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不居,時序如流。轉瞬間,又是一年明月照離人的中秋佳節。


    每逢佳節倍親!此情此理,古今皆然。有那些離鄉背景。遠途不及返家的遊子,總難免惜那楚館秦樓、賭場酒肆,或唿台喝六以求刺激,或微選歌色以求麻醉;其目的,不外欲惜聲色之如、醇酒美人,衝淡思鄉之情。是故,佳節時令,也往往是樂戶勾攔批把門巷中,生意最鼎盛的時候。


    偏偏今夜的月兒湊趣,出現得特別早。日影才隱沒西山,一輪皓月已高懸天際;照耀得杭州西子湖碧波如鏡,一片銀光。


    俗謂:“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名聞天下的西湖,山光水色本來已經夠美了;再加上佳節當前,銀蠟臨空!月光映著湖水,宛如酒碎千萬玉珠。岸畔弦歌悠揚,湖麵彩航穿梭;雲淡風輕,景色如畫,真個連天堂也無此美妙。


    瀕臨蘇堤的小流州上,有一座精致酒樓,名叫“飛虹軒”,乃是西湖中首屈一指的銷金窟。“飛虹軒”樓高三層,三麵瀕湖,樓下可以係泊舟航;二樓和三樓則辟為數十間雅座,一列朱欄環繞,雕梁畫棟,彩慢紅氈,上上下下三十多桌筵席,百餘名絕色歌伎,正檀板箏弦,獻歌情酒,侍候著那些千金買笑的豪客。


    時方入夜,“飛虹軒”早已點亮了彩燈銀燭;高賓雲集,座無虛席。雪亮的燈光幾乎照遍了半個西湖,一陣陣傳杯換盞和調情嘻笑的聲浪,遠聞數裏不輟。鬢霧權環,美人如玉,豪客們酒未沾唇,已經先醉了。


    但誰也想不到在這縱情聲色的地方,卻有一位眾醉獨醒的古怪客人。那是一個年約十七、八歲的錦衣少年,正孤零零踞坐在“飛虹軒”最高樓頭一間陰暗的“雅座”裏。少年衣著簇新,腰佩長劍;麵色蒼白惟粹,身材瘦削修長;一雙滿含憂愁的眸子,不時閃射出炯炯逼人的光芒。


    從日影上山,少年就一個人泛舟來到“飛虹軒”;選了這最高一副雅座,獨自叫了一桌豐盛筵席,開始自斟自飲。待兒們見他年紀輕輕,衣著華麗,都以為必是初入歡場的雛兒;幾杯迷湯加酒一灌,少不得撈上一票大的。不料那少年卻十分古怪,獨要一席盛宴;既不等人,也不要歌伎陪待,竟默默坐在那兒喝著悶酒。兩眼怔怔望著湖麵,一坐將近兩個時辰;酒倒喝了不少,連半句話也沒說過。


    滿席佳肴,他很少動著;天色暗了,也不許懸燈,隻在桌上燃了一支蠟燭。熒熒燭光下,更襯得他臉上蒼白如紙,漠然不見絲毫表情,美景當前,不讚一詞;豔姬在側,不屑一瞥這少年豈止古怪,簡直令人莫測高深,誰也猜不透他是幹什麽來的?


    待兒們三番五次借添酒招訕,都被少年揮手斥退。店裏夥計瞧著不忍,要想問問他;但每次觸及他那兩道冷電般的眼


    神,再打量他腰際那柄嵌珠鑲玉的長劍,不由得又把快到喉嚨的話,硬生生咽了迴去。但也不能就讓他坐上一夜呀!難得佳節時令,誰不巴望多掙幾錢銀子?“飛虹軒”的座位,平常人訂都訂不到;要是被他這麽一位不召位、不選歌的“枯”客占用,豈非白白少了一條財路?幾個夥計暗地一商議,隻好把情形轉報老板。


    “飛虹軒”老板是杭州有名的地頭蛇,混號“花蟒”彭忠。不過,別看他粗眉大眼有些“莽”氣,肚裏確具見識;否則,也不能占住名湖,開這家“飛虹軒”了。


    彭忠聽了夥計呈報,濃眉微皺,詫問道:“你們看準了,他真的隻有十七、八歲?”


    夥計肯定地道:“最多十八、九,絕不超過二十。”


    彭忠又問:“他喝了多少酒?有沒有一點醉意呢?”


    夥計道:“酒倒喝了十多壺了,有沒有醉卻不知道,因為誰也沒敢多看他一眼。”


    彭忠略一沉吟,道:“看樣子,他有沒有錢?”


    夥計點頭道:“錦衣佩劍,劍鞘上嵌珠鑲玉,不像沒錢的後生。”


    花蟒彭忠陰沉一笑,道:“隻要有錢就好辦。你們派隻船,去‘留香園’把小豔紅接了來,管叫他乖乖地點頭。”


    夥計道:“可今兒是中秋,留香園也少不了客人;萬一豔紅姑娘分不開身……”


    花蟒彭忠揮手道:“分不開身也得分!告訴劉師傅跟船去一趟,多給堂差銀子,務必把人接來。留香園誰要是不賣賬,盡管給我擺平了再說。”這句話,斬釘斷鐵!夥計不敢不遵,急急傳話去了。


    花蟒彭忠蹩眉良久,有些放心不下,自己又端整衣袍,親自登上三樓。隔簾子一張望,夥計的話絕無半分誇大滿樓燈光如晝,就隻這一間,孤零零一支殘燭,伴著那臉色蒼白的錦衣少年。守候在門簾外的待兒歌伎,怕不有六、七個,大家都哭喪著臉,望著“雅座”發呆。


    花蟒彭忠濃眉連皺,先咳嗽了一聲;這才輕掀珠簾,跨了進去。彭老板不愧生意人,末語先笑,和氣萬分地輕聲招唿道:“這位公子”語聲微頓,等了片刻。那錦衣少年,好似充耳末聞,連頭都沒有扭一下。


    花蟒彭忠把聲音提高了些,含笑又道:“這位公子”這次有了反應;錦衣少年雖未迴頭,卻揚起了手,向後一揮c那意思,當然是叫花蟒彭忠“不必羅嗦,出去!”


    彭忠耐著性子,不但沒有退出來,反又走近了一步,拱手道:“小可姓彭,就是本店的店東。敢問公子……”無奈話猶未盡,又被那錦衣少年揮手打斷,仍是那麽傲慢冷漠。


    彭忠咽了一口唾沫,正要三次開口;不料錦衣少年卻適時扭身,兩道寒光閃爍的眸子猛然逼視過來,冷冷吐現兩個字:“出去!”


    “是是是!”花蟒彭忠自忖閱人無數,可真沒見過像這樣冰寒似刀的目光,不由自主倒退了兩步。一麵應略,一麵陪笑道:“小可忝為店東,理當侍候客人……不過,公子既然不願意,小可這就告退了。”


    他躬身一禮,剛退到門邊;突然,那錦衣少年竟意外地喝道:“迴來!”


    花蟒彭忠應聲止步,含笑道:“公子還有什麽吩咐?”


    那錦衣少年炯炯注視片刻,問道:“你就是店東?”


    花蟒彭忠忙道:“是的,小可姓彭,正是此店主人……”


    錦衣少年冷冷截口道:“好!我問你,這‘飛虹軒’的店名,是誰取的?”


    花蟒彭忠不覺一怔,心道:“怪了,無緣無故問這個幹啥?難不成是‘飛虹’兩個字有豪氣,對了他的胃口?”心裏一喜,連忙陪笑道:“真叫公子見笑了,這是小可學著胡謅的,實在不登大雅。”


    錦衣少年劍眉微剔,道:“可有依據含意?”


    彭忠笑道:“說不上含意,是小可見了這湖上景致好,每當雨後,天水相映,總看見天邊掛著一段彩虹。小可心想,那彩虹就像一座橋,可惜遠在天邊;假如能飛下來,架在湖麵上,豈不就省卻劃船擺渡了麽?所以就替小店以為‘飛虹軒’了……”


    錦衣少年聽得微微頷首,蒼白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抹笑意。


    花蟒彭忠大感得意,滔滔又道:“小可是俗人,沒念過幾本書;但往來小店的賓客們,卻不乏有學問的高人名土。承貴客們謬譽,都認為小可這個‘飛’字用得好……”


    錦衣少年接口道:“好在何處?”


    花蟒彭忠信口開河,大吹其法螺,晃頭擺腦假充斯文道:“虹者霞也,原本是個死東西;加上一個‘飛’宇,豈不就變活了?再說,飛虹!飛虹!其中又含著‘化虹飛去’的意思


    正吹得高興,冷不防那錦衣少年突地笑容一斂,猿臂疾探,隔著桌子一把扣住花蟒彭忠的腕肘;眼中殺機畢露,沉聲道:“虹是死東西這話是你說的?”花蟒彭忠沒想到這少年恁地古怪!笑得好好的,說變臉就變臉!心裏一陣狂跳,競呐呐答不上話來。


    錦衣少年左手一加力,身形已離座而起,右手卻將鞘中長劍抽出了一半,冷叱道:“虹由弄生,清澄於內,絢麗於外。彩霞映照千裏,壯闊冠絕天地!如此高活脫塵的靈氣,你這匹夫竟敢說是死東西,非割掉你的狗舌不可!”


    花蟒彭忠隻嚇得渾身發軟,好裏還聽得清少年說了些什麽“之乎者也”,顫聲叫道:


    “公子爺,有話好說!公子爺……公子爺……”那錦衣少年充耳不聞,長臂一提,早將彭忠拖向欄邊跪下,“嗆”地拔出了長劍。花蟒彭忠雖也練過幾招花拳繡腿,此時那還使得出來?心裏一急,沒命地叫道:“救命哪


    珠簾外夥計們都吃了一驚,幾個膽大些的急忙掀簾搶奔過來。錦衣少年冷電般目光飛快一掃,厲喝道:“誰敢再走近一步,我就叫你們一個也別活了。”夥計們機傳傳地打個寒哄,全被他那一雙奇寒如冰的眼神攝住,那兒還挪得動腿?


    就在這時候,帝外忽然揚起一串銀鈴似的嬌笑,一個軟綿綿的聲音接道:“喲!這是幹嘛呀?放著這麽美的月色不賞,舞刀弄劍的,那該有多怕人哪!”隨著笑語,珠簾輕掀,珊珊走進來一位紅衣女郎。


    這女郎約莫二十四、五歲,生得明眸皓齒,體態婀娜,耳際墜著一對金光閃閃的大耳環;蓮步款款,環兒叮當,風姿綽約,豔光照人,美得宛如一朵盛開的牡丹。


    錦衣少年頓覺眼中一亮,情不自禁鬆了手,輕噫道:“你女郎嫣然一笑,道:“奴家姓秦,閨名小紅,又叫小豔紅,公子多指教。”


    錦衣少年舉手揉揉眼睛,怔怔向她打量片刻,突然沉聲喝道:“掌燈來!”


    待兒們一聽,盡皆欣喜。畢竟是紅姑娘有辦法,坐了半夜不許亮燈,這時竟改了牛脾氣,忙不迭便想應命燃燈。誰知豔紅姑娘偏偏擺手攔住,斜睜錦衣少年,柔聲道:“公子,昭月當空,碧波如鏡,難道還嫌看不仔細?”


    錦衣少年注目道:“霧中看花不分明,我又略有酒意,隻怕會誤認唐突”


    豔紅姑娘掩口笑道:“但憑真麵目,何懼雲霄掩!再說,也沒聽過賞月還要亮燈的。”


    錦衣少年微微一怔,竟沒有再爭辯。


    豔紅姑娘纖手向跪在欄邊的花蟒彭忠指了指,道:“這位彭老板是局外人,奴家能否討個情?”


    錦衣少年還劍入鞘,舉手拍開花蟒彭忠穴道,冷笑道:“便宜了你,滾吧!”


    花蟒彭忠一連叩了十幾個頭,垂手倒退至門邊;又向豔紅姑娘致謝道:“多謝姑娘來得是時候,要不然……”


    豔紅姑娘淺笑道:“不用客氣了,麻煩交代一聲,叫丫頭準備船隻”


    花蟒彭忠驚道:“姑娘,千萬別就迴去!”


    豔紅姑娘道:“誰說我要迴去了?這位公子本是雅人,不願枯會樓頭,船上準備酒菜,奴家也好陪公子遊湖賞月呀!”彭忠這才恍然,連聲答應著退了出去。


    沒多久,船隻備妥。豔紅姑娘竟未征詢少年同意,隻側身微笑道:“公子,請!”


    說也奇怪,那錦衣少年適才何等倔傲,如今卻柔順得像隻小貓,一句話也沒說,抽出一片金葉擲在桌上,起身便下了樓。豔紅姑娘輕提羅據,婀娜隨後;邁下樓口時,低聲向侍兒吩咐道:“雅座撤了吧!咱們迴來也許要很晚了。”


    待兒、歌位和夥計們無不千恩萬謝相送。本來嘛,賞金既厚,兇神又出了門,最好就別再迴來算了隻是這句話不敢出口。


    豔紅姑娘陪著錦衣少年下樓登舟,由一名黃衣丫環撐櫓,緩緩向湖心亭駛去。


    舟中酒菜俱全,那錦衣少年默然獨酌,一直沒開過口;豔紅姑娘斜靠在對麵一張繡榻上,也沉默末發一言。船過湖心亭,竟未稍停。丫鬟櫓柄一轉,掉過船頭,直駛入碧波深處,遠遠離開了一般遊湖舟派


    這時候,豔紅姑娘才向船尾搖櫓的丫環招手道:“別搖了,過來拜見少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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