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澡堂


    我將衣物櫃鎖好鑰匙套在左腕上。


    有人猛拍了一下我的右肩。


    夥計你一定不認識我了


    禿頂渾濁的目光紅鼻頭兩顆磨損嚴重的假牙脖子上的皮耷拉著將軍肚垂頭喪氣的生殖器細而羅圈的雙腿。


    你一定不認識我了夥計混好了嘛


    我想盯著他的臉但目光總是下移。


    用浴巾遮著點我說否則我認不出來。


    他笑了旁邊陪我來洗澡的小廖也笑了。


    他用浴巾遮住下邊笑道現在認識了吧


    我盯著他的臉一個三十多年前的年輕人的麵孔從老臉深處浮現出來。


    董家晉


    老夥計三十八年沒見麵了


    董家晉是我在棉花加工廠工作時的工友。當時他是正式工人我是臨時工身份懸殊但他不以貴欺賤放下身架與我結交。他與一李姓女工在棉花垛裏幽會被我無意看到。他送我一盒香煙。我明白他的意思從沒對人提這事。我當兵離開棉花加工廠時他又送我一盒煙並祝我前程萬裏。


    大浴巾脫落他用左手拖著浴巾一角右手緊攥著我的手腕向蒸汽升騰的大水池走去。


    夥計們看看誰來了


    水池子的麵積有些駭人。池子中央水花翻騰著。我想到濟南的趵突泉。又想起圓明園裏的大水法。噴水的大水法與大清朝一起滅亡了。古羅馬氣勢宏大的浴池廢墟讓人想象當年的盛況。池子的邊沿露出十幾顆頭顱這會兒都抬起來。


    作家啊


    夥計們


    下來下來


    我站在池水中。水溫略高燙得皮痛。忍著。看過我的散文《洗熱水澡》的朋友們一定還記得我對三十多年前縣城澡堂的描寫一定還記得我們是如何能夠忍耐熱水的燙泡。


    我輪流與他們握手在水池中攪得唿隆隆水響一個個唿喚著他們的名字。竟然一個都沒叫錯。都是棉花加工廠的工友。基本上都胖了一圈基本上都是大肚皮。我忍不住笑他們當然不知道我為什麽笑。


    這麽多年沒見了還記得我們


    而且一個都沒記錯


    天才就是天才


    狗屁我說。


    然後都坐在水池子台階上用毛巾往身上撩著水說話。


    想不到咱這小縣城裏竟然也有如此豪華的澡堂。我說。


    還有一家更好的呢


    “在水一方氣


    “羅馬溫泉”也不錯。


    但那地方不正經聽說剛被封了。


    我們不去不正經的地方。


    我想去但沒錢。


    我們都到這裏來洗。


    家家都有太陽能熱水器嗎我問。


    那玩意兒洗著不過癮洗澡還得在大池子裏泡。


    夥計們真會享受。我說。


    都退休了董家晉說該享受享受了。


    差不多半個月來一次老董用短信約。


    洗完澡吃頓飯喝點兒酒敘敘舊。老董說聚一次少一次啦。


    老董是我們的領導。


    領導著你們洗澡。


    夥計你怎麽這麽白呢細皮嫩肉的像個娘兒們。花白胡子羅仁貴說。


    他原來就白。


    要不小蔡也不會看上他。


    但我聽說你先追侯波兒讓小蔡傳送情書結果侯波兒沒追上倒把送信的給拾掇了。


    純屬胡說。我說。


    上個月我還碰到侯波兒推著外孫在南湖公園。


    還是那樣子嗎我問。


    腰都弓了腿也瘸了。


    她後來嫁給誰了


    蔣莊供銷社一個副主任腿有點兒跛。現在也退休進城了。


    聽說她男的不是個東西侯波兒的腿就是他打瘸的。


    怎麽有這樣的男人我說真可惜。


    那天她還說呢命苦啊當初隻看到劉跛子是個正式職工大小還是個幹部竟把塊大肥肉讓給小蔡吃了。


    夥計們別胡說了大肥肉誰吃啊。


    可那時候都愛吃大肥肉你給他瘦肉他還不高興呢。當時在食堂當炊事員的蔣大田說老孫和老郭這兩個當頭的來了我淨往他們碗裏盛肥肉。


    你一直會舔腚當時負責軋花車間的花建說。


    放你姥姥的臊氣


    舔領導的腚正大光明嘛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閉嘴當心我把你按到水裏灌死


    你敢如果你動手那屁眼朝天的一定是你。


    兩個人都站了起來眼睛瞪著。先是蔣大田用手掌撩起一股熱水濺到花建臉上。


    你還真敢啊花建說著用雙手撩水往蔣大田臉上潑。


    兩個人閉著眼歪著頭撩著水。然後便摟抱在一起。勢均力敵一會兒花把蔣按到水裏一會兒蔣把花按到水裏。


    眾人先是笑後來不笑了。


    我欲上前拉開他們。


    別理他們董家晉說這是保留節目。


    都這把年紀了。我說。有些人是永遠長不大的。


    赤身裸體打水仗是男孩子的把戲兩個大男人打水仗總是不像話。


    他們是表演給你看呢董家晉說把他們寫到小說裏去。


    我說好寫進去。


    一個隻穿短褲的小夥子跑過來喊大叔別打了。


    快把他們拉開我說。


    大叔別鬧了被經理看到要扣我們獎金的


    花建拤著蔣大田的脖子將他的頭按到水裏。我讓你舔腚讓你舔蔣大田的頭猛地從水裏衝上來胡亂揮手連聲咳嗽。花建笑問這烏雞蘑菇湯味道如何蔣大田揮臂掄拳打到花建鼻子上。花建鬆開手捂住鼻子血從指縫中流出滴到池水中。


    大叔你們將一池子水汙染了。小夥子對衣帽間的服務生喊快去叫經理


    眾人紛紛從池水中站起來。


    兩人又要開打我衝到他倆中間說二位兄弟多年不見給我個麵子晚上我請客


    花建道不是看在小關的麵子上我讓你命喪黃泉


    蔣大田道怎麽說來著兩滴狗血壞了一池鮮湯


    行了吧演出到此結束董家晉說。


    一位手持對講機穿製服的中年男人帶著兩位手持警棍的保安匆匆跑進來。


    怎麽迴事


    沒事鬧著玩兒的


    如果再鬧我要宣布你們為不受歡迎的客人


    什麽話董家晉說睜開眼睛瞧瞧我們是誰


    無論是誰也不能在水池裏打架啊要是灌死、嗆死、跌斷胳膊跌破頭責任算誰的


    你這個年輕人怎能這樣說話董家晉惱怒地說論年紀你該叫我們大爺有這麽對著大爺說話的嗎你們的老板石連成想當年我當廠長時他才是個機修工。他值夜班時違章抽煙差點把棉花加工廠一把火燒了本該判他的刑是他娘跑到我家下了跪我心一軟才瞞了真情放了他一馬他姥娘家是我們村他娘也姓董算我一個出了五服的姐姐吧。你不信不信去把他叫來他要是敢不叫我舅我用大耳刮子抽他


    經理帶著保安悄悄地溜了。


    現在這時代董家晉站在水池子邊上揮舞著胳膊說整個兒是小人得誌君子受氣。你們說石連成算個什麽東西讓他看柴油機他往柴油機油箱裏撒尿弄得柴油機噴煙放炮他還說是要為國家節約燃料。讓他去打包他將一隻貓打進棉花件裏擠得血水橫流嚇得女工們鬼哭狼嚎。我一看那情景現在也顧不上羞恥了就嚇尿了褲子這是有過先例的第二棉花加工廠一個打包工在箱裏睡著了來接班的不知道一按電閘機器隆隆地轉血水從箱縫裏流出來。我尿了褲子老於於明亮你認識的他給我做副廠長他口吐白沫牙關緊咬犯了羊角風了。但石連成這小子在一旁捂著嘴笑。我知道真相後基本上氣瘋了我蹦著高罵石連成我操你親娘他說什麽他說舅舅俺娘是你姐媽的這小子做的壞事那可真叫罄竹難書就這麽個熊玩意兒改革開放之後辭職下了海先是承包了城關供銷社後來又開飯店開歌舞廳折騰了幾年就成了億萬富翁現在全市的超市、洗浴中心、歌舞廳都是他的南湖公園旁邊那家新開業的雲都國際大酒店也是他的五星級聽說裏邊有兩個總統包間衛生間的水龍頭都是鍍金的。我二嫚的女婿在那裏當大廚專管鮑翅席。


    弄了半天你沒執行獨生子女政策啊


    我們都沒你那麽傻董家晉說生出來先藏在親戚家養著形勢一緩就名正言順了。我兩個嫚老蔣一嫚一小老花最膽大兩嫚一小超生兩個


    別說我花建鼻孔裏堵上一塊紙甕聲甕氣地說。


    小廖提醒我該去桑拿了。


    我連日寫作肩頸酸麻頭暈眼花腳跟痛疼在縣城為官的老友讓他的秘書小廖帶我洗澡、桑拿。


    我鑽進桑拿室董家晉帶著當年的工友們也跟著進來。


    小廖往灼熱的石頭上澆水。在滋啦啦的響聲中水變成蒸汽。


    董家晉看了一下木牆上的溫度計說才四十二度。不夠加水


    蒸汽彌漫唿吸有點兒困難。


    汗從毛孔裏滲出來


    花建捂著鼻子躥出去。


    一定要出透汗……董家晉說把體內的廢物排出來……石連成這小子還是敬我三分的畢竟我是他舅畢竟我當過他的廠長畢竟我對他有恩。他對我說舅棉花加工廠是我的傷心之地我要把這個廠子買下來。我說你買下來幹什麽他說準備在這兒建個世界上最大的澡堂子媽的聽著像夢話一樣但一眨眼就變成了現實。


    也未必是世界上最大的澡堂子。


    你才見了多大一點兒世麵是不是世界第一董家晉說這要問小關。


    其實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在北京早先是去單位的澡堂裏洗澡現在是在家裏洗這麽富麗堂皇的澡堂真還是第一次進。


    謙虛吧董家晉說如此謙虛你一定還能進步我也很謙虛但一直進不了步。當時在棉花加工廠保衛科當過警衛的吳科說。


    快了快青雲直上了你從這裏往西走十裏路之外有一個高聳入雲的大煙囪你就從那裏爬上去然後就步步登高了董家晉說。


    眾笑。


    讓我去火葬場吳科笑道那也得您先啊。


    你先我先那要看老天爺的安排董家晉說想當年我們盛名遠揚的第一棉花加工廠竟然成了一個大澡堂子作為廠長我是百感交集啊


    老董你就裝吧


    我沒裝我是真難過當年我們廠每年加工皮棉十萬擔朝鮮需要棉花國務院把任務下達給我們廠我們日夜加班圓滿完成任務受到周恩來總理表揚。


    這件事我已經寫進小說裏去了。


    你那篇破小說《白棉花》基本上是胡編亂造芝麻粒兒大小的事被你寫得比瓜還大不過你畢竟還是手下留了情。


    可他把我寫成了一個流氓吳科道如果不是老董攔著我要告你誹謗呢。


    他們都對你有意見呢董家晉說你的筆下除了你自己基本上沒一個好人。


    各位兄弟實在抱歉我拱手道那是小說大家不要對號入座自尋煩惱。


    不是我們對號入座你連我下巴上這撮毛都寫了進去。


    沒把你的小腸疝氣寫進去就不錯了。


    女的寫得還不錯尤其是侯波兒簡直是賽貂蟬


    晚上請大家吃飯我衝出桑拿室腳下一滑一屁股墩在地上。


    他們追出來關切地問訊著。


    走吧去三樓那裏有自助餐。天上飛的水裏遊的地下跑的應有盡有董家晉說。


    好我請客。


    哪裏用你請我有鑽石卡董家晉說石連成給了我這麽一點兒照顧。


    豈止是這麽一點兒照顧蔣大田道這裏有你的股份吧


    他讓我去他公司收發室工作一個月給三千元我一口迴絕。我再怎麽沒出息也是個正科級退休老幹部給他去當看門狗呸我說石連成你小子把我堂堂第一棉花加工廠弄成了澡堂子你這德缺大了他說老舅我沒把這兒改成個養豬場就不錯了。我送你一張鑽石卡所有消費一律三折你想帶幾個人來就帶幾個人來


    怪不得呢我看著眾人說。


    都跟著老董沾光呢。


    其實也沒沾他的光我們原本就是這廠裏的人王八蛋把廠子賣了。花建嘟囔著。


    在三樓自助大餐廳裏我與董家晉坐著抽煙我昔日的工友們一趟一趟地將形形色色的食物運載到我們麵前。大家放開肚皮狂吃直吃得肚大如鼓飽嗝連連。


    二、紅床


    我右腳後跟痛。痛了有一年多了。去醫院拍片子。我隻想拍右腳但拍片人說拍一隻和拍兩隻錢一樣於是兩隻都拍。醫生判讀片子輕描淡寫地說骨質增生。我問在哪兒增生醫生用筆杆指點著增生的部位。我說哪隻是右腳醫生指了指。我問左腳也有增生嗎醫生說有而且比右腳還嚴重。我問為什麽右腳痛左腳一點兒也不痛醫生說這種病沒有什麽道理可講。我說有什麽辦法治醫生說有但沒用。我說那怎麽辦醫生說多用熱水泡泡滿大街都是洗腳房讓她們給捏捏。我問捏捏就會好嗎醫生說不捏也會好。


    我跟著小廖沿著一條鋪著紅色化纖地毯的甬道拐了好幾個彎進入洗腳、按摩的大廳。大廳裏有兩個胖子躺著抽煙有兩個穿短裙的女子為他們洗腳。有一位黑臉胖子下巴上生著一個痕子大聲叫喚輕點兒你想捏死我話剛說完就放了一個響亮的屁。


    小廖皺皺眉問引領我們前來的小姐有沒有包間


    有吧小姐充滿歉意地說但我們的包間不許關門。


    小廖道你什麽意思


    包間裏有兩張床一台電視機。洗腳的小姐還沒到我坐在床邊揉腳跟。小廖用遙控器折騰那台電視機。有圖像時沒有聲音有聲音時沒圖像。小廖說要換房間我說算了。


    洗腳的小姐稱唿她們小姐似乎不妥當洗腳的女孩姑娘女人都莫名奇那個妙也就隨其自那個然吧。在成語裏邊摻雜上一個“那個”在我故鄉官場人群裏大行其那個道。如此能產生幽默效果。但語言學教授聽了會被氣死翻譯家聽了會被愁死。


    給小廖洗腳那個小姐個頭很高臉龐紅彤彤的牙慘白一看就知是本地人。本地水含氟牙都是黃的。黃牙漂白後就是這般慘白。她問小廖要不要先鬆鬆肩


    問什麽小廖道怕我們沒錢嗎


    哪裏敢那白牙姑娘道您一看就像個老板。


    小廖瘦得可憐我實在看不出他哪兒像個老板。


    這麽硬白牙姑娘拿捏著小廖肩膀說。


    該硬的地方不硬不該硬的地方倒硬。小廖道。


    一進洗腳房小廖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閑言碎語很多。


    放心白牙道我會讓你該硬的地方硬起來不該硬的地方軟起來。


    你呢老板為我洗腳的這位小姐頭發蓬鬆皮膚白皙牙齒整齊閃著瓷光。


    我說一樣。


    她的小手很有力量地捏著我肩膀上的肌肉說領導長期伏案肩周發炎吧


    怎麽又成了領導了


    老板油嘴滑舌領導沉默寡言。


    一股奶腥味吃奶嬰兒身上的氣味非常好聞。


    她給我洗腳時我看到她烏黑茂密的頭發中有一撮暗紅色的。眼神很熱烈。


    水夠不夠熱


    不夠。


    現在呢她往洗腳盆裏倒了些熱水問。


    可以了。


    你們每月多少工資小廖問那白牙姑娘。


    我們沒有工資。


    做一個提成多少


    三十吧。


    一天能做多少個


    那要看季節。


    現在是旺季嗎


    現在不旺還有什麽時候旺呢要過年了。


    今天做了幾個


    你是第九個。


    那你今天已經掙了二百七十元了。小廖道這樣算下來一個月能掙七八千。


    也就是過年這個月平常日子連三千都掙不到的。


    你今天已經做了幾個我問麵前的小姐。


    你是第八個。


    《第八個是銅像》。


    什麽銅像噢她笑道想起來了我還真看過這部老電影阿爾巴尼亞的。


    你你才多大啊


    你甭管我多大反正我看過。


    在什麽地方看的


    北戴河。她報了一所療養院的名字。


    我去過那療養院。


    你


    是啊那我該叫你首長了。


    我算什麽首長。


    不是首長怎能去那兒


    我是放電影的給首長放電影。


    真的嗎怪不得你一進來我就感到麵熟呢。


    你就順杆爬吧我去那兒放電影時你大概還沒出生吧。


    我可不小嘍。


    你在那兒幹什麽護士


    我要在那兒當過護士還用跑這兒來給你洗腳


    那你幹什麽


    服務員打掃衛生端茶倒水。


    能在那兒端茶倒水也不簡單。


    那倒也是俺們全縣一百多報名的就選了我們兩個。


    百裏挑二。


    她開始捏我的腳。


    我右腳後跟痛。


    是這兒嗎


    內側。


    這兒


    是哎喲輕點兒


    裏麵有個珠兒似的滾動呢


    怎麽迴事


    筋膜炎。


    你怎麽知道


    好多客人腳後跟痛。


    不是骨刺


    筋膜炎我看過書。


    呦你也看過書。


    我是高中畢業呢。


    能捏好嗎


    待會兒可以在這個地方刮痧拔罐把裏邊的瘀血拔出來就好了。


    那太感謝你了。我現在就給你刮。


    哎喲好痛


    忍著點兒虧你還當過兵


    你怎麽知道我當過兵


    你自己說的嘛


    你怎麽能跑到我們這裏


    犯錯誤了唄


    什麽錯誤


    作風錯誤


    噢這可是個嚴重的錯誤。


    小人物是作風錯誤大首長是聯係群眾。


    你還挺幽默


    我還表演過相聲呢


    女相聲


    沒聽過吧我是文藝骨幹要不是犯了錯誤早就被文工團招走了。


    可惜。


    我也覺得可惜你知道我的嗓門有多高嗎我能唱《青藏高原》。


    那是夠高的。


    你到底犯了什麽樣的作風錯誤能講具體點兒嗎小廖問。


    我們這邊說話你在那邊不許插嘴


    我們是學法律的沒準兒能幫你平反冤假錯案呢。


    我這也算不上冤假錯案都是我自找的。


    嘿還挺豁達的。


    那是俺們可是礦工的女兒骨頭硬。


    你怎麽會到高密這個小縣呢又偏僻又落後。


    首長您這話不對高密東靠青島西靠濰坊交通便利。一點兒都不落後。


    你老公是幹什麽的


    沒事幹在家看孩子。


    你有孩子了


    有了一歲半了。


    你們怎麽認識的


    他在那兒當兵。


    我明白了你們是違規戀愛。


    對她說戰士不準與駐地女青年戀愛。


    你老公在那兒幹什麽


    炊事員。


    給首長做飯的。


    他沒那麽高手藝給我們這些工作人員做飯的炒大鍋菜。


    勺子有眼是不是淨把肉往你碗裏盛


    哪兒啊現在誰還喜歡吃肉


    那你怎麽會看上一個小當兵的呢


    長得帥唄


    有多帥


    有點兒像張國榮。


    噢跳樓那個。


    我老公心理很健康。


    你長得那麽漂亮又能歌善舞沒被首長看上小廖問。


    你怎麽又插話呢


    隨便問問嘛。哎喲你想捏死我


    白牙姑娘道誰讓你吃著碗裏看著碗外。


    哎喲還吃醋呢。終於被女人吃了一次醋也不枉了為男人一生。但我還是想知道難道就沒個首長看上你。


    他們看上我我還看不上他們呢。


    想不到你還挺有氣節。


    不是跟你說了嗎俺們是礦工的女兒。


    礦工的女兒也有巴結權貴的。


    我真看過《第八個是銅像》那年夏天那位首長她點了一個我很熟悉的名字不知哪根筋抽了點著名看老電影什麽《多瑙河之波》《地下遊擊隊》……瞧瞧瘀血出來了。


    你的手很有勁。


    靠手掙飯吃沒勁不行。要不要我再給你拔上一個罐


    要吧。是不是可以用針紮上幾個眼拔罐時可以將瘀血拔出來。


    不用下次你來我給你用鹽水泡腳鹽消炎。


    “鹽是屬於人民的。”


    “因為海是屬於人民的。”


    “消滅法西斯”


    “自由屬於人民”


    你們說什麽呢白牙姑娘問。


    我們對暗號呢她笑著迴答。在之後的一個月裏我先後七次找她洗腳。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年齡、籍貫。我還見到了她的丈夫果然是個很帥氣的小夥子兩隻憂鬱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自來卷的頭發有點兒像《第八個是銅像》裏的主人公易卜拉欣。尤其是當她給孩子喂奶他站在一旁抽煙的時候更像。他抽那種不帶過濾嘴的香煙易卜拉欣抽的也是不帶過濾嘴的香煙。易卜拉欣猛吸一口煙將煙霧從口裏噴出來接著又將噴出來的煙霧吸進去就像一條蛇從洞裏伸出頭又縮迴頭一樣他也這樣。她的兒子非常漂亮非常健康身上散發著酸甜的奶味兒。每天下午三點到四點之間她都不接活兒這段時間是屬於兒子的。她說這是我兒子的下午茶時間。我說你老公跟張國榮毫無相似之處。她說不像嗎我看著像。她的老公姓汪名叫海洋。我說你這個名字裏水可真多汪洋大海啊他說那又有什麽用我現在是吃軟飯的靠老婆養活。我說你太貶低自己了在家看孩子也是很重要的工作嘛他苦笑著說您說話的口吻挺像個政委。她在一旁說他就是政委甚至比政委還大。我說小汪你妻子真能幹你們將來會過上好日子的。他將煙蒂扔到樹叢中有氣無力地說將來將來在哪裏


    我第二次來找她洗腳時給小廖洗腳的那位沒來換了一位瘦長臉兒的。


    我問她白牙呢


    她說到紅床那邊去了。


    為什麽


    你說為什麽那邊掙錢多唄。


    這邊掙得也不少啊。


    比那邊少多了。


    紅床是幹什麽用的小廖問。


    你就裝純潔吧。


    我沒裝我是真純潔。


    待會兒你們自己看看去。從這裏出門沿著紅地毯走拐兩個彎就到了。


    你為什麽不到“紅床”那邊去


    我去了誰給你治腳


    對別去千萬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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