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在曇摩羅伽麵前立下保證, 說要請罪,當晚就迴去抄寫了兩卷經書。


    第二日, 親兵把經文送到殿前, 寺僧正要將經文和其他信眾祈福、告罪的手抄經文、木牌放在一起,緣覺找了過來, 問:“文昭公主送來的經文呢?”


    寺僧忙找出經文。


    緣覺取走經文,囑咐道:“這事別告訴其他人。”


    寺僧應是。


    緣覺把經文送到曇摩羅伽跟前。


    曇摩羅伽接了,供在佛像前, 為瑤英念誦經文。


    過了一會兒,他誦經畢,問:“昨天文昭公主踏進火壇,你在場?”


    緣覺點頭,道:“公主的親兵先私下裏演示了幾遍, 我和阿史那將軍都在場, 確定不會傷著人, 才配合公主嚇唬其他公主。”


    說到這,他忍不住偷笑。


    “王,您是沒看到, 文昭公主說要踏進火壇的時候,其他公主都像看瘋子一樣看她, 曼達公主冷笑, 說公主在唬人,讓人把紗巾投進法壇裏,紗巾立馬燒著了, 曼達公主傻了眼……”


    ……


    不知道親兵到底用了什麽神乎其神的法子,火壇烈火熊熊,冒出一縷縷幽藍火焰,靠得近的人都能感覺到灼燒和炙烤,積雪也融化了。


    曼達公主和隨從檢查了幾遍,沒找到任何機關。


    當李瑤英在眾人的注視中笑著踏進火壇時,前去圍觀的百姓紛紛叫出聲,中軍近衛準備了幾口盛滿清水的大缸,一人提了一桶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火壇。


    巨大的燃燒爆裂聲中,瑤英朝烈火邁步,熱風吹起她的麵紗,她臉上毫無懼色。


    眾人呆呆地望著她,看著她從幽藍火焰走過。她身上錦袍竄出火苗,依舊從容不迫,等幽藍火焰熄滅,她立在火壇前,雖然衣裳變得焦黑,但卻安然無恙。


    她走出來,抬起還在冒煙的袖子吹了吹,看著其他國公主,問,“誰是下一個?”


    各國公主連連後退,麵如死灰,曼達公主也不敢上前。


    ……


    緣覺說到最後,還是忍不住笑出了聲:“王,我問過親兵了,他們的本事是從江湖術士和波斯祭司那裏學來的。他們說,假如火壇嚇不著人,他們還有其他法子呢,公主可以滾釘板、吞釘子……一個比一個嚇人……”


    曇摩羅伽手執持珠,聽他說完,道:“以後再有這樣的事,先迴來通稟。”


    緣覺一凜,恭敬應是。


    門口一陣腳步聲,般若進殿,向曇摩羅伽請示:“王,寺主和幾位管事不知道該把優曇婆羅花供奉在哪裏合適,請王示下。”


    優曇婆羅花現世的消息已經不脛而走,百姓蜂擁而至,趕來王寺瞻仰靈異花。寺主擔心靈異花被毀,猶豫著想將金花挪進內殿,其他僧人不同意,認為此花應該供奉在大殿,讓所有前來拜佛的百姓觀看。


    曇摩羅伽平靜地道:“既非世俗之物,不必供奉,收起來罷。”


    緣覺和般若都愣了一下,大覺可惜。


    般若有些不甘心,遲疑著道:“那可是優曇婆羅花啊,是彰顯王功德的寶物,就這麽讓人收起來,讓它不見天日?”


    曇摩羅伽頷首,唔了一聲。


    般若小心翼翼地說:“王,百姓們看不到優曇婆羅花,會大失所望,抱怨王寺獨占寶物。”


    “收起來。”


    曇摩羅伽道,語調威嚴。


    般若不敢再勸,垂頭喪氣地走了出去。


    曇摩羅伽看著瑤英手抄的經文,手指轉動持珠。


    金花到底不是真的,由她當眾獻上,一直供奉在佛前,未免欺騙神佛,而且日後難免會引來是非,還是收起來的好。


    雖說她從來不在意這些事。


    安靜了片刻,一名近衛在門外抱拳,道:“王,天竺醫者求見。”


    曇摩羅伽籠起持珠,點了點頭。


    緣覺會意,示意天竺醫者入殿。


    天竺醫者捧著一隻寶匣進殿,朝曇摩羅伽行禮,道:“王,小人已經為文昭公主調配好了丸藥,公主可先服用一丸,若公主並無強烈不適,以後每隔十日服用一次,隻需一兩年,便可痊愈,以後再不必服用凝露丸。”


    他將一份詳細的藥方遞給緣覺,緣覺奉到書案前。


    曇摩羅伽拿起藥方,看了一會兒,雙眉輕皺:“曼陀羅?”


    天竺醫者心口一緊,暗暗道,蒙達提婆所說果然不錯,王庭君主本人頗通藥理,決不能把他當成一個自大輕狂的君主隨意糊弄。


    “迴稟王,曼陀羅性溫,雖然有毒性,但是也可以用於治療,花瓣可以止喘,鎮咳,尤其還可以鎮痛和麻醉。公主天生不足,想要祛根,不得不加大藥量,散藥時會經曆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所以丸藥中必須添入少量的曼陀羅。”


    說完,他恭敬地道:“公主服藥之時,小人可在一旁等候,若公主有任何不測,小人願領罪。”


    曇摩羅伽放下藥方,“醫者不必如此。”


    治病原本就是有風險的事,他自己是病人,深知這一點,多問一句並不是怪罪,隻是想問清楚服用藥丸的後果。


    “文昭公主在不在前殿?”


    他問緣覺。


    緣覺搖搖頭,迴答道:“公主今天去演武場了。”


    早上親兵告訴他的。


    曇摩羅伽道:“等她迴來,請她去石窟。”


    ……


    典禮的第二天就是比武大會,贏的人有豐厚獎賞,輸的人也不會空手而歸。除此之外,各國使團拿出各自的寶物作為彩頭,獎勵勝者,王庭人和各國勇士踴躍參加,分外熱鬧。


    瑤英之前也挑了幾樣價值不菲的珍寶作為彩頭,拿到了席位。


    她讓親兵參加跑馬和騎射比賽,自己則趁著比賽時去場邊觀賽,暗暗觀察各個部落的勇士所騎的戰馬、使用的馬具。


    海都阿陵製勝的法寶有幾樣:訓練有素、耐力強、可以快速移動的騎兵,精良耐用、能夠大量配備的武器,速度快、耐力和負重能力強、數量充足的戰馬。


    不能小看馬的作用,馬的優劣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軍隊戰力的強弱,當年漢武帝為了得到汗血寶馬費盡心血,正是為了改良軍中戰馬,提升軍隊實力。


    眼下,由於連年戰亂,中原失去河隴,喪失了優良戰馬的來源,各國軍隊大多用西南馬行軍。


    西南馬適於山地駝運,不過體型輕,個頭矮小,負重能力遠不如高頭大馬,馱了水囊幹糧弓箭,再不能載運一個身穿厚重鎧甲的士兵,所以士兵不能穿甲,隻能以皮盾防護。


    再者,西南馬的體力、爆發力都不足,不能快速行軍,不能發動突襲,因此,中原軍隊不能像北戎騎兵那樣以騎兵衝陣。


    如此一來,中原組建不起強大的騎兵,行軍作戰都以步兵為主。


    然而隻靠步兵,無法奪迴河隴,更無法戰勝北戎。


    瑤英心裏暗暗琢磨,海都阿陵的軍隊日後所騎的戰馬好像來自其他部落,要是能在他改良軍馬之前破壞他的計劃就好了。


    畢娑從賽場下來,看到場邊的瑤英,眉頭一皺,提醒她:“你看看那邊。”


    瑤英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立刻縮進人群裏了。


    畢娑道:“是毗羅摩羅使團的人,他們這兩天在到處打聽你的事。”


    其他公主都生了退意,唯有曼達公主沒有放棄的跡象。


    瑤英眉頭輕蹙。


    畢娑安慰她道:“月底的時候毗羅摩羅使團必須離開,曼達公主再怎麽不甘心,也沒有理由留下。公主這些天得提防著他們,到下個月就沒事了。”


    瑤英點點頭。


    下午,兩人一起迴到王寺,緣覺在門口等著,說曇摩羅伽請瑤英過去。


    畢娑腳步一頓,臉上掠過一陣詫異之色。


    “王今天要見文昭公主?”


    緣覺點頭。


    畢娑像被人打了一悶棍,雙手握拳。


    瑤英正好有事找曇摩羅伽,沒注意到他的古怪,對緣覺道:“你等等,我迴去取一樣物事。”


    緣覺應是,站在院外等她。


    畢娑沒有走,也在一邊等著。


    緣覺看他一眼,小聲說:“將軍,王沒有召見您。”


    畢娑臉上沒什麽表情,道:“王不是在禪室見公主嗎?我也要去禪室,和你們順路,正好一起過去。”


    緣覺搖搖頭:“今天不是在禪室。”


    畢娑眉心跳了跳,問:“那是在哪裏?”


    緣覺撓了撓頭皮,道:“在石窟那邊的一處禪房,和刑堂離得很近,王已經過去了。”


    刑堂那邊的院落大多空置,鮮少有人過去,曇摩羅伽前天突然吩咐人打掃禪房,之後沒再提起,他納悶了好久,現在才知道原來王是為今天預備的。


    畢娑聽到石窟和刑堂幾個字,渾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


    那頭,瑤英拿了東西,走了出來,緣覺迎了上去,領著她離開。


    瑤英跟著他,穿過長廊,過了塔林,爬上長階,來到一處石窟前。


    石窟在一處僻靜的角落裏,和那麵鑿滿大小石窟的崖壁隔著一條漆黑的甬道,說是石窟,其實更像是一處居所,廊前種了一株樹,不過枝幹光禿禿的,看不出是什麽樹。


    “法師在裏麵?”


    瑤英小聲問,她沒看到戍守的中軍近衛。


    緣覺點頭,道:“公主進去吧。”


    瑤英捧著包袱進去,石窟是從土崖中挖出的穴洞房間,白日裏也光線昏暗,裏麵點了燈,罩下一團朦朧的暈光。


    曇摩羅伽背對著她,坐在燈下的蒲團上。搖曳的燭火籠在他周身,赤色袈裟彤紅如火。


    瑤英走上前:“法師找我?”


    曇摩羅伽側頭看她,下巴朝他對麵的矮榻點了點。


    瑤英走到矮榻前坐下,放下包袱,等著他開口。


    曇摩羅伽打開寶匣,取出藥丸,遞給瑤英。


    “醫者為公主調製了藥丸,我驗看過,公主先服用一丸,可能會有些不適,若難受……”


    他還沒說完,瑤英接過藥丸,咽了下去,給自己倒了一盞茶,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


    曇摩羅伽:……


    “公主不問這是什麽藥?”


    瑤英一笑,眸中似有星光流轉:“法師為我尋來的藥,一定是治病良藥,多謝法師。”


    曇摩羅伽看她半晌,挪開了視線。


    ……


    王寺外。


    畢娑留在原地,站了許久,閉了閉眼睛,轉身出了王寺。


    王寺外麵川流不息,虔誠的信眾對著主殿的方向頂禮膜拜,一眼望去,長街黑壓壓一片,人山人海。


    畢娑騎著馬,穿過水泄不通的人群,神思恍惚。


    迴到府中,他叫來部下,談了一會兒軍務,莫毗多過來詢問發兵的事,兩人邊喝酒邊談,不知不覺到了傍晚,等莫毗多離去,他已是半醉,躺下唿唿大睡。


    他做了個夢。


    夢中,少年的他跪在石窟的床榻前,榻上老者奄奄一息,枯瘦的雙手不停哆嗦,鄭重地遞給他一柄寒光閃爍的刀。


    “畢娑,你對我發誓。”


    畢娑渾身發抖,不敢去接那柄刀,“師尊……我真的做不到!”


    老者渾濁的雙眼凝視他許久,長歎一口氣。


    “把緣覺叫來。”


    畢娑身上發冷,撲上前,接過那柄刀。


    下一刻,老者和刀都消失了。


    他看到一座空闊的佛殿,燭火熏熏,沉香嫋嫋。


    一個僧人盤腿坐於佛前法台之上,麵孔輪廓鮮明,碧眸暗斂蓮華,一身寬大僧衣,周身被沉香和燭光籠住,清冷高貴,翩然出塵。


    他看去是那麽聖潔莊嚴,可他懷中卻抱著一個膚光勝雪的美貌女子,女子麵向著他,藕臂緊緊地纏在他頸間。兩人相對而坐,他低頭看她。


    佛殿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無數火把朝佛殿聚集過來,星星點點,燦若銀河。


    有人踢開了大門,隨著哐當巨響,一柄長刀對著僧人懷中的女子砍了下去。


    僧人抬起臉,身上汗淋淋的,泛著濕光,冷清俊美的麵孔上溢滿殺氣。


    本該平靜無波的碧眸,血一樣紅。


    畢娑看著他,舉起了長刀。


    ……


    涼風從罅隙吹進屋中,氈簾晃動。


    畢娑從夢中驚醒,酒意全消,一身的冷汗,坐了一會兒,翻身下榻,披衣穿靴,急匆匆趕往王寺。


    緣覺看到滿頭大汗的他,一怔,問:“將軍是不是有緊急軍情要稟報?”


    畢娑不答反問:“王從石窟迴來沒有?”


    緣覺搖搖頭:“王還沒迴來。”


    “文昭公主迴去了嗎?”


    緣覺繼續搖頭:“好像也沒有……”


    畢娑臉色陰沉如水,緊緊地攥住他:“帶我去見王!立刻!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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