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君珂已經清醒,臉上已逐漸迴複紅潤,餘毒已消,股間的淬毒銀針,已不知何時離體掉落了。他感到奇怪,正在行功的緊要關頭,如果受到打擊,勢必真氣走岔,不死也將成為廢人了。可是,老道那二十一掌重擊,竟然將他的真氣拍得直貫經脈末梢,無遠不屆,上貫泥丸,下抵湧泉。尤其是最後真氣聚於會陰,一掌拍下,便順任督二脈上升,二脈在口腔一合,再沿任脈下降,兩股主流相交,隻覺渾身一震,腦中轟然一聲,立即靈台空明,二脈緩緩交流,竟然被打通了。


    他狂喜之餘,雖被挾得十分不舒眼,仍然在繼續行功,不放過這百載難逢的曠世機緣。


    老道與皇甫聖的談話,他聽個字字入耳,但並不感到奇怪;能用二十一掌替他打通任督二脈的人,白骨行屍被他摑耳光,何足異哉?


    婉容姑娘卻嚇了一大跳,心中暗暗叫苦,連雷火判官也稱這老道為前輩,他自己又說是亦正亦邪,亦仙亦魔,豈不可怕?落在他手中,定然兇多吉少,完了!


    足足走了一個半時辰,到了一座插天奇峰之下。峰四周山嶺連綿羅列,遠古森林中不見天日。


    老道到了奇峰的東麵,在一座古林前止步,將兩人往地下一丟,坐下嗬嗬大笑道:“凡夫俗子比牛還重,走了這許久,真也累了,得歇會兒。嗬嗬!”


    姑娘隻感到渾身發軟,躺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君珂散去真氣,徐徐站起整衣。


    老道臉上現出迷惑的神色,訝然道:“咦!你小子沿途在運氣行功,果然不等閑,我老道估錯了你啦!”


    君珂整衣畢,跪下大拜四拜,朗聲道:“晚輩林君珂,多謝老前輩成全。”


    老道更為困惑,正色道:“小夥子,你這種重禮是什麽意思?”


    君珂站起,躬身答道:“老前輩以二十一掌打通晚輩玄關,理該叩謝。”


    老道一蹦而起,驚道:“什麽?你說我二十一掌打通了你的任督二脈?”


    “正是,多謝前輩成全之德。”


    地下的姑娘也一蹦而起,膛目而視。


    老道一把扣住君珂的肩膊,用掌按上他的丹田說:“我不信。運行一周天,督上任下。”


    君珂立即敢神內視,以神禦氣,丹田真氣緩緩降下會陰,毫無困難地經過尾閭,順督脈自背上行,漸漸透過玉枕,升抵泥丸,再由臉部下降。


    這時,老道神色凝重,已到了最後關頭。


    姑娘徐徐撤劍,徐徐指向老道右脅下。君珂似乎已停止了唿吸,驀地睜開俊目,真氣已通過口腔內二脈交會點,順任脈下行,迴聚丹田之內。


    老道籲出一口長氣,放開掌說:“小夥子,這是奇跡,我隻想替你驅趕真氣迴聚,卻無意中成全了你。可惜你不是我道中人,不然將有大成。”


    “這都是老前輩成全之德,晚輩永銘心坎。”君珂由衷地道謝,神情懇切。


    老道突向婉容瞪眼說:“你這丫頭最壞,為何用劍指著我老不死?”


    姑娘紅著臉收劍,訕訕地說:“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如果存心不良,我戮你一劍。”


    老道伸一個指頭兒,幾乎要點在她的尖鼻上,說:“你這鬼丫頭心眼兒太小,該找個粗心大意的丈夫,不然整天有麻煩。”


    “啐!老不正經。”她噘起紅豔豔的小嘴,粉臉酡紅地罵。


    老道不理她,仍往下說:“瞧你,唷!說錯了麽?告訴你,別老袒護著這個小夥子,你呀!一句話:你與他無緣。信不信在你。”


    “啐!啐!你這……這……”她急啦!可是,她卻向君珂瞧去。在此之前,她對他並無任何念頭,救人乃激於義憤。她在彭家村得知消息,與酒肉和尚趕來援手,救了人心中稍安,對他一無他念。可是經老道一提,她情不自禁向他瞟過一眼;由於君珂已恢複本來麵目,她隻覺渾身一熱,粉頰如火,一觸他的眼神,沒來由芳心一陣狂跳,迴頭便跑。


    這一眼,君珂的形影,竟牢牢地被她關閉在心坎裏,揮不去攆不掉啦。


    老道嗬嗬笑,叫道:“鬼丫頭,別跑,小心閃著小腰兒。別慌,人力可以迴天,全得看你們的造化。”又對君珂道:“彭家村的事,我老不死全知道,你那天入村,我便釘住了你,隻是你不知道而已。來,我贈你幾招散手防身保命。我原想授你練氣的高深絕學,但目下你任督已通,已成一半功,繼續練你自己的心法,亦可大成,用不著我費心了。”


    說贈,當然有贈的規矩。俗語說:受人一藝,終身師事;雖無師徒名份,也該執弟子禮。君珂不是拘泥之人,但也拜了三拜,恭敬受教。


    莊姑娘當然知道規矩,她跑得遠遠地,倚坐在一株大樹幹下,瞑目想她的心事。


    老道傳君珂的絕學很簡單,簡單到足以讓凡夫俗子練一百年也難望有成。一是三招救命劍法,教他如何在生死存亡中,對方功力太高時如何全身而退,進可取敵,退可保命。


    這三招全是寓攻於守的招式,第一招叫“風起雲湧”,是三招中唯一的進手奇招。第二招是“輕雲縹渺”,是神出鬼沒的遊走怪招。第三招是“飛雲逸霞”,可以在重重刀山中脫身逸走,不僅詭異,而且辛辣而變幻莫測。


    本來,劍術非君珂之長,銀河釣翁傳藝是以遠攻為主,他沒找到與師父的釣竿一般的趁手兵刃嘛。老道傳他這三招劍術,就是補救先天上的不足。


    另一種絕學是玄門登峰造極的“胎息”,說難真難。一般說來,練氣是練武人最重要的必修之學,如果不練氣而妄言練武,不消問,他定然是吹牛,隻配提棍子趕上狗打老鼠。真要談練,學問大矣哉!以任督通來說,真氣以神而禦,任意所之,不受外力所傷,不但可益壽延年,更可發於體外。臻此境界,隻算一半功,因為必須仍用口鼻唿吸,隻是不絕如縷,細小深長而且;這就是玄門弟子所說的龜息,已經夠了不起啦!


    登峰造極的修為,叫做胎息。據說,這是修真成道的至高境界。胎息就,神仙成;距成仙成佛已是不遠了,可以不用口鼻唿吸,渾身毛孔皆有調節氣機的功能。當然,這是神話,真要如此人便變成蟲獸動物,用毛孔皮膚唿吸,鬼才相信。但不相信是一迴事,練又是一迴事,反正要想成仙成佛,非先練成胎息不可。


    紅衣老道傳授君珂胎息之術,這不是一蹴即成點石成金的法術,而是必須花時間精力苦修,方能臻於大成的境地,沒有大恆心大智慧的人,是無法領略的。


    直至日落西山,夜幕低垂,足足花了三個時辰,老道方認為滿意,向君珂說:“好了,我該走了,別問我姓甚名誰,休問我來龍去脈。看你所練的家數,我知道,你定然是銀河釣翁王衡老不死的門人,是麽?”


    君珂並不以為異,恭敬地說:“那正是家師。”


    老道嗬嗬笑,笑完說:“我與你師父曾有數麵之緣,早年也曾為了正邪之爭,印證過拳掌,但並未真拚老命。你轉告他。昔年故人大多已歸道山,但我老道並未死。不但我沒死,其他幾個人,因不甘老境寂寞,也出山逍遙自在,伸手管閑事替小輩撐腰啦!有機會咱們再鬆鬆筋骨,委實不壞。你的功力已登堂入室,足可在江湖闖蕩,唯一可虞的是,你須待時日將胎息練成;目前你仍無法抗拒玄門罡氣的全力一擊,須待胎息有成,方可與罡氣爭一日之短長。本來我確是想將罡氣傳授給你的,但你的修為已超乎我的想像,用不著了。哦!還有,那個小丫頭本性善良,在江湖行走,可能要吃大虧,你得好好照顧她。我不敢自詡是未卜先知,但我知道你倆日後危難正多,不說也罷!我走了。”說完,紅影一閃,逕自走了。


    君珂四拜而送,說:“老前輩珍重,弟子不送了。”


    夜風瀟瀟,老道早已不知去向。君珂惘然地站起,向婉容那兒走去。


    小姑娘毫無心機,她躲得遠遠地,不偷窺老道傳藝;等得太久了,她竟倚坐在樹幹上睡著啦!


    君珂任督已通,功力大進,腳下聲息毫無,如同幽魂飄蕩,直走近姑娘身前,仍未將她驚醒。


    落日餘暉仍在,他目力超人,看得極為清晰,看了姑娘的睡態,不禁搖頭微笑,也暗暗稱羨,怦然心動。


    她半躺在樹幹上,桃腮晶瑩,弓形的櫻桃小口微泛笑意,令人愛煞。彎彎的修眉,長而黑的扇形睫毛,掩蓋著她那靈魂之窗,精工雕刻的瓊鼻,襯得五官更為出色。她一身翠綠色勁裝,將渾身曲線顯現得更為突出,該高的高,該小的小,雖並不太豐滿,卻恰到好處。小蠻腰上係著鸞帶,隻勝一握,天!還扣著劍套呢,掛上劍,她這小蠻腰兒怎吃得消?不墮斷才怪。


    劍已解下了,連鞘橫擱在膝上,好夢正甜,夢中似乎在笑呢!唿吸悠長,無聲無息,隻看到她尖挺結實的胸脯,在作有韻律的起伏而已。


    他幾次想將她喚醒,但又不忍打擾她的甜睡,站立良久,看看夜色已沉,不叫不成啦!


    他俯下身,一縷令人心弦為振的幽香,直貫腦門。


    “莊姑娘,醒醒。”他柔聲輕喚。


    她一蹦而起,幾乎將他撞著,長劍墮地。


    “啊!我怎麽睡著了?失禮失禮。”她羞怩地說,拾起長劍掛上劍扣,又道:“林相公,老道呢?”


    君珂退後兩步,他感到她深潭也似的眸子,明亮極了,也溫柔極了,真美!他微笑著答:“老前輩已經走了,剛走不久。”


    “哦!你怎不叫醒我?老道瘋瘋顛顛,但確不是壞人,該送他走的。”她埋怨他。


    他笑著搖頭說:“他老人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遊戲風塵來去自如,是不拘俗禮的世外高人,不會怪姑娘失禮的。哦!多蒙姑娘臨危援手,更耽擱半日功夫,在下還未向姑娘致謝呢。”說完,向她長揖到地。


    她避過一旁,假嚷道:“別書呆子氣好不好?其實老道一直盯著你,我不現身,他仍會出手的,天黑了,我們……”她感到說得太親熱,你你我我不要緊,連我們也掛上嘴啦!豈不難為情呢?突然打住說不下去了。


    他立即接口岔開說:“請問莊姑娘,是返迴彭家村呢,抑或還有要事?”


    “你呢?”她抬頭問。


    “我得先返彭家村,為人謀而不忠,說不過去,我必須替他們將事料理妥當。而且,我還有一個書篋兒在彭家村,書篋兒不打緊,其中有一部秘書如不攜走,彭家村必有大禍。”


    “什麽書,這般嚴重?”她訝然問,又道:“是武林秘笈?”


    “不!那是王詔所書的真本《奇秘錄》那是禁書,落在官府手中,便是滔天大禍。我在石埭縣無意中得來,是一部淺陋不經的書。”


    她搖搖頭說:“這些犯禁之書,燒掉也罷。江湖人如果過問朝廷的事,準有天大麻煩。”


    “所以我必須返迴彭家村。姑娘的行止……”


    “我自然也得一走。不知酒肉和尚目下怎樣了。”


    “誰是酒肉和尚?”他也詫異地問。


    “六大怪物你可知道?”


    “略有耳聞。”


    “六大怪物中有一位英雄姓何名湘,綽號叫九指神龍;酒肉和尚宏遠,就是九指神龍的師兄,這位老前輩亦莊亦諧,頂好說話,跟著他走江湖,好處多著哩!”


    “走吧!我們趕一程。”


    姑娘走在他左肩後,說:“沒有道路,方向不辨,不易走哩!”


    “我知道方向,跟我走,不會錯的。”他不假思索地說。


    “我知道你不會錯,所以……”她說了一半,不說了。


    兩人一麵走,一麵信口聊天,時而談書說文,時而說些武林門派的內功拳劍,頗不寂寞,而且十分投勢;可惜他們是一男一女,不然定會說三生有幸相見恨晚一類話語,彼此的隔膜逐漸消除。


    姑娘告訴他,說自己家住四明,奉師命至江湖曆練,並尋找幾位師門好友的下落。找誰?她沒說。這次途經彭家村,乃是助酒肉和尚追逐一個江湖蟊賊而來,這個賊目下雖沒有找到他做案的確證,但料想不會找錯了人,準是他。


    君珂也告訴她,說是家住湖廣(湖廣真大,州府縣他都沒說)。這次外出遊學,準備三年後上京大比。他說他已有小功名,縣、州、府三試皆已榜上有名雲雲。總之,他胡扯,扯得蠻像迴事。說這次遊學要讀萬卷書,行萬裏路,他真不想卷入紛爭漩渦,可是事到頭來不自由,苦也!


    最後姑娘笑他,用兩個字堵上他胡扯,這兩個字極簡單:鬼話!


    君珂也知道姑娘聰明過人,也笑她說:“這年頭,鬼話愈說愈真,幸而咱們都是真小人,而不是偽君子。姑娘,你說可對?”


    她明朗地笑,也說:“對是對,但要說你我是真小人,未免太虐待了自己。說實在的,我真不希望你自認是大英雄哪!”


    他搖頭苦笑說:“莊姑娘,要做真正的大英雄,談何容易?我不是這種材料,也沒有這德行哪!”


    她突然接口道:“林相公,別談這些喪氣話好不?”


    他笑笑,點頭道:“好!不說最好。哦!相公二字,十分刺耳,你不是俗人,敢叫我名字麽?”


    她怔了一怔,爽朗地說:“有何不可?你比我年長,我叫你君珂哥,可好?”


    "嗬嗬!這麽一來,我又多了一個小妹了。”他也笑說。


    “怎又多一個小妹?”她不解地問。


    他便將夜鬧九華觀,救崔碧瑤的事說了,又道:“這位小妹你也該看到的,就是搶出截住姓吳的鬼女人,功力不太馬虎的姑娘。”


    她沉吟良久,突然說:“哦!我看到的,她好美咦!君珂哥,你怎不和她走在一塊兒?”


    “不!我有我的事待辦,不喜歡與人同行,耽誤別人的大事。”


    “君珂哥,如果我要隨你遊學以增長見聞呢?”


    “不成!你一個女孩子……”


    “啐!女孩子不是人?”她嬌嗔地問。


    “你別誤會,我不是這意思;不僅不方便,而且人言可畏。再說……"“我可以易釵而笄。君坷哥,答應我。”她搶著答,又道:“一個人行走江湖,確是兇險,我是一個女孩子,尤其不便。我知道你是個俠義男兒,值得信賴,不會令我失望的,是麽?”


    君珂無法置答,最後說:“小妹,這怎麽可以?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自己的事,如果兩人同行,必將有一人的事無法著落,說不定兩人都耽誤了,何必呢?”


    “我隻是曆練江湖,不必顧慮到我的事。”她堅決地說。


    “小妹,你真的沒有要事待辦?”他正色問。


    姑娘欲言又止,最後說:“我隻是要訪尋幾個人的下落而已……”


    “那就成。”他打斷她。


    “君珂哥,你答應了?”她驚喜地問。


    “不!你必須去辦你的事。”他固執地答。


    之後,兩人不再說話,踏著夜月涼風,向東北飛掠。


    天將破曉,終於被他們找到了舒溪,原來快到石埭縣了,走了不少冤枉路。兩人順舒溪上溯迴到了彭家村。


    彭家村平靜無事,雞犬不驚。昨天石弓村死了不少子弟,請來的人一去不迴,僅次日午後華山紫鳳一個人淒然而返,告訴荊百祿山中所發生的兇訊,要他派人入山收屍,並且警告他說,今後不必再找彭家村的麻煩了,不然將玉石俱焚,雙方死傷定然夠慘,何必呢?她取了自己的行囊走了。


    酒肉和尚與崔碧瑤已在昨日黃昏趕迴,在石弓村又鬧了一場,幸而荊百祿心中害怕,向兩人保證永不再生事端,並拆除攔河壩,退迴彭家村的田地山林,方保無事。


    一早,酒肉和尚與崔碧瑤到石弓村去等待消息,希望君珂和莊婉容能活著迴來。豈知君珂和莊婉容,反而由石埭方向平安歸來了。


    彭家村的人歡唿鼓舞將兩人迎人,彭凱良急不及待將石弓村妥協的消息-一說了。


    君珂聽說酒肉和尚與崔碧瑤仍在,他不想見他們,免得耽誤自己的大事,便請凱良叔侄代為致意,提了自己的書篋和小行囊,謝了莊姑娘,向彭家村的父老道別,向石埭方向飄然而去。


    莊婉容十分傷心,但她的自尊心不允許她再有所表示,默默地目送他去遠,方轉迴彭家村。她在彭家村有一段時日逗留,當她離去之時,彭家村的人發現,彭勝安的族弟墳瑩中,曾發現有人祭奠過的痕跡。莊婉容的來意,不點自明,她正是濁世神龍莊清河的女兒。八年前,莊清河誤殺彭勝安的族弟全家二十二口,經終南隱叟兄弟倆點破內情之後,淒然返迴天台,半路被寒風掌冷沛年率眾賊截阻,左手中了冷焰鏢,斷掌絕情義迴抵天台,心中的痛苦,自不待言。


    他的師父來頭不小,正是武林雙奇的四明怪客沈明昭,也就是嚇走百毒真君、赤焰神叟,地府冥君三個怪物的老家夥。


    莊清河果然開始退出江湖,舉家遷往四明依師爺隱居,從此不提江湖事,與武朋友絕緣。


    他有一個兒子,已經十九歲了,叫應山;一個女兒年亦十七,就是婉容。


    婉容這妮子不但自小人生得美,而且聰明伶俐,極得師祖爺四明怪客的寵愛,不假手在清河逕直接將絕學傾囊相投。難得小妮子一學就會,而且她天性善良,溫婉可人,把老怪物的壓箱玩意幾乎全騙走了,僅火候和經驗差勁而已,這兩樣東西是無法傳授的。


    老怪物也因此而大覺憾意,他要將姑娘造就成一位武林英雌,所以讓她出外曆練,他自己也隱身江湖暗中照應。前文說過,四明怪客最為護短,真有人得罪了他的心愛徒孫,準是一場禍事的。


    莊清河對八年前的事,耿耿於心,所以私底下告訴姑娘事情的前因後果,要她留心察訪天涯過客林世銘的近況和寒風掌冷沛年的舉動,最後是到彭家村祭奠早年的枉死亡魂。


    第三件姑娘辦到了,恰好趕上了這場熱鬧。當然,她並不知道林君珂的身世,更不知君珂是天涯過客的愛子。君珂曾向她問及她父親的訊息,她當然不敢直說。濁世神龍早年的名頭夠響亮的,有人問起並不足怪。


    但她確是對君珂動了真情,他的身影一直在她腦海裏縈迴,念念不忘,難以拂拭。女孩子如果對心愛的男孩子動了真情,常會不顧一切做出許多傻事;她決定花一段時間追蹤他的足跡,也順便訪查林、冷兩人的下落。


    不知怎地,當她發現了崔碧瑤姑娘之後,心中頓生警惕,對方的照人麗容給予她的威協相當大,雖則她自己並不輸於碧瑤。她與碧瑤略為敷衍,便辭了酒肉和尚獨自取道石埭,追蹤君珂去了。


    君珂奔走風塵,隻有一個使命,便是找到彭恩公一家,相機報恩。他在彭凱良口中,探得彭勝安曾隱居在仙霞嶺,便決定抓住這段線索,到仙霞嶺一走。當天,他迴到石埭縣城落店,著手打聽道路,-一記牢。


    從石埭到閩浙交界的要地仙霞嶺,不太遠也不近,有兩條路可走,都是繞道而行的。


    一條是繞黃山到徽州府,沿新安江到達浙江嚴州府,轉而南下衢州府,沿官道走江山縣;仙霞嶺與江郎嶺皆屬江山縣管轄,東山巡檢司原設在仙霞嶺下,目前已遷至嶺上,與仙霞關同在一塊兒。


    另一條路是南下抄彭家村小道,越祈山到達祈門縣,沿宮道出江西饒州府浮梁縣,再繞道走廣信府,算是到了左近。在廣信府還得分道,上走玉山縣,遠些;下走永豐縣,稍近,但路不好走。


    君珂不願再走彭家村,而且走江西小路太多,弄不好便欲速則不達,反而誤事,便決定從黃山走徽州府,出浙江走官道,這條路遠不了多少。


    第二天,他掛囊懸劍,手提書篋兒,乘天色未明,施施然出了大東門,越舒溪踏上去寧國府太平縣的小道,怡然自得其樂,一無牽掛。


    說一無牽掛是假,華山紫鳳吳萼華的豐盈健美身影,和那晚她在劍尖上取酒的豪放神情,竟然依稀在目。


    另一個進入他心扉中的人,是崔小妹那頑皮可愛的音容笑貌,雖說有點野,但不失純真可愛哩!


    最後,是一雙深潭也似的眼睛,在向他發射著溫柔的箭簇,直射入他的心坎;這雙眼睛的主人,是莊小妹。依稀,他還躺在她的臂彎裏呢!那一夜的清談,雙方投契,相見恨晚。


    唉!可惜可惜!她是女兒身。


    他想:她是一個好伴侶,不!是個好妻子。


    他想:她是一個溫柔的好情人,可以令人忘卻塵世滔滔。


    他想:她也是一個並肩行道的好良伴,行俠時劍比龍吟,到了名山勝境卻是紅粉知音。


    可惜!他有大事在身,這一切皆是鏡花水月而已。


    “哦!我怎麽老是想起她們?真不應該。別多想了,林君珂。”他自言自語,挺了挺胸膛,灑汗大步之沐著朝陽向崇山峻嶺昂然而去。


    這條小路行走的人不多,但並不等於說沒有,不但前麵有人,後麵也有人。


    後麵相距最近的人,是和君珂一般,孤零零地一個單身漢,那是銀劍白龍冷真陽。


    這家夥對女人特感興趣,欣賞的眼光也夠高,他和琵琶三娘鬼混了一天,更在石埭纏綿了一夜,由於沒有更好的女人,他感到相當的委屈。琵琶三娘雖是不錯,可惜已是半老徐娘,解解饞可以;她床上功力雖高明,但他的胃口容納不了她,他要的是華山紫鳳一類黃毛丫頭。


    在琵琶三娘那兒,他知道華山紫鳳的心中人是林君珂,便留了神,他有他的打算,隻消盯住君珂,她會來的。


    華山紫鳳也在找君珂,她傷透了心,認為他不該如此無情負心,吃過了天鵝肉一走了之,太可惡了。她在山中找了一夜,連銀劍白龍也不知何往。次日午間,她方淒淒惶惶懷了一顆破碎的心,走向石埭縣打聽消息,可是君珂已經走了。小地方打聽消息並不難,問清了她便往東追。


    真巧,崔姑娘與莊姑娘,也先後走上這條風波小道。


    石埭到太平,不過六十裏左右,君珂的腳程快,一個多時辰便過了太平縣城,走向黃山。


    從太平到徽州府,僅經過黃山的北麓,如要經黃山,須多繞好幾十裏。近東一條走北海由始信峰翻出,足八十裏方到清涼台,再走府城又是一百六十裏,太遠了。


    那時的黃山,由於人口不多,產通不便,並不怎麽出名。自晉唐以來,人們不敢深入。


    南宋時,人們還未覷黃山的真麵目。本朝入山的人也不多,山中猛獸經常出沒。山中的風景名目,自然沒有今日的詳盡。


    君珂不想遊黃山,走山北迤邐而行,踏入山區不久,前後連半個人影也看不到了;因為這條路經常發現猛獸,單身客人誰也不敢走,必須成群結夥而行。


    他根本不知道路兇險,泰然而行。看看日色近午,西南的一群奇峰,卻仍在雲海掩映之中。黃山有三十六峰,綿亙三百裏,說大不大,卻是天下之奇。


    前麵展開了無盡的鬆林,小徑穿林繞山而過,人口處建了一座小小茅亭,白影依稀,有人哩,好半天方看到有人,太荒僻了,這鬼地方。


    愈來愈近,人影已可分辨。他目力奇佳,已看清亭中人的麵目,不由一怔,暗說:“是他,他怎麽也走這條路來了?”


    那是銀劍白龍冷真陽,正倚在亭柱上向黃山的峰群眺望,直待君珂走近,方轉身向他含笑注視。


    君珂昨日親見銀劍白龍截出,還道他是助自己一臂的人呢!加上曾猜想他曾經與青城煉氣上火焚九華觀,便認為他真是俠義門人,看到了他,感到十分高興,便大踏步向前走去。


    銀劍白龍自然早有準備,臉上現出詫異的神色,放下手中的包裹,迎下事來喜悅地叫:


    “咦,兄弟,你怎樣脫險的?恭喜恭喜。”


    君珂也喜悅地迎上,掛上書篋兒長揖為禮,笑道:“一言難盡。總之,小弟沒被他們宰掉。昨日多蒙兄台援手,小弟這兒謝過。”


    冷真陽迴了一揖,把住他往亭內走,一麵說:“慚愧,我路經那兒,也不知誰是誰非;那老和尚糊塗,他竟將我截住,要不是我走得快,準栽了。兄弟,你貴姓?昨天那場狠拚,又是怎麽迴事?”


    君珂坐下了,放下書篋兒說:“小弟遊學天下,偶而管管閑事,不說也罷。小弟姓林,名君珂。兄台尊姓?”


    “在下姓冷,名真陽……”


    “哦!請教,早些天火焚九華觀,可是冷兄的功德?”君珂搶著問。


    “林兄弟的消息由何處得來?”銀劍白龍訝然問。


    “小弟那時正被困觀底地道,由老道口中得知。冷兄與青城煉氣士……”


    “那是家師。”銀劍白龍搶著答。


    他一露出師門,君珂心中一懍,暗生警惕。皆因三仙之中,青城煉氣士榮居首座,而他的為人,可說無惡不作,除了不好色之外,壞事做盡,端的人見人怕,鬼見鬼愁。


    但君珂也大為放心,不見得有其師必有其徒。看銀劍白龍人才出眾,英俊出群,怎會和其師一般歹毒?不會的。便泰然地說:“冷兄出身高人門下,令人羨慕得緊。”


    “其實兄弟師事他老人家,為期極暫,僅有三年歲月,所得無多。林老弟,是想一遊黃山的麽?”


    “小弟有事須東行入浙,無暇一賞黃山勝境,請問冷兄意欲何往,是否至黃山一遊?”


    銀劍白龍哈哈一笑,說:“真巧,兄弟也是入浙訪友,旅途正感寂寞,咱們正好結伴同行,林兄弟意下如何。”


    “有冷兄在,道路間關何足懼哉?隻怕有累冷兄呢。”


    “老弟,兄弟正求之不得哩。請問林老弟今年青春幾何,能見告麽?”


    “小弟虛長二十齡,冷兄……”


    “兄弟今年二十二歲。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你我年歲相當,同樣仗劍雲遊江湖,老弟如不見棄,希能兄弟相稱。”


    君珂略一沉吟,笑道:“大哥錯愛,小弟三生有幸,求之不得哩!隻是這兒找不到三牲,且找一處人家購些酒肉果品,焚一柱清香……"銀劍白龍打斷他的話,笑道:“哈哈,珂弟,你落俗套了。彼此同心,情勝兄弟,何用焚香奠酒義結金蘭?走!咱們趕到徽州府喝上三杯。”


    這家夥心懷叵測,當然不願焚香結義;可憐君珂一無所知,還把他當作兄弟呢。


    當天,他們趕到徽州府。銀劍白龍托詞到街上訪友,並打聽徽州府有名的飲宴去處,獨自上街轉了一圈。他在三更轉迴,說已在西門外白樓亭定了酒席,明日可歡宴半日,再行啟程入浙。


    他們住的客店,是近西門的老店徽鬆樓。這是一間高尚的旅店,四進大院加上車房馬廄,占地極廣而且幽靜,各處院落走廊房舍,用大花盆植了不少奇形怪狀的老鬆;老是老,枝幹並不大,形態奇古,令人激賞。


    三更初,一條銀灰色身影飄出了徽鬆樓,像一個虛幻的幽靈,向城北冉冉隱去。


    兩人住在第四進,每人各占一間有內間的客房,晚膳畢,各自洗漱就寢。


    出北門向西一折,不到三裏地便是徽溪的左岸。溪岸邊有一棟孤零零的房屋,二進院,外麵有院子,後麵有一個小果園,四周翠竹圍繞,環境十分清幽。大廳中燈火依稀,大門閉得緊緊地。


    銀灰色身影是銀劍白龍,他穿了一身銀灰色夜行衣,背劍掛囊,用奇快的身法奔向溪岸的房屋。


    距房屋還有三二十丈遠,他發出了三記掌聲。


    屋中燈火大放光明,竹圍門口有人低喝:“公子爺麽?”


    “我。”銀劍白龍答,一掠而入。


    廳門大開,人影晃動,迎出了五名黑衣大漢,同時抱拳行禮,同時說:“公子爺來了,我等聽候吩咐。”說完,閃在一旁。


    銀劍白龍踏入廳中,一麵說:“諸位辛苦了。石當家。”


    隨入的一名四十餘歲,凸眼歪嘴的大漢搶前躬身道:“鬆均在,公子爺有何吩咐??


    “請坐,舍妹是否曾來過了?”銀劍白龍在大環椅上坐了,赫然以主人身份伸手虛引旁邊的椅子。


    “二小姐五天前便已來了,暢遊黃山至今未返。”


    “徽州府附近已經查過了麽?”


    “各地僻靜處皆由兄弟們徹底清查了,並無可疑的人物,一月中,黃山附近皆已查遍。”


    “我爹目下何在?”


    “已在十日前趕往溫州,可望趕至大姥山查訪,也可能在近期轉迴。主人留下話,囑鬆均轉告公子爺。”


    "說什麽?”


    “說事機末至成熟之境,不可打草驚蛇;而且最好不要驚動無關之人,以免泄露秘密。”


    “還有麽?”


    “各地暗椿須時加警惕,留意湖廣與天台傳來的訊意。還有,主人對少爺挑了九華觀之事,極為不滿,因天玄觀主暗中與主人曾有默契,恐將引起糾紛。”


    銀劍白龍淡淡一笑,轉過話鋒問:“這些事已過去了,事先我確是不知,怪我不得。石當家,我的事辦得怎樣了?”


    石鬆均黑瞼微泛紫色,苦笑道:“那丫頭是個狡猾的老狐狸,比老江湖更精靈,進城不久,突然隱身不見,所有的客店皆不見她落腳,可能匿人民宅藏起來了。”


    “你們真認得她?"


    “公子爺,不會錯的,大名鼎鼎的華山紫鳳,大多數弟兄都不會走眼。”


    “繼續盯梢,留心些。”


    “公子爺,可否用計擒她。”


    “不必,我要她甘願,絕不強求,咱們一龍一鳳,日後定可共創一番大業。還有,請轉告嶽大叔,派人唆動黑龍幫的人,向我和我同伴下手。”


    “公子爺,你……”石鬆均訝然叫。


    “別擔心天玄觀主,他是什麽東西?再說,放聰明些,不會露跡的;我要借人試試我那同伴的功力,看值不值得我親自動手。”


    驀地,門外人影一閃,有人嬌滴滴地說:“哥哥,和難動手?”


    門口,並肩地站了三個美如畫裏真真俏麗的少女,兩側兩人梳高頂髻,窄袖子短衫,一看便知是侍女。中間那女郎說美真美,五官都經過名匠的雕塑,身材凹凸分明,披一身銀色勁裝襯得像一團烈火,高乳豐臀令人看了心中狂跳,熱得令人受不了。


    她唯一的缺點,是那水汪汪的桃花眼,瞟瞥之下媚光流轉,真有勾魂懾魄的無窮磁力。


    她腰掛百寶囊,手中輕搖著一根小竹杖,踏入廳中,老實不客氣往上首大環椅上一坐。


    兩個侍女一捧寶劍,一捧華麗的食盒,在她身後分立。


    石當家和另四名大漢起身行禮,恭敬地說:“二小姐迴來了,黃山之遊愜意麽?”


    她揮手答禮,輕搖螓首道:“掃興,想上天都峰去捉碧眼白猿,白跑了一趟沒找到。”


    銀劍白龍笑道:“要捉白猿的不止你一個,多著哩!幸而沒遇上,不然不死也脫層皮。


    那畜生道行極高,連銀河釣翁也被他戲弄得不亦樂乎哩。”


    “哥哥,別岔開話題,和誰動手?說說著,我幫你,過兩天我要返迴河南了。”


    銀劍白龍搖搖頭,說:“謝謝你,免了,有你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而且我也不準備和人動手。咱們各行其是,你可不能過問我的事。”


    她噘起飽滿而性感的紅豔豔小嘴,哼了一聲說:“別臭美,我何時敗了你的事?我不信,偏要過問,除非你不在徽州鬼混。”


    銀劍白龍心中一動,目光一轉,突然臉泛笑容說:“好,好,你過問罷,明天我與朋友上白樓亭喝兩杯,你能不許我和朋友喝酒賞景?怪事!小妹,少管哥哥的閑事,免得自尋煩惱。”


    豔陽天,四月梢的太陽,再熱也熱不到那兒去,而且山風吹來涼颼颶地。


    已牌末,兩個英風超絕,俊逸出塵的青年書生,並肩踱出了微鬆樓的店門。


    右首是尊位,走著銀劍白龍,他一身白袍,腰是銀劍,黑油油的發結用白玉發箍綰住,顯得如玉樹臨風,好一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左首是君珂,他個兒稍高,一身青,青發結,青儒衫,青布劄腳褲,青布薄底靴。腰中也懸著長劍,大袖徐揮,衣袂飄飄。他比銀劍白龍多了三分書卷氣,而且瀟灑脫俗;兩人一比較,他高了一品。


    兩人邊走邊談,不時傳出他倆的輕笑聲,徐徐向西門城門口走去。


    出了城,一座橋橫過徽溪,對岸五座峰頭俯瞰溪下,像是聳起耳朵的兔子。


    溪右岸,壘起一道溪堤。在山與堤之間,矗立著一座兩層高樓,這便是消閑去處白雲亭,有人在這兒消遣,有人在這兒讀書;不管怎樣,有錢就成。據說,詩仙李白曾在這兒泊舟,寫了兩首有關黃山的詩,其中一首《夜泊黃山聞殷十四吳吟》,其中三四兩句是:“龍驚不敢水中臥,猿嘯時聞岩下青。”寫得妙,可是,這兒距黃山還有一百二十裏,隻有後麵的小小兔兒山。


    由於李白曾在這兒留連過,後人把這樓改稱太白樓,又稱太白書院。


    進黃山路有好幾條,這兒算是東西的大道,經九口至湯口是一百一十裏左右,可從前海始遊。黃山分五海,在本朝,五海之名早就有了,由來已久。山名之為海,黃山特殊處在此。


    進黃山,道路正由這兒經過,所以遊客不少,也不太多。那時,遊黃山的人並不太茂盛,山上設了黃山巡檢司,來路不明的小民百姓,少上為妙。


    白樓亭是一棟兩層的亭形高樓,後左右三方,倚山麓建了一些房舍,不但客人可以留宿,更可以作為飲宴之所。


    銀劍白龍所定的酒席,就在樓上一層近溪一麵。樓上不大,隻安了十二副座頭,中間用高架屏風隔開,每一副座,皆占有一麵外欄,可以遠眺觀景。平時,屏風是折起的,隨客人的意思拉開或關閉。


    今天很不巧,城東有廟會,這兒客人寥寥可數,隻有兩桌客人,連銀劍白龍這一桌算上,共三桌,總數是十個人,把二樓全占住了。


    所有的屏風全末拉上,顯得十分明亮寬敞,不論樓上樓下,景物-一入目。


    其餘兩桌的八個人,一桌是六名,都是橫眉豎目、粗胳膊大拳頭、年約三四十的中年大漢,穿一身黑綢子勁裝,外罩同料披風,頭係同色包頭,腰懸刀劍,用奇異的眼神目迎兩人上樓人座。


    另一桌的兩個人,年約四十上下,頭戴四方平定巾,身穿油紗繡梅花盤領衫,腳穿短統靴,像是城裏的土財主,正淺斟慢酌的深談,不向任何人打量。


    銀劍白龍和君珂,在店夥的引導下入座,一左一右坐了,先奉上香茗再擺設杯盤碗著。


    銀劍白龍眼睛在左首六個大漢臉上掃過,方轉向樓下,向君珂道:“賢弟,你瞧這兒是否清幽?在這兒喝上幾杯,比在城裏強多了。”


    “大哥能找到這般好去處,眼光不俗哩!下麵這條小溪,不知通往何處?”君珂問。


    “這一段上名兒叫徽溪,合流於歙浦,再往下便是新安江,流入浙江建德縣會合東陽江,算是浙江的上源。你我入浙,就是要沿江而下。”


    “大哥對這一帶很熟哩!"


    銀劍白龍俊目一轉,淡淡一笑道:“並不熟,昨晚愚兄前來定席,順便打聽清楚了。”


    這時,酒菜已上,店夥斟上酒,請示有何吩咐。銀劍白龍揮手叫他不必前來招唿,舉杯敬酒,三巡過後,接著問:“賢弟,入浙之後,是北上杭州呢,抑或南下金華?”


    君珂略一沉吟說:“小弟先至金華,然後到溫州走走,如果可能,即乘船航海南下,試試乘長風破萬裏浪的滋味如何。小弟這一輩子,還沒有見過大海是如何模樣哩。”


    銀劍白龍嗬嗬大笑,笑完說:“賢弟,真巧,你知道北雁蕩山麽?”


    “沒聽說過。”


    “北雁蕩山北麵,就是括蒼山,愚兄將到這兩地訪友,豈不正好同行麽?賢弟,我伴你到溫州府再行分手。之後,咱們該約定見麵之地,要不我可登府向伯父母請安,賢弟府上在湖廣何處呢?”


    君珂心中為難,他怎能將住處說出?他心中對銀劍白龍的師父本就有些顧忌,而且他父親在行前曾一再叮嚀,絕不能將住處告訴任何人,不然將有大禍。他隻好說:“小弟家住武昌府城中,蝸居窄隘,不敢有勞大哥長途跋涉。大哥可否將住處見告?小弟或許可前往拜見伯父母,並與大哥盤桓一些時日。”


    銀劍白龍頂大方,他嗬嗬一笑道:“說起來,你我住處近著哩!愚兄家住南陽府城北石橋鄉,賢弟可至府城北大街找鴻發茶莊一問,那是家叔的店房,自有人引賢弟至寒舍盤桓……"


    正說間,梯口出現了三個青衣小帽的俊秀少年郎。左右兩人捧一食盒,一捧長錦匣,書童打扮,確也像書童。中間那小後生個兒稍高,一襲圓領青衫衣袂飄飄,大袖椿長尺二,將手全掩住了。頭戴四方平定巾,裝成大人氣概。看年紀,不過十四五,玉麵朱唇,頰嫩如脂,那雙黑多白少水汪汪流波四射的大眼睛,真可令女孩子神魂顛倒。


    看情形,這小後生定然是王公巨賈豪門的子弟、正在就學的士子生員,帶著從人到這兒花銀子作樂了。


    小後生踏上梯口,一陣香風吹遍滿樓。那年頭,在府學舍就讀的少年子弟,一是家境大多不壞,二是個個以風流才子自命,盛行薰衣之風,香噴噴不足為奇。


    香風一蕩,吸引了所有的食客,全都將頭轉過,向小後生注視。


    君珂也不例外,隻看了第一眼,便暗暗喝彩道:“喝!好俊秀的少年郎,和他一比,咱們全成了村夫野漢了。隻是,嬌生慣養,未免帶了些娘娘腔。”


    他說得不錯,確是有點娘娘腔,瞧他那對秀眉,太細了,嘴也嫌太小,唇雖豐滿,襯不上;男人口大吃四方,這張嘴一方也吃不了。


    小後生一看到君珂,眼中突然煥發著奇光,笑了,口中編貝也似的玉齒微露。他舉右手一抖大袖,一隻白嫩的小手伸出袖口,手上有一把檀香木為骨、象牙為脊的折扇,扇墜地是顆大紅寶石,流蘇是金線。“刷”一聲,他抖開了扇麵,絲絹扇麵上,畫了一株奇鬆,原來是黃山的勝景擾龍鬆,破壁而出,八方盤鬣,活龍活現。


    他用扇向店夥略點說:“就設在那兩位相公的左首,快些兒。”說完,輕搖折扇,向君珂的桌旁走去。


    銀劍白龍的眼中,閃過詭橘之光,一閃即沒,臉上突然一冷,將剛現的一絲詭笑掩住了。


    小後生直趨桌邊,收了折扇向後一揮,將兩個書童止住,他自己麵上現出粲然的微笑,長揮行禮道:“兩位兄台光采照人,定非本府同年,大駕光臨敝地,為敝府生色不少。小弟姓湯,名珠,草字士方。請教兩位兄台尊姓大名,仙鄉何處?”到真帶些本地口音。


    君珂含笑站起,迴了一禮說:“敝姓林,名君珂,家往湖廣,至貴府一遊名山。士方兄……”


    銀劍白龍突然站起,哼了一聲說:“姓湯的,休怪在下粗野,你最好滾你的,別來打擾咱們兄弟的興頭。”


    湯士方咦了一聲,歪著頭不悅地說:“咦!閣下何必呢?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尊駕既然不齒在下,也用不著氣勢洶洶,要吃人似的。敝地民風敦厚,一向好客,連黃山的老虎也不吃人,你想吃我麽?”


    他的語音像是不悅,但卻臉露笑意。銀劍白龍正待發作,旁邊的六大漢中,突然站起兩個人叉腰瞪眼往這兒走,已到了三人之前了,一個突然接口向湯士方說:“小兔蛋,少來打岔。”聲如巨雷,直震耳膜。


    湯士方大吃一驚,哎了一聲,舉大袖掩耳,臉上變了顏色,驚惶地尖叫一聲,向君珂身上倒去,像是被大漢的聲音嚇壞了。


    君珂一手將他挽過,大手按在他的背心上,一股溫和的令人舒燙的暖流,注入湯士方體內,輕聲說:“士方兄,靜定些,別怕。”


    暖流注入士方體內,士方臉色一變,似乎為君珂的精純修為所驚,眼中的光采更亮了,渾身一軟,倒在君珂懷中啦!不像話,到底是個未見過世麵的小娃娃。


    大漢哈哈狂笑,狀極得意地說:“小兔蛋,你再不走,等會兒不被嚇死才怪。”


    君珂忍不住,向大漢冷笑道:“尊駕為何如此粗魯不堪……"大漢瞪了他一眼,搶著說:“書蟲,等會再找你說話,你等著,有你受的。”


    銀劍白龍推椅而起,冷笑道:“閣下像是要生事而來,要找人欺負麽?”


    大漢似乎心中一震,退後一步說:“不錯,正要找你。”


    “找我?真不錯,有何貴幹?”


    “尊駕可是姓冷,名真陽?”


    “呸!誰不知我姓冷名真陽?”


    “人稱銀劍白龍?"


    “你不信?”銀劍白龍逼進一步冷然問。


    “好,信,那咱們找對了。山後有一僻靜坳口,距此約有五裏地,敝長上在那兒恭候大駕,尚請賞光。”


    “你的主子是誰,找冷某有何貴幹?”


    "你的事犯了。”大漢答非所問。


    銀劍白龍火起,右手閃電似拍出,“叭”一聲,一掌摑中大漢左頰。


    大漢的反應也夠快,不等另一記反掌抽到,人已疾退三步,飛起一腳,猛踢銀劍白龍的下檔。


    銀劍白龍掌向下落,“叭”一聲擊中大漢的腳掌背,大漢一聲狂叫,倒下了。


    他踏前一步,一腳踏住大漢的右膝彎,左手大袖向外一震,“啪”一聲罡風怒發,如山暗勁向外狂奔。


    另一名大漢剛槍上救人,恰好被罡風劈麵擊中,狂叫一聲,飛撞丈外。轟隆隆聲中,屏風和一張八仙桌全倒了。


    銀劍白龍向地下尖叫的大漢厲聲問:“尊駕說是不說?我等著你。”


    另四名大漢同聲怒吼,撤兵刃向前撲到。


    君珂將湯士方向後一帶,舉步截出,手一抄長劍出鞘,笑道:“嗬嗬!慢些兒,咱們不想打人命官司,真要不客氣,打官司也未嚐不可。”


    最先兩名使劍的到了,一攻上盤,一攻小腹,居然劍發嘯聲,功力不弱。


    “滾!”君珂大喝,長劍一撇一絞,“錚錚”兩聲清鳴,兩支劍飛跌樓下去了。白芒一閃,劍點在右麵大漢胸前,貫衣直壓在右乳上方右鷹窗穴上,大喝道:“不要命的快上。”


    其餘的呆住了,不敢再上啦!看兩人在舉手投足間,便輕描淡寫地將人製住,再上豈不是白送死?


    銀劍白龍已經在厲聲發問了:“你道我銀劍白龍是小娃娃,甘心聽你們擺布麽?少做你的清秋大夢。說!從實供來。”


    大漢在鬼叫,伸手去抬踏在膝上的皮靴。銀劍白龍用了三分勁,向下一壓。


    “哎……”大漢狂叫,躺下了。


    “說不說?”銀劍白龍冷冰冰地問。


    “我說,我說!”大漢尖聲叫。


    銀劍白龍收了勁,冷笑道:“你早該說,白吃苦了。你們的主子是誰?”


    “是……是朱砂掌閔……閔老爺子。”


    “是閔剛那浪得虛名的老匹夫?”


    “正……正是……”


    “他是九華觀天玄觀主的好友麽?”


    大漢點點頭,沒做聲。


    銀劍白龍一腳將大漢踢得滾了幾滾說:“滾!迴去告訴閔老匹夫,我銀劍白龍午時三刻準到。”


    君河在那兒也問:“你們是九華觀的人?”


    “是的,你想怎樣?”被劍尖點住的大漢,兇狠地答。


    君珂淡淡一笑說:“想殺你,但恐怕把這白玉樓亭弄髒了。天洪老道來了麽?”


    “道長不在,但收拾你們的人已久待多時。”


    “你們的黑龍幫組成了麽?"


    “早已準備停當,延至五月十五開堂立成,閣下如果有興,可以駕臨……臨……”


    "駕臨何處?”


    “目前還未決定,反正到時自知。”


    “你可認識我麽?”君珂笑問。


    “江湖上沒有閣下這號人物。”大漢的口氣充滿了藐視神色。


    “哦!那天我到得太晚,閣下大概在地洞下而不在觀中,所以不識。偌!我就是你們要請來做軍師的林君珂。”


    大漢這才吃了一驚,臉色大變。


    君珂收了劍,笑道:“嗬嗬!你走,林某除非不得已,不想殺人。”


    六大漢相攙相扶,會賬下樓,有一個在梯口說:“午時三刻,山後恭候兩位大駕。”


    “準到,別耽心。”銀劍白龍冷然答。


    驀地,梯口紅影一閃,上來了一個身材高大,一身紅衣的人。紅衣、紅發、紅眼、紅臉、紅革囊、紅色判官筆,自頭至足全紅。


    銀劍白龍一聲不吭,突然跨出欄杆,悄然向下飄落,溜了。


    紅衣人正是雷火判官皇甫聖,他看到了銀劍白龍的背影,一聲長嘯迎麵射到。


    可是晚了,銀劍白龍已經不見。他正要搶向欄杆往下跳,君珂已一劍截出,叱道:“慢來!你想怎樣?”


    君珂被老道挾走之時,正運氣閉目行功,隻聽到雷火判官的聲音,並沒看到身穿,所以不識他就是老道所說的紅毛鬼。他看到銀劍白龍望影而逃,紅衣人身法奇快,可能逃不掉,為了友情可貴,他怎能不管?所以不計後果,揮劍截出。


    一旁的小後生湯士方臉色大變,眼中透出恐懼的神色,低著頭半側著臉,向側方屏風後緩緩退走。


    雷火判官自然也不識君珂,看他用劍截住去向,自然是銀劍白龍的同黨;再一看他生得比銀劍白龍更俊秀,不用問,當然也不是好東西,也定然是專玩女人的淫賊,怎不火起?便厲聲問:“你與那小賊王八是同夥?”


    “他是我大哥,尊駕……”


    “你姓甚名誰?師門誰屬?”


    “不必多問,在下姓林,名君珂。”


    他這一通名,糟了!在山林中,雷火判官出現,抓起銀劍白龍扔飛,華山紫風的口中,昏迷迷糊糊地膩聲叫喚著君珂的名字,氣得老人家火起,給了她兩耳光;也由於這兩耳光,讓銀劍白龍溜走了。


    老人家一聽“君珂”就是他,厲聲道:“那天必定也有你,你這小狗賊……”


    君珂莫名其妙,哼了一聲說:“尊駕好沒教養,怎麽開口罵人?咱們素昧平生,那一天有我?”


    雷火判官逼近一步說:“那天在石埭縣西南山區中……”


    “不錯,在下確在那兒。”君珂搶著答,還以為對方是石弓村的人呢。


    “你承認了?”


    “小可並沒賴掉,你是石……”


    雷火判官突然一掌斜撥,“叭”一聲擊中劍身,伸右手兜胸便抓。


    君珂並未將內力完全注入劍中,一拍之下,劍向外急蕩,整條膀子酸麻,幾乎無法抓牢,長到也差點兒被拍斷,大吃一驚。


    對方手爪已閃電似抓到了胸前,奇快絕倫。已沒有他考慮的機會,全力出左掌急撥。


    “叭”一聲,掌爪相觸,像兩根鐵棒相撞,樓板一陣震撼。君珂被震得向側挫退五步,不等站穩已騰身越出欄杆,一麵飄落一麵叫:“下來,地麵上見。”


    雷火判官的手爪,也被震得向側急蕩,身形一晃,心中一懍,能撥開他的手的人,罕見哩!想不到這後生竟能辦到了,倒是一大勁敵哪!他跟蹤掠下,大喝道:“小輩,我要廢了你,毀了你的丹田穴,讓你痛苦一生。”


    君珂糊裏糊塗,還不明白話中原故。丹田穴,乃是男子生精之源,毀了就隻好做太監,位於臍下兩寸,十分重要。他還認為紅衣人是石弓村請來的人,正好一拚。他向外掠到河堤上,轉身大喝道:“撤兵刃!咱們見個真章。”


    雷火判官搶到,叱道:“對付你一個小輩,用不著撤兵刃,看掌!”喝聲中,攻出一招“驚濤裂岸”,連拍一十八掌,炙熱的兇猛暗勁,成波浪形陣陣急湧,連綿不絕,風雷之聲大作,地下走石飛沙,兇狠已極。


    君珂先前確是膽怯,功行全身神功注於劍尖,左手劍訣變掌,振劍拂掌化解襲到的勁道,在前九掌中共退了六步。


    終於,他感到掌勁的壓力並不能傷他,從劍影空隙中透入的兇猛力道,隻能使他氣血略一浮動,身軀略震,並無構成傷損的可能,膽氣漸壯。


    他逐漸穩下來了,心中一定,手忙腳亂心虛膽怯的毛病,一掃而空,劍勢封得更嚴密,已經不再讓掌勁偷入迫體了。


    後八掌他隻退了三步,其實隻有二步半,臉色逐漸肅穆,他要展開反攻了。


    雷火判官心中漸懍,突然大吼一聲,雙掌同出,右足踏進一步,攻出一招“推山填海”,他已用了九成勁。


    君珂也一聲低喝,振出一招“寒梅吐蕊”,無數劍影疾吐而出,迎著如驚雷急電似的兇猛狂野勁振去。


    “嗤嗤嗤嗤……”一連串的罡風劍器撕裂聲,令人聞之氣血下沉,毛發直豎,沙土向四麵八方激射。


    這是一次以攻還攻的硬拚,全憑真才實學一決生死。如果劍擋不住,則人劍俱毀;若是掌勁功力稍次,劍必乘虛攻入,掌斷體穿。


    樓上,湯士方看得目定口呆,驚容漸褪,換上了曖昧的笑容。他向身左的一名書童低聲說:“小春,去找少爺,告訴他,我不管他的事,他也不必管我,不然大家翻臉。”


    書童向樓下激鬥的君珂掃了一眼,笑眯眯地在士方耳畔嘀咕了片刻,突然掠走了。


    雷火判官退了兩步,額上見汗,突然說:“想不到你將修至通玄之境了,老夫估錯你啦!準備了,我要撒兵刃。我這筆上中藏烈硝硫火,可噴丈五六,你小心了。”一麵說,一麵緩緩拔出朱紅色的判官筆。這枝筆,體型奇大,名不符實。


    君珂被掌風逼退了四步,也心中暗驚,老家夥的功力,渾雄精純得出人意料,太強了。


    再一聽這人筆中藏火,這可不是開玩笑,任何東西也擋不住火,何況血肉之軀?火可及丈五六,誰敢逼近進招?


    他向白樓亭下看去,那兒停了一部馬車,馬鞭兒正插在車座上。車上沒有人,所有的人全在遠處瞧熱鬧,而且議論紛紛。


    銀劍白龍躲在橋對麵,正閃在人叢向這兒瞧,臉上神色不住變幻,眼中不時冒出兇狠之火。


    君珂收了劍,冷哼一聲道:“等會兒,我取兵刃。”聲落,向馬車掠去,躍上車座拔下長馬鞭,飛縱而迴,“叭叭”兩聲,他將鞭試了試,暴響震耳,突然大喝道:“你上。咱們拚上了。”


    但見將近兩丈的長鞭,突化無數小圈圈,夭矯如龍,在空中狂野地揮舞,罡風唿號,厲嘯刺耳。


    "打!"他大喝,鞭梢向下急射。


    “叭叭叭叭……”一連串的暴響,如同連珠花炮,無數虛鞭影漫天徹地而至,兇猛地向雷火判官襲去。


    雷火判官大吃一驚,一聲長嘯,人筆化成一團紅色火球,向前急滾,撲向君珂。


    “叭卟!叭卟!叭……”一連串鞭筆相觸的奇異響聲乍起,紅影略一頓挫,又待前衝。


    君珂已飄向左側,唿唿兩聲長鞭嘯風的異響急嗚,鞭從地下穿出,擲向紅影的下盤,虛實莫辨,奇快無比。


    雷火判官顯得有點焦躁,急飄八尺退出鞭影外,手向紅色革囊裏探,沉聲道:“你這鞭法委實詭異,銀河釣翁與你有何淵源?”


    “那是家師。”君珂收鞭正容答。


    “什麽?銀河釣翁竟調教出你這種敗類子弟?”雷火判官訝然叫,似乎不信。


    “哈哈!我卻信,等我捉他問問,看老不死的怎麽還未死?”這是一個蒼勁的喉音,聲音小但入耳清晰。


    兩人都轉頭看去,心中一怔。


    雷火判官突然哼了一聲,撇撇嘴,收起判官筆,扭頭大踏步地走了。


    君珂發覺雷火判官溜走,而且發話的人說要捉他,正從對麵橋頭向這兒飄,好快!看樣子,大事不妙,這人定然不好惹,似乎連師父也不在這人眼下哩!


    看熱鬧的人愈來愈多,不久定然有公人前來抓人了,再往下拖真不妙,走了再說,反正大哥已經走了啦!


    他再看看到了橋中的人,心中悚然。


    那是一個老得不像話的老兒,披著一頭亂銀發,白長眉在眼角飄揚,銀色兜腮胡亂七八糟,像幾個毛球。五短身材,眯著小眼睛,裂著嘴怪笑,真像個怪物。穿了一襲灰袍,腰上束了一根山藤,拖著少了兩隻耳朵的破草鞋,拖著一根小竹杖,向這兒走。說走,確是走,但每一步至少有八尺長短,踢踢拖拖快極。


    君珂猛地記起師父說的一個人,大吃一驚,糟!這家夥要找麻煩,麻煩大了。


    “是他!準是他!”他心中在大叫,突然扔掉馬鞭,閃電似搶入白樓亭,向後麵的房舍一竄像老鼠股溜掉了。


    老家夥還差十來丈,沒趕上,他尖叫:"怎麽,你們都變成老鼠了?銀河釣翁的徒弟,變老鼠開溜?呸!丟人。”


    遠處一間擱樓上,突然伸出君珂的頭部,他向這兒叫:“沈老前輩,叫你的徒弟來較量較量,欺負我有屁用。你是長輩,勝之不武。”說完,縮入不見。


    老家夥正是武林雙奇之一,與銀河釣翁齊名的四明怪客沈明昭。他哈哈大笑,自語道:


    “這小家夥不禁嚇唬,倒真是個人材,能鬥平雷火判官,了不起。唉!小丫頭就差多了。不錯,我該叫小丫頭鬥鬥他,讓他們印證也好。”


    他朝大踏步走向黃山的雷火判官看了一眼,迴身轉向橋上走,自語道:“這小子大概仍是不服氣,嗬嗬!瞧他那氣鼓鼓不樂意的別扭勁兒,好笑!我想,總有一天他會找我老不死較量的。”他說的是雷火判官。大概六大怪物和四大魔君中,雷火判官雖是正道英雄,亦曾受過四明怪客的閑氣,所以氣鼓鼓地走了。


    四明怪客在這兒窮叫,揭穿了君珂的身份,麻煩又多了些,因為銀河釣翁早年的仇家也不少,師債徒償,名正言順,不敢找其師,找其徒同樣可以消氣,所以又多了些麻煩。


    後山約定之處,其實是從左繞出的一處山坳,隻有五裏地。已經是牛牌時分了。


    兩人在客店會麵,再偷偷摸摸出了西門,奔向後山約會地點,生怕又碰上了老怪物。


    還好,不但沒碰上老怪物,也沒遇上雷火判官。兩人並肩趕路,君珂向銀劍白龍問:


    “大哥,那紅衣人是何來路?”


    “你不知道?”銀劍白龍訝然反問。


    “確是不知,他是石弓村請來的人麽?”


    銀劍白龍聳聳肩,搖頭道:“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反正那次他在場,糊裏糊塗幹上了,我吃他不消,隻好溜走。哦!令師真是銀河釣翁?”


    “是的,小弟曾受家師親炙八年。”


    “你比我行多了,不愧是武林雙奇的弟子。”


    “大哥,你是三仙之首的門人,何必自甘菲薄?”


    “我受藝為期太短,隻有三年,所以一無所成,慚愧!光靠師門唬人,沒有用,要有真才實學才能在江湖揚名創業。”


    談談說說,已經轉入山坳。這是兩山之間的凹入處,近麓處有一塊空地,之外全是參天古林。


    兩人泰然折入,直趨草坪。在入口處,站著三兩名木然而立的大漢,怪!怎麽全像石頭人?


    兩人不予置理,昂然直入。


    草坪沒有人,怎麽?午時三刻已到,為何不見人等候?。


    “咦!他們怎不來?”君珂站在草坪中說。


    “恐怕躲在林子裏,上麵有人,裏麵自然也有,叫叫著。”銀劍白龍也惑然說。


    “有人麽?應約的來了。”君珂叫。


    “誰是朱砂掌閔剛?滾出來!”銀劍白龍也叫。


    驀地,西麵林中傳來一陣陰森森的冷笑,聲不大,但人耳清晰,令人聞之毛骨悚然;笑聲一落,語音傳到:“鬼叫什麽?那賊王八機警,溜了。”


    兩人吃了一驚,說話的人用的是千裏傳音之術,功力極為深厚,音凝而不散,直薄耳膜。


    “尊駕是誰?請現身一見。”


    “我,獨劍擎天馮如虎,免見了。”


    “天!四大魔君之一。”銀劍白龍低聲驚叫,又道:“這家夥排名第三,比雷火判官還兇,咱們惹不起,走!”


    還未退走,獨劍擎天的語音又到:“聽口氣,你們是尋仇來的,很好。姓閔的已經見機溜了,他帶來的人留下了一半,你們要看,在東麵林子裏擱著。如果能代他們收屍,更好。


    九華觀那些狗東西,竟敢虐待我的門人黃立暉,該死,理該受報。”


    話畢,聲息全無,可能人已經走了。


    君珂正想入林,銀劍白龍一把拉住他,低聲說:“去不得,咱們還不是他的對手,而且,我們用不著多樹仇家強敵。”


    “咱們要不要代為收屍?在這兒驚世駭俗哩!”


    “用不著,朱砂掌既然逃掉了,會來收屍的,走!”/兩人急撤,到了那五名大漢身側,君珂走近一看,心中駭然。


    原來五個人全死了,每個人心坎有一個小劍孔,沒有血流出,是先被重掌震斷心脈,再加上一劍的。每人身後有一顆小樹,枝葉皆被削光,從穀道貫入身軀,直抵頸腔,所以看去像是站在那兒一般。


    “這魔君果然毫無人性,真該死!”君珂變色地罵。


    “他還算好的,最殘忍的是白骨行屍,有一天你看到他,才知四大魔君的手段哩。走吧!”銀劍白龍微笑著催促。


    兩人急急離開現場,走不了半裏地,踏上了山徑,劈麵遇上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正點著一根老山藤杖,巍顫顫沿山徑向後山走。


    銀劍白龍似乎渾身一震,低聲向君珂說:“快走!真是流年不利,今天日子不好。”


    不管迴答與否,拉著他向旁一竄,入林繞過山嘴,如飛而去。


    君珂已看清十丈外老太婆的臉容,感到並不岔眼,是一個極為平常的老婆子。唯一岔眼的是她那滿布皺紋的前額上,有一個十字形疤痕,紅光閃閃。她那雙老眼,也並不昏花,依然神光湛湛,正用奇異的眼光,看著兩人溜走。


    直竄出兩裏外,他忍不住低聲問:“大哥,怕什麽?那老婆子是誰?”


    “是誰?哼!一個不講理的老不死,六大怪物中的枯藤怪姥李姥姥。”


    “不起眼哩,大哥。”


    “你不知道她的底細?”


    “確是不知。”


    “那天和你交手的紫衣女人,叫華山紫鳳吳萼華,就是她的徒弟;你不走,可能有天大的麻煩。”


    “大哥,你怕她?”君珂惱火地問。


    “並不真怕她,不過目前還不宜和她衝突,我要……不說也罷,快走。”


    在兩人返迴客店這段時光裏,徽溪右岸距府城約十裏地,山畔小徑走著三個人影,那是湯士方主仆三人。


    右麵書童突然微笑道:“小……公子,到這鬼地方找什麽?”


    “找一間可以長住十天半月的好住處。”士方笑答。


    “不太麻煩麽?石當家的住所已經夠好了。”


    “不好,我要找一處清幽之地,好好享受幾天。”


    書童不住點頭,稍頓說:“公子爺似乎不肯哩,他說這是他的口盟兄弟,不許……”


    “廢話!他要打岔,我攆他走。哼!他的鬼心眼我已知道了,我才不怕他打岔哩。”


    “他……”


    “他誌在東門朝雲老店那個小妞兒,我已在石當家口中得到了確實訊息;他要不肯,我也教他吃不到天鵝肉。”


    兩個書童全笑了,左首書童脫口說:“小姐,怎麽說得那麽難聽?”


    “閉上你的嘴,別胡叫。”士方笑著推著他一把,突又指著山腰上一棟小樓說:“那兒正好。走!”


    三人身形疾閃,沿小徑穿入林中,向林木掩映的小樓急射。


    這是一間建在山林間的小樓,看那小巧精雅的格局,便知那是大戶人家作為避暑的別墅,或者是讀書的清靜書樓,明窗淨幾,十分清幽脫俗。


    三人踏上院門石階,一名書童上前叩動門環。


    樓下響起了腳步聲,有人穿過樓前花徑,徐徐到了院門,在門後問:“誰在叩門?"湯士方立即接口:“小生姓湯,途經貴地,打擾主人一杯茶水。”


    院門拉開,是一個四十左右的瘦長大漢,一雙鷹目厲光迫人,堵在門口說:“不成!本宅主人不在,而且……”


    湯士方向內跨進一步,笑道:“打擾一杯茶水,何用問主人在否?大叔方便些兒。”


    大漢伸手一攔,沉聲道:“出去,好沒規矩。”


    湯士方俊麵一沉,哼了一聲說:“尊駕氣勢洶洶……”


    大漢怒叫道:“反了,你這小狗上門找岔,還說我兇?揍你!”聲落拳出,就是一記“黑虎偷心’,當胸搗到。


    湯士方向左一閃,右手一格一刁,轉身再出左掌,“啪”一聲擊在對方肘骨上。


    “哎……”大漢狂叫,肘骨斷了,人向前仆倒。


    “把他提進去。”湯士方微笑著揮手,捧長囊的書童將囊插在腰帶上,飛起一腳,踢中大漢脊腎門穴,一把抓住衣領,拖入門中。


    院門內是個小花園,大約一畝。


    三人到了樓前的石階上,樓下客廳擁出來五名男女,全用驚惶的神色打量著這三名不速之客,膛目結舌。


    士方排眾直入,向書童說:“先問清他們,我先看看合適不合適。”說完,逕自入廳,並走上二樓。


    當然合適,不論一廳一房,皆設備齊全清雅脫俗,顯然是富貴豪門的避暑處所。大廳和左首的花廳,擺著不少名貴字畫,窗幾上有名貴的盆景,十分氣派。


    他重新踱出大門,一名書童問:“公子爺,怎樣?”


    “很好,很好,相當滿意。”他笑答。


    書重說道:“這是城中周大戶的別墅。剛才那看門人是護院,屋中共有六個人,四男二女,是看家……”


    “別多說,留下兩個女的。擱下算了。”士方不耐地說。


    “沒有井,水是由山間引來的。”


    “蠢材,不會挖坑麽?叫他們挖就是了。”


    “是,這就動手。”


    湯士方向兩個女人招手,含笑道:“大嫂,帶本公子到樓上歇會吧。”


    兩個書童則拖著被製的護院,向另三個人說:“去,找鋤頭,這兒的水不好,咱們要去挖井了。”


    護院大漢穴道被製,手肘亦斷,但還能說話,他大汗如雨,麵色死灰地叫:“諸位,咱們無冤無仇……”


    書童一指頭點在他的啞穴上,冷笑道:“如果有冤有仇,怎會如此便宜?”


    不久,湯士方一搖三擺地走出,向在花圃中監工的兩個書童說:“你兩人趕快些,我先走一步安排金鉤釣金鼇。少爺如果找來,不理他。”


    說完,若無其事地出門飄然而去。


    花圃中已挖了一個八尺深大坑,沒有水,坑底一個人說:“小公子,這兒是挖不出水來的,要不讓小可到山下挑。”


    兩個書童躲在果樹下打盹,一個懶洋洋地說:“不用了,挖深些,躺在裏麵不怕被野狗拖走嗎。反正那是你們的安息之處,挖不挖隨便你們。”


    三個人終於聽出話裏有毛病,丟下鋤頭向上爬。


    人影一閃,兩個書童已到了坑邊,“砰”一聲將半死的護院扔入坑中,把下麵三個人砸得鬼叫連天。


    捧長囊的書童叫小春,他臉上笑容如花,若無其事地彈開囊口,一聲劍嘯,緩緩拔出一把寒芒奪目的長劍。


    “小爺……饒……饒命……”坑下的人掙紮著狂叫。


    小春卟嗤一笑說:“活著也是麻煩苦惱,別叫……”他向坑中一落,劍過無聲,已點倒了兩個。


    另一個剛爬上三尺,劍芒一閃,已貫入他的右背胸,一聲慘叫,倒了。


    小春躍上坑,將鋤頭提上三把,向遠處驚呆了兩個女人招手,笑道:“大嫂,別怕,不殺你們。來,將坑掩了。”


    兩個女人已驚得三魂俱散,突然哀叫一聲,癱倒在石階上。小春收了劍撲到,伸手抓小雞般將她們抓起往坑口拖,臉色一冷,兇狠地說:“你們如果不動手,連你們也理了。快!


    別再裝死了。”


    由於四明怪客和獨劍擎天的鬧場,酒也沒吃好,約也沒會成,銀劍白龍和君珂皆感到十分掃興。


    兩人在店中略一商量,決定不走了,明日腳程放快些,趕到嚴州府投宿。


    徽鬆樓的西院,另建有一幢小樓,樓名“鬆濤”,四周植有十餘株合抱巨鬆,算是頂高尚的飲宴去處。


    天未入黑,向東一麵窗下,已整治了一桌上席,銀劍白龍和君珂正在那兒拚酒,縱談武林掌故,敘些江湖見聞,十分投契。


    窗口下瞰入樓小徑,小徑分兩條,一由走廊,一從院中透過幾株老鬆進入正門;從樓上往下瞧,可以看清鬆枝下麵走動的人影。


    “瞧!那是誰?”銀劍白龍用手向下一指,撇著嘴說。


    君珂伸頭向下瞧,枝葉映掩中,看到一名店夥,正引著曾在白樓亭出現的小書生湯士方,一搖三擺向這兒走來。


    “哦!是那位小書生湯士方。大哥,你似乎討厭他哩,這人不俗嘛,隻是太嬌弱了些。”


    銀劍白龍哼了一聲,輕蔑地說:“一個嬌生慣養的小書蟲臭酸丁,看了委實教人不舒服。”


    “可能是找我們來的。”君珂微笑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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