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都湯府的車馬,已先一日抵達城武縣,停留不走。


    兗州車行在城武的站店,委托西大街的鴻發客棧經營。客棧本身兼營短程的代步馱騎,隻有帶貨的騾子,和代步的小騾,專走金鄉、單縣、定陶、曹縣。要乘車,須乘坐兗州車店的車。帶貨的騾子由夥計負責管送,出租的小騾由客人負責,不須夥計驅趕。那些小騾隻認得所走的站頭,客人付了租金,騎上就走,小騾不須鞭策,不死不活不快不慢往前走,客人心急如果想趕兩步,哪怕抽上百十鞭也毫無用處,抽得小騾發火,撒起賴來那就有得瞧了,騾騎不成,隻好乖乖走路,小騾到了站頭,客人下了鞍各走各路,若欲小騾多走,那是妄想。除了把騾宰了,你無奈它何的哩。


    鴻發客棧是當地頗負盛名的一家老店,也是首屈一指的夠水準客棧,本身不但經營馱運,也經營飲食業,酒樓設在店裏,一切不待外求,客人隻須住在店中,一切不虞疲乏,除了大統輔之外,西院有一排上房。


    上房分三等,第一等設有套間。冬天,每一間上房皆有暖炕,這說明了店的設備相當完善,足以接待達官貴客,事實上也如此,縣太爺接待過的上級官員,便是以鴻發客錢做賓館,小官小吏則安頓在驛館吃冷飯。


    中都湯府的車馬,便是在鴻發客棧落店的,十二間上房,被他們包下了一半。


    他們落店後的第三天,午後不久,三十餘匹健馬載著三十餘名騎士,到了鴻發客棧,他們是來自兗州的好漢,領隊的人,是兗州車店的店主鐵掌卞綸。


    卞綸是巨無霸卞騰歧的堂侄,是個拳頭上可以站人,胳臂上可以跑馬的彪形大漢,年約三十出頭,古銅色的四方臉,有一雙銳利精明的大眼睛,他練的是內家氣功,一掌可劈斷半尺厚的堅石,可以隔紙碎磚。


    雙臂有千斤神力,可以挽奔牛。總之,在兗州附近,他算是第一條好漢,馬上馬下十八般武藝首屈一指,不作第二人想。


    鴻發客棧的店東姓荊名成排行第二,當地人尊稱他為荊二爺,算是地方上的名人仕紳,為人四海,甚得人緣。


    荊二爺治酒,替鐵拳卞紛接風,店裏的酒樓大有人滿之患。


    酒樓分上下二層,下層是一般食客,上層是宴會之所,二樓的食廳寬敞;可容下二十餘桌酒席。分為廳廊,廳又分為前後廳。廊在廳的兩側,有牆壁隔住,那是帶了內眷的人進食的地方,有專設通道。後廳以屏風隔住,那是專為女眷進食的所在,男女涇渭分明,不相混雜。那年頭,女眷上酒樓的少之又少,即使有,也大多數是風塵女人,規矩人家的婦女,都是將酒菜送至房內進食的,極少在大庭廣眾間拋頭露麵。掌燈時分,荊二爺肅客登上了二樓,樓上備下了兩桌盛筵。客人來了八位,主人這一麵也是八名。樓下客人甚多,樓上除了主人所設的兩桌外,隻有三桌食客,共有十二名老少,都是腰包裏銀子多多,付得起昂貴酒席錢的爺們。


    有廂內燈火搖搖,可知其中一間有客人。但在食廳的人,如不打開廂房,便無法看到廂內的人,而廂內的人,卻可掀開一角窗簾覷看廳內的動靜。


    酒菜送上,主客雙方似乎皆心情沉重。


    酒過三巡,鐵掌卞綸粗眉深鎖,向主人荊成沉重地說:“荊二哥既然查不出頭緒,那麽,咱們隻好徑自到東陵鎮去查了。”


    荊成有點悶悶不樂,苦笑道:“兄弟親自到東陵勘查十餘次,所有的鎮民皆眾口一詞,指稱不知劫車案的底細。兩位在現場目擊的案發生的人,所說與在縣衙所供證的經過完全相同,皆說與商大爺無關,委實找不出線索,看不出任何破綻。卞兄即使親往勘查,恐怕也查不出任何結果來,明查顯然無效。”


    “那天縣裏派人驗屍,荊兄是否在場?”


    “在,而是縣太爺親驗,兄弟在一旁照料。”


    “可看出有何異處麽?”


    荊成點點頭,道:“唯一可疑的是,田福春致命的創傷在咽喉,一刀刺破氣管,而無撬動拖帶的痕跡,如果是麵對麵交手,似乎不可能順利一刀致命而無拖帶撬動的狀況發生。以那位南鳴的身手來說,田福春比金鄉薑兄藝業相當,怎能一……”


    “這就是可疑的地方。其他的傷痕像是擦傷,又像鞭傷,很難確定。”


    “是否有暗算的可能少“暗算決不可能傷在喉部,更不可能渾身是傷。”


    “那…”


    “同時,另一名賊屍,兄弟也感到奇怪,似乎不是個會武藝動刀打劫的人。”


    “可查出身份了?”


    “沒有,身上一無長物,身份不明。”


    “會不會如外間謠言所說,是商大爺家中的打手?”


    “這就是可疑的地方。如果是商家的打手,犯不著讓他暴屍,悄然掩埋了事,豈不是不知鬼不覺戶卞綸冷哼一聲說:“這樣看來。這人八成兒是商家的打手了,故布疑陣以脫嫌疑,極有可能;那麽,南鳴也可能是商家的打手了。依常理,恐是南鳴事後反悔,欲至金鄉投案,碰上那位郭大人糊塗透頂,也碰上薑兄不明事理,反而成了商家父子的陰謀,中了他父子的詭計。後來起解赴府,商家父子深怕南鳴翻供,所以派人半途截殺滅口。”


    “依卞兄的推斷……”


    “兄弟短見,商家父子難脫嫌疑。”


    “卞兄,兄弟另有看法。”


    “荊兄,請說明白。”


    “會不會是商家父子授意南鳴行苦肉計呢?事實證明在本城和金鄉南鳴劫車的消息的人,確是來自東陵鎮。目下著手之處,可分三途近行。”


    “哦!我明白了,荊兄之意,是查明與八名解差同時埋屍的人身份來曆,是否這兩人與商家有關,再就是查明劫賊遺屍的身份,是麽?”


    “最迫切需要的是,要查出南鳴是否仍然藏匿在商家。如果是商家所施的苦肉計,南鳴身受重傷,不可能遠走高飛,必定藏在商家,咱們隻消找到南鳴,一切難題,皆可迎刃而解了。”


    卞綸以掌擊桌,興奮地說:“有道理,隻要查出南鳴的下落,便可水落石出了。”


    “不管南鳴是否藏在商家,這人必須弄到手。卞兄,要查此人,必須全麵緝拿,廣布眼線追搜各地才是。”


    “兄弟也知南鳴關係重大,因此在府城動身前,已派出好友趕至附近四縣偵查絲索,隻忽略了東陵鎮。好,咱們明天到東陵鎮落腳,加緊追查線索。”驀地,左首壁角下的一桌食客中,站起一個年輕英俊的食客,背著手臉色平靜,走近桌旁含笑頷首為禮,問:“是兗州車店的卞綸兄麽?兄弟嶽麟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幸會了。”卞綸一怔,推椅而起感然道:


    “嶽麟?咱們素味平生……”


    “兄弟是京師良鄉人氏。”


    “哎呀!”卞綸欣然叫,抱拳為禮道:“我知道了,良鄉金翅大鵬嶽老英雄,膝下有兩位公子一位千金,兄台是……”“兄弟排行第二,冒昧打擾卞兄,家兄嶽珩。”


    接著過來另一位老成些的年輕人,抱拳含笑道:“兄弟嶽珩,冒昧打擾卞兄,務請海涵。”


    卞綸嗬嗬笑,說:“在山東,誰不知兩位兄弟台已經步入仕途?在下有幸高攀了,請坐,咱們坐下來談,兩位因何這般打扮?”


    嶽麟趕忙說:“愚兄弟已經酒足飯飽,改天再行打擾。兄弟奉命查案,剛才無意中聽到卞兄與荊店東所談的事,似與兄弟所辦的案件有關,因此不揣冒昧,特向卞兄打個商量。”


    “嶽兄之意是……”


    “請卞兄供給有關南鳴的一切消息。”


    “這人是……”


    “很像一位疑犯。”


    “他……”


    “可能是逃犯艾文慈。”


    “艾文慈?”卞綸愕然叫。


    “是的,聽說該犯的臉貌極像艾文慈,這是朝廷欽犯,一個極為危險的人物。因此,兄弟冒昧相商,請卞兄供給消息,發現該犯的行蹤時務請見告。卞兄已派人遍布四縣,人手眾多,不難查出該犯的下落。如有所獲,請通知兄弟一聲,不可匆匆下手,以免打草驚蛇,由愚兄弟親自下手捕他歸案。”凡是稍留心江湖動靜的人,應該多少知道艾文慈的事,因為官府所出的賞格太高,十分惹人注意,尤其是賞格高出在逃匪首趙鍤兄弟三倍以上,未免有點反常,惹人注意並非不可能。卞綸久走江湖,在山東可說是第一流成名人物,對此地第一名宿金翅大鵬少不了敬仰有加,金翅大鵬的聲譽極隆,確也實至名歸。但嶽麟兄弟在江湖行道為期甚短,老大嶽珩更是極少出門,因此認識他兄弟兩人的江湖人,為數並不多。卞綸偏處兗州,就不曾見過兩位出身名門的年輕人,雙方通名,他確是肅然起敬,但聽對方說了嫌犯是艾文慈,要親自下手擒緝,立即引起他的反感。他的反感並非無因,一是認為嶽家兄弟瞧不起他卞家的朋友,不配擒捕艾文慈。再就是這兩位兄弟貪圖重賞,要獨吞一千兩銀子賞格。江湖人在外混飯糊口,有骨氣的人講究自食其力,不搶不偷不詐不騙,大多數的人經常囊空如洗,毫不重視錢財,賺的錢左手來右手去,問心無愧輕財重義,他卞綸就是這種人。


    對方貪圖一千兩賞銀,委實令他不快,先前惶惶相惜所生的肅然起敬感覺,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代之而起的是極端的不快,甚至鄙視反感。他臉上收斂了欣悅的神色,代之而起的是極端的冷漠,徑自坐下說:“兩位大人所要緝拿的艾文慈,在下一無所知,隻知這位南鳴死逃犯,關係敝店的劫車血案,牽涉甚廣,在下不才,須查個水落石出。如有消息,在下自當派人稟告兩位大人便了。”不但稱唿改了,而且神色間明顯地透露著冷淡與不快,嶽家兄弟怎能看不出蹊蹺?目空一切的嶽麟藉乃父金翅大鵬的餘蔭,在外闖蕩期間,所遇上的人,無不買他三分臉麵,逐漸令他培養出不可一世自命不凡的感覺來。一個極端自負的人,怎容得下對方的冷笑?登時不悅,沉下臉說:“卞兄,兄弟的事,極端重要,務請予以協助。”卞綸冷冷一笑,冷冷地說:“在下的騾車被劫,車把式被殺算不了什麽重要,但四名旅客被殺,托運的貨物損失一空,除了賠償人命錢貨物價之外,牽涉到本店今後的前途與聲譽,卻不是等閑視之的事。大人的事極端重要,難道小店的事那麽輕鬆不成?”嶽麟的臉色相當難看,陰森森地說:“卞兄之意,是任性而一意孤行了?”


    “在下不敢,也並沒有這樣表示,隻不過強調小店的事也是極端重要而已。”


    嶽麟冷哼一聲道:“但願如些。卞兄請記住,這人必須留活口。”


    卞綸一聽這兩句話不客氣,充滿威脅的意味,有點按捺不住,也冷笑道:“雙方交手,生死須臾,在下可沒大人高明。為了自保,必須抱有敵死我生的意念拚個生死存亡,難以逆料誰生誰死,是否能留活口。在下可不敢保證。”“那你就不可妄動,發現線索便……”


    “那是小店的事,大人請勿抬舉咱們這些苦哈哈枉送性命。死囚殺差逃亡,官府有示格殺勿論。大人如要活口,何不親自追緝?”“哼!你拒絕協助在下麽?”


    卞綸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冷冷地說:“在下從不替官府跑腿,有關客貨運自然例外,官府的錢糧,在下決不拒絕協助載運。至於捉拿逃犯。可不是小店份內的事,想協助也力不從心,大人請另找高明。對不起,在下少陪。”說完,推椅而起,便待離桌他去。“慢著!你如不協助,將永遠後悔。”嶽麟不悅地叫。


    “大人難道要關閉小店不成?”


    “不一定。


    “大人官居何職?’卞綸冷冷地問。


    嶽麟將勘合取出,丟在他麵前冷笑道:“廠衛與五城兵馬司的勘合,夠了麽?”


    卞綸倒抽了一口涼氣,臉色一變。即使是親王公候,也惹不起廠衛哩!他僵在那兒,其他的人全怔住了。驀地,廂門倏開,銀鈴似的甜嗓子傳來:“卞店主,把那兩張勘合拿給我家小姐過目,可好啊?”所有的全都一怔,發話的人吸引了全樓食客的目光。


    出現在廂門的人,是一個俏麗的詩女,一身綠,翠綠羅衫翠綠裙,雙丫髻繽了兩朵珠花環,年約十三四,身材已經發育完成,臉蛋出奇地秀逸,站在那兒飄飄若仙,不沾一絲人間煙火味。她很大方,在全樓食客的注視下,毫無矯揉做作,桃腮含笑,神韻嫻雅。


    荊成荊二爺認得這位侍女,暗叫一聲“走眼”。他記得,這位侍女是中都湯府那些貴客的侍女,來頭不小。


    最感驚駭的是嶽孩,心中暗叫道:“咦!她的身材臉貌怎地好生眼熟。”


    正應了一句話,貴人多忘事,他竟想不起在何處曾見過這位侍女。不由他多想,侍女已蓮步輕移,香風人鼻,盈盈走近到了桌旁。他的勘合怎能胡亂給人查驗?伸手抬起一麵收好一麵說:“去迴複你家姑娘,一個姑娘家怎可如此冒失?多管閑事惹火燒身,說重兩句你也臉上無光下不了台。”綠衣侍女柳眉一軒,臉色一沉,笑容迅速地消失,不屑地說:。你不知在何處拾得廠衛與五城兵馬司的勘合,四出訛詐欺壓良善,假公濟私橫行不法,真是目無法紀無法無天。哼!憑什麽你敢如此欺人?”侍女口氣之大,委實令嶽麟受不了,怒火驟升,不悅地叫:“你一個侍女竟如此狂妄,那還了得?說,貴主人是誰,你家小姐是什麽人?在下找她理論。”


    “先別過問我家小姐是誰。如果你不敢將勘會讓我家小姐查驗、便乖乖離開,不許過問卞店主的事,聽清了沒有?”


    “豈有此理!如果在下沒聽清呢?”


    “你會聽清的,不然的話,我攆你下樓。”


    嶽麟幾乎將胸膛氣炸,全樓的酒客皆暗暗替侍女捏一把冷汗。


    “你憑什麽?”他憤怒地問。


    侍女淡淡一笑,說:“憑去年在太平府聽江亭民宅那一夜,你欺壓良善向宅主人迫供,敢說話輕薄,卻又逃得飛快的情景,諒你今晚也不敢撒野。”


    嶽麟大駭,脫口叫:“你……你是侍女小……小綠?”


    ‘不錯,正是我。”


    “你……你家小姐是……是逸綠?”


    “逸綠?你是指潛山山樵徐海平的孫女徐逸綠姑娘麽?”


    “逸綠是徐海平的孫女兒?”嶽麟訝然問。在江湖中,逸綠的真姓名和身世來曆,知者不多,對外隻稱逸綠,人們也叫她逸綠而已。無人知道她的底細。


    小綠輕搖螓首道:“我也不知道,猜想而已,我隻知她喜穿綠,與我家姑娘同樣喜愛綠色,不知她是不是徐逸綠姑娘。閑話少說,你……”


    “你家小姐現在何處?”


    “你的勘合拿不拿來?”小綠緊迫著問,不予作答。嶽麟知道不妙,萬一鬧僵動起手來,勝固然並不光彩,如果失手,不但貽笑江湖,也無臉逗留下來追查艾文慈的事了。權衡利害,他隻好極不情願地取出勘合遞過說:“快去快來,休得耽誤。”


    “謝謝你。”小綠含笑說,嫋嫋娜娜地走了。


    嶽麟渾身發燥,臉紅耳赤,全樓食客的目光皆向他集中,此情此景真沒麵子,僵立在原處,不知如何是好,有點不知所措。


    不久,小綠重行出廂,走近將勘合遞過,微笑道:“勘合倒是真的,廠衛聯名發勘合,五城兵馬司也攀龍附風加發一紙便宜行事的勘合,真不簡單哩!那位艾文慈真是三生有幸。


    我家小姐說,良鄉嶽家譽滿江湖,盛名決非幸致。創業難,守成更難,樹大招風,須兢兢業業毋墮乃父門風。凡事須明辨是非,不可任性而為,一錯不可再錯,抉藝欺人,你到底是官還是匪?因此,希望閣下好自為之。如果碰上一兩個對令尊有成見的人,明槍暗箭齊施,憑閣下這身藝業,可能難保首級,何苦?”一旁的嶽珩愈聽愈不是滋味,冷哼一聲,大踏步向廂門走去。


    “不許進去!好沒規矩。”小綠不悅地叫。


    嶽珩扭頭瞪了她一眼,冷哼一聲,仍然轉頭闖向廂門。


    小綠剛想阻止,廂門自開,另一名同樣打扮、同樣俏麗的侍女已擋在門前,向小綠嬌唿:“綠姐,交給我。”這位侍女,正是稱為小琴的俏丫鬟。


    “大哥……”嶽麟急叫,想阻止乃兄。


    嶽珩置之不理,到了門口喝道:“讓開!”


    小琴淡淡一笑,脾睨著他不言不動。


    小綠卻向嶽麟道:“閣下快把貴同伴拖迴,還來得及。”


    嶽麟略一遲疑,機會稍縱即逝,來不及了。


    嶽珩怒不可遏,伸手便撥。


    小琴翠袖一揚,纖纖五指從袖口吐出,食中兩指閃電似的敲向嶽珩的脈門。


    嶽珩早有戒備,沉肘翻掌,招出“金絲纏腕”便待擒人。


    小琴一聲輕笑。翠袖一振,但見綠影一閃,“啪”一聲脆響,嶽珩不但未能反擒小琴的腕脈,左額卻挨了一記,其聲清脆,幹淨俐落。


    嶽珩被打得眼前金星飛舞,側轉兩步,不由無名火起,大吼一聲,伸手猛撲。


    小琴玉手一指,叱道:“站住!再撒野我掏出你的眼珠子來,不信就試試看?”


    嶽珩雖是怒火如焚,但心中雪亮,自己有備而來,一照麵便挨了一記不可能挨上的耳光,雙方的藝業相去太遠,撲上絕討不好,聞聽一凜,僵住了。


    小綠噗嗤一笑,向嶽麟大聲說:“嶽大人,再不把責同伴拉開,今生他便會一輩子見不到春花秋月了。我這位小琴妹妹是個母夜叉雌老虎,言出必行,最會作弄人,平時好說話菩薩心腸。要是惹火了她,除了我家小姐,誰也休想阻止她發威,豈止可怕而已?”


    她的話是說給嶽珩聽的,當然也在提醒嶽麟。嶽麟心中有數,栽定了,認啦!趕忙衝上拖迴乃兄,向廂內高叫道:“姑娘縱容侍女行兇,嶽某認栽,可否請姑娘留下貴姓芳名?”


    廂內有了反應,嬌嬌滴滴的嫩嗓子清脆地說:“本姑娘姓崔,晝間喜穿藍,夜間喜穿綠,邀遊天下,遍訪名山。閣下,你可以去查,本姑娘足跡遍天下,宗旨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忝為武林晚輩,少不了也管些人間不平事。閣下,你可以走了。”小琴也冷冷一笑,說:“家小姐目前偕中都湯府的兩位姑娘南下,直下中都。在本城或需三五天逗留,也許更久些。你可以去查問,也可以糾集你那些亡命來撒野。如果我是你,便用六百裏急足去把金翅大鵬找來找場麵。”小綠也笑道:“大鵬鳥全憑一雙翅膀,如果斷了翅,便成了大雞啦!


    嶽大人,我勸你不要去找官府出頭。中部湯府的兩位姑娘,在泰山遇賊險遭不測,吉人天相遇上我家小姐,仗義援手殺散百餘名悍賊,湯府八名家將死傷四名,兩位姑娘正因此事大發雷霆,要找官府的麻煩呢!你如果將官府找來,豈不是火上添油麽?害那些小地方官丟掉烏紗帽,豈不太殘忍了麽?何苦嘛!”嶽磷吃了一驚,變色問:“是錦衣衛指揮使湯縉宗麽?”


    “兩位姑娘一是指揮使的堂妹,一是侄女。當然,一個南京錦衣衛指揮使算不了什麽,但中都湯府的人可不是三五品大員敢於輕視的世家。”嶽磷兄弟倒抽一口涼氣,急急溜之大吉。


    在所有的開國功臣中,真正能享榮華富貴的人,為數不多,大多數。皆不得善終,被無賴出身的朱洪武殺了個痛痛快快,這叫做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信國公湯和,是少數得享天年的功臣之信國公湯和是朱皇帝的同鄉,追隨朱皇帝打天下,功業彪炳,與徐達同稱名將。他曾在浙江策劃防倭,築城練兵作永久打算,後來東南倭亂,他所築城衛發揮了最大效能;是本朝先期頗具眼光的名將之一,死後追封東甌王,享年七十,賜第中都,總算得享天年。他的五個兒子,有兩個為國盡忠陣亡軍旅,長子鼎,征雲南陣亡。次子晟,晟於文瑜,都短命未能襲爵。文瑜於傑,按理該襲爵,但英宗(正統朗)認為湯家已四十餘年末襲,予以罷免,從此信國公的爵位不再存在。到了弘治年間,孝宗皇帝錄功臣之後,方接湯傑的侄兒給宗為南京錦衣衛世襲指揮使(湯傑無子)。目前湯家雖算不了什麽,南京的錦衣衛也沒有京師的錦衣衛吃香,但到底是功臣之後,府第在中部,普通的三品以下官吏,自然不敢在湯家的人麵前撤野。後來在嘉靖十一年四月,湯縉宗終於授封為靈壁侯,雖比不上公,但已相去不遠,說明目前的湯家,仍是不可忽視的功臣世家。嶽麟兄弟總算不糊塗,怎敢在此地招惹中都湯府的女眷?乖乖溜之大吉,不再耀武揚威。當然,他們並不甘心放手追查艾文慈的事,改明為暗,暗中留意卞綸與荊成兩人的舉動。從金莎嶺廣化禪寺到東陵鎮,隻需兩夜工夫。而悟淨住持定在五天後於臥龍岡會合,用意是恐防沿途發生意外,同時也可讓繞道遠處的黨羽能從容趕到,以免倉促。也希望早到兩天,利用機會偵察鎮中的動靜。他們卻不知,他們當晚離開廣化禪寺時,全鄉的縣丞大人已得到密報。正在調兵遣將準備入山,要搜查廣化禪寺捉拿逃犯南鳴。知縣大人已經病倒,目前由縣丞代理縣務。告密人是誰,連縣丞也不清楚,隻知是一封無頭告密信,平空出現在縣箋的公案上。信上說須等到次日午後方可前往,以免逃犯聞風脫逃。縣丞大人親自帶了上百名丁勇,如臨大敵地趕赴廣化撣寺,迅速將禪寺包圍,久久不見寺內有人走動,甚至聽不到鍾鼓聲。最後,一聲令下,丁勇潮水般殺入寺內。沒有什麽可殺的,沒有人阻擋,僅在大殿上發現一張雪箋,顯然已人去寺空。雪箋上沒有文字,隻有圖,繪出了塔旁的地道人口。縣丞大人福至心靈,並不以為是受人愚弄,找到了地道口,點起火把親率了勇進人搜查。沒有逃犯南鳴的蹤跡,卻有十餘名被捆牢的和尚,與三十餘名妖媚的美嬌娘,和數目可觀的金銀財寶。寺內藏春,消息哄動全縣。接著,從那些女人口中,揭開了縣太爺失蹤的謎團。


    十餘名和尚身人囹圄,有了女人們的口供,哪怕他們不招?不但招出了寺中的不法勾當,也招出了住持與南鳴至東陵商家劫寶的實情。次日,快差急足將信傳到城武,信息傳到縣衙時,已經是二更左右,也正是鴻發酒樓嶽家兄弟受辱的時光。嶽家兄弟無臉重迴縣衙向知縣大人對消息,耽誤了時機。這時,艾文慈與悟淨等八名僧人,正接近了郜成亭。


    酒樓鬧事,嶽家兄弟溜走,荊店主與鐵臂卞綸趕忙向廂內的姑娘們道謝,但姑娘們已經走了,迴客店安歇,不許任何人前來打擾。三個黑影從店後越屋而走,悄然偷渡城關,沿官道向東陵鎮趕。


    官道上夜間沒有行人,三個黑影展開輕功趕路,冉冉而去,似有大事待辦。


    郜成亭安靜如恆,一如往昔。但與艾文慈那晚被擒的光景稍有不同,那就是村口柵門已關,在中的大樹下,散亂地躺著不少貪涼的村夫。氣候炎熱,三更無了,仍然感到燥熱,沒有絲毫涼意。艾文慈有他的打算,料想商家父子近來必定寢食不安,朝夕擔心兗州車店的人前來調查真相,更怕他前來尋仇報複,東陵鎮必是風聲鶴淚,草木皆兵。他的想法是必須令全鎮人心惶惶,愈亂愈妙,方可令商家父子精神緊張,加重精神上的重壓,等到對方的精神崩潰後便容易對付了。他必須讓商家父子知道他來了,但八個和尚監視著他,和尚們不可能讓他單獨行動。到了郜成亭,他心中一動,向悟淨說:“悟淨方丈,咱們去找些水解喝。天氣太熱出汗太多,渴得要命呢。”“這……咱們豈能驚動村民?”悟淨反對。


    “咱們潛入民宅,怕什麽?”他堅持人村,不管八僧肯是不肯,在一陣急促的犬吠聲中,他一馬當先躍上瓦麵,撲奔那天被擒的老村夫住宅。


    在樹下睡覺的人被狗吠聲所驚醒,有幾個膽大的人,跟著厲吠著的狗想著究竟。可是看不見任何形影。有些怕鬼的人首先溜之大吉。艾文慈從瓦麵躍下,用小劍撬開大門,毫無顧忌地登堂入室。首先用火折子點亮了神台上的油燈,向隨後進入的八名僧人說:“到廚下找茶水,快!”人多腳步聲淩亂,驚醒了內室中的人,先奔出一名隻穿犢牛褲的壯年人,看了這許多不速之客,大吃一驚,駭然叫:“你……你們……是?艾文慈一閃即至,伸手便抓。


    壯年人大概也練了幾手,火速伸手撥架,同時斜身迫近準備反擊。


    艾文慈手上一沉,扣住了對方的肘部曲池猛地一帶,右掌疾劈而下,正中壯年人的須根。壯年人一聲未出,立即昏厥。一名僧人恰好搶到,飛腳猛蹴壯年人的腰脅,如被蹴中,腰脊必斷性命難保。艾文慈將壯年人拖倒,向僧人低叫:“不可下毒手殺人,走!”


    僧人們都湧入廚下,艾文慈走在最後,猛地一腳踢開內房門,燈光乍現。


    房中有兩個小後生,正向床底下爬。曾經用匕首製住艾文慈的楊老,正坐在床前手忙腳亂地穿靴,見有人破門而入,顧不得穿另一隻靴子,火速伸手在枕下掏兵刃。艾文慈怎肯再讓老家夥撒野?奔近一把扣住對方的肩膀一扳。


    楊老被扳轉,一眼便看清了來人是誰,雙手急崩,一麵狂叫:“南……鳴!救……


    命……救命哪!”


    他崩不開艾文慈的手,反而被艾文慈按倒在床上,“啪啪”兩聲給了他兩耳光,兇狠地說:“我說過的,我會迴來收拾你們這些欺負外鄉人的狗東西。先給你一次警告,在下轉迴來時,郜成亭不許有人居住,不然雞犬不寧,一把火把你們燒光。今晚便宜了你,隻給你一次警告。”聲落,兩劈掌把老家夥劈昏,扭頭便走。全村大亂,警鑼聲狂鳴,但入侵的人早已不知去向。第二天一早,有五六戶膽小的村民,牽家帶小躲到鄰村避難,暫時看看風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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