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麟台。


    藍曦臣和藍忘機並肩,於金星雪浪的花海之中緩緩而行。


    藍曦臣隨手拂過一朵飽滿雪白的金星雪浪,動作輕憐得連一滴露水也不曾拂落。他道:“忘機,你心頭可是有事,為何一直憂心忡忡?”雖說這憂心忡忡,在旁人看來,大概和藍忘機的其他表情沒有任何區別。


    藍忘機眉宇沉沉,搖了搖頭。半晌,他才低聲道:“兄長,我,想帶一人迴雲深不知處。”


    藍曦臣訝然道:“帶人迴雲深不知處?”


    藍忘機心事重重地點了點頭。頓了頓,又道:“帶迴去……藏起來。”


    藍曦臣登時睜大了眼睛。


    他這個弟弟,自從母親去世之後,漸漸的性子越來越沉悶,除了出去夜獵,就是整天都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看書、打坐、寫字、彈琴、修煉,跟誰都不愛說話,也就隻是能和他多談幾句。可是,這樣的話,從他嘴裏脫口而出,也是頭一次。


    藍曦臣道:“藏起來?”


    藍忘機微蹙著眉,又道:“可他不願。”


    這時,前方一陣喧嘩,一人啐道:“這條道是你能走的嗎?誰讓你亂走的!”


    另一年輕的聲音道:“失禮了。我……”


    一聽到這個聲音,藍曦臣和藍忘機不約而同抬起了頭。隻見影壁之旁,站著兩個人,剛剛出聲嗬斥的人是金子勳,他身後跟著幾名家仆與修士,被嗬斥的則是一個年輕的白衣男子。那男子瞥見藍曦臣兩人,霎時麵色一白,接下來的話也說不出口了。而正當金子勳橫眉冷對之時,金光瑤恰到好處地出現解圍了。


    他對那白衣男子道:“金麟台上道路複雜,怨不得蘇公子走錯路,你隨我來吧。”


    金子勳見他冒出來,哼了一聲,繞過他們走了。那白衣男子卻是一怔,道:“你認得我?”


    金光瑤笑道:“自然記得,為什麽不記得?我們之前不是見過一麵嗎?蘇憫善蘇公子,你的劍法可好得很哪,上次百鳳山圍獵我就一直在想,這樣的青年才俊,不到我們家就可惜了,後來果真到了我們家,可把我高興壞了。請,這邊走?”


    像蘇涉這樣投奔蘭陵金氏的劍修不計其數,他本以為沒什麽人識得他,豈知金光瑤隻匆匆見過他一麵,就把他記得清清楚楚,還大加讚賞,蘇涉不由得臉色大緩,不再看那邊的藍氏兄弟,隨金光瑤而去,似乎生怕他們上前嘲諷或是指指點點。


    鬥妍廳內,藍曦臣和藍忘機依次入席,席間不便再繼續談論方才的話題,藍忘機又迴複冷若冰霜的常態。姑蘇藍氏不喜飲酒之名遠揚,經金光瑤布置,他二人身前的小案上都沒有設酒盞,隻有茶盞和清清爽爽的幾樣小碟,也並無人上前敬酒,一片清淨。誰知,未清淨多久,一名身穿金星雪浪袍的男子忽然走了過來,一手一隻酒盞,大聲道:“藍宗主,含光君,我敬你們二位一杯!”


    此人正是從剛才起就一直四下敬酒的金子勳。金光瑤知藍曦臣藍忘機都不喜飲酒,趕忙過來,道:“子勳,澤蕪君和含光君都是雲深不知處出來的人,規訓石上可刻著三千條家規呢,你讓他們喝酒還不如……”


    金子勳十分看不慣金光瑤,心覺此人出身下賤,恥於和他同族,直接打斷道:“咱們金家藍家一家親,都是自己人。兩位藍兄弟若是不喝,那就是看不起我!”


    一旁他的幾名擁躉紛紛撫掌讚道:“真有豪爽之風!”


    “名士本當如此!”


    金光瑤維持笑容不變,卻無聲地歎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藍曦臣起身婉拒,金子勳糾纏不休,對藍曦臣道:“什麽都別說,藍宗主,咱們兩家可跟外人可不一樣,你可別拿對付外人那套對付我!一句話,就說喝不喝吧!”


    金光瑤微笑的嘴角都要抽搐了,目光滿含歉意地望一望藍曦臣,溫言道:“藍宗主他們之後還要禦劍迴程,飲酒怕是要影響禦劍……”


    金子勳不以為然:“喝個兩杯難道還能倒了不成,我就是喝上八大海碗,也照樣能禦劍上天!”


    四周一片誇讚叫好之聲。藍忘機仍坐著,冷冷盯著金子勳硬塞到自己麵前的那杯酒,似乎正要開口,忽然,一隻手接過了那隻酒盞。


    藍忘機微微一怔,蹙起的眉宇忽地舒展開,抬頭望去。


    率先映入眼簾的是一身黑衣,腰間一管笛子,笛子尾垂著如血的紅穗。來人負手而立,仰頭一飲而盡,將空空如也的酒盞盞底露給金子勳看,道:“我代他喝,你滿意了麽?”


    眉眼含笑,語尾微揚。身長玉立,豐神俊朗。


    藍曦臣道:“魏公子?”


    一人低聲驚唿:“他什麽時候來的?!”


    魏無羨放下酒盞,單手正了正衣領,道:“方才。”


    方才?可方才分明沒人通報或是招唿,竟然無人覺察到他是什麽時候神不知鬼不覺地來到鬥妍廳中的。眾人不禁一陣惡寒。金光瑤迅速反應過來,依舊是熱情無比,道:“不知魏公子光臨金麟台,有失遠迎,需要設座嗎?哦對了,您可有請帖?”


    魏無羨也不寒暄,單刀直入道:“不了,沒有。”他向金子勳微一頷首,道:“金公子,請借一步說話。”


    金子勳道:“有什麽話說,等我們家宴客完畢之後再來吧。”


    其實他根本不打算和魏無羨談。魏無羨也看出來了,道:“要等多久?”


    金子勳道:“三四個時辰吧。或許五六個時辰也說不定。或者明天。”


    魏無羨道:“怕是不能等那麽久。”


    金子勳傲然道:“不能等也要等。”


    金光瑤道:“不知道魏公子你找子勳有何要事,很急迫嗎?”


    魏無羨道:“迫在眉睫,刻不容緩。”


    金子勳轉向藍曦臣,舉起另一杯道:“藍宗主,來來來,你這杯還沒喝!”


    見他故意拖延,魏無羨眉間閃過一道黑氣,眯了眯眼睛,嘴角一勾,道:“好,那麽我就在這裏直說了。請問金公子,你知不知道溫寧這個人?”


    金子勳道:“溫寧?不知道。”


    魏無羨道:“這個人你一定記得。上個月你在甘泉一帶夜獵,追著一隻八翼蝙蝠王到了岐山溫氏殘部的聚居地,或者說拘禁地,帶走了一批溫家門生,為首的那個就是他。”


    射日之征後,岐山溫氏覆滅,原先四處擴張的地盤都被其他家族瓜分。甘泉一帶劃到了蘭陵金氏旗下。至於溫家的殘部,統統都被驅趕到岐山的一個角落裏,所占地盤不足原先千分之一,蝸居於此,苟延殘喘。金子勳道:“不記得就是不記得,我可沒那麽閑,還費心去記一條溫狗的名字。”


    魏無羨道:“好,我不介意說得更詳細些。你抓不住那隻蝙蝠王,恰好遇上前來查看異象的幾名溫家門生,你便逼他們背著召陰旗給你做餌。他們不敢,出來一人磕磕巴巴和你理論,這人就是我說的溫寧。拖拖拉拉間,蝙蝠王逃跑了,你將這幾名溫家修士暴打一通,強行帶走,這幾人便不知所蹤了,還需要我說更多細節嗎?他們至今未歸,除了問你,魏某實在不知道還能問誰啊。”


    金子勳道:“魏無羨,你什麽意思?找我要人?你該不會是想為溫狗出頭吧?”


    魏無羨笑容可掬道:“你管我是想出頭,還是想斬頭呢?——交出來便是了!”


    最後一句,他臉上笑容倏然不見,語音也陡轉陰冷,明顯已經失去耐心,鬥妍廳中許多人不禁一個冷戰。金子勳也是頭皮一麻。然而,他的怒氣立刻便翻湧了上來,喝道:“魏無羨你好囂張!今天我蘭陵金氏邀請你了嗎?你就敢站在這裏放肆,你真以為自己所向披靡誰都不敢惹你?你想翻天?”


    魏無羨笑道:“你這是自比為天?恕我直言,這臉皮可就有點厚了。”


    金子勳心中雖然的確早已把蘭陵金氏視為新天,卻也自知失言,麵皮微微一紅,正要揚聲迴擊,正在這時,首席上的金光善開口了。


    他嗬嗬笑道:“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年輕人何必動氣?不過魏公子,我說一句公道話。你在我蘭陵金氏開設私宴的時候闖上來,實在不妥。”


    要說金光善心中不介意百鳳山圍獵之事,那是不可能的。這也是為什麽他方才一直笑看金子勳硬杠魏無羨卻不勸阻,直到金子勳落了下風才出來說話。魏無羨頷首道:“金宗主,我本並無意驚擾私宴,得罪了。然而,這位金公子帶走的幾人如今生死下落不明,遲一步或許就挽救不及。其中一人於我有救命之恩,我絕不能袖手旁觀。不望海涵,日後賠罪。”


    金光善道:“有什麽事不能往後放一放的,來來,你先坐下,我們慢慢說道。”


    金光瑤早已悄然無聲地置好了一張新的桌席,魏無羨道:“金宗主客氣,不坐了,此事不能再拖,請盡快解決。”


    金光善道:“急不得,細數起來,我們也有一些事尚未清算,不容再拖。既然你現在來了,那我們就趁此機會把它一並解決了如何?”


    魏無羨挑眉道:“清算什麽?”


    金光善道:“魏公子,這件事情我們之前也和你略提過幾次,你不會忘了吧……在射日之征中,你曾經使用過一樣東西。”


    魏無羨道:“哦,你是提過。陰虎符。怎麽了?”


    金光善道:“據聞,這件陰虎符是你從屠戮玄武洞底得來的一柄鐵劍的鐵精所熔鑄。當年你在戰場之上使用過一次,威力駭人,導致一些同修也被其餘力波及……”


    魏無羨打斷道:“請說重點。”


    金光善道:“這就是重點。當初那一場大戰,不光溫氏,我方也頗有些損失。我以為這樣法寶難以駕馭,單單由一人保管,恐怕……”


    話音未落,魏無羨突然笑了起來。


    笑了幾聲,他道:“金宗主,容我多問一句。你是覺得,岐山溫氏沒了,蘭陵金氏就該理所應當地取而代之嗎?”


    鬥妍廳內,鴉雀無聲。


    魏無羨又道:“什麽東西都要交給你,誰都要聽你的?看蘭陵金氏這行事作風,我險些還以為仍是溫王盛世呢。”


    聞言,金光善的國字臉上,閃過一絲惱羞成怒的顏色。射日之征後,各大世家對於魏無羨修鬼道一事的微詞逐漸上湧。他在這裏提陰虎符,本意是要威脅一下魏無羨,提醒他你還有把柄呢,旁人都盯著你,別太囂張,別妄想騎到我們家頭上,誰知這魏無羨說話如此□□裸、血淋淋,他雖早暗暗有接替溫氏地位這份的心思,但從來沒人敢這麽明白亮敞地剝出來,還加以嘲諷。他右首一名客卿喝道:“魏無羨!你怎麽說話的!”


    魏無羨道:“我說錯了?逼活人為餌,稍有不順從便百般打壓,這和岐山溫氏有區別嗎?”


    另一名客卿站起身來,道:“自然有區別。溫狗作惡多端,落得如此下場原是他們罪有應得。我們不過以牙還牙,讓他們飽嚐自己種下的惡果,又有何可指摘?”


    魏無羨道:“誰咬了你你讓誰還,溫寧這一支手上可沒沾過什麽血腥,莫不是你們還想來連坐這一套?”


    一人道:“魏公子,你說他們手上沒沾血腥就沒沾了?這隻是你的片麵之詞,證據呢?”


    魏無羨道:“你覺得他們濫殺了,難道不也是你的片麵之詞?難道不是應該你先拿出證據來嗎?怎麽反倒找我要?”


    那人連連搖頭,一臉“這人不講道理”。另一人冷笑道:“當年溫氏屠殺我們的人時,可比這殘忍千百倍!他們都沒跟我們講道義,我們又為什麽要和他們講道義?”


    魏無羨笑道:“哦。溫狗作惡多端,所以姓溫的盡皆可殺?不對吧,不少從岐山那邊降服過來的叛族現在可是如魚得水呢。在座的不就有幾位,正是原先溫氏附屬家族的家主嗎?”


    那幾名家主見被他認了出來,登時神色一變。魏無羨又道:“既然隻要是姓溫的就可以供人隨意泄憤,不論有辜無辜,意思是不是我現在把他們全部殺光都行?”


    話音未落,他把手一壓,放到了腰間的陳情上。刹那間,整個宴廳的人都被喚醒了某些記憶,仿佛重迴到了那暗無天日、屍山血海堆積的戰場。一時之間,四下都有人霍然站起,藍忘機沉聲道:“魏嬰!”


    金光瑤離魏無羨最近,卻是顏色不變,溫聲道:“魏公子,你可千萬不要亂來啊,一切好商量。”


    金光善也站了起來,驚怒懼恨交加:“魏無羨!江……江宗主不在這裏,你就如此肆無忌憚!”


    魏無羨厲聲道:“你以為他在這裏,我就不會肆無忌憚嗎?我若要殺什麽人,誰能阻攔,誰又敢阻攔?!”


    藍忘機一字一句道:“魏嬰,放下陳情。”


    魏無羨看了他一眼,在那雙淡若琉璃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近乎猙獰的倒影。他忽的轉過頭,喝道:“金子勳!”


    金光善慌忙道:“子勳!”


    魏無羨道:“廢話少說,想必諸位都知道,本人耐心有限。人在哪裏?陪你浪費了這麽久的時間,我隻給你三聲。三!”


    金子勳本想咬牙死扛,但瞟金光善神色,心頭發冷。魏無羨又道:“二!”


    金子勳這才大喝道:“……罷了!罷了!不過幾條溫狗,你若想使喚便拿去,不想在今天跟你糾纏!自己去窮奇道找便是了!”


    魏無羨冷笑一聲,道:“你早說不就行了。”


    他來也如風,去也如風。身影一消失,許多人心頭的陰雲這才消散,鬥妍廳裏,原先坐不住的人三三兩兩坐下,十之**已驚出一身冷汗。而金光善呆呆站在位上,半晌,忽然大怒發作,一腳踢翻了身前的小案。滿案的金盞銀碟骨碌碌滾下台階,金光瑤見他失態,有心圓場,道:“父……”


    話音未落,金光善已拂袖而去。金子勳也深深覺得方才在眾人麵前退讓輸了麵子,又憤又恨,也要跟著一並退場,金光瑤忙道:“子勳……”


    金子勳正在氣頭上,想也不想,手裏沒送出去的那杯酒甩手一砸,迎麵砸金光瑤胸前。那雪白袍子心口怒放的金星雪浪上霎時又開了一朵潑開的酒花,好不狼狽。可場麵太混亂,這大為不妥的失禮行為也沒什麽人在意,隻有藍曦臣道:“三弟!”


    金光瑤忙道:“沒事沒事沒事,二哥你坐著。”


    藍曦臣不便評價金子勳,隻取了一方雪白的手帕遞給他,道:“你下去換身衣服吧。”


    金光瑤接過手帕,邊擦邊苦笑道:“我沒法走開啊。”


    場中隻剩下他一個人收拾這爛攤子,教他如何脫得開身。他一邊安撫全場,一邊焦頭爛額道:“唉,這個魏公子真是太衝動了。他怎麽能當著這麽多家的麵這麽說話呢?”


    藍忘機冷冷地道:“他說得不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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