騷亂平息, 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李玄貞代理國事後, 朝中人心惶惶。


    他沒有手軟, 肅清朝堂,提拔功臣, 連頒數道罪狀,一夜之間,牢獄裏人滿為患。


    幾家歡喜幾家愁, 有家族在這場父子爭端中沒落,就有家族趁勢崛起,如潮水漲落,長安又冒出一茬新貴,像枝頭新生出嫩枝, 隻要雨露滋潤便可茁壯成長。一代一代, 生生不息。


    李玄貞靠坐在榻邊批改奏章。


    天氣炎熱, 他感覺到身上的傷口隱隱散發出腥臭味道,侍從早晚送來湯藥,滿殿飄散著清苦藥味。


    一封奏疏送到他麵前。


    鄭景跪坐在案前, 道:“殿下,王庭的曇摩王親自來長安請婚, 使團要求入城。”


    李玄貞手上的動作一頓, 展開請婚書。


    文書是曇摩羅伽親筆所寫,他果然精通漢文,字跡健秀清俊, 揮灑自如,一看就是苦練多年的功底。


    李玄貞可以想象得出,曇摩羅伽一筆一筆寫下這封請婚書時,心裏有多麽雀躍。


    瑤英喜歡他,願意嫁給他。


    李玄貞閉目了片刻。


    這份隻是走一個過場的請婚書,陰差陽錯,要由他親自批答。


    他再一次送她出閣。


    背上傷口裂開,疼得鑽心入骨,李玄貞睜開眼睛,提筆,額邊細汗沁出。


    再不甘,也無法出手阻攔,她早已不是當初的她,動她就得承擔西域動蕩的後果,何況曇摩羅伽背後是強盛的王庭,他沒有半分勝算。


    逝水如斯,錯過就是錯過,沒有迴頭的機會。


    執迷不悟,他就是下一個李德。


    李玄貞定下心神,正要落筆,內侍垂首入殿。


    “殿下,文昭公主派人過來了。”


    李玄貞一怔,忙問:“請進來,什麽事?”


    內侍道:“文昭公主說,殿下有傷在身,王庭的請婚書就不勞殿下批複了,曇摩王向她求婚,她可以自己迴複。”


    李玄貞愣了一會兒,放下筆,唇角翹了一下,沒有笑容。


    果然是她的作風。


    她的婚事,她自己做主。


    ……


    消息很快傳遍長安。


    文昭公主的駙馬來了。


    不過先入城的不是駙馬,而是王庭送來的聘禮。


    在樂伎賣力吹奏的歡快樂曲聲中,一頭頭渾身掛滿珠寶的大象踩著優雅的步子入城,緊隨其後的馬車鑲金嵌寶,載滿一隻隻敞開的大箱籠,箱籠裏裝滿貴禮,綾羅綢緞,珠寶玉石,日光照射,華光閃耀,燦爛奪目。身著王庭服飾的男女站在箱籠旁,麵帶笑容,手捧金盤,向路邊拋灑鮮花和喜錢。


    車隊所過之處,一陣濃烈馥鬱的芳香。


    京中百姓好多年沒看到這樣的盛景,滿城轟動,百姓紛紛奔出家門,追逐著王庭使團,人聲鼎沸,孩童緊跟著大象,滿臉好奇。


    李仲虔站在城樓上,看著那一頭頭笨重的大象慢悠悠地在長街漫步,朝天翻了一個白眼,他以前怎麽沒發現,和尚這麽懂世俗人情?


    身旁幾聲清脆的笑聲,如珠落玉盤。


    瑤英望著一眼看不到尾巴的車隊,眉開眼笑,瞥見李仲虔好像麵色不虞,眼珠一轉:“阿兄,這些都是西軍的軍費啊,你不是正打算組建一支專攻陣法的步兵嗎?地方選好了,隻等你迴去挑人。”


    李仲虔下巴抬起,冷哼一聲,“這些聘禮你留著吧,到底是王庭的心意。”


    聘禮之後,王庭使團入城。


    城門前挨山塞海,寬闊的長街被擠得水泄不通。


    枝頭朝露未幹,風中迴蕩著悠揚的鍾聲,樂曲連綿不絕,餘音嫋嫋,清冷的晨暉傾灑而下,淡淡的晨霧中影影綽綽,馬蹄聲悠悠傳來。


    長街內外,無數道目光匯成汪洋,望了過去。


    蹄聲噠噠,幾道金燦燦的光束斜斜地切過,照亮一角浮動著金銀寶光的錦袍,一道挺拔的身影氤氳在夏日濃鬱得化不開的晨曦中,麵孔半明半暗。


    眾人呆呆地看著那一騎從霧氣中馳出的男子,半晌迴不過神。


    漫天風聲縈繞。


    李玄貞緩緩走下高台,掃一眼左右呆立不語的年輕官員,看向曇摩羅伽。


    那道風姿卓絕的身影在官員親衛的簇擁中朝他走來,金銀線綴的錦衣繡袍,腰束革帶,別匕首彎刀,豐神俊朗,風儀出眾,舉止高雅雍容,睥睨間有種高潔出塵的清冷風姿,立在那裏,一語不發,隻是一個眼神,周圍那群器宇軒昂、特意換上裝束,暗暗和他較勁的年輕兒郎霎時間全都黯然失色。


    那幾個不服氣的年輕官員神情僵硬片刻,默默退下,垂頭喪氣。


    眾人暗暗讚歎,如此天人般的郎君,和文昭公主就是一對璧人。


    禮部官員上前奉承,曇摩羅伽頷首致意,一開口,優雅地道的長安官話,沒有一點域外胡人的口音。


    眾人又是一呆。


    李玄貞走上前,目光和曇摩羅伽的在半空遇上。


    一瞬間,兩人都沒有退讓。


    李玄貞目帶審視,曇摩羅伽骨子裏散發出從容不迫的氣勢,麵容溫和,深邃的碧眸中卻有鋒芒無聲湧動,像佛,威嚴內蘊。


    兩人在官員的簇擁中入殿。


    宴席上,年輕官員絞盡腦汁刁難曇摩羅伽,他應對如流,對漢文典籍了若指掌,風土人情也隨手拈來。


    官員們不由氣餒,相貌風度上已經差了一大截,學識上也難不倒駙馬,論武藝,他們更是無法和駙馬相提並論。


    禮部官員泄氣地對望一眼:準備婚禮吧。


    王庭使團和朝臣交涉期間,瑤英忙著處理西軍事務。


    她公布了身世,朝廷保留她的封號,因她要嫁曇摩羅伽,又予以加封,百姓仍然稱唿她為公主。鎮守南楚的秦將軍以她的名義招撫南楚,還在負隅抵抗的殘部很快投降,南楚漸漸安定。


    南楚文風昌盛,得知瑤英本是南楚人,歌頌她事跡的話本就如雨後春筍一樣一本接一本地流傳於坊間。


    瑤英改進過話本刊印,現在文人寫好文章,很快就能刻板印出販賣,百姓對這些話本趨之若鶩,沒過多久,她和親西域、和曇摩羅伽共結連理的故事就傳遍大江南北,其故事之曲折悲戚,緣覺這個域外長大的人聽了,立馬嫌棄西域百姓的那些謠言不夠動人。


    她沒有理會這事,打點行囊,預備迴高昌。


    楊遷堅決不肯尚主,也不許自己的兄弟尚主,她勸他道:“河西和中原斷絕太久,楊家帶頭融入朝堂不是什麽壞事。”


    在她的努力下,如今西域諸州的政策法令一如中原,民間已經開始廣泛地貿易往來,東歸之路不僅僅隻是收迴國土那麽簡單。


    楊遷撓了撓頭皮,哈哈笑道:“公主有所不知……公主身份矜貴,一個賽一個嬌氣,我這人是牛脾氣,怕相處不來,怠慢貴人。”


    話還沒說完,想到瑤英也是公主,一溜煙跑遠,找李仲虔喝酒去了。


    瑤英失笑。


    這天,忽然有人送來一窩細犬,她問侍從,侍從說是宮中送的賀禮。


    “殿下特地出城,親自為您挑的呢!每一隻都很精神。”


    瑤英出了一會兒神,吩咐侍從:“送去鷹奴那,讓他養著罷。”


    侍從一臉可惜:“公主為什麽不自己留著養?”


    瑤英淡淡地道:“我以前養的細犬沒了,以後不會自己養。”


    細犬送了出去,消息送迴宮中。


    後來,李玄貞把細犬要了迴去,自己飼養。


    大事小事瑣碎忙完,瑤英以自己的口吻寫好一份答婚書,叫來緣覺,讓他拿去給曇摩羅伽。


    緣覺嘴巴一直咧到了耳根,小心翼翼地捧著答婚書迴驛館。


    窗外一池芙蓉,亭亭玉立,滿院蓮香。


    這樣的山清水秀,才能養育出他的明月奴。


    曇摩羅伽接過書帛,手指撫過她的字跡,像撫過她雪白的肌膚,望著驕陽下盈盈的芙蕖,唇角微翹。


    等迴到王庭,想辦法也養一池這樣的蓮花。


    這月十八,天朗氣清,風輕雲淨。


    王庭使團正式迎婚。


    旌旗飄揚,樂曲聲穿雲裂石,曇摩羅伽一襲華服,身姿挺拔,等在城門前,總是平靜無波的臉上現出幾分不易覺察的焦急。


    長街人潮湧動,百姓知道瑤英今天出閣,換上最鮮亮的衣裳,頭戴鮮花,手捧禮物,堵在長街兩側,夾道恭迎。


    街旁茂盛的槐樹榆樹上掛滿各色彩綢,雲蒸霞蔚,花團錦簇。


    天還沒亮,鄭璧玉就叫人點起明燭,領著貴女們為瑤英妝扮,足足兩個時辰才在一片驚歎聲中扶著她上馬車。


    瑤英端坐在車廂中,頭梳高髻,冠花釵十二樹,珠翠博鬢滿頭,深青色翟紋褘衣,素紗中單,織金鳳紋朱裳,眉心點翠,唇邊麵靨,濃妝豔裹,手中執一柄團扇,遮住麵容。


    馬車駛過長街,百姓歡唿雀躍,追在馬車後麵,叫著瑤英的封號,恭祝聲如起伏的海浪。


    “祝公主和駙馬白頭偕老、比翼齊飛!”


    “公主和駙馬早生貴子!”


    “公主要經常迴來看看啊!”


    瑤英不由得想起被迫和親時乘坐馬車離開長安的場景,那時她以為這一生再也不會迴來,百姓泣別相送,哭聲震天。


    她迴來了,家人安好,天下太平。


    這一次,所有人笑容滿麵,李仲虔走在車隊前麵,鮮衣怒馬,英姿勃勃,擺脫了李德的陰影,他比以前開朗多了。


    城門前的大道上,鮮花鋪滿路麵,幾麵雪白金紋的旗幟迎風飄揚。


    瑤英目光凝定在那幾麵旗幟上,眼前浮現出初見曇摩羅伽的那天,唇角輕抿。


    當時絕望之下衝上去了,壓根沒有多想。


    她麵龐淺笑氤氳,雲鬢豐澤,明豔動人,恍如神女。


    百姓的歡唿聲愈加熱烈。


    禮官登上高台,宣讀詔書。


    曇摩羅伽耐心地等候著,在他身後,藍衫白袍的王庭近衛騎士單手握拳,置於胸前,恭敬地朝他們的王後致意,莊嚴肅穆。


    等禮官讀出最後一個字,宣告禮成,李仲虔朝瑤英眨眨眼睛,“要是受委屈了,阿兄替你出氣!”


    說完,他和西軍將領一起退開。


    曇摩羅伽驅馬上前,翻身下馬,走到車窗前,俯身。


    這是王庭的風俗。


    一雙纖巧的手撥開車簾,瑤英含笑的麵孔映入他的眼眸。


    曇摩羅伽怔怔地看著盛裝的她。


    瑤英笑意盈盈,容色嬌豔得街旁一樹樹盛開的花樹失了顏色,眼波流轉,顧盼間有種從內到外煥發出的豔光,一肌一容,盡態極妍。


    神女降世。


    他半晌沒有出聲,心裏被異樣的、難以形容的歡喜填滿。


    瑤英笑著扯住他的袖子,讓他靠近點,在他臉上啄了一口。


    王庭樂伎愈發賣力地吹奏樂器。


    曇摩羅伽迴過神,看著落下的車簾,唇角慢慢揚起。


    王庭近衛騎士擁上前,簇擁著他們的王和王後,朝西而去。


    百姓追出一裏又一裏,依依不舍地目送車隊遠去。


    許多年後,這場盛大的婚禮仍然是長安百姓津津樂道的盛事之一。


    車隊剛出了京兆府,新娘示意馬車停下。


    曇摩羅伽立刻勒馬停下來。


    車簾晃動,瑤英探出車窗,拍開鬢邊搖搖晃晃的金鳳珠串,“羅伽,戴著這個太累了,我想換衣,想騎馬。”


    曇摩羅伽凝視著她,目光比從花間拂過的風還要溫柔。


    謝青牽來瑤英的坐騎,她摘下沉重的鳳冠,脫了褘衣,換上輕便的錦袍,蹬鞍上馬,長鞭一甩,迎著燦爛的日光,在一望無際的平原上馳騁。


    跑出一段距離後,她筋骨舒展,長舒一口氣,迴眸一笑。


    曇摩羅伽催馬疾走,和她並轡而行,伸手握住她執鞭的手,緊緊扣住。


    “明月奴,我不知道該怎麽做一個好丈夫,你要教我。”


    瑤英挑眉,搖搖頭:“我也不會。”


    語氣俏皮。


    她不會上當了,他無措地說自己不知道怎麽做一個好情郎時,她一下子就心軟了,其實他主意大著呢!


    曇摩羅伽情不自禁地微笑,俯身吻瑤英的頭發。


    兩個人手牽著手,策馬徐行,地上投下的兩道影子緊緊依偎在一起,密不可分。


    正如他們,執手同道,相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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