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英被帶到帳篷嚴加看守起來。


    她想看看謝青的傷勢, 胡女們不許她靠近,直接將奄奄一息的謝青拖走了。


    瑤英心中暗暗著急。


    假裝認識曇摩羅伽是個脫身的好辦法。


    瓦罕可汗忌諱曇摩羅伽, 又很佩服他以病弱之身堅守王庭十多年, 這一次不僅和他立下互不侵擾的盟約,還發誓不管將來發生什麽, 北戎絕不會傷害他的家眷——曇摩羅伽有個姐姐。


    在書裏,殺叔弑弟毫不手軟的海都阿陵也遵守了這個諾言。


    王庭覆滅後,曇摩羅伽的姐姐活了下來。


    辦法很好, 可海都阿陵太敏銳,瑤英情急之下撒的謊不可能真的唬住他。


    海都阿陵現在急著去沙城和瓦罕可汗匯合,所以沒有理會她,等他迴來,她怎麽應對?


    她根本不認識曇摩羅伽。


    不, 不用等海都阿陵迴來, 假如他在沙城見到曇摩羅伽、問起她, 她的謊言就不攻自破了。


    瑤英盤腿坐在氈毯上,心中飛快算計。


    她不能慌亂,謝青他們的安危係於她一身, 她得冷靜下來,趕在海都阿陵迴來之前想到搪塞他的辦法。


    或者想辦法逃出營地。


    這裏和王庭很近, 隻要能逃到王庭, 北戎的人不敢去王庭捉拿她。


    她不能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塔麗進帳送來瑤英的午飯,幾隻麵餅,一碗肉湯。


    瑤英托她為謝青送些傷藥過去。


    塔麗畏縮著不敢答應, 她已經如願迴到故鄉,不敢輕易冒險。


    瑤英沒有強求。


    塔麗一臉羞慚,出去時遲疑了一下,勸道:“公主,您已經到了這裏,還能逃到哪裏去?這裏和中原有八千裏之遙,您就算逃出去了,也迴不了中原。不如以後就安心跟著阿陵王子,他很會打仗,其他王子都很怕他。這裏雖然沒有中原繁華,您照舊可以和以前一樣過著尊貴的生活。”


    她知道公主這一路都在暗中打探隊伍的人手布置,想要逃跑。


    瑤英沒說話,低頭吃餅。


    海都阿陵性情冷血陰沉,她不能真的屈服,一旦屈服了,他還有更多手段來折磨她,她會像他馴服的那隻神鷹一樣,即使擁有一雙堅實的翅膀也永遠無法逃出他的手掌心。


    而且他不會對謝青他們手下留情。


    瑤英心中忐忑,沒有胃口,強迫自己吃完肉湯胡餅。


    如果要逃跑,一定得有足夠的力氣。


    這半年來她一直試圖在逃,逃出葉魯部,逃出荒原,逃出海都阿陵的控製,她十五歲的一半時光都在擔驚受怕中度過,每天晚上入睡之前在盤算怎麽逃跑,每天早上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鼓勁,告訴自己一定能迴到中原。


    她很想阿兄。


    瑤英鼻尖發酸,低頭,從袖子裏摸出那枚夜明珠。


    烏孫馬死了,這是李仲虔送給她的禮物中,她唯一還一直帶在身上的東西。


    每當害怕惶恐的時候,她就拿出這枚珠子,一想到阿兄,她就不怕了。


    瑤英手指輕柔地摩挲夜明珠,出了一會神,歎了口氣,叫來一個看守她的胡女,遞出夜明珠。


    胡女帶她騎馬穿過流沙河的時候,無意中看到她身上的夜明珠,當時就露出了垂涎之色。


    她聽塔麗說過,這樣的夜明珠可以從君主那裏換下一個小部落。


    胡女一愣,目露驚喜之色,接過珠子,立刻揣進懷裏,用胡語道:“我隻幫你引開其他人,能不能逃得了,就看你自己的了。”


    瑤英點點頭,用胡語迴了一句:“你要是不遵守諾言,我就告訴海都阿陵此事,拉你一起陪葬。”


    胡女臉上閃過一道厲色,權衡了一下,抬腳出去了。


    瑤英垂眸看著空空如也的手掌,心裏仿佛也空落落的。


    隨即苦中作樂地笑了笑。


    不愧是阿兄說的拂林國寶物,危急時刻還能派上用場。


    海都阿陵去了沙城,帶走了一部分親隨,不過營地的防守依舊嚴密。


    兩天後的一個晚上,胡女帶來一套北戎人的裝束給瑤英換上,帶她到了關押俘虜的地方。


    俘虜們沒有帳篷可住,大多是隨便紮一座草籠將十幾個人圍起來,任他們在寒風中露宿。


    謝青刺殺海都阿陵,受了一場鞭打,被人抬迴來,其他人怕被她連累,不敢接近她,這幾日都是其他親兵在照顧她。


    瑤英走進草籠,跪在謝青身邊,壓低聲音道:“是我。”


    其他人立刻認出她,沒有叫出聲,眼皮低垂,“公主,我們沒攔住謝青,她怕海都阿陵欺侮您,想和海都阿陵同歸於盡。”


    瑤英歎口氣。


    之前瓦罕可汗病倒的消息傳來,她覺得是天賜良機,已經在暗中聯絡人手準備逃跑,但是海都阿陵沒有離開,她不敢貿然和謝青他們見麵。謝青不知道她在謀劃什麽,突然刺殺海都阿陵,打亂了她的計劃。


    現在即使計劃倉促,他們也得跑了。


    瑤英不能責怪謝青衝動壞事,謝青隻是想盡快救她脫離虎口,為此,這個忠誠的護衛可以隨時慷慨赴死。


    她扶起謝青,喂她喝了幾口清水。


    謝青體格健壯,麵孔端方,因為這個,穿上男裝以後,從來沒有人懷疑過她的身份,這些天北戎人也沒發現她是女子。


    她渾身是傷,躺在瑤英的臂彎裏,哼都沒哼一聲。


    瑤英輕輕喚她:“阿青。”


    謝青眼皮顫動了幾下。


    瑤英小心翼翼不去觸碰她身上血肉模糊的傷口:“海都阿陵離開了,這兩天營地裏肯定會有場騷亂,你們夜裏警醒些,聽到動靜,我們就找個時機逃走,你能撐得住嗎?”


    錯過這個機會,在被押送到北戎牙帳前,他們找不到其他機會逃走。


    謝青喉嚨裏發出幾聲模糊的聲響,手掌緊緊握拳。


    她可以撐得住。


    瑤英不敢多待,留下一罐傷藥和一柄匕首。


    胡女帶她迴帳篷,第二天,塔麗照舊為她送來胡餅肉湯。


    瑤英藏起胡餅,等到日落時分,換上小袖衫,收拾了所有能帶上的東西,盤腿坐在帳篷裏,靜靜地等待。


    入夜時分,營地慢慢安靜下來。


    瑤英心中怦怦直跳,側耳細聽。


    帳篷外傳來一陣嘰嘰呱呱的說話聲,那個拿走她夜明珠的胡女把其他幾個胡女引開了。


    瑤英耐心多等了一會兒。


    靜夜裏忽然傳來幾聲喝問,接著是雜亂的馬蹄聲,有人大喊著召集人手,晃動的火光投映在帳篷上,緊接著,風中送來燃燒的嗶啵嗶啵聲。


    叫嚷聲四起:“有敵襲!”


    守衛們一半奔去救火,一半奔去阻攔偷襲的人,海都阿陵不在,守衛們群龍無首,不像平時那麽井然有序。


    關押的俘虜有的抱頭蹲在地上,抖如篩糠,有的張望了一陣,撒腿逃向茫茫夜色之中。


    營地亂成一團。


    親兵們用瑤英給的匕首挑斷捆縛在腳上的鐐銬,背起謝青,趁亂逃出草籠,找到瑤英的帳篷。


    瑤英指指東邊:“東邊有馬!”


    親兵撿起幾把死去的守衛掉落的武器,將瑤英圍在最當中,向著東邊奔去。


    北戎人忙著廝殺,胡女不知蹤影,瑤英早就束起長發換了裝束,守衛一時沒注意到她,她和親兵們混在四散奔逃的俘虜當中,慢慢靠近東邊。


    迎麵幾個北戎人殺了過來,大叫大嚷,引來了十幾個守衛。


    親兵拔刀,咬牙一路殺了過去,果然看到東邊馬圈裏係了十幾匹馬。


    守衛追了上來,親兵不敢耽擱,攙扶瑤英和謝青爬上馬背,一人搶了匹馬,狠狠夾一下馬腹,衝出營地。


    夜色深沉,他們狂奔幾個時辰,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遠。天色漸漸發亮,身後是一片茫茫無際的黃沙,前方也是起伏的低矮沙丘,除了長年被風侵蝕的岩堆之外,隻有零星幹枯的植被。


    親兵們對望一眼。


    他們能靠著日出辨別方向,但是他們不知道該往哪逃。


    幾人商量了一會兒,決定繼續朝東邊走。


    不久後,他們發現自己迷路了。


    瑤英掀開臉上蒙的輕紗,看著遠處一座座起伏的沙丘,歎了口氣。


    她知道海都阿陵和瓦罕的兒子們不和,偷偷放出消息,讓其他王子懷疑海都阿陵的營地裏藏有很多從河隴搶來的金銀珠寶,還有武器。


    海都阿陵早就在暗中培養人手,確實私吞了不少財物。幾個王子對此早有耳聞,又聽到風聲,果然起疑,派出人手打聽。


    瑤英被海都阿陵囚禁,那些人的探子以為她是個尋常漢女,找她探問。她故意說得含含糊糊,指引他們找到海都阿陵從葉魯部掠奪來的財寶。


    幾個王子認定海都阿陵私藏了武器和珠寶,決定趁他去牙帳探望瓦罕的時候發兵來搶,搶到了他們就瓜分幹淨,讓海都阿陵有苦說不出。


    拿走她夜明珠的胡女不僅從她這裏獲益,也是其他幾個王子的內應,胡女以為她聽不懂胡語,和其他探子說話時沒有顧忌,她偷聽到了其他王子準備偷襲營地。


    按瑤英的原計劃,謝青沒有受傷,他們不用逃得這麽狼狽,還可以抓住一個小頭目威脅他帶路。


    現在他們卻迷了路。


    瑤英拍拍馬脖子,道:“天無絕人之路,繼續走吧。這裏離王庭近,每隔百裏有一座綠洲小城,我們總能找到有人的地方。”


    親兵們應是,重新抖擻精神,繼續朝東疾馳。


    又走了幾十裏地,眼看著西邊天空燒起璀璨的雲霞,親兵忽然指著遠處,驚喜地道:“那裏好像是一座土城!還有人!”


    瑤英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東南邊果然矗立著一座地勢較高的土城,看去有人工雕鑿的痕跡。


    土城外麵有一條東西走向的大道,大道上隱約可以看到騎著駱駝和馬匹的人影。


    有人煙的地方就能打聽到怎麽走出沙漠。


    瑤英幾人精神一振。


    一名親兵先打馬去查探了一迴,迴來稟報:“那座土城好像是商人打尖歇腳的地方,沒看到北戎人。”


    瑤英舒了口氣,對其他人道:“我們慢慢靠過去,待會兒見了人,你們別開口,我找人打聽這裏是哪裏。”


    西域的各個城邦部落都有自己的語言,她路上一直跟著塔麗學胡語,雖然口音不地道,至少能和胡商對話。


    親兵們應是,掩上頭巾遮住麵孔,打馬馳向土城。


    靠近土城,漸漸有駝鈴聲和說話聲傳來,有趕著大車的商人停在路邊交談,討論王庭和北戎這次訂立的盟約能持續多久,會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意。


    瑤英不敢進土城,在城外大道上找了個為胡商喂駱駝的少年打聽。


    少年看著她那雙露在麵紗外的美麗明眸,磕磕巴巴地為她指引方向,告訴她這裏是王庭治下。


    瑤英謝過少年,取出身上帶的波斯銀幣,找商隊的人換了些食物。


    這晚他們在土城外麵休息,謝青中間醒了幾次。親兵輪流站崗,聽到一點動靜就緊張地跳起來。


    還好一夜無事。


    第二天,瑤英他們按著少年的指引往東南走。


    很多商隊和他們同一個方向,大道上馬蹄噠噠,駝鈴聲聲,人聲笑語,有穿錦袍、戴氈帽、留著兩撇小胡子的胡商坐在馬車上彈奏琵琶,樂曲歡快激昂。


    瑤英許久沒見過這種太平景象,聽著琵琶聲,不由得想起涼州那支慘死在大王子刀下的商隊。


    西域戰亂紛飛,北戎所到之處,十室九空,大概隻有在佛子治下的城邦才能看到這樣繁華的情景,也隻有他的臣民有這樣的閑情逸致,行商路上還不忘帶上琵琶、橫笛、手鼓。


    可惜那位佛子活不了幾年,聖城慘遭屠城,西域這最後一片清淨之地也將生靈塗炭。


    瑤英感慨了一會兒,琵琶聲聲入耳,悅耳的調子像在心頭顫響,她的心情不禁跟著曲調起伏,跟著調子,哼起了一首小曲。


    突然,高空中傳來兩聲鷹戾,琵琶聲一滯。


    瑤英愕然勒馬,抬起頭。


    一隻雪白大隼從她頭頂飛掠而過,翱翔的身姿熟悉無比。


    瑤英身上滾過一道顫栗。


    親兵們也注意到頭上的鷹隼,臉色大變。


    這幾個月他們常常看到這隻鷹隼跟隨在隊伍後麵,一看到那對灰白的翅膀就知道那是海都阿陵的神鷹。


    “海都阿陵來了!”


    親兵們握緊韁繩,聲音微微發抖。


    瑤英強自鎮定。


    不會這麽巧,她不會這麽倒黴……


    她的視線追隨著白隼,看向遠方,鷹隼飛低了些,大道北側的沙丘上突然隱隱多了一抹黑色。


    黑色慢慢移動——那是一麵被狂風拍打的玄色旗幟,緊接著又是一麵。


    十幾麵黑色旗幟迎風招展,宛如黑夜降臨。


    海都阿陵的戰旗。


    隨著玄色旗幟出現,一排排身著玄色戰甲的騎士出現在土城西側,他們的坐騎踏著整齊的步伐踏過平坦的沙地,朝著大道的方向馳來。


    瑤英勒馬迴頭。


    另一側的沙丘上也出現十幾麵玄色旗幟,黑甲騎士手執長刀,緩緩靠近。


    打頭的男人一身織金錦袍,馬背上的身軀高大壯碩。


    琵琶聲停了下來,商隊的人發現藏在沙丘後的士兵,認出海都阿陵,嚇得麵如土色,丟下貨物,掉頭想跑,另一麵的黑甲戰士也逼近了過來。


    胡商們哇哇亂叫一氣:“北戎人來了!北戎人來了!”


    親兵們緊緊圍在瑤英身邊,防止她被擁擠的人流車流衝走。


    瑤英緊緊攥住韁繩,幾個月來的煎熬霎時全湧了上來。


    一次次小心試探,一次次擔驚受怕,一次次絕望。


    那些都不算什麽……她可以承受,但是為什麽又要在她剛剛感受到一點難得的平靜和自由的時候再次讓她陷入絕望?


    海都阿陵怎麽會來得這麽快!


    山丘上的海都阿陵慢條斯理地舉起長弓,對著慌亂的人群彎弓搭箭,眨眼的工夫連射五箭,箭勢剛猛,破空而至。


    幾聲慘叫響起,接連有人跌落馬背。


    瑤英迴過神。


    海都阿陵沒有認出她,他的目標好像是這些商人?


    不,他的目標是大道上所有活著的人。


    瑤英心念電轉,驅馬疾走:“和這些人一起逃,他們知道哪裏安全!”


    現在海都阿陵沒認出她,等他把人殺得差不多了,她還是會落到他手裏。


    這一次海都阿陵不會放過她。


    她知道他會怎麽懲罰不聽話的女人。


    親兵飛快應是,護著瑤英奔逃。


    胡商們紛紛丟棄駱駝、大車,騎馬逃命,那些負責押運貨物的奴仆隻能跟在後麵狂奔,沙塵滾滾,卷得漫天都是。


    瑤英被嗆得連連咳嗽,抬頭環顧一圈,發現海都阿陵沒有急著殺人,而是手持長弓跟在後麵驅趕他們。


    他在縮小包圍圈,像捕獵一樣,先把獵物趕到提前布置好的陷阱裏,再一個個捕殺。


    這一次真的不能再被抓迴去了。


    瑤英心髒狂跳。


    三麵都是北戎兵,他們和胡人一起策馬狂奔,海都阿陵時不時淩空射出五箭,就有幾個人倒地而亡,眾人急著逃命,互相爭道,最後所有人被迫逃向一處地勢低窪的凹地。


    前方唯一的缺口處戰旗飄揚,他們被包圍了。


    商人們擠在一處,渾身哆嗦,毛骨悚然。


    黑甲騎士策馬往山穀逼近,包圍圈越來越小。


    瑤英被親兵們護在最當中,耳邊迴蕩著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咒罵聲、痛哭聲、求饒聲。


    不同的語言,同樣的絕望。


    她驀地想起五歲那年,麵對黑壓壓的敵軍,謝、李兩家的親兵牢牢地守在她跟前,一個接一個倒下,她躲在屍山之下,直到李仲虔找了過來。


    也不知道阿兄怎麽樣了。


    想到李仲虔,瑤英忽然覺得心裏很平靜,大難當頭,好像也沒什麽好怕的。


    親兵們的頭巾被擠散,迥異於西域諸胡的長相很快引起山丘上黑甲騎士的注意。


    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到瑤英身上。


    瑤英抬起頭,隔著哭泣的人群,迎著海都阿陵鷹隼般銳利的視線看過去,輕紗覆麵,隻露出一雙眼睛。


    海都阿陵目力過人,認出那幾個親兵,再看到這雙秋水瀲灩的明眸,反應過來,勃然大怒。


    漢女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她不是應該待在營地裏的嗎?


    海都阿陵麵色陰沉如水,彎弓連拉,嗖嗖又是幾箭破空而至,瑤英身旁幾個胡商紛紛倒下馬背,轉眼就被馬蹄踏得慘不忍睹。


    親兵們擋住瑤英:“保護公主!”


    瑤英收迴視線,不再看海都阿陵一眼。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裏騰起狂怒之色,再次拉弓。


    一聲低沉的號角聲忽地響起。


    海都阿陵起初沒有注意,直到又一聲號角聲傳來,他手上的動作一停,怒意斂去,機警地抬起頭。


    他偷襲大道上的王庭商隊,特意下令讓甲士們掩藏蹤跡,誰吹響號角的?


    號角聲停了一下,接著又是一聲,一聲聲號角聲從四麵八方湧來,匯集到一處,響徹天際。


    震得所有人心頭發顫。


    不止他們的心髒在發顫,腳下的大地好像也跟著顫抖起來,號角聲嗚嗚吹著,聲浪齊聚,如同海嘯雷鳴同時轟隆炸響,迴蕩在茫茫無涯的天地之間。


    彌漫在山穀中的沙塵忽然蕩開來,號角聲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低沉,風中隱約有旌旗獵獵飛揚聲。


    瑤英身旁的商人們呆了一呆,臉上神情似哭似笑。


    有人小聲抽噎,更多的人忽然放聲嚎啕大哭。


    瑤英順著胡商們的視線看去,一麵雪白旗幟緩緩出現在對麵山丘上,白地卷草金紋,高貴,聖潔。


    剛剛看到旗幟一角,山坡上的黑衣北戎甲士立馬露出驚惶之色,紛紛往山穀後退。


    霎時,北戎人氣勢全無。


    海都阿陵臉色黑沉,眼神示意部下穩住隊形。


    部下無奈,甲士們已經嚇得心驚膽戰,隻想離那麵旗幟遠一點,馬匹下坡控製不住速度,隊形怎麽可能還維持得住?


    遠處山丘上,雪白旗幟迎風舒展,黑衣北戎甲士組成的隊列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撕成兩半,甲士們甚至沒有看一眼海都阿陵,順從地撥馬讓出道路。


    瑤英慢慢睜大眼睛。


    煙塵再度漫卷而起,幾乎遮天蔽日。


    一道道流淌的曲線在沙丘間緩緩移動,光影交錯,好像山丘在浮動。


    瑤英細看,發現那些曲線由無數身穿不同服色的騎兵組成。


    成百數千個肩寬體壯、身著輕甲長袍的騎兵從不同方向緩緩靠近山丘,人數眾多,密密麻麻,旌旗飄揚,隊列龐大,雖然沒有人縱馬疾馳,馬蹄聲匯聚在一起,仍然如雷鳴轟響,大地震顫。


    眨眼間,漫山遍野都是輕甲騎兵。


    他們並沒有怒吼,也沒有狂奔,隻是緩緩地馳近。


    隨即,一支身著藍衫白袍、甲胄精美的騎兵簇擁著一麵雪白旗幟越眾而出,走在隊伍最前麵的,是一個身騎白馬的男人。


    數千道視線如潮水般湧向男人。


    男人麵容平靜,控馬徐行,不緊不慢地馳到山丘上,絳赤色袈裟隨風輕拂。


    山穀裏的胡商屏息凝神,仰望著男人,目光狂熱。


    隨著一人下馬跪地,一個接一個胡商滾落馬背,匍匐在馬蹄之間,朝著男人叩拜。


    “佛子來了!佛子來了!”


    男人淡淡瞥一眼山穀,一雙如琉璃般深邃的碧綠色眼眸,眸光極清極淡,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祗從雲端俯瞰大地,帶著一種以萬物為芻狗的淡然和冷漠。


    胡商們激動得語無倫次。


    被迫後退的北戎騎士臉上也都露出畏懼崇敬之色,呆呆地仰望著男人,悄悄收起手中武器。


    山穀中,瑤英也怔怔地望著男人的臉出神。


    這是個難以用言語來描繪其相貌的男人,五官深邃,神清骨俊。


    瑤英忽地想起謝滿願念過的一句:相如秋滿月,眼似淨蓮華。


    這是文殊菩薩讚歎阿難陀相貌的話。


    阿難陀,佛陀釋迦牟尼的堂弟和弟子。傳說阿難陀姿容俊美端正,光淨如明鏡,因此雖然是個出家的僧人,卻總有婦人心折於他的容顏,屢屢誘惑,他意誌堅定,終生不曾破戒。


    瑤英突然明白為什麽西域的人深信曇摩羅伽是阿難陀的轉世化身。


    生得如此莊嚴而美麗、聖潔而高貴,一襲絳赤袈裟,讓他穿出了出塵絕世的風華。


    這樣的人,確實不像塵世中人。


    海都阿陵是一柄剛出鞘的寶劍,渴飲人血,陰氣森森,氣勢駭人。


    佛子曇摩羅伽不是劍,也不是刀,他不像任何一種武器,周身上下並無一絲淩人的殺意,身姿瘦削修長,朗朗如清風,皎皎如冷月。


    他溫和斯文,臉色蒼白,略帶病容。


    但他身後跟隨的千軍萬馬卻全都甘願馴服,隻要他一聲令下,他們會立刻撲向他手指的任何一個地方,將他的敵人撕得粉碎。


    這種柔和而無形的壓迫令人窒息。


    北戎甲士心神晃動,再次後退。


    海都阿陵環顧一圈,見自己已經被重重包圍,而部下顯然也喪失了鬥誌,冷笑:“法師是要和我北戎宣戰嗎?”


    曇摩羅伽垂眸,看著海都阿陵,“北戎王子,你在捕殺我的臣民。”


    他說胡語的語調聽起來非常有韻調感,聲音清朗,如玉石相擊。


    海都阿陵撒開長弓,“這是誤會,我無意傷害王庭的臣民。”


    他擺擺手,示意屬下退開。


    北戎甲士早就嚇得六神無主,見狀,立刻四散退開。


    山穀裏的胡商逃過一劫,高興得手舞足蹈,又對著曇摩羅伽拜了幾拜,相互攙扶著起身,爬上馬背,陸續爬上山丘。


    瑤英和親兵混在胡商當中,正準備一起離開,海都阿陵忽然指了指她。


    “法師,此女是漢人,是我從中原帶迴來的奴隸,並非王庭的臣民,她潛逃至此,我才會一路帶兵追捕,我可以帶走她吧?”


    瑤英渾身冰涼。


    山丘上的曇摩羅伽看都沒看瑤英一眼,已經撥馬轉身。


    海都阿陵看著瑤英,眼神比山巔經年不化的雪還要冰冷。


    瑤英汗出如漿,被他的眼神看得幾乎喘不上氣。


    海都阿陵身體壯健,一直活到七老八十,他在西域一天,她就無法迴到中原。


    她得想個法子擺脫他,不然一輩子都別想逃開這個男人的陰影。


    眼看北戎甲士撲了上來,瑤英心一橫,朝著曇摩羅伽清冷的背影喊了一聲:“羅伽!”


    曇摩羅伽還沒什麽反應,離他最近的兩個輕甲騎士立即變色,迴頭怒視瑤英。


    瑤英掀開臉上的麵紗。


    騎士們愣了片刻,這漢女怎麽如此美貌……


    不對,這個漢女怎麽會知道師尊的名諱!


    瑤英眼角餘光觀察海都阿陵的神色,硬著頭皮又喊了一聲:“羅伽,我見過你。”


    她欲言又止,眼角飛紅,風情無限。


    雖然沒說什麽,這欲語還休的模樣更讓人遐想聯翩。


    輕甲騎士臉上頓時漲得通紅,厲聲清喝,讓瑤英後退。


    山坡上馬蹄噠噠響,海都阿陵騎馬追了過來。


    開弓沒有迴頭箭,瑤英心計飛轉,幹脆摘下頭巾,拔高嗓音,朗聲道:“我不是海都阿陵的奴隸,我乃中原魏朝嫡出的文昭公主,魏朝沃野千裏,國力強盛,我父是大魏皇帝,我兄長是衛國公,擁兵百萬,猛將如雲。”


    “我曾見過法師一麵,一見傾心,念念不忘,千裏迢迢遠赴西域,隻為能嫁與法師為妻。我隨行帶來農書、法典、營造工技典籍千餘部,經書千餘卷,釋迦佛像、珍寶百餘箱,黃金萬兩,願能服侍法師左右,與王庭永結同好。”


    這下不止輕甲騎士勃然變色,遠近山丘上的騎士也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瑤英,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居然有人當眾向他們的王求婚?


    雖然嫁妝很豐厚……但是誰不知道他們的王自幼出家,是名滿西域的得道高僧?


    輕甲騎士怒斥:“漢女,我們王是出家人!”


    漢女厚顏無恥,居然褻瀆他們的佛子!


    無數道譴責的目光鋪天蓋地罩下來,像一把把刀子,瑤英頭皮發麻。


    正是因為曇摩羅伽是個意誌堅定、慈悲為懷的出家人,她才敢說出這種話。


    她不能再東躲西藏下去,得先絕了海都阿陵的心思,再謀求一個永絕後患的法子。她是大魏公主,隻要大魏在一天,她就能為自己找到盟友。


    即使現在的她身邊隻有幾個親兵。


    今天的求婚不會困擾曇摩羅伽太久,更不會傷及曇摩羅伽的顏麵和清譽,她還給出了報酬——和魏朝結盟,金銀財寶,佛經典籍。


    假如他還想要其他東西,她可以盡力滿足他的要求。


    但願身為君主的曇摩羅伽能聽懂她的話外之音。


    瑤英心中有了計量,按下羞恥,緩緩地道:“不管法師是什麽身份,我對法師一片真心。”


    兩個騎士一臉驚愕,腦瓜子飛快轉動,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想出一句非常有力的斥責:


    “你不要臉!”


    瑤英望著曇摩羅伽出塵的背影,臉上神情凝重,心道,閻王爺就在一邊看著,臉麵這種東西,她可以舍掉。


    “法師是修行之人,我是俗世之人。”


    瑤英像模像樣雙手合十。


    “我願效仿摩登伽女,為法師出家修行,再看因果。”


    輕甲騎士怔了怔,麵麵相覷。


    他們聽過摩登伽女的故事。


    阿難陀年輕時俊美非常,有個叫摩登伽女的女子傾慕於他,執意要嫁給他為妻。阿難陀擺脫不得,求助釋迦牟尼。


    釋迦牟尼不慌不忙,告訴摩登伽女,阿難陀是修行之人,她想嫁給他為妻,必須先修行滿一年。


    摩登伽女欣然同意,歡歡喜喜地做了比丘尼,每天認真修行,漸漸幡然醒悟,認識到五欲執迷之苦。


    她誠心向釋迦牟尼懺悔自己的執迷不悟,得到點化,看破紅塵,斬斷情絲,證得阿羅漢果。


    這樁情愛糾纏,最終化為千年美談。


    輕甲騎士交換了一個眼神。


    世人傳說佛子是阿難陀的化身,剛好就來了一個為了嫁給佛子自願出家修行的大魏公主,難道這一切都是佛陀對佛子的考驗?


    不管怎麽說,這個美貌的漢女能想到以出家來證明她對佛子的真心,說明她是真的仰慕佛子。


    騎士冷哼一聲。


    瑤英將白袍騎士緩和的神色盡收眼底,心裏緩緩地吐了一口長氣。


    曇摩羅伽十多年來靠著佛子的名聲統治王庭,阿難陀化身之說果然深入人心,隻要她的做法神化曇摩羅伽,把他和阿難陀作對比,這些騎士就會自然而然地接受她的說法。


    這樣一來,她今天當眾求婚隻會讓曇摩羅伽的聲望更上一層樓。


    曇摩羅伽完全不需要理睬她,她願意豁出臉麵當一個癡戀和尚的怨女——隻要能活下去,這點犧牲不值一提。


    瑤英心裏盤算,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皆大歡喜,還沒來得及去看曇摩羅伽的反應,身後馬蹄踏響。


    海都阿陵粗厚的臂膀已經靠近過來,攬住了她的腰。


    “滿口胡言!”


    他神情陰惻惻的,勾起瑤英,抱她上馬,壓低聲音,“看來這些天我還是對公主太客氣了,等迴到營地,我讓公主見識見識我在床上馴服女人的手段。”


    海都阿陵喜歡馴服女人,尤其喜歡李瑤英這種絕色美人。


    若在以往,他忍不了一個月就會和女人雲雨,然後棄若敝帚。但是這次他很耐心,他發現李瑤英偶爾的主動溫順讓他更加有征服感,就像訓練一隻鷹,一千隻鷹裏才能熬出阿布那樣的神鷹,這個女人值得他的耐心。


    他的忍耐換來的卻是決絕的背叛,她竟敢當著他的麵說喜歡一個僧人!


    海都阿陵掐住瑤英細若楊柳的腰肢,伏曼那個蠢貨有句話說對了,她身上的衣裙應該被狠狠地撕開。


    瑤英被扭住雙手,掙紮不得,萬眾矚目之下,這個男人居然直接擄走她!


    她聽見親兵和謝青怒吼的聲音,聽見王庭騎士小聲議論的聲音,心急如焚。


    “放開她。”


    無數聲音中,一道清朗的聲音輕輕地道。


    這個聲音像是從九天之上飄下來的,很冷,很輕,但刹那間,所有其他聲音都消失了。


    隻剩下這道聲音。


    海都阿陵愕然抬起頭。


    曇摩羅伽勒馬立在山丘高處,絳赤色袈裟被風吹得鼓起,現出手腕上一串色澤黯淡的菩提持珠,碧色眼眸微垂,目光落在瑤英身上,不悲不喜。


    不食人間煙火的佛子也被李瑤英哄住了?


    不可能,他不僅是君主,還是僧人,怎麽可能被一個小娘子哄得團團轉?


    海都阿陵不禁懷疑:難道李瑤英說的是真的?


    趁他愣神,瑤英掙脫開他的束縛,跌下馬背,顧不得身上的擦傷,立刻爬起來,朝著謝青幾人跑過去。


    海都阿陵冷笑了一聲,伸手抓瑤英。


    空中忽地響起幾聲嘯叫,一隻兇猛的蒼鷹俯衝而下,利爪狠狠地抓向海都阿陵,頓時皮開肉綻。


    盤旋在附近的白隼立刻飛過來護主,蒼鷹毫不畏懼地展翅迎擊,兩隻大隼在高空中撕咬了一陣,不一會兒,白隼發出一聲清戾,拍打著受傷的翅膀落到海都阿陵沒受傷的那隻胳膊上。


    海都阿陵暴怒,怒視曇摩羅伽。


    曇摩羅伽手持菩提珠,袈裟獵獵飛揚,輕聲道:“文昭公主是聖城的客人。”


    海都阿陵怒道:“曇摩!她是我抓來的女奴!你已經和我叔父訂立盟約,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犯得著為了一個女奴和我北戎交惡嗎?”


    曇摩羅伽抬起眼簾,眸光燦燦。


    “我,是聖城的王。”他看一眼海都阿陵,“北戎若對盟約之事有異議,讓北戎可汗來找我。”


    言罷,撥馬轉頭。


    藍衫白袍的騎士立馬緊跟上去,簇擁著他離開。


    其他騎士護送著胡商百姓爬上大道,瑤英一行人也在其中,曇摩羅伽說她是聖城的客人,騎士對她的態度立刻熱絡客氣了很多。


    海都阿陵看著瑤英的身影消失在密密麻麻的王庭騎兵中,怒不可遏,一扯韁繩就要追上去。


    部下立刻攔住他:“大王,今天我們隻是來試探王庭……”


    瓦罕故意在訂立盟約後派出海都阿陵截殺商隊,看曇摩羅伽是忍氣吞聲還是帶兵來救,以此來試探聖城的兵力。


    從剛才那漫山遍野的甲衣騎士來看,幾大氏族仍然忠於曇摩羅伽。


    這個時候,他們不能撕毀盟約。


    海都阿陵淡金色的眸子裏滿醞怒氣和屈辱,雙手緊握成拳。


    那個漢女竟然就這樣從他眼皮子底下跑了!


    她以為投靠那個和尚就高枕無憂了嗎?


    他看上一個獵物,一定要玩盡興了才行,絕不能就這麽拱手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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