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濤昂然下樓,徑自出店往西而行。走出十幾間店,忽然向人叢中一擠,竟又疾步折迴“謫仙樓”;遠遠閃入對街暗影裏,凝目窺望。


    果不出他所料,“謫仙樓”隔壁一家生藥鋪內,匆匆走出一名青衣中年漢子,一身短衣勁裝,腰懸長劍;年齡衣色,正是夥計所稱的“達官爺”。


    那青衣漢子站在街邊略作張望,施施然跨進了謫仙樓。夥計一見,忙迎上前來,道:


    “您老來得真不巧,那位江公子剛走一步……”


    青衣漢子故作失望之色,問道:“我留的信,可曾送到了?”


    夥計得意地道:“小的已當麵交給江公子。那位公子好闊,出手就是五錢貸銀。”


    青衣漢子截口又問:“他看過信,有什麽表示嗎!”


    夥計道:“江公子留下口信,他今夜住在西大街雲鶴居,請您老去那兒見麵。”


    青衣漢子一聽這話,神色微變;含混應一聲,轉身便走,但他去的方向卻不是西大街雲鶴居,而是鎮北一間破敗的祠堂。


    那祠堂分明久已荒棄,窗壁頹敗,牆垣傾塌,陳舊不堪;隻有一間偏房略較完整,房中隱隱透出一絲微弱的燈光。慘淡光暈下,正盤膝坐著七名灰衣老人。


    那七名灰衣老人年紀都在五旬以上,衣著也一般無二。七人所坐的方位,隱合“七星北鬥”之狀。每人膝上,都平放著一柄長劍,劍柄絲穗顏色卻各不相同;順序分為紅、黃、藍、白、黑、金、紫等七色。那兩名在謫仙樓跟江濤見過一麵的灰衣老人,一坐鬥麵,手持黃穗長劍;另一個卻持紫穗長劍,坐在鬥柄的位置。


    江濤壯著膽,緩步欺近屋外,正看見那青衣漢子將酒樓留信經過述說完畢。七名灰衣老人,臉上都不約而同顯露出驚容。持白穗長劍坐在鬥心的老人首先開口,道:“這麽說來,足證七師弟並未看錯。但天心教總壇勝似銅牆鐵壁,任是武林高人,一入總壇,也插翅難飛。那姓江的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竟會脫出天心教掌握,委實令人可疑。”


    旁邊藍穗老人接口道:“豈止可疑,分明就是天心教有意放出的毒餌,企圖誘騙我們上鉤的。”


    另一名黃穗老人也沉聲道:“假如此人真是無心教安排的毒餌,其目的顯然不止我們洞庭七劍,而是想一網打盡天下武林正道各門各派。這一點不可不防!”


    白穗老人聳然動容,目注坐在鬥柄的紫穗老人問道:“七師弟有何高見?”


    那紫穗老人也就是江濤覺得十分麵熟的一個聞言緩緩揚目,一臉凝重之色,說道:“兩位師兄猜測,自是極為可能。不過那姓江的書生精諸梵文,又是世上唯一見過‘擎天七式’劍決之人;無論對天心教或武林同道,關係都非同小可。想必各位師兄也有此同感吧?”


    其餘諸人都頷首表示同意。那紫穗老人神色一正,接著又道:“既然如此,小弟認為已不須遲疑了。”


    白穗老人注目道:“七師弟的意思是-一”


    紫穗老人毅然道:“小弟以為即使真是毒餌,咱們也隻好將它吃下去。”


    這話一出,屋中人人變色,大感震動。


    那紫穗老人雙目精光逼射,環視一周,緩緩又道:“擎天七式妙絕武林,如果被天心教參悟,天下同道難逃浩劫。咱們洞庭七劍既為武林一脈,無力事先防阻,已經愧對蒼生;現在難得如此良機,就算因此粉身碎骨,死而何憾?


    青衣漢子激動地接道:“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各位師伯、師叔何必顧慮太多!難道咱們不想替楊師弟和古雲飛他們報仇了麽?”


    “古雲飛”三字入耳,江濤心頭一震,幾乎脫口叫出聲來。啊!原來是他……


    記得在鄂州應聘,由五槐莊前往天湖總教途中,經過一片密林時,曾遇老少三人喬裝銀線武士,攔截馬車,欲下毒手。千鈞一發之際,其中兩被燕玲飛杈殺死,僅有一名老者脫逃;敢情那脫逃的老者,正是“洞庭七劍”中那紫穗老人。


    江濤這才恍悟那紫穗老人麵熟的緣故;心裏機伶伶打了個寒顫,急忙拔步欲遁。身形才動,不小心觸及斷牆上一塊碎瓦。瓦片墜地,發出“啪”地一聲輕響。


    “什麽人?”叱聲中,屋內燈光立滅。


    江濤迴頭一望,瞥見靠近屋側有一座殘破的石香爐,慌忙低頭鑽了進去。


    偏屋中唆唆連聲,那青衣漢子和七劍已飛掠而出,縱目四望,臉上都泛起驚駭之色。紫穗老人凝容低聲道:“看來天心教已經綴上咱們了……”


    白穗老人一頓腳,斷然道:“是福不是禍!走,咱們到雲鶴居去!”劍穗展動,人影連翩飛起;眨眼間,已沒入沉沉夜幕中。


    江濤屏息而待,直到七劍去遠,才從石爐中鑽出來;仰望穹蒼,不禁感慨萬千。


    他跟洞庭七劍素昧平生,毫無恩怨可言;卻因為去了一趟“天湖總教”,竟惹來滿身罪嫌。“擎天七式”已成眾矢之的,古雲飛事件更非言語所能解釋;這些糾纏不清的困擾,當初何曾料想得到?


    江濤嗟歎一陣,憂慮叢生;隻得黯然動身,繞道離開了高河埠。


    一路踉蹌而行,走了半夜,估計已遠離高河埠數十裏。江濤略為放緩腳步,低頭看看自己,一身儒衫沾滿汙垢,遍體蛛網,狼狽不堪,心裏越發難過。在路邊找了塊大石坐下,以肘支頤,怔怔地發起呆來。隻覺腦中百念紛陳,茫無所從。這時候,究竟還要不要去九華山?縱然去了,是不是能見到顏光甫?就算奪迴劍譜,“擎天七式”的紛爭會不會真的了結呢?


    他心中一片迷茫,正感煩亂,突然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衣袂飄風之聲。霎時,官道盡頭已出現兩條淡淡的人影。江濤已成驚弓之鳥,連忙一縮身軀,躲入大石後亂草叢中,伏地凝神而待。


    那兩條人影來得好快!一晃眼已至近處。就在將要掠過大石的當兒,人影一頓,現出兩個麻衣老人。兩人年紀都在五旬左右,同樣肩插雙拐,臉色蒼白,木然不帶一絲表情。身形一停,兩個人立即背靠著背,各自運目向路側緩緩搜視。神情舉動一般無二,倒像是一個人被分成了兩半。


    江濤從石後偷窺,隻覺那兩人目如冷電,神情陰森可怖,殘眉鷂目使人毛骨悚然。當下不敢大意,極力屏住唿吸,靜臥不動。那兩人查看了一會,沒有發現,彼此交換一瞥釋然的眼色;一句話沒說,雙雙騰身起步,又如飛馳去。


    江濤暗暗鬆了一口氣,剛準備站起身子,忽聞風聲入耳,又有三條人影接踵而至。這三人都穿著一色黑布大袍,年近六旬;麵目猙獰,眼露兇光,一望而知盡非善類。


    三人經過大石前,也同時停步側耳傾聽片刻。左首一個陰森道:“咱們走另一條路吧,何必跟在殘廢人後麵!”


    右首老人卻正色道:“裘兄別小覷了殘廢人,雙殘兄弟雖然一個天聾,一個地啞,但閱曆武功卻高人一籌,尤其心細如發;像這種夜間尋人的勾當,他們比誰都不遜色。”


    那姓裘的老人搖搖頭道:“我總覺得此事未必可靠。既然那書生在高河埠露過麵,半夜之中能走多遠?咱們搜遍附近百裏,竟會毫無所見?”


    居中一個也道:“裘兄說的不錯,小弟亦有些疑心。誰不知道何四姑是有名的奸詐蕩婦,咱們別被她誆了才好。”


    右首老人陰惻側道:“這是什麽事,她敢嗎?再說,連洞庭七劍都在高河埠窮搜客店,可見事情不假。”


    裘姓老人道:“如果不假,難道那姓江的娃兒長了翅膀飛了不成?”


    右首老人笑道:“天羅地網早已布好,就算他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咱們的手掌心。快走吧!別叫雙殘得了先手倒是真的。”


    三人談論到此,果然急急循著兩名麻衣老人所去方向飛掠而逝。


    江濤聽了這番話,卻驚出一身冷汗。暗忖道:“幸虧我躲得快,不然,豈非才離虎窩,又入狼穴?”想起何四姑,直叫人恨得牙癢癢!早知如此,昨天就不該放她脫身了。他匿伏石後,足足又等了半盞熱茶之久,不見第三批追騎;才跳起身來,疾步奔入道旁一片鬆樹林,匆匆落荒而逃。


    穿出鬆林,是一條湍激的河流。江濤略辨方向,便飛步沿河向下遊奔去。奔了百餘丈,卻見岸邊蘆葦叢中泊著一艘單蓬小船。船尾舵梢上,一個須發俱白的艄公,正悠閑地吸著旱煙。


    江濤暗喜,加快腳步出了林子;吸氣縱身,一躍登船,低頭鑽入艙內,沉聲道:“老爹!煩你快些載我過河去,自當重謝。”


    那艄公問道:“公子爺,這樣夜深了,你急急的要到那兒去!”


    江濤道:“隨便去那兒都行,隻求老爹快一些。”


    艄公又道:“公子弄錯了,我這條船是漁船,向來不載客人的。”


    江濤央求道:“老爹行個方便,在下是被壞人追逼,走投無路。您送我渡過河去,情願多贈銀兩,補償您的漁錢。”


    那艄公好像頗不願意,慢條斯理熄了旱煙,站起身來,口裏哺哺道:“眼看魚兒已經上鉤了,失去機會,豈不可惜!這大概是命裏注定的吧……”


    正說著,岸上忽然出現一條人影,沿著鬆林飛縱而至,不多久,也到了河邊。江濤一眼瞥見,登時倒抽一口涼氣;忙不迭緊貼船蓬,極力隱蔽身子。原來那人赫然正是何四姑。


    何四姑走近船邊,竟含笑問道:“焦老爺子,可曾看見那姓江的書生嗎?”


    艄公兩手一攤,道:“沒有啊!一夜連鬼影子也沒有看見半個。”


    何四姑道:“老爺子謹慎些,我料他準在附近,仔細別叫他漏網溜了才好。”說完,又急急向上遊去了。


    江濤驚魂未定,忽覺船身一蕩,小船已像怒箭般射離河岸。霎時間,舟輕水急,順流而下。那艄公放下長篙,係牢舵柄,重又取出旱煙燃火吸了起來;目注江濤吃吃而笑,道:


    “江公子,說說看,你該拿什麽謝我呢?”


    江濤駭然道:“你……你是誰?”


    艄公笑道:“老朽焦天祥,有個小小匪號,叫做‘銀須鼇’,現在職位是巢湖二十八塞總巡江。不瞞你說,老朽對這職位並沒有多大興趣,早就有心辭職不幹;否則,今夜也不會救你一命了。”


    江濤道:“這麽說,你也是何四姑的同夥?”


    焦天祥笑道:“老朽隻是其中之一,今夜何四姑邀約的同道高手,不下十餘人之多。除了咱們巢湖水寨三位瓢把子,還有峽山雙殘、湘江人屠活僵屍、大巴山羅氏五虎;這些人無一不是黑道巨孽,你落在任何一人手裏,也休想像現在這樣舒服。就憑這一點,你也該重重謝我才對。”


    江濤聽得心涼不已,但卻力持鎮靜淡淡一笑,道:“你要我如何謝法?”


    焦天祥哈哈笑道:“公子何必明知故問呢?如蒙不棄,隻須把那‘擎天七式’劍譜照樣抄錄一份給老朽,事後你要去那兒,老朽一定負責送到;兩情相抵,互不虧欠。”


    江濤劍眉一挑,道:“假如我不願意呢?”


    焦天祥嘿嘿幹笑兩聲,道:“不會的,公子是聰明人,何況老朽對你又有救命之恩,再說……”


    江濤截口道:“不必再說了,我坦白奉告三個字辦不到!”


    焦天祥眼中兇光一閃,陰側側道:“怎麽?不肯?”


    江濤毅然點頭道:“是的。”


    焦天祥注目又道:“救命之恩也不報了?”


    江濤曬笑道:“假如我吝惜一命,早就將劍譜給了何四姑,何致再領你的救命之情呢!”


    焦天祥怔了一下,又吃吃笑起來,道:“公子為什麽死心眼呢?擎天七式雖是曠世絕學,既有天心教譯本在前,又有顏光甫抄本在後;現在再來一份第三份,還不就是那麽一迴事


    這句話,卻觸發了江濤的怒火,當下臉色一沉,怒叱道:“住口!我雖受天心教威逼利誘,並未替他們釋出全書。至於顏光甫,是被他以詐術騙去,一之為甚,豈肯再蹈覆轍?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無論你用什麽手段,休想我會答應。”


    焦天祥怏怏站起,聳肩道:“老朽是一番善意,公子又何必敬酒不吃吃罰酒呢?”


    江濤怒目道:“你應該問問何四姑,看江某人是不是可以輕侮的人!”


    焦天祥陰笑道:“老朽早知公子藝出名門,赤陽指無堅不摧。但是,上了這條船,隻怕就由不得公子了。”


    江濤霍地挺身而起,喝道:“你想怎樣”一句話未完,焦天祥忽然長笑一聲,探手扣住艙蓬,猛一用力,全身後仰。小船登時翻轉,兩人一齊落水。


    江濤自忖泳術甚侍,落水後毫不慌亂,閉住一口真氣,輕輕折腰剪腿,潛落數尺。正劃水泳行,突然發覺一線白影從後測疾竄了過來。


    焦天祥不愧“銀須鼇”三字稱號,雖在急流之中,分波穿浪,仍然其快如飛。由後一探手左手五指竟扣住了江濤的後頸脖,右臂橫翻,便想點閉他的穴道。江濤一驚,急忙縮頸弓身,一手反扣焦天祥腕脈;另一隻手肘奮力一記“肘槌”,猛搗而出。焦天祥毫無防備,胸前重重挨了一下,痛澈心肺,連忙鬆手。


    兩人一觸即分,都提高了戒心;各自穿波繞了一個圈子,全神搜尋對方位置。


    河水渾濁,不比海水清晰;加上水流湍急,在水底交手,一切步法把式都失去了效用,全憑水性深淺決定勝負;而這一點,江濤自然遠不如執掌巢湖二十八寨總巡江的焦天祥。不過,焦天祥也未料到江濤的水性會如此嫻熟。原先以為隻要把船隻弄翻,使江濤無法發揮“赤陽指”威力,舉手之際便可以生擒活捉;誰知大意輕敵,竟吃了一次悶虧。於是踏浪倒退出兩三丈,卸去外衣,摘下腰間分水峨嵋刺,決心先廢了江濤兩條腿;然後捉他上岸,脅迫抄錄“擎天七式”劍譜。


    焦天祥惡念一起,身形飛快地在水中兜轉數匝;滿頭白發飄散,狀如曆鬼,挺刺又向江濤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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