下一部分狼流竄到內地的可能性是存在的。


    我們去公社前讓姐姐帶清靈去學校上學。姐姐因為在公社宣傳隊的突出表現被安排在村小學代課領著孩子們唱歌跳舞。我們從公社迴到家時見院門鎖著便從門旁的罅隙中掏出鑰匙開門進院。房門也鎖著但鑰匙卻在鎖上插著我們開鎖進屋起初以為無人但隨即聞到一股濃烈的敵敵畏味道。我們這才看到清靈這個不到七歲的小姑娘坐在牆角上雙腿前伸著頭垂到胸前在她的雙腿之間有一個醬黃色的藥瓶那是滅蚊子用的敵敵畏藥瓶容量五十毫升。


    “天哪——”三嬸慘叫一聲便栽到地上。


    在清靈雙腿間有一張從練習簿上撕下來的紙紙上用鉛筆歪歪斜斜地寫著娘我沒sā huǎng……是兩條大黃狗把弟弟tou走了……


    村子裏的赤腳醫生吳紅梅急忙趕來我母親我父親趕來了村支書郭光星也趕來了。一個青年抱起清靈就往外跑說是要去公社衛生院。


    郭光星說“快去叫四喜讓他把拖拉機開來。”


    那青年放下清靈就跑著去找四喜。四喜是村子裏的手扶拖拉機手。


    吳紅梅摸摸清靈的脈搏又用聽診器聽聽她的心髒含著眼淚搖搖頭說“沒有用啦。”


    郭光星說“先救大人”


    吳紅梅在眾人幫助下把我三嬸弄到炕上給她打了一針。三嬸蘇醒過來猛地翻下炕撲向清靈一聲長嚎令人心肝欲裂。


    “我的女兒啊……你把娘活活地疼死了啊……”三嬸哭叫著“娘也不活了啊……”三嬸彎腰往牆上撞去幸虧後邊的人拉住了她。


    父親扇了姐姐一個耳光罵道“不是讓你帶著她去學校嗎”


    姐姐捂著臉哭道“我是帶她去學校了可她說頭痛我就把她送迴來了。我還有課就讓她一個人在炕上好好躺著……我還給她吃了一片去痛片……”


    “安排後事吧……”郭光星說。


    “支書……”村子裏那位革委會副主任李魚海說“按上級要求死人一律送縣火葬場火化是不是要……”


    郭光星打斷他的話低沉地說“滾”


    八


    為了防止三嬸尋短見父母親讓我必須時刻跟著她。姐姐白天去學校代課晚上也到三嬸家來睡。在起初那些日子裏村裏的女人們絡繹不絕地來安慰三嬸送麵食的送魚肉的都有。三嬸在眾人的勸解下開始吃飯睡覺。她和姐姐睡在一炕我睡在東間屋裏那鋪小炕上。我聽到三嬸經常在夜裏起來哭哭一陣又睡而且還打著很響的唿嚕。轉眼一個多月過去我們也漸漸鬆懈下來。三嬸平靜地對我們說“孩子們你們不用這樣跟著我了我不會死的。我知道清泉沒死我必須活著等他迴來清靈是被那花婆子的蒙汗藥給迷了心竅才說什麽狗啊狼啊的。”


    一天夜裏我夢到了教堂裏那幅壁畫還夢到了宋老師和他的兒子小元。我記得我們都站在壁畫前觀看發現壁畫上在母狼肚皮下吃奶的兩個男孩少了一個而餘下的這個吃狼奶的男孩竟然是清泉。我記得清泉吐出狼的奶頭歪過頭來對著我們微笑那微笑是那樣的神秘。我記得小元問清泉狼奶好吃嗎清泉說好吃極了你要不要嚐一嚐啊一轉眼小元就上了壁畫於是壁畫上的母狼肚皮下又是兩個孩子了一個是小元一個是清泉……天亮後我將這個夢境告訴三嬸我看到三嬸的眼睛裏閃爍著異樣的光彩我知道三嬸相信這個夢我也相信這個夢而且很快就有人在傳說狼孩的故事。


    三嬸提著筐子和鐮刀上嶺下溝地尋找著。開始我一步不離地跟著後來三嬸說“小光你不必跟我三嬸什麽都想明白了三嬸不會自殺三嬸隻是散散心順便挖點草藥……”


    楊結巴大叔和那三位城裏青年來看過三嬸三嬸對他們很冷漠。楊結巴大叔被抓是因為他在劇團裏與那位扮演李鐵梅的女演員有染而那女演員的未婚夫是部隊軍官幸虧女演員與軍官沒登記不算軍婚所以免除了楊大叔的牢獄之災。楊大叔很坦率地對三嬸說那女演員已有身孕問三嬸願不願意收養這個孩子三嬸苦笑著說“楊大哥我命薄擔不上。”


    從陽曆的十一月初開始三嬸挎著簍子到嶺上去采摘蔥麻連三叔墳後那棵也沒漏過。采摘時棵上的蓖麻已半幹放在院子裏曬兩天便脫粒。脫下來的蔥麻粒裝了滿滿一口袋足有十幾斤。我姐姐說三嬸我幫你背到供銷社賣了吧很值錢的。三嬸說不用。三嬸把那些墓麻籽的殼脫下來得到一籃子白色的蔥麻仁。


    當年三嬸的嫁妝裏還有六對羊油大蠟燭每對一斤重。這些蠟燭三嬸一直沒舍得用這次也從箱底找出來蠟燭已經走油包蠟燭的報紙都油汪汪的。


    三嬸又拿出錢來讓我去供銷社打來五斤煤油。我不明白三嬸為什麽要一次打這麽多煤油。


    三嬸又找出一些舊衣服剪成布條又找出一床舊棉絮搓成棉條。


    三嬸提著斧子到酸棗林裏砍倒兩棵主幹如同鋤杠、又直又光溜的酸棗樹修出了兩根長約一米半的杆子。酸棗樹生長緩慢木質堅硬飽含水分砍一斧流白水兒。


    三嬸給我錢讓我去供銷社買了十圈鐵絲二兩釘子。


    我問三嬸想製作什麽三嬸說做好了你就知道了。


    公社裏把姐姐納入了明年推薦的工農兵學員的候補名單全縣共有一百名。這批人文化程度不齊縣裏要把他們集中起來學習三個月。姐姐來跟三嬸說三嬸道“這個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機會你一定要去。我沒事你放心。”


    十一月裏天寒地凍縣裏集合所有的勞力去二百裏外參加挖膠萊新河的工程。村子裏的整壯男人都去了隻剩下一些老人和婦女兒童。


    三嬸將那六對大蠟燭用斧頭剁碎放在東邊那口鐵鍋裏然後在灶裏點燃劈柴開始熬煮。我說“三嬸熬過蠟燭這口鍋就無法做飯了吧”


    “一口鍋就夠了。”三嬸用下巴點了一下西邊那口鍋。


    三嬸拿著錘子把那些一寸長的鐵釘轉著圈兒釘在那兩根酸棗木杆子的前端釘好後很像兩根狼牙棒。


    三嬸把那十幾斤蓖麻仁用斧頭砸碎然後扔到鍋裏與蠟燭一起煮熬。


    鍋灶裏的火很旺鍋底的蠟燭開始融化。


    三嬸往兩根狼牙棒上纏布條然後用細鐵絲捆住布條鍋裏的蠟燭融化成淺紅色的蠟水紅色是蠟燭表麵的顏色所致那些破碎的蔥麻仁在蠟水裏翻滾著。


    三嬸將捆綁了一層布條的兩根狼牙棒放到鍋裏翻滾浸泡然後提出來晾幹。


    三嬸在晾幹的狼牙棒上又纏上一層棉絮條。然後再用鐵絲纏兩道。


    三嬸將纏了棉絮條的狼牙棒放到蠟水裏翻滾浸泡。


    就這樣一層一層地裹一層一層地纏一層一層地浸泡。最後製作出兩根前頭粗大、提起來墜手的——


    我問三嬸“這是蠟燭嗎”


    “火把。”三嬸說。


    三嬸把鍋裏剩餘的蠟水和蔥麻仁兒舀到一隻鐵桶裏又把那五斤煤油倒進去。攪拌均勻後又把兩支火把浸泡進去。


    “三嬸您製作這個幹什麽用”


    “打著火把走夜路。”三嬸將浸泡著火把的鐵桶提到院子裏說“中間那個抽屜裏有錢你去供銷社買個手電筒裝三節電池那種配上電池要大無畏牌的。”


    “三嬸兩節電池的也可以吧”


    “不要三節電池的。”


    等我拿著新買的手電筒迴到三嬸家裏時天已擦黑了。三嬸擀好了一軸子麵條鍋裏的水也開了。三嬸把麵條下到鍋裏又往鍋裏打了六個雞蛋。


    我驚詫地問“今天是誰的生日嗎”


    “誰的生日也不是”三嬸道“咱娘兒倆好好吃頓飯。”


    吃完了麵條雞蛋三嬸道“小光你迴家找你娘去吧三嬸有了這兩根大火把和這支三節電池的手電筒就什麽也不怕了。”


    我說“不三嬸俺爹俺娘要我保護你。”


    “三嬸不用保護你迴去吧”


    “不我不能迴去。”


    “那好那你早點兒睡吧。”三嬸道“我也要睡了我累了。”


    九


    我心中警覺和衣而眠。夜半時分聽到三嬸輕輕地拉開了房門。我立即爬起來追了出去。半塊月亮懸掛在西南方向的天空院子裏很亮。無風寒氣凜冽。三嬸脖子上掛著那支新買的手電筒一手提著一支火把正要出發。我上前不由分說從三嬸手裏搶過一支火把。


    “我是去拚命的”三嬸冷冷地說“你不怕嗎”


    “我是男子漢不怕”


    三嬸把手電筒摘下來掛在我的脖子上然後順手提起了那把斧頭說“記住隻要你開亮手電對著它們的眼睛照它們就不敢動彈”


    我立刻明白了它們是誰一股寒氣仿佛從腳底升起使我周身涼徹我的牙齒不由得打起戰來。


    “如果害怕你還是留在家裏。”三嬸道“它們怕我我不怕它們我一點兒也不怕它們。”


    “我不怕”我咬緊牙關說“我也一點兒也不怕。”


    “那好我們走“


    我們悄悄地出了院門沿著村前那條路往西走。月光照耀著路上白茫茫一片仿佛撒了一層銀屑。村子裏非常安靜連一聲雞鳴狗叫都沒有。


    從村莊西頭我們拐上那條通往丘嶺也通往三叔墳墓的小路。路邊溝渠裏的雜草仿佛在微微顫抖。路邊那條翻過山嶺的鄉村電話線偶爾也會發出嗚嗚的聲響。我聽村裏闖過關東的人講過很多關於狼的故事知道狼是非常狡猾、非常陰險、非常多疑、聽覺和嗅覺都非常敏銳的動物。它們行蹤詭秘、變幻莫測其智慧不遜於人類。我沒見過真狼但我見過教堂裏壁畫上那隻母狼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相信了那隻母狼的目光是慈祥的說法但自從清泉失蹤後那母狼的目光就是陰險毒辣的了那陰險毒辣的目光經常在我的腦海裏閃爍。我跟隨在三嬸身後總覺得背後有聲音仿佛那隻母狼在我背後跟隨著迴頭時又什麽都看不到。


    在三叔的墳墓前三嬸停下腳步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她又到清靈的小小墳頭前站了一會兒。我腦海深處響起了口哨既像三叔吹的又像是三嬸吹的然後三嬸便帶我鑽進茂密的酸棗樹林。我們彎著腰讓火把順貼著身體以免與樹枝掛碰有時不慎碰響樹枝心裏便一陣怦怦亂跳生怕被狼聽到。


    我跟隨著三嬸穿出樹林下溝上溝上嶺下嶺拐來拐去不知走了多遠最後停頓在一道陌生的深深的溝壑的中段。我知道這已經是鄰縣的地盤了腳下是嶙峋的亂石亂石的縫隙中有銀白耀眼的冰。夏天的時候這裏應該是條溪流。溪流的兩側是一蓬蓬的野柳棵子。三嬸低聲對我說“就在這裏。你跟在我身後記住我們不怕它們它們怕我們。”


    這時盡管我還沒發現狼窩的人口但我的鼻子已經嗅到了動物窩巢裏那股腥膻之氣。


    三嬸悄聲道“小光你跟你三叔好跟三嬸也有緣你是個勇敢的孩子三嬸希望你那個夢是真的如果你那個夢是真的咱娘兒倆豁出命也要把清泉搶出來。如果……”


    三嬸摸出了一個打火機打著火點燃了火把。


    “打開手電”三嬸命令我“照著那叢柳棵子。”


    我將白亮的手電光柱照到那叢柳棵子上看到了柳棵子掩護著的崖壁上有一個黑乎乎的洞口。


    三嬸拿著火把輕輕地晃了幾圈火焰便猛烈地燃燒起來。三嬸又引燃了我手中的火把讓我舉著。就這樣三嬸在前右手舉火把左手提斧頭我在後左手舉火把右手持手電。我是左撇子左手舉著沉重的火把感到更自如一些。我牢記著三嬸的叮囑隻要狼進攻就用火把燒它。


    我們彎腰鑽進了狼窩。這是個天然的山洞因之比一般的狼窩要高闊許多。我們一進洞便看到在洞的最深處的角落裏有十幾點閃爍的綠光那便是狼的眼睛。


    “照著它們的眼睛”三嬸大聲喊叫著這聲音尖厲刺耳震得狼窩嗡嗡作響“清泉清泉我的兒啊……”


    我用手電光照定那隻最亮的狼眼我手中的火把也在猛烈地燃燒著蠟燭、蓖麻仁、煤油這三種易燃物疊加起來煥發出了巨大的能量並發出唿唿的聲響。


    果然如三嬸所說在典烈的手電光和兩支火焰兇猛的火把照耀下那一窩狼緊緊地擠在一起。


    “清泉啊清泉……”三嬸哭叫著我也努力地辨認著希望能從狼群中發現清泉但哪裏有清泉沒有清泉隻有狼。最前麵的是匹碩大的公狼果然是土黃色的大狗模樣啊。那公狼聳起頸毛喉嚨裏發出低沉的嗚嗚聲口半張齜出白森森的牙齒似乎是想跳起來對我們進攻但更像用身體遮擋身後的母狼和小狼。我緊緊地攥著火把隨時準備著一旦公狼向三嬸進攻我就把火把戳過去讓火焰燒爛它的頭臉。三嬸大罵著尖厲地吼叫著揮起斧頭對那公狼的腦袋用力劈下去。那兩隻碧綠的眼睛瞬間熄滅了但馬上又亮了起來三嬸連續地揮動著斧頭就像砍剁一塊爛木頭。我用手電光死死地照著那隻母狼的眼睛此時我的膽量陡增我想起了清泉、清靈心中充滿了仇恨。但我不能擅自向前我要站在三嬸身後保護她的安全。三嬸收了斧頭氣喘籲籲地將那支火把猛然地觸到公狼頭上。公狼的毛在燃燒公狼的臉被燒焦一股燒燎狼毛的怪味一下子刻在了我的記憶裏永遠也不能忘記了。這時那隻母狼發出了哭泣般的鳴叫我看到在狼窩的角落裏有兩隻小鞋子和一些衣服的碎片。三嬸一定也看到了她大聲哭叫著“清泉……我的兒子……”


    那四隻小狼把腦袋擠在母狼的腹下身體露在外邊可憐地顫抖著。


    三嬸揮起斧頭對準母狼的鼻子劈了一斧母狼一聲哀鳴閉上了眼睛。我看到似乎有兩行眼淚從母狼的深深的眼窩裏流出來。


    “你也會哭啊”三嬸哭著罵著“你們山上有野雞野兔你們為什麽不吃你們偏偏要吃我的兒子……你護著你的孩子但你吃了我的孩子……”三嬸又在母狼頭上劈了一斧斧刃陷在狼的頭骨裏拔不出來了。三嬸將火把觸到母狼身上又是一陣惡臭的焦湖氣味撲進我的記憶。那四匹小狼被火把燒烤有兩隻下死勁往母狼身下鑽有兩隻逃出來在火光中轉圈。這時我才發現幾乎任何動物在幼年階段都是可愛的。這兩隻小狼崽子黑黝黝的毛色短短的嘴巴短短的尾巴肥嘟嘟的身體笨拙的步態全無一點兒狼的兇惡相分明就是兩條小狗崽子。


    三嬸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撿起來那兩隻髒得看不出原來顏色的小鞋子按在胸口變了聲腔地哀號著。


    我用手電照著那兩隻嚶嚶鳴叫著的小狼不知如何是好。


    我勸解三嬸“三嬸您別哭了我們大仇已報您該高興才對。”


    三嬸鑽出狼窩站在月光下。火把已經燃燒近半火勢熊熊一股股黑煙強勁上衝有一些滾燙的蠟油流下來流到我們手上燙得皮肉生痛但片刻便凝固了。


    我問“三嬸那幾隻小狼怎麽辦”


    三嬸想了想說“它們長大了也要吃人的……而且它們也長不大了……你去把它們弄死吧”


    我猶豫著此刻我覺得那幾隻小狼不是狼就是幾隻可憐的小狗。


    “三嬸……我……”


    三嬸道“還是我去吧。”


    三嬸鑽進狼窩過了一會兒她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提著斧頭出來了。


    已經後半夜了在明亮的火光下我看到那些柳條上掛滿了白霜。三嬸將火把扔進狼窩。


    我也將火把扔在狼窩。


    我看到燃燒的火把將狼窩照耀得一片通明。


    我們走出這道深深的溝壑時三嬸把手中的斧頭往身後一撇斧頭落在卵石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在三叔的墳墓前三嬸跪下用樹枝在墓前掘了一個小坑把那兩隻小鞋子埋了。


    十


    殺狼複仇後三嬸洗淨了手臉梳順了頭發換上結婚時穿的那身衣服靜靜地躺在炕上閉著眼睛叫也不應問也不答。


    村裏留守的老人孩子都來看她。


    我母親流著眼淚說“她三嬸啊你可不能犯糊塗啊你還年輕要好好活下去……”


    村子裏的人通過我的口知道了我和三嬸夜闖狼窩、報仇雪恨的事跡許多人跑去觀看歸來後便添油加醋地描述。其實根本不用他們添油加醋這件事也注定要成為傳奇。


    村裏的赤腳醫生吳紅梅跟隨著民工到水利工地上去了母親便讓我去把八十多歲會治牛馬病也敢給人下針的吳金貴大爺叫來。


    吳大爺摸摸我三嬸的脈看看我三嬸的臉什麽也沒說就到了院子裏對我母親悄悄地說“神仙也治不好不想活的人。你們把門關好不要讓人打擾她了。”


    七天之後三嬸平靜地走了。


    我們沒送她去縣火葬場火化還為她弄了一口很好的棺材。我們掘開了三叔的衣冠塚掘開了三叔墳墓旁邊那座埋葬著清靈的小墳墓我們把三嬸的棺材清靈的小棺材跟三叔已經朽爛的棺材並排著放進拓寬了的墓穴。在我的提議下我們找到清泉那兩隻小鞋子裝進一個三嬸娘家陪送來的盛首飾的楸木匣裏並把這木匣放在了三叔和三嬸的棺材之間。


    事後我們得知那位村革委會副主任李魚海從水利工地迴來後知道了我三嬸未經火化就下葬的事悄悄地去公社舉報並汙蔑村支書郭光星與我三嬸有不正當關係。他希望公社嚴格執法命令郭光星把我三嬸的屍首挖出來送去火化。此時已入臘月下旬春節將近公社幹部道“你先迴去吧等過了春節再處理。”


    除夕夜裏李魚海家那條土狗突然瘋了。它齜著牙仰著頭對著天上的寒星發出了淒厲的哀鳴這絕對不是狗的聲音而是狼的號叫。大年初一他的老婆口吐白沫突然昏倒醒來後便胡言亂語一會兒說頭被斧子劈破了一會兒說毛被火把燒焦了一會兒又說“我是顧雙紅上帝念我殺狼有功已任命我為護子娘娘。”


    李魚海想拉她去醫院她雙目圓睜大吼一聲“跪下你這個奸賊”


    十一


    現在那個狼窩已經成了旅遊的熱點。村裏的人暗中計劃著要在三嬸一家的合葬處蓋一座護子娘娘廟但又怕上級不準他們派人進京來找我希望我能幫他們出出主意我說“你們不妨先建個紀念館紀念的時間長了也就成了廟了。而一旦成了廟也就沒人敢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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