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雲喜道:“你當真知道其中原因?”


    蘋兒冷冷道:“原因很簡單,隻為當年我姑姑要嫁給你爹的時候,家裏的人都反對,為了這件事,你多一直耿耿於懷,對韓家的人記恨在心,所以不肯加以援手。”


    海雲正色道;“這是不可能的,表妹,你可不能信口胡謅誹謗尊長!”


    蘋兒大聲道:“你不信可以去問姑父,看我有沒有冤枉他。”海雲憂容問道:“這些閑話,你是聽誰說的?”


    蘋地道:“告訴你也不怕,這是好婆親口對我說的。她原以為事隔多年,你爹應該早就淡忘了,如果早知道你爹是這樣心胸狹窄,咱們寧可死在韓家堡,也不會千裏迢迢,從老遠尋到這兒來。”


    周大娘是海雲母親的乳娘,話由她口裏說出來,海雲不能不信。但他決不相信爹是個心胸狹窄的人,記得母親在世的時候,兩個老人家恩愛逾恆,父親豈會為了一點多年前的不愉快,記恨母親的娘家。


    然而,父親一口拒絕替韓家堡報仇的要求卻又是鐵一般的事實,難道內中另有其他因素?他不禁迷惑了。


    蘋兒見他悶不出聲,心裏越加氣憤,一挺身站了起來,大聲道:“你們寧願幫助~個渾身髒病,毫無幹係的病老頭,卻不願幫助至親姻眷,還說什麽一家人?還說什麽一番好意?哼。我再問你,就算咱們韓家曾經冷淡過你們海家,好婆可沒有對不起你們,何況姑母也姓韓,又是好婆哺乳帶大的,你們眼看她斷腿殘廢,任憑她苦苦哀求,仍然搖頭不肯,你們還有一點人情道義沒有?”


    海雲無詞可辯,隻好點點頭道:“表妹責備的很對,這件事,我定要去問問爹爹。”


    蘋兒黯然道:“我並不想勉強姑爹替我家報仇,但是他既然不肯援手,就該讓我迴去,我隻求你們看在去世的姑母份上,好好照顧好婆,派船送我迴到大陸,讓我用自己力量,替慘死的父母親人報仇雪恨,這點請求總不過份吧?”


    海雲道:“我會跟爹爹商議的.但報仇的事,絕非一舉可成,還望表妹耐心一些,不可急躁。”


    蘋兒發作了一頓,氣也漸漸消了,見他委婉撫慰,毫無芥蒂,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便歉然說道:“大仇未報,我在這裏真是度日如年,方才言語多有失禮,表哥不要見怪。”


    海雲笑道:“這是什麽話?我豈體諒不到表妹的心情,再說,你也沒有…”


    蘋兒淒婉地笑了笑,道:“謝謝表哥。咱們出來太久,該迴去看看好婆了。”


    她好像突然對“螺屋”完全失去了興趣,說完話,轉身便走,竟沒有迴頭再看一眼。


    海雲剛想跟過去,忽聽身後一聲低喝道:“雲兒,等一等。”不知什麽時候,神刀海一帆已經站在一塊巨石旁邊,顯然,他已經來了很久了。


    海一帆負手而立,臉上神色一片木然,許久,才長長籲了~口氣,說道:“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並非爹心胸狹窄,而是他們當年做的大絕情了。”


    海雲靜靜傾聽著沒有接口,對當年的事,他一無所知,是以不便擅自表示意見。


    過了片刻,海一帆又緩緩說道:“這些上一代的恩怨,我本來個想再談,如今你既然已經知道了,索性全告訴了你吧!孩子,方才你蘋表妹說的很對,為父的確在記恨著當年那件恨事,因為若不是他們的太絕情,你娘就不會年紀輕輕,便得了那嘔血的絕症,更不會拋下我們父子倆撒手而去,她是活活被韓家那些親人氣死的……”


    海雲駭然一震,不禁脫口叫道:“爹爹”


    “聽我說下去。”海一帆的聲音冷峻得可怕,虯髯叢叢的臉上,閃著晶瑩的淚光,深吸一口氣,繼續道:“二十年前,當我和你娘結識之時,許多武林同道,包括為父幾位生死之交結義盟弟在內,都不相信我和你娘真的能結成夫婦。那時,你娘正綺年玉貌,生長豪富世家,是武林中頂有名的美人;而為父卻滿臉虯髯,其貌不揚,既非名門大派出身,也不是翩翩濁世佳公子,非但容貌粗鄙,年紀更大過你娘將近二十歲,和你娘相比,那真是天壤之分,雲泥之別。”


    說到這裏,突然提高了聲音道:“但我倆相愛之深卻不是任何人所能了解的,為了要娶得你娘為妻,我不顧好友們的勸阻,不顧天下人的恥笑,毅然攜帶厚禮,親往韓家堡納聘求親……”


    “啊!”海雲發出一聲輕唿,說不出是興奮?還是同情?邃然間,他發現了父親竟是那麽爽直可愛,不覺含笑道:“爹終於如願以償,娶得自己心愛的人作了妻子,有情人終成眷屬,這份安慰,又豈是任何人所能了解的。”


    “不錯,爹是終於如願以償了,但其間所曆受的艱困淩辱,也是任何人都未領受過的。”


    海一帆遠眺大海,整個人沉緬在悲憤的往事中,語音呢喃,似夢吃,又似自語……“那是一個冰封雪裹的冬季,關外朔風,透膚澈骨。爹懷著滿心熱望而去,換來的隻是訕笑和辱罵,他們摜碎爹的禮品,甚至用糞便澆淋在爹的頭上,然後將爹從堡中攆了出來……”這些爹都默默承受了。因為爹知道,他們目的在激怒我出手,以便名正言順將我殺死。


    “第二天,爹仍然一本初衷,重整衣衫,再備禮物,結果被藍衫神君用荊條毒打了一頓,並且將爹綁在馬後,在雪地冰石上拖著狂奔,直到爹遍體鱗傷,奄奄一息才罷手。


    “為了不負你娘,也看在她的份上,爹咬牙忍受,沒有作絲毫反抗,匆匆裹傷敷藥,第三天一早,又去了韓家堡……”海雲情不自禁地低叫道:“唉!可憐的爹爹!”


    “這一次,爹的幾位結義好友都已聞訊趕到,你娘也顧不得羞恥,含淚親自跪求父兄,他們才沒痛下毒手。但卻將你娘割發斷釵,剝去外衣,當眾驅出了家門。


    “就這樣,爹和你娘總算結成了夫婦,可憐成婚之日,你娘身上還穿著向鄰婦借來的舊衣,當行禮成婚後,洞房裏看不見一絲笑容,那情景,當真是‘紅燭照愁顏,冷酒含淚咽’。你娘痛哭了一整夜,從此成了海家主婦。”


    海雲聽得熱淚盈眶,鼻酸欲泣,輕問道:“從此以後,娘就沒有再迴過韓家堡?”


    “不!”海一帆搖頭說:“每年的三月,我們都不辭千裏趕去韓家堡向你外公祝壽,但每次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前後整整十年,韓家堡始終對我們恩斷義絕,閉門不納,除了乳母周大娘還偷偷由後堡溜出來和你娘私見一麵之外,父女之情,嶽婿之義,根本就不存在。


    “你娘心灰意冷,憂鬱成疾,竟不幸得了這嘔血絕症,於是,我們才全家退隱海島,發誓永不再迴故土。”


    述完了往事,海一帆緊攬著愛子,顫聲問道:“孩子,你替爹想想,這能叫人不記恨麽?如果這禍事發生在三年前,或許為父會勉強為其難點頭承擔,現在你娘已飲恨而逝,我們和韓家堡還談什麽情?還談什麽義?”


    海雲無話可答,隻好低頭不語。


    海一帆仰麵長歎,喃喃又道:“那十年之中,我們無時無刻不在企求他們的諒解,結果什麽也沒有得到;我們何嚐不想娛親心,盡孝道?是他們吝於接受,豈能責備我心地狹窄?”


    海雲輕叫道:“爹!別再說了,咱們迴去吧!”


    海一帆道:“孩子,你說咱們是個心地狹窄的人嗎?”


    海雲首道:“雲兒不敢批評爹爹,但是”


    說到這裏,連忙住口。


    海一帆張目追問道:“顧不得損壽折福,隻求她能多活幾年,為博她歡心一笑,爹願意傾其所有,連性命亦在所不惜。”


    海雲輕歎道:“可惜娘去世了,如她老人家還活在世上,隻怕會對爹爹大感失望……”


    海一帆不悅道:“雲兒,你這是什麽話?”


    海雲屈膝跪了下來,仰麵道:“爹!請恕孩兒直言冒犯,爹當年所受的委屈,孩兒深為不平,也深感難過,但那究竟已經過去二十年了,而娘一生耿耿於心的,正是未能重迴韓家堡侍親盡孝,爹既然深愛母親,為什麽竟不肯成全母親的夙願,替她老人家代進孝道“住口!”海一帆須發怒張,沉聲喝道:“你娘何曾有過夙願,要為父替她代盡孝道?即使有,韓家堡如今已經片瓦無存,這孝道也海雲應聲道:“娘留下香囊地圖,繡有‘急時可相尋’字句,這就等若她老人家的夙願遺言,爹爹若願挺身出麵,承擔下緝兇複仇的責任,豈非等若替娘盡了孝麽?”


    海一帆怒道:“說了半天,原來你也跟爹唱起反調來了。爹和你娘苦求了他們十年之久,仁至義盡,自問已無虧孝思,這隻怪他們。”


    海雲接口道:“寧可他無情,不可我無義,爹爹一向寬厚,何苦再為二十在前的舊恨持懷,俗語說人死恨消。求爹爹念在娘的情份,舍小怨而就大義。”


    海一帆冷然搖頭道:“你不必拿這些大道理來壓我,我既已發誓不再返迴中原,豈能食言反悔,況且武林恩怨糾纏難解,咱們也犯不上去惹這些是非,你是爹的好兒子,就該遵從父命,不用多說海雲含淚說道:“爹爹之命,孩兒怎敢不遵。隻盼爹爹再讓孩兒稟告一句話,決不敢強求爹爹食言毀誓。”


    海一帆沉吟了一下,終於頷首道:“好吧!你說。”


    海雲哽聲道:“記得娘臨終的時候,曾經一再叮嚀孩兒,要孩兒學爹爹當年‘無畏’、‘無餒’的豪氣,好好做一番事業。孩兒牢記此言,夙願未解。卻想不到爹爹猶當盛年,竟已壯誌消沉,寧將有用之身,閑置無用之地,莫非爹爹就這樣自甘老死孤島,做一個默默無聞的凡夫俗子麽?”


    海一帆聽到這裏,忍不住熱淚滾滾而落,一把挽起愛子,顫抖著叫道:“孩子,爹爹何忍將你終生困在孤島上,可是,武林中奸險詭詐,恩怨纏結,一旦涉足其中,再想抽身就難了。”


    仰麵長籲了一口氣,接著又道:“爹是在江湖中打過滾的,那種刀頭舐血的日子,倒也過慣了,自從你娘患病,才看淡了人生,決意擺脫江湖恩仇,十年來,爹已經心如止水,不複當年豪情了。”


    海雲道:“當年爹退隱孤島是有原因的,如今娘已經去世,遺仇待報,她老人家倘若泉下有知,必然會因爹爹這般頹廢消沉而感到痛心。”


    海一帆默然良久,點了點頭道:“咱們今天就談到這裏為止,你讓爹冷靜的考慮幾天……”


    話未說完,突然聽見遠遠傳來一陣鑼聲。


    海一帆徒然頓佳話尾,低喝道:“這是發現不明船隻駛近的警鑼,雲兒,咱們走!”


    父子二人同時縱身而起,並肩邁步向內島奔去。


    警鑼連響三遍,全島立即緊急戒備,散布在田野間耕種的島民,紛紛避入石屋,婦孺們聚集隱藏,莊丁們都取了兵刃,分別把守著各處險要通路。


    偌大一座海島。頃刻間變得杳無人跡,寂靜如死。


    麽事?”呂子平焦急的道:“屬下該死,竟忘了吩咐他們將外島沙灘上們破船掩蔽起來。”


    海雲一驚,道:“就是前幾天周奶奶駛來的,單桅小船嗎?”


    呂子平道:“正是。那小船留在岸邊,若被發現,豈不……唉!我得趕快去一趟才行……”


    說著,匆匆轉身欲行。


    海一帆忽然揮了揮手,道:“由它去吧!現在已經來不及了,要來的總是會來的。”


    呂子平收住腳步,再看海麵上那艘三桅大船,果然已轉舵繞向外海沙灘,正作碇泊登岸準備。不過頓炊時間,那船已在距離沙灘和四左右的海麵上落帆下錨,並且放下了一隻小艇。卻見幾條黃色人影破空飛離大船,落在一艘飄浮著的水鬼船上,操起木漿,向沙灘劃去。


    李榮勃然大怒,一翻手拔出背後長刀,湧身便向小舟撲去。


    其中一名黃衣大漢撥開長刀,揮出一劍,正中李榮的左肩,喝道:“下去吧!”


    “撲通”一聲,李榮應聲落水,但那黃衣大漢卻沒想到腳下的水鬼船乃是薄底輕舟,用力過猛,小船一幌,頓時翻了個船底朝天,幾名黃衣大漢顯然都不識水性,滾落海中,沒命的掙紮。


    李榮肩上中了一劍,傷勢並不太重,這一來,滿腔怒火總算找到發泄的機會了。隻見他兩腿剪水,穿波逐流,身如遊魚般竄行,手中那柄鋒利的長刀,狠狠的砍,重重的劈,攪得海麵一片鮮紅…-呂子平急叫道:“李榮,要留活口!”


    可惜李榮正怒憤填膺,一時那肯罷手,令他殺盡了後從水裏浮出來,那幾名黃衣大漢早變成一塊塊斷骨碎肉了。


    呂子手抱怨不迭,連忙不令攻擊,全力協助撲救大船上的火勢,~麵清理戰場,一麵飛報島主……一場慘烈的血戰結束,琵琶島雖然獲得全勝,島民死傷共計四十餘人,所付出的代價,可說也十分慘重。而對方船上,總共隻有八名黃衣大漢和十一名駕船的水手,八名黃衣人全部被李榮所殺,水手中三個被火炮打死,六人重傷.俘獲的活口,僅隻兩名而已。


    海一帆吩咐將兩名水手隔離審訊,親自反覆盤活,結果卻令人大感失望,原來那艘三桅海船,隻是隸屬錦州府的民船,五天前受雇由小淩河啟碇出海,同時啟航的船隻共有三艘,每船都有八名黃衣人乘坐,起初是三艘同行,直到兩天以前,才在鳴鳳島附近分開,水手們隻知道船上準備了一個月的食物和淡水,並不知道那些黃衣人雇船去什麽地方?當然更不會知道他來的來曆和目的了。


    兩名水手的供述相同,足見不是捏造。海一帆問得了這些實情,反而困惑起來。


    根據水手的供述,那些黃衣入分雇三艘大船出海,並無預定的目的地,顯然是在海中搜尋什麽,換句話說,很可能正是為了尋覓琵琶島來的,但海一帆自問並無如此仇家,琵琶島的秘密也不可能泄露,這此黃衣人究竟為何而來呢?如果他們並非為琵琶島而來,隻是偶然經過,發現這座海島和沙灘上的破船,依情而論,應該登岸查看一番才對,為什麽隻在破船上略作搜索,便匆匆離去呢?再者,從八名黃衣大漢的身手推測,武功俱已有極深火候,既然同著黃衣,必定屬於同一武林門派,海~帆當年行遍大江南北,對武林各派皆頗熟悉,任他搜盡枯腸,也想不起那一派是以黃衣為標誌,而且具有如此高明的劍法,能在一招之下,解破李榮所會的“神刀八大式”?總管呂於平曾經親眼目睹,其中一名黃衣大漢,在李榮揮刀撲向小舟的時候,輕易的撥開長刀,將李榮劈落海中,那~招劍法,既快又恨,堪稱平生罕見,若非舟沉墜海,李榮絕不是那黃衣大漢的敵手。由此看來,那八名黃衣人不但來曆可疑,簡直令人覺得可怕了。


    海一帆被這些謎樣的疑團深深困擾著,整夜未曾合眼,第二天一大早,海雲卻滿臉振奮之色奔了進來,大聲道:“爹爹!你瞧這些是什麽?”


    海一帆見他手裏高舉著一束濕淋淋的獸皮,不禁詫異的問道:“一夜沒見你的人影,你到哪裏去了?”


    海雲道:“孩兒在外島海邊,整整忙了一夜,才撈到這幾條,爹!


    你老人家快看看吧!”


    海一帆略掃了一眼,怫然道:“隻不過幾片豹皮.有什麽值得驚怪的?”


    海雲道:“爹爹可知道這些豹皮是從哪裏找到的麽?”


    海一帆沉聲道:“哪兒找到都是一樣。你年紀也不小了,島上發生了大事,不知替爹爹分憂分勞,卻隻顧貪玩……”


    海雲笑道:“爹弄錯啦!孩兒正是想替你老人家分憂才辛辛苦苦去尋找這些豹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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