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房中業經整理,屍體移去,殘餘的酒菜也打掃幹淨了。如果以“陳設”來評論,這間臥房,的確是這宏興棧裏最好的一間。


    董千裏頷首表示滿意,笑道:“想不到一個小客店裏,還有這樣幹淨整齊的房間。娃兒,今夜你可以舒舒服服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天紅石堡隻怕要費些唇舌呢!”


    江濤轉詢“店夥”道:“同樣的房間還有沒有?咱們有兩個人。”


    “店夥”陪笑道:“實在很對不起!小店本小屋窄,房間比較少,今兒偏巧又多來了幾位客人。這間房是小店唯一雙床客房,也是最幹淨的,兩位老客就委屈一夜吧!”


    江濤皺皺眉頭,董千裏卻笑道:“擠就擠一夜啦!好在有兩張床,咱們吃過晚飯,你不妨先休息;我老人家還得出去轉一轉,迴來總得半夜了。”


    江濤詫道:“老前輩欲去何處?”


    董千裏道:“我想先去探探紅石堡的動靜,以備明天入堡時參酌辦事。”


    江濤道:“這件事應該由晚輩去……”


    董千裏搖手道:“你是明天的正客,不宜事先露麵;否則,會使林素梅留下壞印象。”


    接著,迴頭吩咐“店夥”道:“去替咱們弄些酒菜,送到房裏來。”那“店夥”喜不自勝,喏喏連聲而去。


    “笑麵無常”屠開方躲在隔房,利用壁間縫隙,暗中辯認確切,心裏也欣喜不已。趁雷神董千裏和江濤在房中盥洗更衣的當兒,悄悄拉開房門,潛入店後廚房。


    廚下酒菜早已備妥,屠開方取了一大一小兩把酒壺,先將小壺內酒液傾去少許;然後將整瓶“毒蛾散”,全都倒入較大的壺中,舉壺搖勻,得意地笑道:“‘閨’已死,‘神’將亡。從今以後,十三奇該改稱十一奇了。”


    那名假扮店夥的銀線武士不解地問道:“屠護法為什麽準備大小兩把酒壺?”


    屠開方笑道:“雷神董老兒是老江湖,對付他不能不特別謹慎。等一會你送酒去時,記住先送這壺無毒之酒給他;壺小酒少,董老兒必然不過癮;待他再叫添酒,就將有毒的一壺酒送去。趁他薄醉微薰,不易察覺。”


    那武士大感佩服,含笑道:“畢竟是屠護法思慮周到,這一來,不愁他不上當。”


    屠開方卻肅容道:“不過,你切記要當心,不能把酒壺弄錯了。老夫等雖在隔壁,因為都不便露麵,全要你獨自小心下手。事成之後,論功行賞;老夫少不得在教主麵前重重保舉你,讓你調入總教,晉升金線護衛;也許能賞你個副統領或隊長什麽的差事。”


    那銀線武土連忙躬身道:“謝屠老護法提拔!


    屠開方矜持一笑,道:“等老夫先迴房,你再送酒菜去。同時,別忘了分別通知甘護法和陳莊主,就說是老夫的意思,要他們隻在房中靜待變化;董老兒沒有倒下去以前千萬不可魯莽行動。”


    正說著,另一名奉命尋找黎元申的銀線武士也匆匆返店,迴報道:“村子裏都找遍了,不見黎統領的人影。”


    屠開方沉吟片刻,冷笑道:“也好!眼看大功將成,他不在場,事後可以少一個分功領賞的人。你不必再去尋找了,隻負責監視住那姓馬的店主,不準他或任何人擅自進入後麵客房;事成後,更不可放他離去,務必殺了滅口。”


    天已入夜,人聲漸寂,宏興棧內開始彌漫著陣陣殺機。


    “笑麵無常”屠開方、“九指無常”甘平和五槐莊主陳鵬各自屏息凝神,傾聽雙人客房中動靜,心裏都有難以描述的緊張和激動。這不為別的,隻因雷神董千裏的名頭太大了!


    “毒蛾散”雖然無色無味,萬一舉止神情方麵露出什麽破綻,挑起一場血戰,誰也難預卜勝負存亡。


    店主馬迴迴更是驚懼交集,冷汗遍體。他本是安份百姓,如今店裏已經藏著一具死屍;假如再出兩條人命,其後果真是不堪設想!即使賞賜再厚,至少迴迴村是不能安身了。想到今後勢將背井離鄉,飄泊天涯,心裏真有說不出來的惶恐和焦急。


    在一個善良迴民的心目中,謀命殺人,罪惡重大!生前縱不犯案遭報,死後也會領受嚴厲的懲罰;靈魂永墜地獄,不能再入天堂了。


    馬迴迴真想通知客房中的雷神和江濤,叫他們千萬不能喝酒,趕快逃命……又想趁血案未發前,自己偷偷躲開是非之地。但是,這兩項願望他都無法實現;幾次站起身來,又被那監視的銀線武士怒目叱止,顫抖著重又坐下……


    整個“宏興錢”內,隻有雷神董千裏和江濤兩人毫無所覺,仍在房中商議著第二天拜訪紅石堡的細節。


    那名假扮店夥的銀線武士把酒菜送進客房;董千裏一眼瞥見酒壺甚小,登時不悅地道:


    “這點酒,浸豆子喂牲口都不夠,你是怕咱們喝了酒不給酒錢嗎?”


    “店夥”忙笑道:“老客說笑話了。是小的怕老客您等不及,先送一小壺來,廚下正燙著哩。您老一邊喝,小的再給您添就是了。”


    董千裏揮手道:“拿迴去,換大壺送來。像這樣小的酒壺,沒的叫人瞧著生氣!”


    “店夥”不敢違拗,隻得連聲答應,退出房外。卻在心裏罵道:“這真是閻王注定三更死,不肯容人到五更!老鬼大約是等死等急了,大爺就成全了你吧!”匆匆迴到廚下,取了那壺有毒的酒。走到門外,心裏又不免遲疑;揭開壺蓋聞了聞,酒熱氣香,毫無異味;想嚐一口,又不敢。聳了聳肩,硬著頭皮送了進去。


    這一次,董千裏比較滿意了,笑道:“夥計,你別在這兒伺候,再去廚房多燙些酒。照這種大壺,先送十壺來。”


    “店夥”口裏應著,卻不肯離去;一麵斟酒,”一麵陪笑道:“您老放心喝,廚下已經在準備了。知道您老海量,酒盡夠的。”


    董千裏微微一笑,也未再催促;舉起酒杯湊在鼻前嗅了一下,又凝目注視杯中酒液的顏色。片刻,才哂笑道:“嗯!還不錯,味正色清,大約酒內不會有蒙汗藥,可以放心地喝了。”


    那“店夥”駭然大驚,失聲道:“老客別開玩笑,小店是安分人家,擔當不起!”


    董千裏哈哈大笑道:“話不是這麽說,出門在外,凡事總得當心一二。其實,縱有迷藥,咱們也不怕。不過你們那位掌櫃的神色有些不對,難免使人生疑。”


    “店夥”暗中抹了一把冷汗,尬尷地笑道:“老客錯怪了,咱們掌櫃的不擅言詞,卻是個道地的好人。”


    董千裏道:“世上麵善心惡的人多的是,不能不防著些。”


    那“店夥”連忙岔開話題道:“您老喝酒吧!別等酒涼了容易傷胃。”


    董千裏笑道:“這話很對,酒涼傷身。娃兒,來!咱們幹一杯。”


    兩人剛舉杯欲飲,忽然聽見一聲呻吟,似有人在低叫道:“唉喲!肚子好疼啊”


    江濤一怔,停杯詫道:“咦!好像是誰在唿痛?老前輩聽見了沒有?”


    董千裏道:“的確有人呻吟,而且就在左邊隔房。夥計,是不是客人得了急病?”


    那名假扮店夥的銀線武士不覺機伶伶打個寒噤,一點也不錯,他也清清楚楚聽見了那聲呻吟,而且聲音係由左邊隔房傳來的。左邊隔房,正是留給黎元申的那一間;房中分明是空的,隻有床上藏著那姓錢的珠寶商人屍體,難道他並沒有死?


    他心念電轉,驚懼不已,急忙順口答道:“是的,左邊房裏住的客人,的確有些不舒服。午間已經請大夫診過病,吃了一帖藥,正蓋著被子發汗。二位慢慢喝酒,小的這就過去看看。


    正說著,還沒有轉身;卻聽見隔房呻吟變成了小調,幽幽唱道:“初一呀十五廟門開,判官呀小鬼兩邊排;判官手拿著生死簿,小鬼手拿著追魂牌。追魂牌上有七個字:‘作惡報應及時來’!”


    陰森沙啞的小調,明明正是錢胖子的聲音。那“店夥”毫發悚然,臉色大變。


    接著,小調又起,唱道:“陣陣呀陰風滾黃塵,飄飄呀蕩蕩迴店門。啜一聲開黑店的心太狠,不該把毒酒,害我命歸陰。我在那閻王殿告了一本,要和你陰曹地府對質分明。五殿閻君把罪來定,刀山戳你的肉,油鍋炸你的身!管教你曆盡苦刑,變牛變馬變畜牲;千年萬世,永不超生……唉喲!我的肚子好疼呀”


    假扮店夥的銀線武士隻聽得冷汗遍體,心膽俱裂,猛轉身,便待奪門而逃。身形甫動,雷神董千裏突然沉聲喝道:“夥計,往哪裏走!”


    那武士凜然卻步,顫聲道:“我……我……我隻是……到隔房……去看看……”


    董千裏冷笑道:“不用急,先把這杯酒喝了再去也不遲那銀線武士情知敗露,拔步便奔。才到房門口,突覺勁風迫體,“肩井穴”已被董千裏一把扣住!但聽喝聲震耳:“好小子,你還想溜?未免太看不起我董某人了。”


    董千裏一手扣住那銀線武士穴道,一手取了酒杯;不管願不願意,捏脖子就灌。


    可憐那名武土,大功未成,重賞未領:“毒蛾散”摻的酒,倒先嚐了滋味。一杯落肚,內腑起火!霎時間,肝腸寸斷;就像被利剪一寸一寸剪著似的,那份疼就甭提了!然而,他卻不如“錢胖子”瀟灑從容,還有心情哼小調;隻疼得兩眼發黑,嘴角滲血,嘶聲哀叫道:


    “救命啊!屠護法、陳莊主,救救命”口裏慘唿未已,自己卻等不及救命;兩腿一伸,靈魂兒“飄飄呀蕩蕩到陰曹”,去跟“錢胖子”對質去了。


    江濤駭然道:“酒裏果然有毒!


    董千裏掄起屍體,擲向門外,喝道:“娃兒,咱們搜!


    老少二人錯掌護胸,穿出房門。通道裏一陣亂,陳鵬和天南二鬼早已各擺兵刃,堵住了前後去路。董千裏怪眼一翻,縱聲大笑道:“老夫真是糊塗,竟末想到屠護法就是老朋友!


    屠開方陰惻惻笑道:“現在知道還不算遲;隻可惜浪費屠某一瓶珍貴的‘毒蛾散’,結果仍須委屈董兄濺血‘追魂爪’下。”


    董千裏笑道:“天南三鬼好歹總是名列十三奇的成名人物,想不到賣身投靠天心教,居然又幹出下毒的無恥勾當。董某深感齒冷!


    屠開方陰笑道:“兵不厭詐,這也算不了什麽。咱們受聘天心教,榮任總教高級護法。


    此舉奉命追擒從本教偷錄劍譜脫逃的江濤小輩,原與董兄無關;是你自甘趟這渾水,咎由自取,怨得誰來?”


    董千裏冷嗤道:“聽你口氣,敢情自信能勝得董某雙拳?”


    屠開方道:“天羅地網早已布好,諒你們插翅難飛。不過,屠某卻也不欲逼人太甚。假如董兄答應置身事外,甘願退出是非漩渦,咱們也樂於顧全舊誼,放你離去。”


    董千裏哈哈笑道:“多承盛情!可惜董某這身老骨頭天生賤命,毒酒沒有喝,倒想再試試天南三鬼的喂毒追魂爪。彼此舊識,不必多說廢話了,咱們是就地解決呢?或是另覓較寬場所,放手一搏?”


    五槐莊主陳鵬搶著接道:“反正是死,何必再選地方?”


    董千裏怪眼一翻,沉聲道:“恕董某眼拙,閣下何人?”


    五槐莊主應道:“在下陳鵬,乃天心教鄂州分教五槐莊莊主……”


    董千裏迴眸轉問江濤道:“娃兒,你在鄂州被騙譯書,以致受困天湖,就是這家夥弄的圈套嗎?”


    江濤道:“不錯,正是他!”


    董千裏傲然冷笑道:“原來隻是個小小爪牙!娃兒,告訴他,就說我老人家不屑與他交談,叫他給我站遠一些!”


    陳鵬聽了這話,怒不可遏,厲聲道:“姓董的老匹夫,死在眼前,還賣什麽狂!”


    “鼠輩大膽!董千裏一聲斷喝,雙眉陡揚,猛地掄拳飛擊而出。陳鵬提足一口真氣,沉樁翻掌,便待硬接。屠開方急叫道:“陳莊主,使不得”唿聲未畢,雙方掌力已虛空相觸。隻聽一聲悶雷般暴響,狂飆怒卷,暗勁橫飛……


    雷神董千裏袍服拂動,昂然屹立如故;五槐莊主陳鵬卻踉蹌倒退了五六步,內腑一陣翻騰,“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刹那間,唿喝連聲,人影紛亂;附近門窗齊齊震塌,整棟客棧都在籟籟搖動!


    董千裏仰麵大笑,吟道:“天雷驚寰宇,霹靂泣鬼神”


    吟聲雜著驚唿,屠開方和甘平揮爪搶出,雙雙打算出手。


    正在血戰將起之際,忽聽一聲尖叫:“不得了啦!房子要塌了!”一條人影從房中飛奔而出,正是那跑單幫的珠寶商錢胖子。隻見他嘴角血跡猶在,披頭散發,狀如厲鬼;雙手揮舞,叫喊著退向店外奪路狂奔。


    屠開方橫身攔住去路,沉聲叱道:“朋友,往哪裏走!”


    錢胖子叫道:“你別攔我,房子要塌了。人隻能死一次,難道還要我再死一次麽?”口裏叫著,唿唿兩掌猛向屠開方劈了過去。


    屠開方未料到他掌力剛猛竟不在雷神之下,一時猝不及防,險些吃了大虧。一麵急忙揮爪護身,一麵連施身法閃避;直被逼得退出了通道口。錢胖子趁機搶出店門,朝外疾奔而去。


    董千裏心中一動,低喝道:“娃兒,綴著他。”江濤應了一聲,揚手發出“赤陽指”,緊跟著也衝出了宏興棧。


    屠開方怪叫道:“甘老二,纏住董老兒;愚兄去追那小輩。”


    五槐莊主陳鵬雖然內腑負傷,見江濤脫走,也大感焦急;顧不得調息,揮刻加入戰圈,協助“九指無常”甘平雙戰雷神。董千裏傲然不懼,赤手空拳,奮起雄威!一聲聲霹靂震耳,由店內打到大街;直將甘平和陳鵬逼得走馬燈似亂轉,劍、爪無法近身;隻能苦苦糾纏,不使他突出包圍。


    那錢胖子出了店門,飛步向西北奔去;一路上頭也不迴,腳下卻十分迅速。眨眼間,已出了村口。江濤施盡全力,始終無法追近;後麵的“笑麵無常”屠開方又緊追不舍,一急之下,隻得出聲叫道:“前輩請留步……”


    錢胖子扭頭一望,頓足道:“我的小爺,你逃你的,幹嘛要跟著我?”


    江濤道:“前輩身懷絕技,深藏不露。因何故作此態,不屑坦誠相見?”


    錢胖子搖手道:“誰是身懷絕技的人?你別弄錯了,身懷絕技的是天心教教主和大批高手,轉眼將到。咱們無冤無仇,你不要命,何苦連我也拉上?”


    江濤駭然道:“天心教教主會親自趕來,這話當真?”


    錢胖子道:“信不信由你。你要是不想再迴天湖總教,趁早連紅石堡也別去;即使去了,也沒有益處。言盡於此,該怎麽辦,你自己參酌吧!我是見不得人的,不走不行了。珍重,珍重!”說完,調頭如飛而去。


    江濤方自一怔,眼前已失去錢胖子影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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