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識簷隻來得及在門口交代了一聲,便衝向了急診樓。顧陳念正站在門口捂著嘴巴無聲地哭,她一隻手死死地扣著門框,見到他來,也沒能發出一句完整的話。


    沈識簷看到老顧緊緊地闔著眼躺在床上,唿吸麵罩將他的臉勒得青白。那一刻,他甚至可以在一片混亂中聽到自己粗重的唿吸。


    而他還沒來得及邁動步子、走到床邊,就聽到了一聲很熟悉的長音。沈識簷的腿忽然就軟了。


    “青黴素過敏,死亡時間……”


    耳邊響起一陣慟哭聲,是顧陳念。


    沈識簷在那時很希望自己是出現了幻覺,或者隻是做了一個惹出滿頭汗的噩夢。明明是前幾天還生龍活虎說要和他喝酒的人,怎麽可能會這樣躺在他的麵前?


    可是並沒有夢醒。


    “我爺爺隻是感冒啊……他隻是感冒……”顧陳念撲到了病床前,他攥著老顧的手,在滿眼模糊的時候看向沈識簷,“識簷哥哥,你快一點……快一點救救我爺爺……”


    聽到這話,負責搶救的醫生這才轉頭看向後方。


    沈識簷感覺到有人拍了拍他的後背,對他說了句話。緊接著,屋子裏的醫生護士都出去了,隻剩下了他們三個。


    青黴素過敏,青黴素過敏。沈識簷的腦子裏隻剩了這幾個字,直到他觸到老顧冰涼的手,才猛地清醒過來,發了抖。是真的有點站不住,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跪在了床邊。顧陳念還在哭,他靜靜地看了老顧很久:“老顧啊……”


    這樣的會麵對於他們兩個而言實在太陌生,叫了一聲“老顧”卻沒人應,沈識簷怎麽也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第一次,他想像許多曾經見過的崩潰到失去理智的家屬一樣,要他起來喝酒,要他快點跟自己迴家。


    他狠狠地閉了閉眼睛,握著老顧的手抵到額前。


    “你生病了,要給我打電話啊。”


    放著我這麽個醫生不用,你瞎跑去輸什麽液呢?


    走廊裏,有個年輕的醫生正抱著頭蹲著。在沈識簷出來時,他顫抖著嘴巴站站起了身,可或許是因為站了太久,或許是因為心中已經盛不下的恐懼和愧疚,他根本沒有站直身體,而是像個年逾古稀、駝了後背的老人。


    “沈醫生……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沈識簷認識這個人,是他家那邊一個診所的醫生,有一次他纏指甲的膠帶沒有了,臨時去他那裏買過一卷醫用膠帶。


    “做皮試了嗎?”沈識簷看著他的臉,出口的話很平靜,甚至接近冰冷。


    那個醫生忽然開始哭,他嗚咽著,搖了搖頭:“我……我昨天做了的……昨天一點事都沒有……”


    “‘青黴素注射劑,用前必須皮試。且青黴素過敏並非終身性,機體對青黴素的過敏狀態會隨時間、內環境、免疫狀況等條件而改變,一次皮試結果隻能表示機體在某一階段內對青黴素的過敏狀態……’”


    一直安靜站著的沈識簷,忽然一把拽住麵前人的領子,狠狠地將他拉到眼前,接下來的每一個字都好像用牙齒磨過般,帶著狠,帶著疼,“你上學沒學過嗎。”


    “我不是故意的,”年輕的醫生拚命搖著頭,“沈醫生……我認識顧大爺,不會害他的,是……他看他孫女睡著了……就讓我不要做皮試了,快一點輸完……我覺得昨天都輸了一天了,又沒事,就……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沈識簷一動不動地看著他,麵無表情地聽著他的解釋、懺悔。默了半晌,他頹然鬆開了他。這個人還穿著一身白大褂,幾乎每天都看得到的衣服,這會兒卻刺得沈識簷眼睛生疼。


    轉身前,他說:“脫了這身衣服吧。”


    這世間有那麽多種職業,唯有醫生,是負責修補生命。而沒有任何一條生命,擔得起“對不起”三個字。在疼痛與麻木中,沈識簷想起來,是他的父親曾這樣對他說過。


    老顧的兒女很快就趕到了醫院,他們沒有在大晚上驚動桂花奶奶,顧陳念的媽媽去了四合院陪著。


    當醫生這麽多年,沈識簷第一次提前交了班。在辦公室脫衣服的時候,他忽然就沒了力氣,癱坐一般滑到了地上。


    桂花奶奶愛犯高血壓,而且腿不太好,所以晚上的時候大家沒有叫醒她。到了第二天早上,瞞不住了,老顧的女兒才在她醒來時輕聲對她說:“媽,爸走了。”


    當時沈識簷也在,或者說他一晚上都沒有離開老顧家。因為怕桂花奶奶情緒太激動,再出什麽意外。


    已經布滿了褶皺的眼皮顫了顫,很久,老人才抬手,攏了攏耳側還未梳整齊的白發。


    “走了啊……”桂花奶奶說話的聲音很小,像是不自覺地呢喃。靜了一會兒,她拉住女兒的手,仰著臉問她,“不是隻是感冒嗎……噢,念念給他量了量,還有點兒發燒……怎麽,就走了?”


    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桂花奶奶的眼睛看向了沈識簷,可能是因為這一屋子的人裏,唯獨他是個醫生。沈識簷從那雙眼睛裏看到了信任,看到了期待,還有淚水。他蹲下的動作顯得艱難僵硬,握住那隻已經顯出了清晰的血管脈絡的手,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從喉嚨裏擠出一句話。


    “老顧輸液過敏了,沒搶救過來。”


    他看到那雙眼睛閉了一瞬,又睜開,變得像是漫了大霧般混沌。他被生疼酸澀的感覺堵得無法再開口,就隻得緊緊地攥著她。


    老顧的女兒又哽咽著解釋了一些,沈識簷自始至終都沒有勇氣抬起頭。


    手裏的那隻手忽然動了動,麵前的人也不再安靜地坐著,似是掙紮著要起身,沈識簷匆忙扶住桂花奶奶。


    她卻拍了拍他的手,說了一句:“我去看看他。”


    老顧的葬禮辦得很低調,除了開了三瓶好酒,鄭熹微帶來了一大籃白菊,就沒再添什麽別的。酒是沈識簷灑的,因為桂花奶奶說老顧最愛跟他喝酒,時常念著、想著。


    “一下子喝三瓶,可是對身體不好。”桂花奶奶抹了抹眼角,歎了聲氣,“可是我又心疼你一個人走,就多給你拿了點,你解解饞,但最好留點在身上,想喝的時候喝。”


    沈識簷看著那一灘酒滲入地裏,蜿蜒成一個奇特的形狀。酒香直漫到了天際,他不禁想,老顧這會兒該抿一口,眯著眼咂著嘴,誇自己的酒真香了。


    臨近太陽落山的時候,沈識簷沒想到孟新堂會過來。兩個人見了麵都沒說話,沈識簷領他去給老顧上了香。變成了黑白色的老顧依舊笑得挺開心,沈識簷忽然想起自己訂報紙的那天,老顧跟他說,趕緊把人領過來看看。


    其實沈識簷知道,這小老頭兒哪有那麽開放的思想,連顧陳念要出個國,他還跑來跟自己絮叨說現在的小孩兒心怎麽越來越野、越來越不著調。不過是因為跟他說找了個男人的是自己,他才那麽快讓自己轉了彎。


    老顧心疼他,特別心疼,從十年前的中秋,他串了很多條街去給他買他愛吃的豆沙月餅開始,他就明明白白地知道了。


    沈識簷去酒房取了一瓶酒,和孟新堂一起敬了老顧。灑完這兩杯酒,他才覺得,老顧的喪事是真的辦完了。


    孟新堂在九點鍾要開始盯一個測試,前前後後的時間算下來,他在這裏也隻能待一個不到小時。他看到沈識簷蒼白的臉色,摸出手機,踟躕了好一陣。沈識簷沒容他想辦法,他摘下眼鏡遞給孟新堂,到院子裏洗了把臉,轉頭說:“我送你出去吧。”


    快走到胡同口時,沈識簷停了下來,問孟新堂有沒有煙。孟新堂從兜裏掏出半盒煙,低頭打開的時候,聽到了響在寂寥的空氣中的聲音。


    “昨天早上沒聽見老顧吊嗓子,我該去看看他的。”


    他抬起頭,看到沈識簷正垂著腦袋,額前半幹的碎發被風吹得飄搖。


    他攥緊了煙盒,手臂卻是很輕柔地抱住了他。


    “識簷,誰也不能預知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這道理,沈識簷又怎麽會不懂?隻是懂是懂,情是情。


    兩個人抽完了一支煙,沈識簷又從孟新堂的手裏抽了一根,接著,第二根,第三根,直到煙盒空掉。孟新堂沉默地陪著他,不說話,隻在他含上了一支新的煙時,湊過去為他點著,偶爾亮起的小火苗和煙頭的火星,便是這黑夜裏唯一的光。


    抽完煙,沈識簷催促了一聲:“好了,煙都沒了,你該走了。”


    孟新堂伸出手,用弓著的手指背側輕輕碰了碰他的臉。


    “到了我給你打電話,晚上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好不好?”


    “放心,”沈識簷點了點頭,“明天我還有一天的手術,不敢不好好睡覺。”


    等孟新堂走了,沈識簷又在胡同口站了好一會兒,也不知道怎麽迴事,沒什麽意識地就走到了那棵大樹下。常聚著一幫大爺的地方此刻空曠得很,沒有樂聲,沒有戲聲,唯獨一個石凳上,坐著一個散著齊肩頭發的小姑娘。


    沈識簷走過去,坐到顧陳念的對麵,問她冷不冷。


    顧陳念的臉上還留著淚水剛剛幹涸的痕跡,她看了沈識簷一會兒,忽然問:“爺爺是看我睡著了,想早點讓我迴去睡覺,才說不做皮試的嗎?”


    沈識簷的唿吸沉了沉,因為他覺得這話中的感情,還有顧陳念的眼睛,是那麽熟悉。很多年前,許言午也是這麽看著他,問他,是因為我生病,叔叔帶我去兒科看病,才會碰上他們,被他們害死的,對吧?所以,也相當於,是我害死了叔叔。


    沈識簷恍惚到覺得失了重。


    他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因為他很清楚,即便他說不是,顧陳念也會像當年的許言午一樣,認定了那個肯定的答案。


    他忽然覺得,原來這就是生活,很多事情都在重演,上帝挑挑揀揀了許多不同的人,讓他們去經曆類似的事情。


    “該怎麽治病,是醫生說了算的,做不做皮試,也該是醫生說了算。”這是他今天說的最長的一句話,說得一字一頓,清清楚楚。


    話說出口,他才覺得依然是不妥。可沒等他挽救,顧陳念就已經開始大哭,她把手捂在臉上,淚水卻從她的指縫中淌了出來。


    “我是不放心爺爺自己去輸液才跟著去的,我也不知道我怎麽會睡著了……我為什麽會睡著了啊!”


    到最後,顧陳念開始崩潰地哭喊,沈識簷起身走到她身邊,攬住她的肩膀,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後背安撫著她。


    夜風把光禿禿的樹枝吹得亂顫,沈識簷看了看頭頂那一彎慘淡的一彎弦月,有些愣神。明明是好好的一盤圓月,卻非要被生生咬下去一大半。


    孟新堂到了研究院,在去實驗間的路上給沈識簷打了個電話,沈識簷說已經躺下,要睡覺了。


    “抱歉,不能陪著你。”


    “什麽話。”


    路上有拿著記錄單的人跟孟新堂打招唿,孟新堂頂著有些涼的風迴了一聲。


    “好了,我要睡覺了,你好好工作。”


    “好,明天你手術完,我再給你打電話。”


    最後道了一聲晚安,孟新堂關了機,將手機鎖在了門口的櫃子裏,落鎖的時候,孟新堂第一次舍不得櫃裏的手機。


    而到了第二天,在沈識簷的手術預期結束時間過去了很久之後,孟新堂卻始終都打不通沈識簷的狀況。他在辦公室裏坐立不安,擔心沈識簷現在的狀況。實在不放心,孟新堂和同事打了聲招唿,說今天自己不加班了,進度會在明天補齊,便拎上大衣出了門。


    出來才發現外麵落了雨,冷得人直打寒顫。


    孟新堂是在醫院後門的一個樓梯口找到的沈識簷,他坐在最後兩階台階上,頭倚著牆壁,在閉著眼睛睡覺,隻穿了一件毛衣。雨幕就在他麵前不遠處,像是一層紗,隔開了他與流動著燈光的大街。


    孟新堂走過去,收了傘,蹲在他麵前。沈識簷的嘴巴周圍有剛冒出的青色胡子根,這是他從沒見過的。


    “識簷。”


    聽到輕喚聲,沈識簷的眼睫抖了抖。他慢慢睜開了眼睛,但依舊維持著剛才休息的姿勢。在看了孟新堂兩秒鍾之後,他啞著嗓子小聲對他說:“累死我了。”


    孟新堂摸了摸他已經很涼的臉:“迴家睡嗎?”


    沈識簷蹭著牆壁搖了搖頭:“累,動不了。”


    “那就在這睡一會兒。”孟新堂很快說。


    這個樓梯間是很早之前就有的,而自從醫院重新修建,為這棟樓擴出了兩個新的門,這裏就已經幾乎無人再通行。孟新堂將那把黑色的雨傘撐開,靠著牆立在沈識簷的身前,又脫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的身上。


    沈識簷感覺到身上落下的暖,睜眼看了看他。孟新堂坐到他身側,將他原來倚著牆的頭輕輕扳靠到自己的肩上。


    “睡吧。”


    隔著大衣,他攬住了他的腰。不過兩天而已,就已經覺出他瘦了。


    沈識簷好像真的又睡了過去,唿吸均勻,安安靜靜的。


    路上行人寥寥,且大多撐著傘,倉促匆忙地走過。有個小孩子在過馬路時跑了兩步,被媽媽抓著雨披拎迴路邊,扳正了身體教訓著;街對麵的出租車下來了一個慌張的男人,顧不得明晃晃的燈光和近在咫尺的斑馬線,徑直衝過了馬路……孟新堂擁著懷中的人,突然想,若是自己可以讓沈識簷做一個千萬種世事的旁觀者就好了,那樣,便不用再經曆那麽痛的離別。可行走在世間,再清逸的人,都不可能片葉不沾身。


    更何況沈識簷比誰都有情有義,也比誰都承擔得起。


    雨勢漸大時,孟新堂忽覺得有微涼的東西,沾濕了他的肩膀。而今晚沒有風,所以絕不會是偷偷飄進來的雨。


    他愣了愣,抬起手,輕輕碰了碰沈識簷的臉,果然,那裏有兩行透亮的淚。


    孟新堂拭去那兩行淚,收緊了手臂。他微微偏轉過頭,親吻了沈識簷的額角。


    “別哭。”


    這是2015年,北京的最後一場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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