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繡橋,位於府城至虎丘的中途,橫跨山塘河,是河兩岸交通幾座孔道橋之一。


    橋兩端沒有房屋村落,這一端栽了遍野桑麻,人一鑽進去便形影俱消,是藏身的好地方。可惜桑麻田範圍並不廣,人手多片刻便可搜遍全區。


    不易逃匿,卻可設埋伏。


    穿雲玉燕母女倆,擺脫了追蹤的人,按朋友們傳來的口信,趕來錦繡橋與乃夫五嶽狂客會合,並不知已有人埋伏相候,母女倆毫無戒心地走向橋頭。


    遠遠地便看到有零星的行人往來,看不出任何異狀,更不可能發現警兆,不知大禍將至。


    最近幾天,一群俠義門人曾經再三前往織造署偵伺,由於戒備森嚴,皆無法越雷池半步。


    對方早已發現他們的意圖,戒備森嚴是意料中事。


    他們無法掌握生死一筆的動靜,又沒有強攻襲擊的力量,唯一寄望的是能等到生死一筆外出,在外麵搏殺這位東廠的主事首腦。


    這希望相當渺茫,生死一筆即使敢公然外出,也將帶有不少可怕的高手隨行,而他們卻無法在倉猝間,集中全力行險一擊,擊也不一定能成功。


    五嶽狂客請來的朋友們,逐漸感到心灰意懶,拖延愈久,信心與士氣愈低落,最近連不顧一切走險,全力襲擊織造署賓館孤注一擲的念頭都消失了。


    他們在作無望的等待,鬥誌逐漸沉落。


    母女倆接近橋頭,仍然看不出警兆。


    “女兒,我們來早了。”穿雲玉燕的語氣有點急躁:“按理,你爹應該比我們早到的。”


    “也許在某處,被意外的事故絆住了。”高黛自以為是:“娘,女兒覺得誘敵外出的妙計,一點也不妙,誘出的都是二三流的狗腿子,我們在浪費時間。”


    “你有更好的主意嗎?”


    “這……幹脆,傳信直接向惡賊挑戰。”


    “他會接受嗎?”


    “很難說……”


    “一入公門,江湖規矩武林道義都不存在了,辦事唯一講求的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他帶一大群狐朋狗黨一擁而上,是絕對合情合法的行為,決不會講規矩接受任何人英雄式的單挑,你的想法一點也不好。”


    “娘,這樣拖下去更不好。”


    小丫頭年輕氣盛,是主張蠻幹的急進派,一直對她老爹那些深思熟慮,行事瞻前顧後的朋友不以為然,主觀地認為那些可敬的前輩名宿靠不住,而她所提出的意見,卻又都是一些不切實際,冒險躁進的主意,小心謹慎的前輩們哪能接納。


    剛接近橋頭,拱橋最高點那位從對岸來的中年人,突然止步陰陰一笑,從身後移出一把黃光閃亮的虎爪,五個可伸屈的銳利鋼爪卻是黑色的,長有一尺八,柄粗如鴨卵,頗為沉重,用來扣抓兵刃,大概足以對付寶刀寶劍,抓人更是摧枯拉朽。


    母女倆吃了一驚,警覺地止步,後退。


    “邪道一霸,瘋虎畢雄。”穿雲玉燕認識這把岔眼的虎爪,心中暗懍。


    她倆不敢向橋上衝,就算能逼退瘋虎華雄,誰知道橋對岸還有些什麽人物?何況這位邪道一霸極難對付,是與五嶽狂客齊名的超等名宿,母女倆兩支劍,不一定擋得住那把可怕的虎爪。


    糟了,退路已絕,後麵路兩側的桑麻田中,接二連三掠出五個人,堵住了後路。


    “高夫人,辛苦了。”身後傳出洪鍾似的語音:“敝長上派咱們專誠相請,請賢母女至織造署商談,請相信敝長上的誠意,幸勿見拒。”


    轉身一看,穿雲玉燕心中叫苦。


    她認識兩個人:乾坤一劍解彪、勾魂無常郝宏遠。發話的人,正是老朋友乾坤一劍解五爺。


    上次見麵,乾坤一劍稱她為高大嫂。這次改稱高夫人而且十分客氣。


    另三人她不認識,卻聽說過他們的名號長相。三個人年近花甲,兩高一矮,矮的是幹瘦的女人,相貌一個比一個陰森,一個比一個猙獰,所佩的七星古劍黑把黑鞘,沒加任何裝飾,甚至不用劍穗。


    魔道三煞星,大煞喬森、二煞冷梅、三煞陳宗,都是宗師級的劍道名宿,內功已修至化境的高手,心狠手辣殺人如屠狗的煞星。


    派出追“請”他們的人,一批比一批強,這一批無疑是最強的。


    五嶽狂客是俠義道德高望重的名宿,這三煞卻是魔道的超等惡煞。一比一,五嶽客或許占一分半分上風,一比二,穩輸不贏。


    這是說,母女倆絕對過不了三煞星這一關,何況還有另一個可怕的瘋虎,與武功弱不了多少的乾坤一劍和勾魂無常。


    二比六,毫無希望。


    “姓解的,你真不要臉。”高黛小姑娘把心一橫,咬著銀牙咒罵:“狗都比你高一級,你算什麽狗屁名劍客?我隻是一個小晚輩,我向你挑戰決鬥,但願你真是名符其實的名劍客,而非浪得虛名的貪生怕死鬼。”


    她真不愧稱出身名門的女英雄,從容不迫解開裹著的劍,舉動沉著穩定,徐徐將劍插在腰帶上,傲然舉目四顧,一聲劍吟,拔劍出鞘,劍向遠在三丈外的乾坤一劍一指,冷笑一聲神氣地伸左手相招。


    乾坤一劍快要氣炸了,憤怒地舉步。


    “解老弟,她是我的。”三煞陳宗鬼眼一翻,毫不客氣阻止乾坤一劍妄動:“如果你們對付得了高家的人,萬總管還用得著借調孫大人身邊的護衛?你是故意擺樣子給我看呢?抑或是表示你了得?”


    乾坤一劍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羞憤交加退後三步吹胡子瞪眼睛。


    三煞陰森森地向前接近,背著手傲態畢露。


    “小美人,老夫抱你去見萬總管。”三煞陳宗是有名的色中餓鬼,稍具姿色的女人來者不拒,在女人麵前說話百無禁忌,陰笑令人心悸:“來,讓我抱抱。”


    雙手一張,真的要抱人,胸口朝姑娘的劍尖闖,似乎並沒看見有劍擋在前麵。


    高黛冷笑一聲,久蓄的神奇真力,猛然注入劍身,有如山洪爆發,劍尖如靈蛇,疾吐而出劍氣陡然迸發,行致命一擊猛攻心坎要害。


    三煞太過狂傲,以為一個十七八歲小丫頭,內功的火候不會超出十年,即使注入寶劍,也攻不破四十載苦練的先天氣功,所以敢用胸膛接劍。


    劍氣迸爆,壓力驟然及體。


    薑是老的辣,經驗與見識,可在刹那間決定生死。


    護體真氣猛然發生波動,三煞便悚然而驚,在電光石火似的刹那間,扭身縮軀同時右掌斜拍。


    嗤一聲裂帛響,劍尖劃破了三煞的左胸襟,不但衣襟裂了一條縫,肌肉也出現分餘深的裂痕,抗拒不了高黛的神奇內功,當堂掛彩。


    高黛也被三煞右掌所發的渾雄勁道,斜震出八尺外馬步一亂。


    三煞也急退五步,臉色可怖猛然拔劍。


    “老夫要你生死兩難。”三煞的厲叫令人心驚,咬牙切齒揮劍直上。


    小裂縫傷勢輕微,三煞事實上不介意這種小創傷,隻是臉上難看,一代兇魔惡煞,傷在一個小女孩劍下,他的臉往哪兒放?


    憤怒揮劍,猛烈的程度可想而知。高黛知道在內功修為上或許小占上風,但勁道與經驗卻相差甚遠,怎敢逞強硬接硬拚?定下神用遊鬥術周旋。


    老兇煞的胸肌受傷,必定影響肌肉的活動,活動激烈則流血難以凝結,她必須死纏住老兇煞,必可抓住機會行致命一擊。


    人影依稀,劍氣飛騰,兩人在橋頭各展所學,展開一場勢均力敵,驚心動魄的惡鬥,你進我退死纏不休,每一劍皆兇險萬分,金鐵交鳴聲震耳欲聾。


    糾纏百十招,雙方的速度仍然不滅。


    二煞冷梅的目光,從激烈的糾纏難解難分的激鬥者移出,投落在緊張萬分的穿雲玉燕身上,冷哼一聲。


    “萬總管急於見你,不能久耽。”二煞一麵向穿雲玉燕走去,一麵拔劍:“小燕子,你是我的。”


    二煞比穿雲玉燕大了十餘歲,麵貌尤其顯得蒼老,因此把穿雲王燕叫成小燕子,不算離譜。


    穿雲玉燕關心愛女的安危,不打算在這時相搏,本想拒絕,卻由不了她。


    一聲冷叱,二煞已發起猛烈的搶製機先狂攻,劍幻化為無數吞吐的雷電,勁道萬鈞強攻猛壓,劍勢淩厲主宰了全局。


    穿雲玉燕的劍術和內勁,皆略勝二煞一分半分,但心懸愛女的安危,也就無法全力發揮,二煞如想在短期間爭得勝機,也不是易事。


    好一場勢均力敵的惡鬥,險象橫生激烈萬分,旁觀的人目為之眩,張口結舌。


    “不要再纏下去了,遲恐生變。”大煞喬森突然拔劍高叫,向穿雲玉燕惡鬥的地區走去:“冷梅,交給我,早些捉住這頭燕,免生意外……”


    橋頭右側的大樹下,突然鑽出一臉不屑的旱天雷。


    “哈哈哈……”他一麵狂笑,一麵向前接近:“你這老豬狗位高輩尊,居然有臉用車輪戰,你不覺得可恥嗎?真所謂老而不死謂之賊也,呸!什麽東西。”


    他的經路,恰好在乾坤一劍右側。


    乾坤一劍仍感到羞難當,可找到出氣的人了,毫無風度地順手就是一劍揮出,要出其不意一劍砍斷他的腰幹,劍上用了全力,劍光一發即至。


    劍剛揮出,突覺右頰一震,挨了一記陰掌耳光,眼前一黑,劍便被奪走了。


    自始至終,一直沒弄清事發的光景,反正有意偷襲,信手一劍揮出,卻糊糊塗塗被一掌反抽得天昏地黑,莫名其妙丟了劍,如此而已。


    噗一聲響,肚腹又挨了一踹,嗯了一聲,抱著小腹向下一栽,眼前星鬥滿天,看不見景物,隻知道自己被打倒了,小腹的痛楚委實令人受不了,似乎五髒六腑已糾扭成一團,痛得渾身都崩散了。


    一聲狂叫傳出,揮鏈攻出的勾魂無常一鏈落空,旱天雷的劍尖,劃開了勾魂無常的右耳輪。


    狂叫聲發自勾魂無常的口中,因為勾魂無常的右胯又挨了一腳,被踢飛出丈外,人與鏈摔倒滾落橋旁的護岸去了,與乾坤一劍摔倒,先後隻差分妙。


    一照麵,兩個超等高手,糊糊塗塗被擺平,栽得又冤又不光彩。


    兩人都是出其不意偷襲,也出其不意被擊倒。


    瘋虎就在不遠處旁觀,大吃一驚,怎麽兩個超等的高手名宿,竟然比賽誰倒得快?


    一聲虎吼,瘋虎不信邪,虎爪一掄,發瘋似的衝上一爪揮出。


    “來硬的?妙哉!奉陪。”旱天雷欣然叫著,功貫劍身一劍揮出硬接。


    “錚錚錚……”爆發出一連串金鐵交鳴,火星飛濺,劍與爪綿綿不斷接觸,輕靈的劍連砍帶劈記記兇狠,把可鎖拿刀劍的虎爪震得左蕩右擺,完全失去鎖拿的功能,隻能狂亂地封架。


    好一場雷霆萬鈞的搏擊,劍使刀招記記兇狠,一連十餘劍,把瘋虎逼至路側岌岌可危。


    旱天雷擅長使用重兵刃,用劍在他來說,隻是雕蟲小技,瘋虎的虎爪在退抵路側時,已經有兩隻虎爪不見了,劍把虎爪砍得創痕累累。


    這種形如瘋狂的壓倒性攻擊,本來最合瘋虎的胃口,在江湖道上,這位仁兄就以瘋狂攻擊享譽江湖,虎爪是短兵刃,以切入逼攻為主。


    但今天,碰上了勇悍如獅的對手,輕靈的劍一砍之下,不但不會折斷,而且有摧枯拉朽的威力,砍中處力道千鈞,火星直冒,劍居然不曾卷口,塗金的鋼鑄虎爪卻缺口橫七豎八,隻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一劍比一劍急,一劍比一劍重,一劍連一劍,勢如迅雷疾風,銳不可當,被逼得岌岌可危,險象橫生。


    在一旁觀戰的大煞,駭然變色心中發毛。


    但老兇煞不能見死不救,而且乾坤一劍與勾魂無常已心膽俱寒,無力再參與拚搏,瘋虎如果也垮了,老煞星同樣要麵對旱天雷的雷霆搏殺。


    一聲厲叱,大煞斷然揮劍撲上了。


    幾乎在同一瞬間,瘋虎崩潰了。


    同時傳出旱天雷一聲狂笑,劍光閃電似的掠過瘋虎的頂門。


    泛灰的發結飛起三尺高,瘋虎狂叫一聲,顧不了頭皮流血,滾倒在地向側一竄,遁入桑園逃命第一,總算逃過了旱天雷補送的一劍。


    劍光大迴旋,勢若奔雷掣電。


    “錚!”金鳴震耳,火星飛濺。


    大煞斜飄出丈外,幾乎失足跌倒。


    旱天雷也馬步一虛,向下一沉穩下了馬步。


    “你這老狗王八隻有這點乘機偷襲的能耐,可恥。”旱天雷大罵:“再來幾記狠的,誰遊鬥誰就是下三濫的狗雜種,接招!”


    聲出劍發,無畏地撲上了。


    大煞已感到握劍的手又酸又麻,倉促間無法重注真力,看到旱天雷氣吞河嶽的氣勢,心中一虛,強忍被罵的侮辱,閃出丈外氣得臉色泛青。


    “你是誰,敢管這檔子上法場的閑事。”大煞硬著頭皮厲叱,要抓住機會打通右臂因強力反震,真氣一時阻塞的困境:“通名。”


    “去你娘的上法場,大爺要斃了你這賊老狗,這裏就是處決你的法場,給你一劍!”


    大煞已來不及閃避,這一劍來得太快了,而且用的是追擊的狠招流星趕月,吐出的劍尖遠及八尺外,如果不接連續攻擊的下一劍,將更為快速更為猛烈。


    “錚!”大煞不得不接,全力急封,用上了最綿密而且最容易趁隙反擊的雲封霧鎖,這一招封架用得非常正確,寓攻於守極見攻力。


    可是,旱天雷的劍封偏八寸,強烈的震力已循劍直撼心脈,虎口發熱真氣波動,大事不妙。


    劍光再吐,恍若電光一閃。


    大煞的搏鬥經驗,比瘋虎豐富得多,如果要封架這一劍,後果恐怕比丟發結嚴重些了,猛地倒射出丈外,從劍尖前退出威力圈外。


    發出一聲撤走的急嘯信號,身形再起倒射入桑園。


    大煞不得不發信號撤走,不論是劍術或內功,都比旱天雷差了一段距離,再不走老命難保。


    同時,穿雲玉燕已經發現來了救星,心理上的壓力消除,逐漸放鬆心情,也逐漸易守為攻。隻要再拖片刻,兩煞必露敗象,想走也走不了啦!


    兩煞也知道大勢已去,虛晃一劍如飛而遁。


    “怕死鬼,你這老狗可恥!”旱天雷破口大罵,毫無顧忌狂追入園。


    “小心埋伏,壯士……”穿雲玉燕急叫。


    “娘!追進去策應。”高黛不假思索疾衝入園。


    蘇州的豪門大戶人人自危,保鏢護院不分晝夜全神戒備,因為消息已經證實,天下四大飛賊的確已經潛抵蘇州。荀秋陽南貨店,更是戒備森嚴。


    所有的走狗爪牙,奉命出動大舉搜捕五嶽狂客為首的一群歹徒,不再暗中驅逐緝拿,公然出動搜捕,而且奉命格殺勿論。


    這些人的罪名很簡單,威脅朝廷專使的安全。


    出動魔道三煞星大敗虧輸,生死一筆知道情勢失去控製,如不大舉出動,日後將寢食難安,後患無窮。


    所有的人,皆將注意力放在四飛賊,以及五嶽狂客一群人身上,城內的治安人員忙得焦頭爛額。


    沒有人提及大盜旱天雷,鹹認早些天出現的旱天雷是假冒的。


    天一黑,城內的巡夜人員增加了一倍。


    旱天雷像一個幽靈,出現在虎丘普惠忠賢祠附近,隱身在花樹叢中,小心翼翼蛇行匍匐探進。


    他仍然是亦手空拳,是否有兵刃他並不介意。


    他已經造成有利情勢,走狗們留在城中戒備,防範五嶽狂客一群人,不知死活冒險入侵織造署賓館。


    他故意暴露兩飛賊的行動;幫助穿雲玉燕母女,擊潰東廠特務的走狗;兩件事都轟動府城,把走狗們都吸引在城內了。


    時機已至,是時候了。


    估計中,普惠忠賢祠今晚防守的人,必定減少了許多。他一直就監視從府城乘船來的走狗,證實走狗們的船天黑之後,仍然不見蹤跡,可知必定留在城內不出來了,人手必定已調往織造署戒備啦!


    如果生死一筆不曾與五嶽狂客公然衝突,不曾調動李太監與毛巡撫的人大舉搜捕,他是不會貿然前來窺探的,時機未到,底細尚未摸清,貿然行事風險甚大。


    虎丘夜間沒有遊客,顯得冷清幽靜,整個地區黑沉沉,唯一光亮的地方是普惠祠。


    接近至百步內,仍然看不見人影。


    “警衛果然減少了,連巡邏的人也沒派。”他伏在草叢中偵伺,心中暗喜。


    可是,祠內外光度大亮,不適於夜行人活動,接近不易。


    他雖然是強盜,但發起劫掠之前,仍需踩探目標,也就是所謂踩盤子探道。


    祠外懸掛了不少氣死風燈籠,四周不下三百盞之多,祠前的牌樓,另有十六個大型的照明燈籠,祠前的道路天沒黑就禁止通行,走動的全是丁勇。


    祠門外,另有四名從蘇州衛調來的衛軍把守,全副戎裝穿了鴛鴦戰襖,與外圍的丁勇迥然不同。


    從蘇州衛調派的衛軍有百餘名之多,由一個百戶負責調度,宿處在祠旁的兩排營舍中。


    朝廷養兵,卻被當作守祠的家奴役使,真是嗚唿哀哉。


    以牌坊為界標,繞祠一周八十步之內,不論晝夜皆不許閑人接近,劃為禁區建了圍牆,牆頭堅有掛風燈的燈杆。


    負責巡邏的人,通常繞圍牆外巡走,發現可疑的人一律逮捕法辦,反抗的格殺勿論。


    他從祠左接近了圍牆,久久沒看到巡邏的人,認為今晚人手少,巡邏也不派啦!


    圍牆高僅丈二,聳身輕躍,手搭住了牆簷滑溜溜的簷口,緩緩引體上升,側臥在簷的外瓦麵。


    左右各兩丈餘,燈杆各有一盞風燈,迎風輕晃,光影搖曳。他的夜行衣是與簷瓦同色,人伏臥在上麵,雖則兩側有風燈照耀,不走近決難發牆上有人伏臥。


    伏臥處可以隱約看到百步外的祠門,可看到四名衛軍,還有不時走動的四名丁勇。祠側方,也可以看到側門有四名丁勇把守,還在八十步外,由於燈光明亮,可以看到丁勇的刀隱在肘後,有一名丁勇挾著警鑼。


    他不在乎這些衛軍和丁勇,這些人不可能發現他。


    這八十步距離內,是草地和花圃,新栽的樹木高不及八尺,花圃中的花草也生長得不怎麽茂盛。樹小牆新,表示生祠是新建成的。


    白天他已經把祠外圍的形勢摸清,對這段不易接近的花木新栽植區,胸有成竹接近並非難事。


    看清了附近的情勢,他心中一寬,內圍也沒有巡邏,隻須留心那四名丁勇的動靜便可。


    滾過牆簷頂,飄落牆根輕如鴻毛,貼地一竄,便蟄伏在一排新栽的,已發枝葉的小樹下,身軀縮小致最極限,似乎縮小了三分之二,如不接近至八尺內,不可能發現樹下有人。


    真妙,四個丁勇分為兩處,懶散地低聲聊天,似乎對警戒並不認真。


    隻要再兩起落,便可隱身在高牆下了。


    看清了進路,他身形再起,有如無形體的幽靈,乍起乍落竄伏在另一處花圃下。


    糟了!地麵突然向下沉落,是陷坑。


    他手急眼快,右手袖底吐出一根兩尺長的木手棍,手一伸便平空加長了兩尺,一搭坑沿,下沉的上半身隨即上升,一滾之下脫離坑口。


    更糟,祠側牆根的暗影中,竄出十餘頭巨型獒犬,狂風似的飛撲而來。


    左右方不遠處的花圃中,人影暴起,最先衝來的兩個人,在三丈外向下一撲。


    崩簧聲清脆,兩枚背裝弩破空而飛。


    後麵的人有些發射暗器,有些用噴管噴出淡灰色的霧狀物。


    警鑼狂鳴,兩側人影來勢如潮。


    應變之快,無與倫比,表示這些警衛人員,訓練有素默契圓熟。


    “天殺的,我闖進了金城湯池!”他心中暗叫。


    暗器與毒霧齊發,上麵有人下麵有獒犬,地下有陷坑,有些坑內藏有人。


    他的反應速度,也無與倫比,人化輕煙,以駭人聽聞的奇速,沿來路撤走,快得令人目力難及,他用上了超絕的輕功。


    牆外也有人大唿小叫,沒有人發現他越牆飛遁。


    全祠內外大亂,大索入侵的人。


    好一場雷霆萬鈞的天羅地網式兜捕,所展現的實力十分驚人,闖進一二十個超等的高手,能全身而退的恐怕十不得一,一接觸很可能便被擺平十之七八,防守之嚴密,真可媲美金城湯池,能進不能出。


    進,也隻能在外圍小作活動,勢必難進入祠內部,內部的布置必定更為嚴密。


    難怪黑妖狐兩個天下聞名的飛賊,也不敢打至生祠盜寶的主意,而向蘇州的豪門巨富下手,即使是天下第一的神偷,也進不了這座布了天羅地網的生祠。


    二十餘名經驗豐富的人,在查勘入侵者的遺痕,燈籠火把光亮如晝,牆內牆外禁止其他人走動。


    為首的人,正是巡撫署走狗總領飛天豹子葛雄,身邊帶著他的四名貼身保鏢。跟著他勘察的,是十餘名主要的執事人員,其中有見多識廣的五路財神黎東興,與熟知水陸強梁底細的鬧湖蛟胡大蛟。


    鬧湖蛟原是太湖水賊八大寇之一,對江南的水陸強盜有充分的了解。


    另一個權威人士,是本地號稱江南武林世家,徒子徒孫眾多,實力冠江南的昆山尚武園園主,家傳刀法號稱至尊的至尊刀陳濟世。


    蘇州附近州縣的黑白兩道英雄好漢,事實上都與尚武園多少有些沾連,陳園主赫然成為實至名歸的仁義大爺。毛巡撫能把他請出來撐大旗,可說一場豪賭押對了寶,請到了諸邪迴避的薑太公坐鎮,手腳不幹淨的有案盜賊,行腳一到蘇州便受到監視了。


    天下四大飛賊名頭大太,陳園主的聲威還奈何不了他們。一方之豪與天下之霸是不同的,四飛賊就是天下之霸,所以陳園主出動了所有的徒子徒孫,嚴防四飛賊在蘇州作案。


    普惠祠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有嚴防四飛賊的必要,所以陳園主晚間也出現在此地,所佩的那把寶刀吹毛可斷,在這裏的地位比五路財神一群次要的人高。


    “的確是有人踏中了陷坑,至於為何沒掉進去,就難以判斷了,下麵的刀坑絕對可以殺死輕功超絕的高手名宿,可知來人的確不曾掉下去。”一位留了花白大胡的人,用權威性的口吻宣布結果:“逸走的人,也確是一個人並無同伴,至於人為何突然平空消失,也許……


    也許……”


    “也許什麽?”飛天豹子氣衝衝質問。


    “也許他混在咱們的人中。”那人冷然瞥了四周的人一眼:“追逐時情勢混亂,混雜在咱們的人裏麵,誰知道有外入混入?咱們在這裏的人各單位都有,我就無法完全認識織造署派來的人,身邊突然出現一個扮成織造署的高手,我怎知道他是老幾?是真是假?”


    “我敢保證那人穿的是夜行衣,而沒偽扮咱們的人。”一個身材修長的人,顯然有意抗議:“在下發射背弩時,相距已在兩丈左右,決不可能看錯形影。要知道誤傷自己人是要負責的,我能胡亂發弩射擊穿了自己人衣衫的同伴下毒手嗎?”


    “好了好了,我明白你們的意思,大家都設法推卸責任,誰都沒有錯。”生死一筆不悅地大聲喝阻眾人爭辯:“你們是說,這個入侵的人就這麽一現身,就化陣清風消失了,或者真的會飛,或者會變化,眾目睽睽破空飛走或者幻化了。你們真相信飛賊會飛?”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麵麵相覷不敢多說。生死一筆話中之意,幾乎已咬定四大飛賊中,某一個飛賊今晚來討野火,在有這許多高手名宿警戒,依然被飛賊逃掉,真不像話。


    飛賊可以飛簷走壁,來無影去無蹤,但決不可能真的破空而飛,問題出在眾人無能。


    “外麵咱們也有人埋伏,迄今一無動靜,已可證明的確無人逃出,人一定還潛伏在這附近。”輕功最高明的九霄鵬說:“長上,咱們還是仔細徹底搜查為上策,在這裏分析討論於事無補,可別讓這混蛋逃掉。”


    “那就給我分開來搜,分段負責。”生死一筆冒火地叫:“誰的地段發現而讓這人逃掉,提頭來見,哼!”


    一陣好忙,忙得人仰馬翻。


    他穿了青灰色的夜行衣,麵孔也是青灰色,沒有人能知道他是誰,夜間活動他已經失去人的形態,跳躍、竄走、爬行、蠕動……該說他是一個會變形的妖魅怪物。


    發覺情勢險惡,他斷然采取快速遠-的策略十分正確,脫離現場疾奔東麵的河岸,必須盡快離開虎丘。


    山塘河圍繞虎丘,有如護城河,虎丘像是一座島,天一亮四麵一圍,可就走不了啦!


    用遁術脫身,需耗費大量的精力,不可能長期使用,遠出裏外便恢複普通的輕功身法,乍起乍伏小心翼翼,希望不要一頭撞入埋伏區。


    他知道走狗們在夜間,分批潛伏在虎丘一些重要角落,捉拿一些可疑的人,防止有人圖謀不軌。


    半夜三更在外遊蕩的人,八成不是好東西,見了就捉,錯不了,可疑的人送至軍營審問,必要時可以打入站籠,擱在生祠前的廣場示眾。


    虎丘的東麵和南麵河岸,是遊虎丘的舟艇停泊區,夜間河下仍然有船隻活動,當然不會有遊客上下。燈影朦朧,夜已深,舟子與船娘大多數已經歇息,河岸偶或可以看到一些醉鬼,在樹下談話或睡覺,不想上船安歇。


    這時雇船返城,那是不可能的事,水門已閉柵,城內城外水陸交通全部斷絕。


    他並不打算返城,隻想盡快離開虎丘,因此必須避開泊舟區,他不需雇船代步。


    撤離的河岸早就選好了的,遠離泊舟區相當偏僻。接近河灣,已經是三更將盡天色不早了。


    驀地,他聽到不尋常的聲息,心中一動,身影向下一伏,形影俱消。


    還沒脫離危境,他的視覺聽覺一直處於警戒狀況,風吹草動他可以從經驗中判斷動靜,很少有疑神疑鬼自相驚擾的現象發生。


    久久,毫無動靜。


    他並不急,這地方沒有人能攔得住他,夜黑如墨,草木叢生,距河不足百十步,可說是海闊天空任他遨遊,除非不幸碰上了比他高明多多的勁敵。


    看誰沉不住氣,看誰先失去耐性。


    一聲尖厲的破風聲入耳,隨即火光一閃,有物在他先前伏下的草叢中爆炸,綠焰閃爍,爆散出十餘團鬼火,四麵一分,力盡悠然下降。


    一股怪味隨風飄散,綠色的鬼火在草叢中繼續燃燒,四五丈方圓內碧綠的光芒大盛,目力稍差的人也可看清附近的景物。


    草叢並不潮濕,並沒起火燃燒。


    九幽冥火,一個邪道大豪的獨門火器,不但可以嚇唬人,而且可以照明,火焰沾上人體時,溫度並不高,卻可讓皮肉潰爛,十分可怕。


    冥火真君陰如晦,令人聞名喪膽的邪道名宿,所使用的九幽冥火可燃燒許久,是比青磷毒火更毒的玩意,爆炸的威力可及三丈方圓。


    良久,綠焰漸弱,附近毫無動靜,刺鼻的含毒怪味也逐漸減淡。


    人影倏現,像是幻變出來的,共有三個穿青衫的佩劍人,年紀都不小了,發須已呈灰白,麵目陰森猙獰,分堵住三方,形成四丈餘徑的三才陣。


    “怎麽可能毫無動靜?”西麵那位手中有一柄拂塵的人,用不信的懷疑口吻說:“分明看到一個鬼鬼祟祟移動的人影,倏忽不見再也聽不到聲息。老夫決不可能眼花,一定是人。”


    “陰老哥,人呢?”另一個須眉皆白的人說:“也許,你把一頭狗看成一個人了,狗早就挾尾巴溜走,咱們卻被你弄得窮緊張一番。”


    幽光可遠及五丈,但目力銳利的人,可看清十丈的景物,有人移動,決難逃過這三位名宿眼下。三人分別在三方潛伏,一無所見一無所聞,難怪同伴存疑,語氣中確也含有調侃諷刺的意味。


    “恐怕連狗也沒有。”第三個人出言諷刺:“即使是狗,也受不了九幽冥火的毒氣薰淘,嗅入一絲便會汪汪吠叫奔逃,陰老哥的毒火人畜遭殃。也許,陰老哥真的眼花了那麽一刹那,上了年紀眼睛出現散光,這是最普通的老化現象呀!何足怪哉?”


    冥火真君不理會兩同伴的冷嘲熱諷,專注地察看附近草叢。冥火將盡,碧綠色的光芒,已黯淡得看不清丈外的景物了。


    九幽冥火並沒破壞植物的外表,而且燃燒處也隻有十餘處點狀範圍,草叢仍然保持完整,細心的有經驗行家,才能發現有人走動過的痕跡。


    “你們嘲笑吧!剛才這裏的確有人走動。”冥火真君一麵說,一麵向東北角眺望,手向前一指:“那一帶的草,輕功高明的人,三兩竄便可隱身在內,已遠在火光範圍外,去看看便可看出端倪了,我先走。”


    他說走,便循手指的方向掠出,但身形一動,身形卻魚龍反躍淩空而起,遠出兩丈,翻的方向正好相反,身形下飄轉正的刹那間,右手拂塵一揮穩定身形,左手已射出一枚九幽冥火彈,飛射出三四丈,破風的銳嘯表示出發射的勁道。


    單足一點地,身形再次飛躍,斜躍出三丈,與射出的九幽冥火彈錯開相當大的角度,從側方堵截的意圖極為明顯,也為了避免受到火彈爆炸波及。


    這瞬間,三個人都看到閃動的朦朧黑影,從火彈投射的方向斜竄而起,恰好與躍出的冥火真君相反,也就避開了冥火真君的堵截。


    “真有人!”白須白發的人急叫,飛躍而起:“我不信有人逃得掉。”


    朦朧的黑影遠出三丈,向下一挫驀爾失蹤。


    白須白發老人慢了一步,隨後飄落,已失去朦朧人影的蹤跡,腳下略一遲疑,不知該往何處追。


    很不妙,側方草叢中,朦朧的人影重現,一眨眼便已近身。


    老人身形未穩,來不及應變了,左肋挨了一腳,力道如山空前猛烈沉重。


    “該死!”另一個老人及時趕到,遠在丈外便一掌虛空吐出。


    兩聲驚叫傳出,倒了兩個人。


    白須白發老人摔飛出丈外,斷了兩根肋骨,倒下去掙紮難起,吃足了苦頭,護體神功禁不起一腳,內家對內家,就會出現功深者勝的結果。


    踢倒老人的黑影,也被虛空湧到的可怕掌勁所擊中,前仆,滾翻,滾倒了不少茂草,然後全力一竄,在九幽冥火的映照下,竄走的速度劇減,這一掌勁道十分可怕,丈外傷人壓力萬鈞。


    冥火真君到了,飛撲而上。


    但黑影竄走的速度依然迅疾,從側方如飛而遁。


    冥火真君撲錯了方向,飄落時再縱起,黑影已經不見了,誰也沒有看清黑影的去向。


    三個超等的高手名宿,居然攔不住一個人,白須白發老人,甚至賠上了兩根肋骨。


    沒看清黑影的去向,隻能盲目地追趕——


    無涯掃校,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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