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舒注視著近在咫尺的俊美眼眸, 一時恍惚。


    他心疼了嗎?


    葉舒自己也說不上來。


    他明明這麽討厭這個人, 可為什麽看見他為他受傷的時候,心裏……會這麽不好受?


    冷靜下來過後, 葉舒終於想明白長垣方才為何這般舉動。而且他看得出,晉望早已反應過來。


    越是這樣, 他心裏就越不是滋味。


    這人是傻子嗎,為什麽要替他擋這一下?!


    “……傻子。”葉舒小聲道。


    晉望沒聽清:“你說什麽?”


    “我說誰心疼你了。”葉舒推開他的手,頭偏向一邊, “這麽簡單的計謀都會中計, 不知道整天腦子裏在想什麽。”


    蹲在不遠處地上擦拭血跡的長垣:“……”


    晉望低笑一下,殿內凝重的氣氛也仿佛在這聲笑裏消散開。


    晉望伸手將他拉起來:“是啊, 孤這麽簡單的苦肉計你都中,還差點嚇哭, 你腦子裏又在想什麽?”


    葉舒:“……”


    好、丟、人。


    葉舒強調:“我那是暈血。”


    晉望用指腹拭去葉舒眼尾一點欲落不落的水痕, 配合地點頭:“嗯, 你說是就是, 孤信你。”


    “……”


    葉舒氣惱得不想說話。


    他起身欲走, 卻被晉望抓住。


    晉望推開桌上的雜物,將人放在桌上, 雙手自然撐在桌前,將人困在雙臂間。


    他凝望著葉舒那雙還帶著點水汽的眸子, 低聲道:“阿舒,孤很開心。”


    葉舒眼眸微動。


    “你沒有再與人合謀,沒有再繼續計劃逃走, 這是其一。”晉望聲音放得極輕,像小錘子在葉舒心口輕輕敲打,“你舍不得孤受傷,不願傷害孤,這是其二。”


    晉望的手摩挲到葉舒手背,覆上去,輕輕扣住,重複道:“阿舒,我很開心。”


    他說的是“我”。


    葉舒受不了晉望用這樣的語氣與他說話。


    他低頭看著兩人交握的手,心裏酸澀柔軟,幾乎要丟盔棄甲。


    葉舒偏頭不敢看他,嘟囔道:“受傷了還開心,傷口不疼了嗎?”


    “疼。”晉望眼眸含笑,小聲道,“特別疼。”


    葉舒的視線落在晉望小臂上。


    他包紮得的確不好,繃帶纏得亂七八糟,血還沒完全止住,素白的紗布上滲出點點血色。


    葉舒忽然又覺得有些眩暈,忙抓住晉望的手:“還是宣太醫來看看吧,你這……”


    “不用。”晉望湊到葉舒耳畔,聲音又低又輕,“你親我一下就不疼了。”


    “……”


    “阿舒,孤為你受傷了。”


    他頓了下,又補充道:“孤都許多年沒受過傷了。”


    葉舒握著晉望的手指輕顫。


    晉望是一國之君,就是身體稍有抱恙,都有一群人忙裏忙外伺候。


    可現在,這人卻為了他受傷,還為他將事情瞞下來。


    晉望把他的死穴捏得死死的。


    葉舒側臉莫名發燙,聲音有些低啞:“那你……你把眼睛閉上。”


    “好。”晉望閉上眼。


    葉舒深吸一口氣,仰起頭。


    他被晉望吻過許多次,自己主動的次數也不少,但那些都是逢場作戲。


    與現在的感覺全然不同。


    對方的唇瓣微涼,與記憶中一樣柔軟。葉舒還來不及細想心頭那絲微妙的失控感來自何處,就被身後的腳步聲打斷。


    他下意識將人推開,迴頭卻看見長垣慌亂的眼神。


    長垣站在他們身後不遠處,神情倉惶,耳根通紅:“我……我什麽都沒看見!”


    似乎是覺得這話沒什麽說服力,長垣又道:“我再去把地擦一遍!”


    葉舒:“……”


    晉望:“……”


    晉望按了按眉心:“迴來。”


    片刻後,晉望坐在主位,抬起手邊的茶盞抿了一口。


    葉舒與長垣在他麵前,主仆二人一站一跪,不約而同低著頭。


    晉望放下茶盞,淡聲道:“所以你是聽說孤的寵妃今日在承乾宮,便想借他替你逃出宮?”


    長垣:“……是。”


    長垣被軟禁多日,不知葉舒已經迴宮。他今日找到機會,打傷影衛逃出後,聽說陛下新晉的寵妃安嬪正在承乾宮,便想威脅此人掩護逃出宮去尋人,誰知道……


    “咳……”葉舒輕咳一聲,道,“都、都怨我。”


    “不怪公子。”長垣忙道,“是屬下一時糊塗,陛下責罰屬下便是,莫要牽連公子。”


    葉舒也道:“別,之前逃走都是我的主意,不關他的事——”


    “閉嘴。”晉望掃他一眼,冷聲道,“你先前私逃的懲處都還沒罰完,這麽快又不長記性?”


    葉舒:“……”


    “長垣協助後妃出逃,打傷孤的影衛,還刺傷國君。”晉望悠悠道,“這任意一項罪責,都足以叛他死罪。”


    葉舒沉默地注視著晉望,視線裏無聲透著委屈。


    晉望移開目光,不動聲色:“……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此人不能再留在你身邊。”


    “可……”


    晉望打斷:“還是你想讓他做個內侍?”


    “……”


    內侍,不就是太監麽。


    長垣是個一根筋的,聽言想也不想道:“若可以留在公子身邊,屬下願——”


    “你閉嘴!”葉舒看著身旁一身太監打扮的長垣,想到這身裝扮或許有一日會成真,就覺得頭皮發麻,“不行,這個說什麽也不行。”


    “公子……”


    葉舒頭疼。


    他當然不可能讓小長垣真的留在宮裏做太監,這太折辱人了。


    葉舒思索片刻,問晉望:“陛下,我的家產……您是不是該還我了?”


    晉望點頭:“可以。”


    除了那座葉宅之外,葉家在京都還有數十家商鋪。


    葉舒道:“長垣,葉家的家產以後就交給你。”


    長垣遲疑:“可屬下不會……”


    “不會就學!”葉舒道,“你隻是在宮外替我看顧家產,還是在替我做事。總之,你要好生打理那些商鋪,不許把我家產敗光了,明白嗎?”


    長垣:“……是,屬下明白了。”


    晉望很快叫來高進,命他著手處理此事。長垣被人帶走,殿內隻剩下晉望與葉舒二人。


    葉舒道:“謝陛下網開一麵。”


    就像晉望說的,長垣犯下的每一樁罪責都足以要了他的命。


    現在的這種處理,是葉舒意料之外。


    “謝就完了?”晉望含笑問。


    葉舒:“陛下想要如何?”


    晉望想了想,視線看向窗外:“雪停了,陪孤走走吧。”


    一場大雪來得快,去得也快,天邊陰雲散去,露出漫天繁星與一輪殘月。


    承乾宮外積雪已深,幾名宮人正在掃雪,見二人出來,紛紛屈膝行禮。


    晉望沒帶侍從,牽著葉舒慢慢走在雪地裏。


    道路兩側琉璃宮燈長明,漫長的宮闈仿佛沒有盡頭。紅牆金瓦上積滿了雪,一樹紅梅從牆上探出,被白雪與冰包裹著,像晶瑩剔透的冰花盛開。


    葉舒看得心癢癢,趁晉望沒注意,伸手去探梅樹上的積雪。


    “葉舒。”晉望冷冷喚道。


    “……”葉舒當機立斷,反手摘下一枝紅梅遞過去,“送陛下的。”


    他裹著一身雪白狐裘,執花的手纖長白淨,指尖被凍得有些發紅。


    那雙眼睛清亮帶笑,眼底盛著嬌豔的梅花與晉望的倒影。


    晉望艱難將視線從對方眼中移開,接過梅枝,有些口幹舌燥:“說過多少遍,賞雪不許玩雪。”


    坤君孕期體質極弱,碰了雪容易著涼。


    葉舒先前不知道晉望為什麽總是管他,現在才明白過來。


    葉舒低哼一聲,難得沒與他爭辯,下意識將狐裘裹得更緊。


    “十日後大燕使臣會抵達長麓,你要以帝後名義出席國宴。”晉望道。


    葉舒大半張臉都藏在雪白狐裘中,偏頭看他:“陛下說的是皇妃,還是安嬪?”


    晉望迴望他,認真道:“孤說的是你。”


    隻要是他,無所謂任何身份。


    葉舒與他對視片刻,收迴目光:“臣明白了。”


    遠處掃雪的宮人已經不見蹤影,葉舒看著路邊的積雪,忽然喚道:“晉望。”


    “你想堆雪人嗎?”


    “……”晉望道,“不許……”


    “不許玩雪。”葉舒學著晉望的腔調,一把從他手裏奪過梅枝,“所以你堆,我看著。”


    晉望:“可孤沒堆過雪人。”


    “沒事,我教你。”葉舒真誠道,“加油。”


    然而國君陛下堆雪人的手藝和他做飯一樣慘不忍睹。


    一炷香後,葉舒看著麵前那一團形狀奇特、眼睛鼻子扭曲怪異的白色不明物體,嘴角抽搐:“堆得……挺不錯?”


    晉望拍了拍身上的雪,不悅:“你的語氣聽起來很勉強。”


    葉舒說實話:“可它看起來就很勉強。”


    事實上,這已經不是勉強,這是汙染眼睛。


    還平白汙染了這麽好的雪景。


    晉望冷哼:“孤這是第一次,能顯出型已經很不錯,必定比你第一次堆得好。”


    葉舒無辜攤手:“我沒堆過啊。”


    “……”晉望咬牙,“你不會還亂教?”


    “我看人家都這麽堆的!”


    “葉祈安!”


    “沒騙你,人家都是這麽堆的,誰知道你做出來這麽難看!”


    葉舒說完就想跑,被晉望一把抓住。


    沒等他發火,葉舒忽然捂著肚子蹲下去。


    晉望臉色一變:“怎麽了?”


    葉舒低著頭,聲音微弱:“有點疼……”


    晉望頓時什麽玩鬧的心都沒了,彎腰就要去抱他。


    下一刻,被迎頭砸了一臉雪。


    國君陛下難得有如此狼狽的時候,頭發領口都灑滿白雪,神情還有些發懵,看上去格外可愛。葉舒笑得跌坐在地上,一身雪白幾乎和雪景融為一體。


    “葉祈安!”晉望拂去臉上的積雪,上前將人撲個正著。


    葉舒被晉望推搡著抵在宮牆下。


    晉望眉梢上還掛著碎雪,襯得五官愈發俊美。他用冰涼的鼻尖在葉舒側臉蹭了蹭,冷道:“現在膽子這麽大,還敢以下犯上了?”


    葉舒被他冰得一個激靈,連忙討饒:“陛下我錯了……”


    晉望不吃他這套。


    他抬手揭開葉舒臉上的人皮麵具,居高臨下看他:“你敢犯上,就該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孤要罰你——”


    葉舒忽然仰頭在他冰涼的唇角親了一下。


    晉望神情一滯。


    二人在雪中玩了太久,渾身都是冰涼的。


    唯有彼此的唿吸格外灼熱,幾乎能將人燙傷。


    須臾,葉舒放開他,笑得狡黠:“這樣賠罪,陛下覺得夠了嗎?”


    晉望早將方才要說的話忘了個幹淨,勉強維持神智:“你別以為……”


    葉舒又吻上去。


    這次比方才時間還久。


    月色清冷,灑在紅牆白雪之上,映出牆下兩道擁吻的身影。


    還是這麽好應付。


    葉舒偷偷抬眼打量晉望,在心裏默默地想。


    不過,的確和過去做戲的感覺不太一樣。


    他並不討厭。


    甚至還有點……喜歡。


    就那麽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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