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家莊的路口走了兩圈,再在莊左的高粱地現身了兩次,章家莊便緊張得莊丁上了莊牆,弓手結隊防守,閉上了莊門如臨大敵。


    雷吏目並沒在章家莊坐鎮,留下百餘名丁勇守候,自己帶了一些心腹,到城北去找派出跟蹤黃自然的眼線,來不及趕迴來。


    莊中隻有莊主和一些親信,重要的心腹都不在。那些心腹一去即不再迴來,黃自然的出現,已經明白表示。派出去的心腹可能已遭到不幸,不可能迴來了。


    心腹們不在,沒有勇氣派人出莊追逐黃自然。唯一可做的事是死守,等候黃自然進來-決。


    人多勢眾,黃自然大白天是不會闖來的。每個人都心中有數,夜間可得人人自危了。


    沒有官府相助,黃自然絕不可能大白天公然入莊,掏出海捕公文逮捕罪犯。


    更糟的是官府反而與他為敵。官府正以執行公務不當,假公濟私陷害本地縉紳的罪名,要逮捕他驅逐出境。沒有當地的官府協助,一個外地來的捕快,想逮捕當地第一位縉紳,而這位縉紳與海捕的罪犯不是同一個人,簡直是開玩笑,那是絕不可能的事。


    地方名流如果交通官府做得成功,幾乎可以篤定登上土皇帝寶座,如能進一步左右或控製官府,那就穩如泰山,沒有人能撼動得了他.外地來的任何壓力,也休想對他造成傷害。


    他們唯一害怕的,是那些不顧一切的亡命,一個願與汝偕亡的亡命,是什麽都不怕的。


    黃自然早知官府不可靠,但仍然利用官府以達到目的。


    在他落店時亮出的保定府捕快身份,就是由官府的管道引起騷亂的。


    再進一步,便是擺出亡命態度增加壓力,雙管齊下逼對方加緊圖謀,達到引蛇出穴目的。


    他們在莊右兩裏地的一座守地者的棚屋歇息,弄來一些食物,監視著果園圍繞的章家莊,等候太陽下山,隱約可以看到一段莊牆頭,莊丁往來戒備的情形。


    沒有人外出搜索。但伏路的眼線,知道他們三個人的藏身處。監視他們的舉動,卻不敢派人出來搜捕。


    大概知道派人出來,必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迴。


    找食物是兩女的事,她倆仍是老村夫老太婆裝束,但已經洗掉頭上的白粉.洗掉臉上的易容物,迴複明豔照人的本來麵目,更顯得不倫不類。


    黃自然大感煩惱.他無法板著臉,趕走嬉皮笑臉纏住他的兩位大姑娘,也不想因兩女的事而亂了行動大計,他的每一步計劃,都必須如期完成,以免夜長夢多,出現難以控製的情勢。


    黃自然不時向兩裏外的章家莊眺望,似在觀察倩勢變化,作為夜間進莊行動的參考,也等於是保持與目標接觸,增加知彼的準備工作,知己知彼,是製勝的不二法門。


    桃花三娘子與杜彩鳳,坐在他身側的棚柱下倚柱歇息、留意他的舉動,在他臉上,找不出任何興奮沮喪的神情,似乎他對夜間入莊的行動毫不在意。


    “十幾年來,不論官方或江湖道,不論正邪黑白道朋友,提起玄武門,莫不恨之切骨又深懷恐懼,沒有人膽敢找玄武門報複討債。”桃花三娘子以祟敬的口吻說:“天知道你是怎樣挖出他們的根底的?你一個人就敢直搗黃龍,片刻間連根拔掉他們的精銳,那位門主被你用他們的三枚暗器擊斃,天道循環死在他自己的歹毒暗器下,元兇授首,你還要掃庭犁穴?”


    “我無意掃庭犁穴,我哪有閑工夫逐一清除助惡的人?那不是我該做的事,天下間這種人太多了。”他懶洋洋地說:“我的責任未了,如不掃庭犁穴,要捉的人往天涯海角一躲,我可就得跑斷腿,不知要花多少歲月去找他們了。”


    “玄武門主死了……”


    “是嗎?”


    “你認為章大爺是聖手無常?”


    “我說過嗎?”


    “你要兩個人:門主勾魂喪門聶英傑,與第一殺手聖手無常侯傑。玄武門主死了,聖手無常不在,所以你認為章大爺是聖手無常,要入莊找他。”


    “嗬嗬!所以我在這裏等天黑呀!斬草不除根,萌芽複又生:如果不除掉根,玄武門仍然會為禍天下。我不是主宰天下善惡的神明。問題是我的責任未了,不能為人謀而不忠,這兩個人必須在世間消失。”


    “他們集中全力在莊中等你,萬眾一心同仇敵愾,要替他們的門主報仇,你畢竟沒有三頭六臂,降不了這麽多妖魔鬼怪.多加我們兩把劍……”


    “你們兩個鬼丫頭給我聽清了:沒有你們的事。”他沉下臉大聲說:“黑夜中暗器的威力增加十倍,你們進去白送死。”


    “可是……”


    “沒有可是。”他裁斷桃花三娘子的爭辯:“你們得乖乖地在一旁看熱鬧,不許你們插手,上次溪邊的殺戮,如果我知道是你們兩個丫頭,一定把你們趕走,那混蛋一根哭喪杖,便足以把你兩人打成一團爛肉,所以不用喪門釘對付你們,你們很幸運,知道嗎?”


    “玄武門主威震天下十餘年,沒有人能在他手下幸存,我們怎敢主動找他?是他找上我們呀!”杜彩鳳替桃花三娘子辯護:“有你在身邊.我們才有勇氣麵對玄武門的殺手……”


    “一定是這個小妖精作怪。”黃自然瞪了桃花三娘子一眼:“你小小年紀初出道,誌比天高,禁不起她一挑二唆,就忘了你是誰,忘了自己有多少斤兩,跟著她起哄胡搞,拿自己的老命開玩笑。”


    “你怎麽怪我挑唆她?”桃花三娘子跳起來抗議:“她一聽章家莊是玄武門的山門,就心驚膽跳替她的聚奎園擔心,與毒蛇猛獸為鄰,聚奎園早晚會倒黴,她比我還要急,一是為了聚奎園日後的安全,一是為了寄托終身的人要冒萬千之險……”


    “少給我胡扯。”黃自然苦笑:“不要胡鬧了,桃花三娘子,短期間開開玩笑無所謂,我們都是不在乎世俗的江湖男女,可不能拿玩笑當真。你是一個有相當了不起的江湖女光棍,聽得進逆耳忠言嗎?”


    “你……”


    桃花三娘子一怔,被他鄭重的神色楞住了。


    “你是女人,在江湖能有多少時日好混?死在江湖,那是消極的宿命論者,自嘲的自我糟蹋說法,自暴自棄的懦夫表現。”


    “我……我知道。”


    “那就好,你要和杜姑娘在江湖闖蕩?”


    “她已經有了根基,有了綽號……”


    “饒了她吧!讓她自己去闖,她老爹是有名氣的前輩杜老邪,但並非壞人,邪並不代表壞,她的女兒……”


    “你怕我帶壞她?”


    “你以為呢?你並不壞,你隻是一個任性的小妖精。”


    “你……”


    桃花三娘子臉紅耳赤,舉掌要打他,卻又急急收手,窘態畢露。


    “桃花三娘子,是傳說中的桃花妖,你膽敢用來做綽號。叛逆性委實令人搖頭,你與杜姑娘不同……”


    “怎麽不同?”杜彩鳳興趣來了,挪過來坐倚在他身側笑問。


    “你爹是老邪,也是一個不在乎世俗的人。但他不是無所不為的人,不會任令女兒無所不為。你很漂亮,但生了一雙杏眼,情緒變幻,全都流露在眼裏,喜怒哀樂一看便知。你和我打交道期間,根本沒受到情感的波動,你以後的反應,是完全受到小妖精唆擺的結果。”


    “該死的!你把我當成罪魁禍首了。”桃花三娘子大為不滿,大發嬌嗔。


    “不是嗎?”黃自然惡作劇地伸手,在桃花三娘子白嫩的粉頰輕拍了兩下:‘你生了一雙桃花眼,不論是心理上的情欲,或者生理的反應,皆有點天生的不同凡俗氣質。


    就算你生氣發怒,水汪汪的桃花眼仍具有三五分撫媚,所以你無往而不利,你可以任意玩弄天下的男人,杜姑娘能學你嗎?她根本沒有讓男人死心塌地的風情。你們如果走在一起,她什麽都會聽你的。日後會有什麽結果,你心中明白,是嗎?”


    “罷了,我也覺得有點負疚。”桃花三娘子幽幽一歎:“我一直就在利用她接近你,她一直就……算了!”


    “連她老爹一個老江湖,也糊糊塗塗聽你的。”


    “你……你就……算了,你這家夥真可怕,看穿我了,你我無線,我的桃花眼對你毫無魅力,做個好朋友,嫌我高攀嗎?”


    “你以為我是什麽?聖賢?但話說在前麵,朋友要互相勉勵規勸,勸人為善不功人為惡,更不能助惡,不能陷朋友於不義。”


    “我知道啦!你是執法的巡捕,我哪敢為惡助惡呀?”


    “去你的。”黃自然大笑:“哈哈!鬼的巡捕,靠二兩銀子養家,什麽事情也不用幹了。”


    “果然是冒充的。”杜彩風笑說:“妙手靈官姓黃,你不會是冒充他吧?”


    “我否認了,不是嗎?你老爹杜老邪並不壞,沒有理由怕妙手靈官興師問罪,居然一聽小妖精說狼來了,就迫不及待計算我,真是豈有此理。你老爹是不是心中有鬼?作賊心虛的人。通常會先發製人的。”


    “你少冤枉好人。”杜彩鳳杏服一瞪:“我爹早已很少外出遊蕩了,懶得多管閑事,所以我才外出闖我的局麵。我的成就不錯呢!”


    “嗬嗬!希望江湖上不要多一個邪女。”黃自然大笑:“以免搞得江湖大亂。”


    “你呢?你才搞得江湖大亂。”


    黃自然對這位老邪女兒的看法,頗為中肯。人長得美,但性情不夠含蓄,喜怒哀樂情緒上的反應是直覺的,像皮球-樣,一觸就反彈。


    這種個性的女人,想創下自己輝煌局麵並不容易,所獲的幫助甚少,所結的仇敵卻很多。


    桃花三娘子卻不用,天生的命帶桃花,而且有雄厚的美貌本錢,人見人愛,由於天生的生理因素特殊.即使心中憎恨暴怒,但外表依然流露天生的妖媚,讓對方受到傷害也不會怨恨媳,她一直是人見人愛的可愛女人。


    “江湖本來就亂,多一個我這種人,雖然亂象不見得能改善,至少不會比現在更亂,我得好好歇息養精儲銳,晚上還有一場殊死鬥呢!”


    “你好好歇息,我們替你留意動靜。”


    桃花三娘子知趣地不再打擾他。


    天黑後不久,三人開始進食。


    “我們一定要跟你進去。”桃花三銀子堅決地說。


    “休想。”黃自然也堅決地拒絕:“那是我的事。不過,我倒希望你們能在場冷眼旁觀,吸取一些經驗與見識,了解玄武門這幾年所花的心血,所獲的成就是如何驚人。


    同時,也了解暗中調查玄武門根底的人,所花的心血與努力,也是空前絕後的。”


    “你是誰……”


    “你以為憑我一個人之力;就能找出玄武門的秘窟山門嗎?”


    “十餘年來,黑白正邪各方高手名宿,確也曾經努力找尋過,可是沒有一個人成功,聽你的口氣,你……”


    “不要管我的事,反正我找上他們了。”


    二更天,黃自然動身就道,並沒阻止兩女跟隨,繞了半圈便走上了一條大道。


    “咦!你是不是昏了頭,摸錯方向了?”


    杜彩鳳就不能成為善體人意的可愛女人,一看不對就出言挑剔。


    “又怎麽啦?”黃自然笑問。


    “你摸到章家莊的東麵了。”


    “是呀!”


    “現在繼續向東走,豈不是南轅北轍?”


    “對呀,但該稱東西不分。”


    “你不是要到章家莊嗎?章家莊在後麵呢!”


    “我說過要到章家莊嗎?”


    “咦!你……”杜彩鳳楞住了。


    “不要管他啦!杜小妹。”桃花三娘子先是一怔。然後有點醒悟,笑吟吟拉了杜彩鳳一把:“跟他走。錯不了,他葫蘆裏所賣的藥,一定很靈光。”


    “可是,他……”


    “就算他把我們帶進紫禁城,也不要大驚小怪。”桃花三娘子的話充滿信心:“他所要找的人,一定可以找得到,不管那些人在東或在西,全在他的掌裏乾坤中,你我都是凡夫俗子,怎猜得透他的玄機?”


    “可是,這裏是進州城的路呀!”杜彩鳳仍然困惑。


    “我本來就要進城呀!”黃自然接口:“放心啦!我不會把你拐進城賣掉。”


    “去你的!在章家莊守候了半天。準備殺進去捉聖手無常,而現在……”


    杜彩鳳對他的嘲弄,反應是拍了他一掌。卻沒有羞惱的成份,有了嬌嗔的女人味。


    “我現在正要去捉聖手無常,捉我非捉不可的主犯。”


    “到州城去捉?”


    “沒錯。”


    “但聖手無常在章家莊,他是章家莊的章大爺。”


    “誰說章大爺是聖手無常。”


    “哦!我該聰明地閉上嘴。”杜彩鳳總算不糊塗:“你殺掉玄武門主,自始至終,你沒多看死屍一眼,甚至不察看他成名的歹毒兵刃哭喪杖,這表示你根本不重視這個人,不介意那些死人中,有沒有玄武門主或聖手無常;也就是說,你知道他們兩人都不在屍堆中。”


    “所以我要進城呀!”黃自然說:“章家莊中,布下弓網暗器陣,人都躲在暗處,對任何走動的物體,發射鐵雨鋼流,等任何人闖進去送死。當然,玄武門不論是做殺手買賣,或者自己作案,手段非常陰毒殘忍,對付潛伏躲藏的人,有一套萬試萬靈的策略方法,把目標退出來送死,所以也預防我用非常手段對付他們。因此,他們會另作最壞的打算。”


    “躲到另一窟去?定林寺顯然是另一窟,還有一窟在城裏?”


    “對,另一窟在城裏,而且是個最安全的一窟,我是從雷吏目那些可敬的治安人員,所表露的行動中猜出來的。我在賭,穩當地賭,所以一再求證,終於獲得正確的口供,贏了這場賭注。我那些調查人員,花了幾年工夫,居然忽略了最該注意的征候,隻在章大爺身上浪費時間。我在章家莊附近,故意現身守候,用意就是逼毒蛇棄穴,作最壞打算,因為他們知道,章家莊絕對組止不了絕頂高手進出,一把火就可以把章家莊化為瓦礫場;放火也是玄武門作案的手段之一,不但可以把人趕出來,而且可以銷毀所有的罪證。”


    “厲害,黃……黃爺。”桃花三娘子挽住了他的手膀,傍著他舉步:“如果你用這種手段報複聚奎園,我下地獄也心中難安。杜小妹.我抱歉,幾乎坑了你們家。”


    “唷!你把我看成殺人放火,有仇必報的混蛋了?”


    黃自然情不自禁。挽住了桃花三娘子的纖腰,手上一緊:“杜老邪人並不壞,他下令活捉就是明證,天下間成千上萬的地方豪霸,十之八九比他狠毒百倍呢!我哪有心情扮懲惡的神祗。劍劍斬絕那些惡霸巨豪。辦得到嗎?玉皇大帝擁有百萬天兵天將也辦不到,我算老幾?”


    “嗯……你……”桃花三娘子幾乎軟倒,快要掛在他身上了:“在東河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我就感覺……感覺出……”


    “感覺出這個人好欺負,所以暗中跟在後麵,千方百計要製造機會,要我做你的護花使者。”


    “你……你如果點頭……”


    桃花三娘子火熱的服體緊偎著他,在他耳畔低語。


    “你說過,你我無緣。”黃自然也低聲說:“時機不對,你我之間,仍有對立的心結難解。趕兩步,我不希望白跑一趟。”


    桃花三娘子默然,無奈地幽幽一歎。


    知州大人的官舍在州衙東麵,距州學舍不遠,通常夜間有丁役守衛.夜間知州大人如果沒有外出應酬.通常會在官舍住宿。除非有重要公務需要處理,很少在官廳逗留或接見賓客。


    今晚與平常一樣,頗為宏大的官廳空蕩蕩,隻有兩盞長,明燈籠,發出朦朧的幽光。


    外地來的捕快,不遵守本州的規定,在本州鬧事興風作浪,迄今為止並沒造成損害.知州大人實在不需鄭重處理,那是雷吏目該管的小事。知州大人不需到州衙坐鎮,也不需深夜在官舍的官廳指揮。官廳毫無動靜是十分正常的事。


    知州大人姓王,就任已經三年,一向太平無事頗有政績,明年任期屆滿,如果不出大紕漏,很可能連任,地方仕紳已經著手準備,向市政司衙門請求知州大人留任,發動的人以章大爺為首倡議,州民鹹表支持。


    官廳與平時一樣安靜如恆,後廳卻一反往例燈火搖搖,人影依稀,後廳是知州大人的秘室,通常晝夜皆無人走動,更不可能有女性進出,女賓通常會由知州大人在內堂款待。今晚,官廳的後堂居然有女人的身影出現。


    門窗密閉,丁役一概禁止在外走動,幾個老奴仆婦,權充警衛守住各通道。


    官舍以外的市民們。是不可能知道內情的,居民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城中沒有夜市,天一黑城門關閉,除非是什麽節日,不然大街小巷罕見有人行走。


    三更夜禁開始,在街上玩耍嬉戲的頑童,也被趕迴自家的院子活動了,街上隻有巡更的人走動,誰會留意知州大人的官舍有何動靜?


    黑影終於在三更正,像幽靈似的隱沒在官舍內。


    兩個仆婦把守在過廳的甬道口,貼柱而立隱起身形,這裏的過廳相當寬闊,作用與大戶人家的穿堂相等,前麵,是幽暗的官廳,兩盞長明燈的光度不夠,很難分辨廣闊大廳的景物。


    後麵,是緊閉的後廳門,沒有燈火外泄,所以也顯得黑沉沉鬼影俱無。


    兩個仆婦相當盡職,明知道今晚不可能有人光臨,暴客應該遠在城西十裏外的章家莊,如果沒被殺死,才有前來入侵的可能,她倆仍然十分警覺地留意一切動靜。


    也僅是可能而已,可能兩字並無確定的意義。


    即使章家莊的人,殺不死入侵者,入侵者也不可能把章家莊搞個煙消火滅,更不可能獲得正確的消息,能及時找到此地來,那是絕不可能發生的變局。


    絕不可能發生的事,竟然發生了。


    過廳中沒有多少擺設,家俱也少,顧名思義,“過”隻是經過的地方而已,也是分別內外的地方,不論主客,都不宜在此停留。


    因此隱伏的人如果蟄伏不動,過廳中有人出現絕難遁形,沒有家俱掩起形跡,進入的甬道也無處隱身。


    緩緩從官廳進入甬道的黑影,無意隱起身形,背著手緩步進入過廳,從後廳門透入的隱約光芒中,緩緩而來看得一清二楚,但隻能看到人的輪廓,看不到麵貌,腳下輕靈冉冉而來,像從隱約光芒中逐漸幻現的幽靈。


    然後,又出現兩個朦朧的人影。


    兩仆婦蟄伏不動,無聲無息更像幽靈。


    不許任何人走動。走動的必定是入侵的人,用不著現身盤問,盡快將人擊斃是唯一的要求。


    漸來漸近,黑影似乎不知道有人隱伏,從容緩步向後廳門接近,毫無一般入侵者閃閃躲躲的舉動,簡直是就像迴廳的大老爺,此地的主人,不同的是腳下太輕靈了。


    夜間暗器的威力增加十倍,確是如此,即使按武林規矩,先發聲警告,再發射暗器攻擊。黑夜中根本不可能看到暗器,如何閃避?躲在暗處偷襲,幾乎百發百中,問題是發射必須全身毫無移動,動則容易被人發現。


    如想身形毫無移動,大概隻有弩筒可以辦得到。玄武門主勾魂喪門的哭喪杖,就是一具強勁的弩筒,杖內的一枚喪門釘,五丈距離內快逾雷電,可貫重甲,預先指向目標,隻需按下卡栓便可發射。


    有些飛鏢聖手,可用大拇指彈出鋼鏢傷人,所以不需移動身軀,但威力有限,勁道不足。金錢鏢也可用四個手指彈出三枚,也不需移動身形或手臂,如果用食中二指單發彈射,威力比用拇指彈鏢大得多。


    兩個仆婦打扮的人,就是超等的殺手,暗殺行刺的專家,用的就是強力的弩筒,不需移助手臂或身形,動一個手指就可殺人。


    武朋友誇海口,說一個指頭就可以要人的命,確有其事,用弩筒或點穴術,一個指頭真可以致人於死。


    黑影漸來漸近,依然背著手毫無戒心。


    弩筒前端擱在左臂彎上,右手控筒手指按在卡簧上,筒極為穩定,簡口絲紋不動指向目標,指向漸來漸近的黑影。


    交叉發射,發則必中。


    可是,黑影在三丈外站住了。


    兩仆婦屏息以待,等待黑影接近兩丈的必中威力圈。黑影突然止步,她們覺得心跳突然加快,掌心有汗沁出,呈現緊張失控現象了。


    知道來人武功超絕,難免有心虛現象發生,信心與勇氣,會因對手的強弱與情勢利否而發生變化。


    黃自然在浮來山途中,一舉盡殲玄武門的精銳,已讓其他殺手膽寒,麵對他的人很可能手腳發軟膽戰心驚,動起手來,武功發揮不了三成水準,信心與勇氣恐怕更低於三成。


    簡身在顫動,神意控製不了準頭。


    “我給你們逃生的機會,趕快走。”黑影說話了,似乎已經知道有人蟄伏:“如果你們對我出手,一定死。”


    兩仆婦的身軀抖動了兩下,依然蟄伏在原地。


    黑影哼了一聲,邁出一步。


    手指終於按下卡簧,筒身卻因心情緊張而顫動,筒口恰好下沉.卡簧發出輕響,五支六寸小弩矢噴射,打在方磚地上有如暴雨,火星跳躍。


    黑影一掠而過.雙手左右分張。


    兩仆婦還來不及發射最後一支弩箭,厲叫著摔飛出丈外,蜷縮在地掙紮,五官流血頭部各挨了致命一擊,活不成了。


    梅花弩可以發射兩次,第一次五支,第二次是中間的一支,極為陰毒可怕。


    厲叫聲在過廳中迴響,淒厲刺耳懾人心魄。


    火光一閃,甬道兩側的桃花三娘子與杜彩風,點燃了從官廳取來的大照明燈籠,插在壁座上退至一旁,閃在門兩側作壁上觀。


    黃自然不許她倆插手,她們還真沒有與超絕殺手們,在夜間決死的勇氣,隻好在一旁作壁上觀,除非殺手找上她們,她們不打算冒險參與搏殺。


    黃自然拔劍在手,冷然相候。


    終於,後廳門打開了。


    厲叫聲中止,兩個仆婦的身軀寂然不動了。


    出來了十二個男女,將四盞大型照明燈籠,插在門側壁座上,過廳有六盞燈籠大放光明。


    氣氛一緊,似乎廳中的氣溫正在急降。


    為合的人穿了團花綢便袍,人才一表,半百年紀龍馬精神,鷹目中炯炯發出幽光,挾了一根哭喪杖,與白天那位衛師爺所使用的一模一樣,不同的是,腰帶上插了一把寶光四射嵌珠鑲玉的長劍。


    巡檢郭威與捕頭裴吉,站在右外側,可知地位在十二人中,算是最低的。


    雷吏目不在.可能留在章家莊。


    “你到底是什麽人?”為首的人厲聲問。


    黃自然逐一審視十二名男女,眼神也極為陰森淩厲。


    “我叫黃自然,保定府一等一級捕快。”他神目炯炯,淩厲地狠盯著這個人:“郭巡檢與裴捕頭認識我,他們應該在昨天,就向你這位知州大人稟報了,你不會要查驗我的所有證明吧?”


    桃花三娘子兩女大吃一驚,她們還不知這裏是知州大人的官舍呢!


    知州大人?這怎麽可能?


    “老天爺!”桃花三娘子倒抽一口涼氣低叫:“任何人敢到莒州來找玄武門的山門,毫無疑問將會以各種可怕罪名上法場。”


    “我要知道你的江湖身份,亮你的真名號。”


    知州大人滿口江湖話,哪像一個從五品知州大人?


    “我沒有地位,也沒有號。”他輕拂著長劍,虎目中殺機怒湧:“我要玄武門主勾魂喪門聶英傑,和天下第一殺手聖手無常侯傑。海捕公文上寫得一清二楚,死活不論。


    活的,我可以多領一百兩銀子賞金。一百兩銀子,在保定可以買二十畝地。王大人,俗話說,斷人財路,有如殺人父母;你不會斷我一百兩銀子財路吧?”


    “閣下,你要什麽我給什麽。”知州王大人居然采取低姿勢打交道:“如果你真的身在公門,我可以交你這位朋友,子女金帛我不會吝惜……”


    “免了,閣下。”他打斷對方的話:“命中有時終於有,命中無時莫強求;我黃自然天生窮命,多發一文錢橫財恐怕也會短壽。閣下十餘載經營,成就驚世。我想。這位知州王大人,前任在某一縣做縣令,就被你盯上了,卸任迴京候補,你就取代了他。或者,在他返京途中,你取代了他。手法比當年彌勒教教主龍虎大天師更高明,他用大量劫掠來的金銀,交通武定侯郭勳,買得山西衛指揮使官職,統帶一群不能內調的衰兵殘將,對他在內地發展教務毫無幫助。而彌,卻李代桃僵……”


    “黃老兄,何必呢?”王知州的哭喪杖,有意無意地移至身前:“保定府的苦主,根本不可能指認我,我是榮任莒州知州的從五品父母官,我可以和貴府的知府,到京師打三年兩載官司……”


    “打官司你一定輸,閣下。王知州在吏部必定留有任官本籍底案,留有指模手印,即使不到本籍向他的家族調查,也可以證明你假冒的身份。當然,我不希望因此而遷延時日,所以先割斷你的手腳大筋,用驢子拖你到保定銷案,屆時你哪有精力打官司?聖手無常大概是那位章大爺了,你竟然殺盡了章家的一門老少,老天爺!你已經不是人了。”


    “我與你不共戴天!”王大人終於爆發了:“我勾魂喪門一生心血,所建的百世基業,被你毀於一旦,我要把你剁碎了喂狗……”’“去你娘的狗屁百世基業。”黃自然破口大罵:“你就活不過今夜。你這狗都不吃的喪心病狂王八蛋,你以為我真會把你活著帶到保定銷案?我的唯一且的是殺死你,在何處殺你無關宏旨。你是一代兇梟,橫行天下十餘載威震江湖,滿手血腥殺人如麻,應該有勇氣和我公平地生死決鬥。來吧!我等你。”


    哭喪杖微動,殺氣湧騰。


    “我和你賭命。”黃自然拉開馬步揚劍:“我左手有一支梅花弩筒所發的小弩箭,我賭你輸,我一定可以在你射出杖中喪門釘的前千分之一忽內,斃了你這人性已失的狗雜種,升杖!狗東西!”


    大踏步出來一位大胡子中年人,雙手下垂微彎.大牛眼布滿紅絲,不住輕輕舒張抓合的十個手指,粗糙有勁像是大鐵爪。


    “你算什麽東西?”大胡子傲然地說:“一個小小的官府鷹犬,也配與咱們的門主挑戰?我要殺死你,說一不二。”


    “我這種小人物,正是罪犯的克星,任何罪犯,除了當今皇家的龍子龍孫之外,犯在我手中,一律逮捕或格殺。”黃自然更是威風八麵,聲如洪鍾理直氣壯;“我不認識你,也不清楚你所犯的底案,無權把你當成罪犯。但你如果幫助罪犯,罪與兇犯相等,我說得夠明白嗎?你還有機會全身而退。”


    他這些話白說了,根本不可能收到嚇散爪牙的效果。


    “我該一開始就把你驅逐出境的。”郭巡檢也出來了,後悔的神情表露無遺:“一步錯,葬送了許多弟兄,我好後悔,但還不算遲。”


    “你知法犯法,後悔嫌遲。”他冷笑:“知道錯誤,還要繼續錯到底,你實在很愚蠢。”


    “黃老兄,到底是誰出賣了本門?”捕頭裴吉往郭巡檢身邊一站:“本門的弟兄,全都是忠心耿耿的死士.但我懷疑,其中一定有臥底的奸細,地位不低,所以知道門主的底細,告訴我;我感謝你。”


    “如果我指證是你,如何?”他不屑地撇撇噶:“你這些話真不上道.怎麽配做一個八麵玲瓏的捕頭?沒錯,就是你供給在下有關貴門的消息。”


    共出來了三男兩女,打旗的先上。


    就算十二個人一起上,都是應該的,這不是意氣之爭,不是名利之爭,不是英雄之爭,而是生死存亡的決戰,誰的人手少實力差,誰就注定了是輸家。


    “我們一定要殺死你。”大胡子一字一吐:“一定。”


    “彼此彼此。”他也一字一吐:“你們必須死。”


    “你為了什麽?”


    “為了要殺死你們。”


    “你死吧!”


    後麵聶門主左右的兩個人,飛躍而起沉聲暴叱。


    半空中,兩具梅花弩筒驟發,十箭匯聚淩空噴落,人向下縱落時,最後兩支弩箭也望影激射。


    同一瞬間,郭巡檢五男女,也同時挫馬雙手齊揮,鏢、刀、針、刺有如飛蝗。


    同一刹那,黃自然的身形疾進,高不及三尺,疾進兩丈乍隱乍現。


    如果正常的人.閃避暗器應該向左右移動,時間充裕也會後退,暗器的勁道不能及遠。


    他不向左右閃避.也不後退,大膽地向前進,身形盡量挫低,右側向教以減少受擊麵積,進的速度有如幻化,一隱一現目力難及。


    十支從上麵向下射的弩箭掠頂而過,後兩支也向左右分射而落空。


    五男女作夢也沒料到他不閃而衝進,暗器皆以他可能躲閃的兩側發射,以中心為目標的暗器不多,連續發射皆準頭計算錯誤。


    他右側向敵,劍湧起重重波浪,風動雷鳴光華漫天,一陣暴響火星飛濺中,他幻現在五男女身前伸手可及,劍氣一進,光華暴張。


    暗器在他的劍尖進爆、崩裂、飛散,似乎已不具劍形,而是一重重眩目的光華在閃爍。


    光華猛然滑退,恰好接住縱落的兩個人。


    “殺!”


    喝聲似沉雷。


    暴亂發生得快,結束也快,這一進一退的瞬間,暴亂便結束了。


    他幻現在原地,長身恢複原狀,劍隱作龍吟,劍身沾血猩紅刺目。


    其他的人還來不及有所反應,慘烈的瞬間接觸已經結束了,連聶門主也沒料到結束得那麽快,還以為七個人同時上下攻擊,贏定了這猝發的雷霆攻擊,因此並沒有策應攻擊的打算。


    縱落的兩個人,反而先倒地,小腹被劍貫穿.脊骨也斷了.砰然摔落抱腹狂號。


    郭巡查五男女接著連續摔倒,反而沒有慘叫聲發出,三個咽喉中劍.兩個心坎被洞穿剖開了心房,劍劍致命。又快又狠又準,出劍的技巧匪夷所思。


    聶門主五個人魂魄歸穴,驚得張口結舌。


    後麵閃在門旁觀戰的兩女,感到渾身寒栗不住發抖,就這麽一眨眼間,他竟然從滿天鐵雨鋼流中強行楔入,劍斃七名超絕的殺手。這怎麽可能?太可怕了。她們有見到鬼魅的感覺。


    假使黃自然殺入聚奎園,那會是何種光景?杜彩鳳不寒而栗,感到雙腿發軟。


    “這……這是什麽劍……術……”


    一名中年女人駭然驚唿。


    黃自然輕拂著血跡斑斑的長劍,神光炯炯的虎目冷然狠瞪著聶門主,意思是說:該你了。


    他的左手微揚,食中兩指的尖端,出現一點寒星,那是梅花弩筒所使用的的弩箭。


    血腥味好濃好濃,死亡的陰影似乎從四麵八方湧起。


    “你不是保定府的捕快。”聶門主咬牙切齒厲叫:“你到底是誰?”


    “這並不重要。”


    黃自然冷森森的嗓音帶有鬼氣。


    哭喪杖正徐徐上升,將升至發射定位。


    “我認為重要。”聶門主說:“我要知道,到底是什麽人,旦夕之間。摧毀了我十餘年心血,計劃得天衣無縫,堅牢無比的長遠基業。”


    “你已知道我叫黃自然。”


    “你是妙手靈官嗎?”


    “不是.他是我的前輩,在下不敢掠美,不必把賬算在他頭上。”


    “你是保定三個苦主的什麽人?”


    “我不認識他們。”


    “那你為何與我玄武門作對?”


    “因為你們該死。”


    “不是理由。”聶門主厲叫:“世間比我勾魂喪門更殘毒的人多的是,比我玄武門更狠酷的組合也不少,除非玄武門曾經荼毒過你的親朋,不然你沒有理由連根掘除我玄武門的基業,你……”


    “我隻知道你該死。簡單明了。”他也聲如雷震:“你玄武門能為利而殺人,我也是為了已百兩銀子而鏟除你們,這理由充分嗎?”


    “你不要侮辱我。”


    “我為何要侮辱你?”


    “我玄武門隻值一百兩銀於?”


    “對,隻值一百兩銀子,不能再多,保定府很窮,隻能出一百兩銀子要你的命,這已是官方緝捕要犯,最高的賞格了。”


    “你……”


    “狗東西!你要在這裏和我耍嘴皮子要到天亮嗎?等全城的百姓救你?”


    “王八蛋!本門主可以給你一百萬……”


    “去你娘的混帳!你怎能說這種話?”黃自然聲震屋瓦:“你看,這些屍體都是你的心腹弟兄。替你賺無數血腥錢的忠實爪牙,他們為你而死,你居然想用金銀賄賂我饒你的命?你怎麽對得起他們?你簡直無恥,對!這才像話……”


    哭喪杖口,終於噴出致命的光芒。


    同一瞬間。


    黃自然的左手也抬起了,他的身形,離開原地右移一尺。


    利器磨擦聲傳出。喪門釘貼他的左脅皮護腰擦過,劃出一條列縫,從甬道飛出官廳去了。


    梅花弩箭,貫入聶門主的眉心,深入顱骨四寸,勁道駭人聽聞。


    一聲長嘯,黃自然閃電似的衝進,劍起處山崩海立,貫入四個殺手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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