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進幽暗狹窄的夾道, 涼風透骨,瑤英不禁輕輕戰栗, 攏緊了鬥篷。


    畢娑走在前麵, 手裏提了一盞燈,掃一眼她被密道水汽浸濕的鬢發, 輕聲道:“王身體不適,抑鬱難舒,我不知道該怎麽讓王寬心, 自作主張,請公主前來,難為公主了。”


    瑤英低頭看腳下的路,道:“不礙事,法師的身體要緊。”


    她記得曇摩羅伽的結局……希望他能好好活著, 她可以改變李仲虔的結局, 應該也能改變他的。


    “將軍, 法師因何事鬱悶難解?”


    瑤英小聲問,曇摩羅伽佛法高深,看透世情, 無悲無喜,應該不會為尋常俗世煩惱所困。


    畢娑道:“許是因為前段時日朝中政務繁忙, 戰事又吃緊, 王連日勞累,憂思過度。”


    瑤英眉頭輕皺。


    畢娑隨口瞎扯了幾句,沉默下來, 眼睛望著手裏的燈,餘光卻一直停留在瑤英身上。


    曇摩羅伽是佛子,不便深夜召見她,她便披上鬥篷隨他從密道入寺,一句不多問。怕走漏消息,一個親兵也沒帶。


    這樣委屈她,她一點都不在意。


    她這樣風華絕代的女子,即便不做什麽,隻需要一個漫不經心的眼神,就足夠讓人心馳神往,讓部落最矯健的勇士麵紅耳熱,甘願為她出生入死,更何況她對一個人好,那便是全心全意,一片赤忱,誰能招架得住呢?


    曇摩羅伽沒見過她,不知道世上有這麽一個女子,也就罷了。


    偏偏見了,認識了,還曾天天朝夕相處,自然就會忍不住生出獨占的欲望。


    見過光明和溫暖,又再也無法忍受黑暗和孤獨。


    可羅伽又是那麽清醒,不會糊塗到以佛子的身份去占有一個漢女。


    那樣的話,他會招致千古罵名,而文昭公主一定會被視作禍國殃民的魔女,遭到瘋狂的信眾的詛咒痛恨,必須時時刻刻提防信眾的報複。


    沒有一個女子能承受那樣的壓力。


    所以,羅伽連挽留她的話都不能說,隻能在她離去後,意識不清時,悄悄地喚她的名字。


    畢娑心情沉重,他既想要羅伽好過一點,又怕自己現在做的事讓羅伽陷得更深,以至於他二人最後一個心如死灰,一個聲名狼藉。


    世間安有雙全法……


    但願他沒做錯。


    畢娑停下腳步,推開一道暗門,手裏的燈往前指了一指:“王在裏麵。”


    瑤英順著朦朧的燈火看去,夾道深處通向一間靜室,氈簾低垂,幾點微弱的燭光搖曳晃動,隱約照出屋中陳設的輪廓,地上鋪設的織毯金光閃顫。


    “醫者來過了,藥在案幾上,勞煩公主提醒王用藥。”


    畢娑站在暗門外,道。


    瑤英輕輕地嗯一聲,邁步往裏走,屋中暖和悶熱,她很快出了汗,脫下鬥篷,經過長案,看到自己讓人送來的信和捧盒,一罐熱氣直湧的湯藥,幾包用絲錦包起來的藥材,一大盤冰湃的瓜果,還有一盆撒了酸梅的冰酪。


    內室香煙嫋嫋,她掀起帳幔往裏看。室中陳設簡單,一張長榻,兩張長案,一盞燭火,一卷佛經,一隻炭爐。


    榻上躺了一個人,雙目緊閉,麵色微紅,一動不動,身上蓋了層薄毯。內室燒了爐子,暖烘烘的,他額前有細密的汗珠冒出,毯子翻開,僧衣袖擺露在外麵。


    瑤英輕手輕腳上前,俯身,把壓在他手臂下卷成一團的半邊薄毯抽出來,展開,蓋住他裸露的肩膀,手指不小心蹭過他的肩,粘粘膩膩的。


    他不止頭上出汗,身上也一層薄汗。


    瑤英四顧一圈,找到銅盆,絞了帕子,輕輕擦拭曇摩羅伽額頭、頰邊的汗水。


    微熱的帕子碰觸肌膚,沉睡中的男人眼睫輕顫,緩緩睜開眼睛,兩道目光跌進瑤英秋水般的眸子裏。


    他看著她,神色平靜,眼圈發青,碧眸清清泠泠。


    瑤英手上的動作放輕了些。


    他果然還是累著了,白天又為了她的事走了那麽遠的路,病情加重,這麽熱的天,還得在床邊生爐子。


    她給他擦了臉和肩膀,遲疑了一下,小聲道:“法師,我扶你起來,身上也擦擦吧?睡著舒服點。”


    曇摩羅伽雙唇輕抿,一聲不吭。


    他五官深邃俊美,平時臉上沒什麽表情時看著也是一派清冷莊嚴,嚴肅起來更有種凜然不可侵犯的聖潔,這會兒躺著看瑤英,雖是病中,氣勢依然雍容。


    瑤英當他答應了,扶著他的肩膀,讓他靠坐在榻邊圍欄上,她照顧過醉酒的李仲虔和受傷的謝青,兩人都人高馬大,照顧起曇摩羅伽不在話下。


    等他坐定,她鬆開手,重新絞了帕子,輕柔地按在他脖子上,慢慢往下。


    溫熱細滑的帕子輕柔地擦過他露在外麵的鎖骨,帕子一角滑進僧衣,他忽地抬手,握住瑤英的手腕。


    瑤英抬眸看他,他麵容沉靜,眸光冰冷,握著她手腕的掌心汗津津的。


    “法師?”


    瑤英疑惑地喚他,他不會是又不認得她了吧?


    曇摩羅伽垂眸看她半晌,右手抓著她,左手抬起,單手解開身上的僧衣,抽走她手裏的帕子,自己給自己擦拭身體。


    看他不想讓自己碰他,瑤英立即低頭退開,手上一緊,他緊緊攥著她,不容她動彈。


    瑤英心道:看來他還沒清醒。


    曇摩羅伽一手抓著瑤英,一手給自己擦身,整個過程中,一雙碧眸幽幽地看著瑤英,目光冷厲。


    瑤英一時幫他也不是,退開也不是,隻得轉眸盯著長案上的燭火看。


    燭火晃動了幾下,曇摩羅伽擦好了,掩上僧衣,靠迴榻上,這才鬆開了抓著瑤英的手。


    瑤英揉揉手腕,他雖然病著,手勁倒是不小。


    曇摩羅伽闔上雙眸,不一會兒,睜眼,目光掃過瑤英。


    “怎麽還沒走?”


    他輕聲道,語氣透出深深的疲倦。


    瑤英道:“法師還沒吃藥呢。”


    曇摩羅伽似乎沒想到瑤英會迴答自己的話,眼簾抬起,凝視她片刻。


    坐在他麵前,麵上浮著淺笑的女子,真的是她。


    下一瞬,曇摩羅伽眉心微動,身形僵住,瞳孔慢慢張開,眸底掠過一絲錯愕,似靜夜裏,忽然燃起閃耀星光,然後又一點一點斂去,很快恢複一片蒼涼,隻剩烏雲湧動。


    他素來是個冷靜自持的人,怔忪不過是刹那。


    瑤英眨眨眼睛,細看他的臉色。


    四目對望,兩道唿吸交纏。


    瑤英知道曇摩羅伽認出自己了,挑挑眉,“法師,是我,阿史那將軍帶我來的。法師剛才把我認成誰了?”


    曇摩羅伽沒說話,身影紋絲不動,像是入定了。


    見他不想迴答,瑤英不追問了,起身走到長案邊,倒了一碗藥,迴到長榻邊,捧著藥碗:“法師,吃藥吧,藥冷了發苦。”


    曇摩羅伽視線停在她臉上。


    燭光浮動,她身上穿著白天在大殿時穿的衣裳,一件素淨的淺褐色布袍,長發束起,墨發間一支泛著溫潤光澤的翠玉蓮花簪子,脂粉未施,但青春嬌美,雪膚花貌,依舊容色逼人。


    薄暮時分,殿中密密麻麻站滿僧眾,殿外無數香客信眾圍觀,佛像威嚴俯瞰,寺主厲聲喝問,她被正式逐出王寺。


    他走到她麵前,俯視著她,她悄悄朝他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神情如釋重負。


    她可以擺脫摩登伽女這個身份了。


    自始至終,他和她都知道摩登伽女隻是個幌子。


    可是那一刻,他竟生出妄念,希望她撒的謊都是真的。


    她敬仰他,把他當成一個可以信賴的長輩,以為他心無塵埃,沒有一點私心……她錯了。


    他縱容了她無意識的親近。


    他想要她留下來,留在他身邊,哪裏也不去。


    他貪戀她的陪伴。


    所以,他不能挽留她。


    “法師?”


    一股清苦藥味撲鼻而來,瑤英端著藥碗,往曇摩羅伽跟前遞了一遞。


    曇摩羅伽迴過神,微微一凜,神思漸漸恢複清明,接過藥碗,沒有喝藥,隨手放在一邊,手伸到瑤英跟前。


    瑤英愣住,疑惑地看著他。


    曇摩羅伽低頭,手指隔著袖子,托起她的手腕,卷起她的衣袖,小心翼翼不去觸碰她的肌膚。


    皓腕纖巧,肌膚白如凝脂,他剛剛抓過的地方留了一道淡淡的紅印。


    “疼嗎?”


    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平穩從容,心中卻有波瀾湧動。


    不敢當眾問出口的話,終究還是問了出來。


    瑤英搖搖頭:“沒事的,一會兒就消了。我平時不小心磕碰一下就會留點印子,連藥都不用擦。”


    現在的她摔摔打打慣了,隻要臉上沒疤就行。


    曇摩羅伽沒說話,看向她的另一隻手,照樣隔著袖子托起她手腕,手指掀開衣袖。


    這一次動作依然輕柔,氣勢卻有些強勢,不容她拒絕。


    瑤英茫然了一會兒。


    曇摩羅伽托著她的手,右手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她這隻手可能是白天時躲避人群的時候磕碰到了,浮起幾道青腫,燈火下看著,雪白嬌嫩上赫然幾道印子,有些觸目驚心。


    今天百姓隻是隨手扔些不會傷人的瓜果而已。


    曇摩羅伽目光沉凝。


    瑤英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自己也嚇了一跳,想起廣場上的事,收迴手,掩起袖子,“不知道在哪裏碰了幾下,一點都不疼。”


    她端起被曇摩羅迦放下的藥碗,“法師,吃藥。”


    曇摩羅伽接過藥碗,仰脖,動作優雅,速度倒不慢,很快喝完了。


    瑤英遞了盞水給他漱口,想起自己送來的捧盒,拿起來打開,捧出裏頭的一隻羊皮袋。


    “法師,這是我迴聖城的時候在路上買的,正好解苦味。”


    她笑著坐迴榻邊,解開羊皮袋,拉起曇摩羅伽的手,讓他攤開掌心,拿了張幹淨的帕子墊著。


    手心微涼,曇摩羅伽低頭,燈火下,一捧晶瑩剔透、狀如琥珀、大小不一的黃白色小糖粒落進他掌中的帕子上,糖粒飽滿圓潤,色澤鮮明。


    一股淡淡的甜香彌漫開來。


    “今天剛好有人賣這個,我記得法師常吃它。”瑤英道,“我問過醫者,刺蜜能滋補強壯,止渴,止痛,和法師正在服用的藥不相克。這可是今年頭一批刺蜜,我買下來的時候裏頭還有枝葉,都挑揀幹淨了,法師快嚐嚐。”


    曇摩羅伽沉默了一會兒,拈起一塊微黃的刺蜜,送入口中。


    刺蜜細膩柔軟,入口肥濃鮮潤,一點微帶酸味的甜意在舌尖炸開,慢慢溢滿唇齒,滑入喉嚨,緊接著,齒頰餘香,浸入肺腑,一直甜到波瀾不興的心底最深處,他仿佛能感覺到血液汩汩湧動,僵硬的四肢微微泛起酸麻之感。


    瑤英巴巴地看著曇摩羅伽:“甜嗎?”


    他看著她,點點頭。


    “甜。”


    很甜。


    瑤英笑著說:“在我的家鄉,刺蜜是貢品。”


    刺蜜是駱駝刺上分泌凝結的一種糖粒,從前西域經常把它作為貢品呈獻給長安。她今天買瓜果的時候看到有幾包刺蜜,難得糖粒有小葡萄那麽大,都買了下來,一包給了李仲虔,剩下的打算給曇摩羅伽,他常吃刺蜜,一定很喜歡。


    “可惜今天在宮門前擠掉了一包……”瑤英不無遺憾地道。


    曇摩羅伽心頭微顫,想起白天見到她時,李仲虔不在她身邊,後來李仲虔匆匆趕過來,手裏好像拿了幾包羊皮袋。


    被百姓圍著譏諷謾罵時,她心裏想著的是幾包他以前常吃的刺蜜?


    他坐著出了一會兒神,攏起帕子,把沒吃完的刺蜜放在枕邊,視線落到瑤英手上,輕聲說:“那邊有藥。”


    瑤英按著他指的方向找過去,翻出一隻銀蚌盒,打開來,一股清冽藥香。


    “要擦哪裏?”


    瑤英洗了手,拖著蚌盒,問。


    曇摩羅伽不語,直接從她手裏接過蚌盒,坐直了些,兩指蘸取藥膏,示意她卷起衣袖。


    瑤英一愣,“我沒事。”


    她還以為這藥是要給他腿上擦的。


    曇摩羅伽抬眸看她,麵色比剛才好看了些許,溫和而又不容置疑地道:“塗點藥,好得快點。”


    瑤英隻得坐下,卷起袖子。


    曇摩羅伽俯身,先用帕子拭淨她手腕,然後輕輕抹上藥膏。


    帶有薄繭的指腹溫柔地碰觸傷口,藥膏微涼,青腫的地方一陣細微的辛辣刺痛,瑤英不禁輕輕嘶了一聲,身上滾過戰栗。


    曇摩羅伽立刻抬眼看她,兩道目光如電光閃過,雙眉略皺:“疼?”


    他問了一句,不等她迴答,手上的力道已經放輕了些,雲絮般柔和。


    瑤英怔怔地看著曇摩羅伽,搖搖頭。


    “不疼。”


    她小聲說,麵龐微熱,心裏再度湧起一陣古怪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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