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底線就好比是火焰燃燒白紙,縱使事後火焰消失,灰燼也不會變迴原形。


    在雪緒的敘述中,青葉的死亡對城主造成了巨大的打擊,使得他通過曾經的自己絕對不會選擇的渠道發泄了自己的悲傷與憤怒,並且在這個過程中逐漸地改變了自己的行事風格。或許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悲憤,但是他也已經做不迴原本的自己了,縱欲的經曆令他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又或許,他的心中因為戀人之死而出現了巨大的空虛,他是為了填補空虛而如此百無禁忌的。我能夠憑借夢境的畫麵和雪緒的敘述想象出來一個頹廢的男人形象,他曾經頑強、克己、向往光明,然而如今的他卻閉上了雙眼。


    他與我一樣,也叫寧海。這使我不免覺得,他就是我未來的可能性之一。雖然我們的經曆完全不一樣,但這種念頭卻是如此揮之不去,令我生出了一股強烈的想要與他見麵的衝動。


    不過,他到底想要做什麽?


    雪緒所描述的過去的城主是一個因沉重打擊而一蹶不振的男人,而現在的城主則是一個處心積慮地開發遺血轉化技術、並且為了防止情報泄漏而大開殺戒的陰謀家,後者顯然有著十分明確的目的意識與不擇手段也要達成目的的決心。人們或許會說他殘忍冷酷,卻絕不會說他消極頹廢。


    難道他之所以想要收集如此巨量的遺血,是因為他想要利用遺血的力量複活青葉?


    從技術上來講,這並不是做不到的。老神父也曾經對我說過,死者蘇生的儀式所需要,要麽是滿足苛刻的條件,要麽是巨大的力量。十萬人份的遺血之力肯定足夠巨大,不至於連一個人都複活不了。


    但是城主隻擅長詛咒一係的法術,他想要殺死一人自然手到擒來,可想要複活一人那就另當別論了。況且他也沒有複活儀式的知識,也許他的手裏有過去威廉姆斯醫生複活理查德的法術知識,可那卻必須建立在施法者與死者是直係親屬的前提下,並且還要施法者獻祭自己的摯愛……這種條件反而與複活青葉是相衝突的。


    那麽,難道他是想要為即將到來的末日提前做好準備?


    最多再過半年,地球就會被舊日支配者所粉碎,一切依賴地球生存的動植物統統都會滅絕,能活下去的恐怕隻有極少數頑強的微生物而已,除非有人能趕在舊日支配者孵化之前對其做些什麽,否則這就是誰都無法逆轉與迴避的命運了。如果城主要以此為對象有所行動,那也是在情理之中。


    不過,我不認為這是十萬人份的遺血就能夠改變的事情。


    以十萬人的死亡為代價獲得的力量看上去固然是驚人到前無古人的強大,但對於整個生態圈而言卻是不值一提,而生態圈對於行星來說也是無足輕重。想要用這力量對行星水平的舊日支配者做些什麽,就好比是想要拿一滴水對付一場火災一般異想天開。哪怕眼下這舊日支配者尚未完全孵化,也與十萬人的重量不是一個次元的。


    “我曾經相信時間能夠修複一切傷口,他的心傷也遲早會被時間所治愈,但是時間並沒有讓他恢複正常,反而將他改變得麵目全非。現在想來,我以前也是太過天真了,時間本來就是不會逆流的。”她一邊嘲笑自己一邊轉頭注視身邊的篝火,天台的冷風不斷改變著火焰的形狀,她的黑色雙眸中倒映著流轉的橘紅色火光,“如果青葉沒有死,那麽他也不至於變成現在這樣吧。”


    我注意到,雖然她如今已經決定要與城主為敵,但是她的措辭好像不自覺地流露出來了少許為城主辯護的味道。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城主的邪惡也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然而她卻拖到現在才終於決定要站到城主的對立麵。這中間到底經曆了什麽掙紮,我不清楚,但是如果她對城主沒有感情,那也就不會有什麽掙紮。再聯想到她救下這個世界的寧海之後沒有對其放任自流,而是將他照顧起來,我就不由自主地想到……說不定她其實是喜歡城主的。


    在得出這個結論的下一刻,我就覺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也不好意思問她是不是喜歡另一個寧海這種問題。


    “無論如何,現在的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絕對不能原諒的人。”我說,“或許他有可憐之處,但是他的可恨之處遠在其之上。”


    “你說得對。無論是過去他做過的事情,還是現在他想做的事情,都意味著他已經走到無可挽迴的地步了。”她歎息著說,“而且,如果現在再不打敗他……也許以後就再也沒有打敗他的機會了。”


    “你是指舊日支配者的事情?”


    “不,我是說你的事情。”她說,“現在的你還有打敗城主的條件,但是這種條件並不是永遠的。”


    “難道我以後會失去這種條件?”我意外地問。


    我與城主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決定了城主不可以對我施展詛咒,否則詛咒就會被同步到他自己的身上去。


    這是我打敗城主的前置條件,一旦失去,一百個我也不是城主的對手。


    “自從知曉了你的存在,他就開始研究如何解決你這個對手……畢竟你是他唯一的克星。”她說,“而他可以選擇的辦法,一共有兩種……”


    我接過她的話:“直接殺死我,或者想辦法解除詛咒同步的狀態?”


    “如今他已經可以做到後者的一半了。”她說,“雖然不能中斷由你至他的同步,但是可以中斷由他至你的同步。”


    換句話說就是,他在詛咒自己的時候,我不會受傷。


    聽上去沒什麽用,但至少可以證明,他確實有在不久的將來讓我失去打敗他的機會的能耐。


    其實要不是他的人望幾近於無,手下們的積極性低得可怕,而希望組織的人望又特別高,這個世界的寧海估計根本活不到今天。


    這時,身後十多米外響起了門軸轉動的聲音。迴頭看去,是言峰推開鐵門,也來到了這一處天台上麵。他看著站在一起的我們,先是解釋了一下自己的動作:“因為發現你上來之後就沒下來,所以就上來看一看……”然後又問,“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沒什麽,隻是說說話而已。”雪緒笑了笑,“我先失陪了,你也早點休息。”


    後麵這句話是對我說的。


    說完,她離開了天台,途中經過了言峰的身邊。後者平靜地看向了她,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樓梯間,接著轉身向我走來,一邊走一邊問:“你們在聊什麽?”


    “一些瑣事。”我隨意地說,“她以前照顧過這個世界的我。”


    “是嗎?”言峰說,“你要小心那個女人,她好像不簡單。”


    “怎麽說?”我問。


    “雖然沒什麽根據……但是我懷疑她對青城的統治權有圖謀。”


    “那又如何?”我對此不置可否。


    “現在的希望殘黨固然人數不多,可在居民們裏麵卻有著很大的人望,如果三輪雪緒有意爭取權力,那麽或許會在接下來的決戰中對希望殘黨不利。”


    “明明大敵當前,卻還要搞內訌?我不認為她會那麽傻。”


    “決戰的重點在於如何製造你與城主的一對一空間,之後的成敗就隻能看你的發揮,你贏則全贏,你輸則皆輸。從這一點上出發,希望殘黨的存在其實並不是必需的。如果不是因為你在這裏,那我懷疑她根本不會來爭取我們的助力。”言峰吐字清晰地說,“事實上,我甚至懷疑希望組織的臥底當初之所以會暴露,繼而引發城主剿滅希望組織的事件,也是因為她在從中作梗。畢竟對她來說,一個完整的希望組織在決戰之後是很有威脅的……她在以前沒有向希望組織提出合作,反而是遲遲拖到組織覆滅的現在才提出,這種作法也很有加以審視的必要。”


    “你對她的懷疑的前提是,她是真的想要成為城主。”我說,“說實話,雖然我本來就沒有以為她是完全可信的,但是你的想法是不是也過於偏向陰謀論了?地球隻有最多半年的壽命,爭權奪利的意義並不大。”


    “能否掌握青城,決定了在接下來針對黑山羊教的計劃中,能否掌握內部的主動權。”言峰故意用意味深長的口吻說,“不過……可能真的隻是我想多了,就當我什麽都沒說吧。”


    對話結束,我們迴到了超市二層。


    第二天,早上。


    殘黨成員們和治安官們陸續起床,詹妮弗和雪緒開始組織人員集合,沒過多久就發現雙方的人數分別少了兩個和一個。經過一陣檢查,很快就明白了原因。


    “三個人都死掉了,屍體變成了白骨堆,被藏在被子下麵,上麵都是人類的牙齒痕跡,看上去就像是死了至少三年。”詹妮弗歎息一聲,“肯定是靈異的所作所為,這個地方也不安全了。”


    “用舊印設置的安全區本來就不保險,不過也沒辦法,城外還是這麽危險。”雪緒也不驚慌,“還好我們已經要離開這裏了。”


    “事不宜遲,現在就出發吧。”詹妮弗當機立斷。


    三個人的死亡讓人們多出了少許的消沉,但是誰都沒有表現出來激烈的情緒,即使是與那三個人關係親近的人也沒有多說什麽,最多隻是長歎一口氣,帶走了其中一塊骨頭留作紀念。


    長達七年的靈異災變使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對突如其來的死亡司空見慣,哪怕是明知道昨晚有靈異在身邊出沒過,也沒有多少人表現得像是死裏逃生一樣,仿佛他們早已習慣了所謂的死裏逃生。


    稍作準備之後,我們離開這個據點,來到了外麵的街道上。


    然後,步行了一段時間,我們在另一條街道上停止前進。一個治安官彎腰掀開了地上的井蓋,旁邊的雪緒迴頭看向我們,說:“就是這裏了,大家一起下去吧。”


    通過井壁上的爬梯,我們一個接一個地下降到了下水道中,然後開始移動起來。


    下水道一片漆黑,隻能通過照明工具照亮周圍,配合城外的危險性,即使沒有靈異出現也讓人不由得戰戰兢兢,但是為了能夠不引起任何注意進入青城,這個辦法就是最保險的。我不由得迴想起了大和劇本的經曆,當時為了刺殺酒吞童子,我和隊友們也是通過下水道係統潛入目標地點的。雖然此刻泛起了少許懷念的感情,但那並不是什麽美好的迴憶,被酒吞童子一擊秒殺的經曆是我屈指可數的心理陰影之一。


    “真臭啊。”有人厭惡地捂住了鼻子。


    “要是在這種地方出現靈異就不好了。”雪緒慎重地掃視周圍,手電射出的光柱遊走在通道的牆麵上,周圍也有許多道遊走的光柱照耀,一時間亮如外界,然後她迴頭看了一眼,臉色微變,“班森呢?”


    我們停止了前進,紛紛看向身邊的人。接著,突然有一個殘黨成員說:“麥克也不見了。”也不知道麥克是誰。


    我試著感應了一遍周圍的氣息。


    如果有人脫隊或者消失,那麽我理應可以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但現實卻是,我沒有注意到。反應過來的時候,班森和那個麥克就已經人間蒸發了,仿佛他們本來就沒有跟我們一起走。


    詹妮弗沉默了一小會兒,然後說:“不用找了,繼續前進。”


    “在這裏留得越久風險就越高。”雪緒轉過頭,“走吧。”


    沒有人提出異議,我們繼續前進。


    一路上,我將自己的警戒心提升到了最大。剛才的事件再次證明了城外的危險性,任何疏忽大意都是對自己的不負責。


    過去的反轉世界很可能也與現在的城外有著相同水平的危險性,隻是,因為我在反轉世界待的時間遠比在城外要少,所以沒有遇到什麽像樣的靈異。而眼下明明有數十個靈能力者聚在一起,卻根本感受不到多少安全感,仿佛恐怖之事隨時都會降臨。


    連靈能力者都是這樣,一般人就更加不用說了。我突然覺得,這個劇本世界的人類到現在都沒有被靈異滅絕,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然後,不知道步行了多長時間……


    我們終於到達了青城的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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