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和柳媚策馬離了那茅屋,掉頭北上,重迴新樂縣城來,一路疾馳,待趕到城外,天色尚未明。


    柳媚勒住坐馬,望了望緊閉著的城門,說道:


    “玉哥哥,咱們做事也太急了,瞧現在天都沒亮,城門沒開,哪能進得去呢?”


    秦玉道:


    “不妨,要尋左賓,最好是在黑夜,大白天人雜勢亂,找也沒法找,咱們設法尋一個地方寄了馬匹,立刻進城去一的。”


    柳媚一連兩夜沒有闔過眼,精神上已顯疲憊,但她仍然強自振作,隨在秦玉身後,按鑾順著城牆向東緩緩而行,大約行了裏許,找到一鬆竹林,這竹林占地極廣,又遠離道路,正好寄放馬匹。


    二人下馬,倒是秦玉察覺柳媚臉上的疲倦模樣,於是拉著她席地坐下,道:


    “媚兒,你要是乏了,就在這裏等我,就便看著馬兒,我一個人進城去探探。”


    柳媚搖搖頭,笑道:


    “不,我不乏,我要和你一塊兒去!”


    秦玉道:


    “那是何苦呢,我三兩天不睡,毫不要緊,但我瞧你已經兩夜未眠,眼圈都黑了,來,我給你鋪好個舒服的地方,讓你安安逸逸睡一覺,你睡醒了我也迴來了。”


    說著,就從附近集聚一大堆竹葉,湊在一起鋪平,上麵蓋了一條毯子,做成個柔柔軟軟,舒舒服服的床鋪,叫柳媚躺下,另外再從馬背上取來一條毯,給她蓋了,最後,拍拍她肩頭,笑道:


    “喏,乖乖在這兒睡一覺,我去去就來。”


    柳媚宛如一個小孩子,任由他擺布著,又像新嫁娘,靜靜看著他布置一切,私心裏有一種又喜又羞,甜絲絲的感覺。


    她雖然自幼和兩個師兄一塊兒長大,天目山除了她,更沒有第二個女人,但是,這十餘年來和男性相處,她從未有過似這樣奇異的經驗和感觸,她不解的想,初見秦玉,隻覺得他不過是個驕傲、狂妄、心狠手辣的武夫,顧盼之間,喜怒無常,舉手投足,致人於死,拿人命作兒戲,把別人的痛苦,當作自己的樂趣;可是,短短的數天相處下來,她卻發現秦玉內心中,一樣蘊藏著豐富的熱情,一樣有著本能的人性,瞧,他替自己準備這些,不也正是一個周密、體貼而溫柔的伴侶嗎?假如在他的生命中沒有碰上幹屍魔君,那他豈不也是世上最可親,最善良的人兒?


    她想著想著,不覺沉沉步入了夢鄉。


    美夢中,她嘴角上仍掛著甜美的笑意,鼻息是那麽安樣而舒徐,大約她是巳經踏進那幻覺中飄渺的伊甸園了,從美滿的命運之樹上,看到了燦爛壯麗的希望之花朵。


    不過,她沒有想到,命運是最會作弄人的,越是好景,越不久長,越是芬芳的曇花,卻隻能短促的一現。


    秦玉如果不遇著幹屍魔君褚良驥,他最多也不過仍是飛狐口外一個被欺虐的苦孩子,哪會學來這蓋世無匹的武功,當然更不會結識她了。


    許多細微得不能再細微的因素,往往把毫不相識,毫不相幹的陌生人聯係在一起;同樣的理由,一點細微得不能再細微的因素,也能使最親切,最深厚的情誼一爆而散,化著陣陣青煙,再也無法聚集在一起了。


    秦玉直看到她已經睡熟,又善她蓋密了毯子,這才笑著搖搖頭站起身來,鬆了馬兒的鞍鑾,讓它們就在附近自由的尋覓青草。


    他抬頭望望天際,不過才醜末寅初左右,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覷定方向,展開天殘上乘身法,宛若一縷輕煙徑撲新樂縣來。


    丈餘高的城牆,對秦玉來說,真比跨一級石級還簡單,進城之後,四下裏一審視,全是靜悄悄的,滿眼全是黑壓壓的房屋,卻到那兒去尋左賓呢?


    秦玉略一沉吟,仗著身法快捷,越脊跨院,先圍著城東繞了個大圈子,並沒有看出端倪,不由忖道:似這樣找法,哪能湊巧碰上,何不找一處高樓,居高臨下,可以監視全城,方才省力。


    他主意一定,便直奔城中,想要尋找一棟高樓,哪知就在這個時候,靜夜中陡地蕩起一片攝人心魄的笑聲。


    秦玉立時止步,側耳傾聽。


    笑聲起自西北方,但聲聲入耳,清晰可聞,顯見是由一位內功精湛的人所發。秦玉心中一動,咦,這是誰呢?從笑聲測計他的功力,隻在左賓之上。


    他也不必多想,反正深夜中發現夜行高手,決非無由而來,當即吸了一口真氣,躡空蹈虛,搶過城西來。


    這咫尺之距,晃眼便至,相隔尚有數十丈,秦玉業已望見那地方較偏僻,沒有幾間住戶居民,在一座破塌的上地廟前,正有兩個老頭兒在糾纏激戰。


    其中一個相士裝扮,手使一根竹枝,秦玉認得正是左賓,但另一個高大老兒,白發蒼蒼,赤手空拳向左賓搶攻的,卻不認識。


    秦玉隱住身形,暗暗欺進到丈餘左右,凝神一看,原來那白發老頭兒功力甚厚,雖然赤手空拳,但把式怪異,掌勢雄渾,舉手投足,全是絕招,淩厲的掌風,已將左賓裹住,竹杖施展不開,明明已落在下風。


    那白發老頭兒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一麵揮掌進襲,一麵叫道:


    “左老師,我看你加上一根打狗棒也是不行,不如聽我良言,彼此不失和氣。”


    但左賓咬牙硬撐,竹杖縱橫,四周全是一片青茫茫的杖影,雖未能勝,短時期尚可支撐,聞言冷笑道:


    “姓宋的,你死了這條心吧,瞎子寧可舍了這條命,也叫你不能如願以償。”


    書中交待,這白發老頭兒,正是遠自大雪山趕來的“百毒叟”宋笠,宋笠自從魯慶口中,察知九龍玉杯已落在左賓手中,心中怒極,連夜趕到新樂,可是他卻過分性急了一些,大白天在新樂城裏兜了一個圈,你想,新樂城雖不大,要從人群中一下子碰到左賓,也沒有那麽巧的事,他一個圈兜下來沒有找到,以為左賓一定是玉杯到手,離開新樂了,於是,馬不停蹄又趕往正定,沿途打聽,俱沒有發現左賓跡象,直到了正定,仍是未見左賓。


    他一啄磨,也猜想是自己大性急了,連忙又迴頭,順著大道又找迴新樂來,所以兩頭一趕,倒反而比秦玉晚了一天。


    宋老頭兒迴到新樂,正值入夜,匆匆用了飯,就在城中挨戶細探,這一夜,險些把整個新樂縣的居民上找遍了,直到不久之前,才在這間破土地廟前碰上左賓。


    左賓自白天被秦玉傷了化子小鍾,沒敢出手,知難而退,返迴這破廟裏,左思右想盤算了大半夜,覺得自己還是快離此地為妙,他雖然得了九龍玉杯,但把一隻玉林翻來覆去找了一個遍,也沒有看出有一絲一毫奇特之處和達摩奇經有關的,於是,他決心動身趕往太原府去尋他的好友“癩頭泥鰍”鍾英共議,鍾英出身窮家幫,正是被秦玉一掌震死的化子小鍾的生父,這老家夥功力精深,還在左賓之上,並且足智多謀,計算百出,一套“鐵沙掌”足有十成以上火候,平日左賓就對他最為信賴,遇著這樣的難題,當然要去找他,而且,小鍾隨自己出來,現在傷在人家手中,也應該馳望報訊,以謀複仇。


    想不到“閻王帖子”黴運當頭,剛離破廟,正撞上了專程拜訪的“百毒叟”宋笠。


    卻說宋笠攔住左賓,索討九龍玉杯,一言不合,動上了手,兩人各出全力,直到將近百招,左賓自知不敵,這才逼得撤杖對付人家空手,偏偏他常用的青竹杖又被秦玉折斷,這一根竹枝是臨時湊合的,份量,彈性卻不遂心應手,二十合以後,又漸漸落在下風。


    高手過招,能相纏百招以上,實是不易,秦玉一眼就已看出,左賓全仗手中一根竹杖,所謂“一分長,一分強”在勉強拖延時間。左賓肚子裏比誰不明白,再這樣下去,隻怕自己這條命,就得送在此地,手中竹杖唿唿兩招急攻,暫時將宋笠逼得向後略退,連忙一掉杖頭,“指地成鋼”在地麵上一點,身形突然拔起兩三丈高,擰身下落,已在丈許以外,抹頭就想抽身。


    宋笠隻當他情急拚命,沒料到他是想開小差,一著大意,已被左賓脫出掌力圈外,氣得他怒喝一聲:


    “左賓,別走呀,將來你還拿不拿臉在江湖上見人?”他一麵喝罵,一麵晃肩便追。


    豈知就當他身形尚在欲動未動之際,人影一閃,秦玉已飛身掠到,落地之處,正好迎麵擋住了左賓的去路。


    左賓頓時前後受敵,立陷險境,尤其當他看清楚攔路的是秦玉,更是猛吃一驚,暗想:要糟。


    秦玉橫身攔路,笑道:


    “瞎子,舊賬未清,你要到哪裏去?”


    左賓略為一頓,百毒叟宋笠也已晃身追到。他遽見秦玉搶出擋住左賓,生怕玉杯被人從中奪去,身形才一沾地,腳尖上一加勁,二次騰身,直向左賓後背撲來,人在空中,掌力已發,探臂吐勁,向左賓背心“靈台穴”插到。


    左賓一咬牙,左腳錯後半步,竹杖反臂橫掃,猛擊宋笠腰側,同時躬身頓足,拔身衝天而起。


    這一來,宋笠一掌落空十雖左賓這一竹杖旨在自保,並未沾著宋笠,但宋老頭一時收招不住,那一股淩厲的掌風.穿過左賓腳下,卻撞向對麵的秦玉。


    秦玉更是個不服氣的祖宗,他是看普天下的人,非友即敵,宋老兒一掌推到,他陡的矮身勁貫雙臂,兩掌平胸,大喝一聲,亦是反推而出。


    “砰”然一聲巨響,秦玉登登後退了三步,宋老頭兒單掌未出全力,直被震得踉蹌退了六七步,一條右臂,又酸又麻,心下駭然。


    但未容得他們二人多作揣測,左賓巧翻倒縱,又落身在七八尺遠,他也不管這兩個對頭誰行誰不行,一連幾個起落,逃到十丈以外。


    秦玉自從下山以來,還沒有遇見過像宋老兒這樣的對手。


    心中暗暗詫異,隻顧凝神注視著宋笠,倒忘了去追左賓了。


    宋笠雖然也驚奇這少年功力的深厚,但他也同樣掛牽著九龍玉杯,眼見左賓已逃,卻不能趕,因為他實在弄不清楚這少年是敵是友,是敵吧,自己和他素不相識,而且他剛才還現身攔阻左賓;是友吧,又這樣莫明其妙和自己硬接一掌幹什麽?


    他本想去追左賓的,被秦玉一雙炯炯有神的眼光注視著,使他不能輕舉妄動,於是怒道:


    “喂!你是幹什麽的?要讓那瞎子跑了,我老頭子可得找你要玉杯。”


    秦玉一聽,也突然被他一言提醒,對啦,到這裏來是幹什麽的,怎麽帶東西的人跑了,卻跟這老頭兒對耗什麽?


    他“啊”的一聲驚叫,掉頭向左賓逃去的方向便追。


    宋笠暗罵這小子準是個愣人,險些誤了自己的大事,他狠狠向地上“呸”了一口,拔腳也跟在後麵,直追了下來。


    左賓方自暗慶脫了險,豈知秦玉和宋笠腳程都在他之上,得意還沒夠,後麵秦玉等已跟蹤追到,左賓迴頭一看,登時把一團高興,付諸汪洋,伏腰低頭.急忙忙繞城而走。


    秦玉大聲叫道:


    “瞎子別走,趁早留下九龍玉杯來。”


    左賓低頭疾奔,不予理會。


    宋笠也叫道:


    “左瞎子,你是要命還是要東西,今天不把東西留下來,上天入地,老頭子是跟定你了。”


    左賓咬咬牙,仍是不吭聲一個勁兒地逃。


    三個人各距三五十丈遠,一麵叫罵,一麵繞城追逐,把好些居民都從睡夢裏驚醒,推開樓窗,不解地望著這個別開生麵的萬米長途賽跑運動大會咧。


    兩個圈子繞下來,秦玉和左賓之間的距離逐漸縮短到三四丈,左賓一迴頭,嚇了一跳,心說:再這樣追下去,倒黴的還是自己。恰好這時候達到城東,遠遠望見了那一大片竹林,不由大喜,緊跟著就越城而出。飛也似向竹林逃過來。


    秦玉在後麵看見,可不正是柳媚睡覺的那一片竹林麽?他也是一喜,便大聲叫道:


    “媚兒呀!瞎子進來了,快些起來替我攔住!”


    左賓聽了一驚,但並未見竹林中有什麽人出來攔截,勢已至此,說不得一咬牙齒,緊奔幾步,竄入林中。


    秦玉緊跟著就到了林邊,他可把柳媚看得比什麽九龍玉杯重要多了,沒見柳媚應聲出林,卻不知她這是睡得太熟了,還是有什麽意外?又怕左賓入林後,趁她熟睡時下什麽毒手,所以,他自入林之後,就舍了左賓,徑自來尋柳媚。


    趕到柳媚入睡和係馬的地方,果然地上已不見了柳媚,非但柳媚不在,連兩匹白馬也不見了,非但白馬不見,甚至他親身替柳媚鋪放的毯子等物,也一起失了蹤跡。


    他倒抽了一口冷氣,放大了嗓子,大聲叫道:


    “媚兒,媚兒……。”


    除了竹林沙沙的搖曳聲,再沒有其他反應,他突然覺得像從泰山的絕頂一下子掉進大海,整個思維和身體都像失去了重量,輕飄飄,下沉,下沉……一直不能到底的向下沉,四周的竹影晃動,他兩眼一花,腳下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地上。


    柳媚會舍他而去嗎?


    不!不!絕對不會!他堅持地搖了搖頭,雖然他和她相識是那麽短暫,但心靈的信賴卻是不能以時計算的,他深深相信柳媚不會舍他而去,正如相信自己不會舍柳媚而去一樣,何況,自己臨行,她還要求一同進城呢?


    那麽,一定是當她熟睡之際,被什麽歹人所乘,劫持而去了?


    不!也不對,這地上竹葉,還是平平鋪放著,連一點掙紮的跡象也沒有,何況,即算被人劫持,總不致於連一條毯子全都記著帶走吧?


    接著,他又替自己設想了千百個可能發生的因素,又立刻被自己一個個全部推迴。


    可是,柳媚卻像幽靈般從這世上消失了嗎?否則,她會到哪裏去呢?


    驀然間,一聲輕微的響聲把他從繁亂的思潮中驚醒過來,他猛地一抬頭,不遠處正站著百毒叟宋笠。


    宋笠臉上滿布怒容,冷冷說道:


    “好呀,你放走了人,自己卻躲在這裏,你和左瞎子這份雙簧表演得真不錯咧!”


    秦玉正一肚子怨氣無處可泄,見他沒頭沒腦來了這一套,頓時氣往上衝,大喝道:


    “滾!滾!再不給我快滾,怪不得我要開戒了!”


    宋笠又何曾畏懼過誰來,向言更是冷笑連聲,道:


    “少跟我老頭子玩這一套,今天你要不把左賓給我交出來,隻怕真要拿你開開戒呢!”


    秦玉登時暴怒,一瞪眼,雙目中紅光四射,臉上也被一層隱隱的血光籠罩著,兩手緊捏,兇性又要發作了。


    黑夜中,宋笠雖看不出他麵上籠罩的血光,但他雙目激射的紅光,卻使百毒叟猛然一驚,慌忙斂神蓄勢向後自動退了兩步,沉聲喝道:


    “你是什麽人的門下?在清風店打傷一個小孩子可是你幹的麽?”


    原來秦玉一怒,暗運血影神功,被宋笠一眼看了出來,血影功乃失傳武林數百年的奇異絕學之一,宋笠輩尊功深,豈有不知道的,難怪他要大大的吃驚了。


    秦玉此時已漸失理性.柳媚的突然失蹤,使他一急之下,幾近瘋狂,他滿口牙咬得格格作響,冷冷說道:


    “老東西,你問得著,管得了嗎?”一句話才落,陡然發動,也未見他晃肩曲膝,倏忽間又欺近到數尺之內,左臂一招,左掌一翻,化血神掌業已發出,一股焦熱略帶腥味的勁風,猛的向百毒叟宋笠橫卷過來。


    宋笠功力再深,也不敢硬接這種威猛絕倫的化血掌力,忙不迭縱身側掠,閃讓到一丈以外。


    這一掌掃過他身後竹林,稀裏嘩啦一陣響,碗口粗細的巨竹,紛紛枯萎,倒了一地,少說也有上百根。


    宋笠看了暗地咋舌,但也同時激起他的怒火,冷笑說道:


    “看不出你年紀輕輕,倒學了這一手絕世武功,心腸這麽歹毒,動輒出手傷人,宋某少不得要討教幾招,也讓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說著,探手入懷,掏出一粒紅豆似的丸藥,塞進口裏,同時暗中提氣,運集他的“百毒掌”力。


    秦玉雙眼盡赤,冷哼一聲,揉身又上,左臂一收一吐,化血掌二次出手,徑拍前胸,恨不能將宋笠斃在掌下。


    宋笠也不再退讓,霍地舉掌平胸,吐氣開聲,揮掌即接,兩下裏掌力相交,震天價一聲悶雷,各各倒退四五步,宋笠以二敵一,竟是半斤八兩,誰也沒占到便宜。


    這種硬打硬接,最傷真元,原是武林大忌,宋笠這一百毒掌,任是江湖一等的高手,也難以接架,想不到竟勝不了秦玉一條左臂,宋笠已是氣浮神虛,消耗內力不少。


    秦玉又何嚐不是血氣浮動,但他初適勁敵,狂念頓熾,也不顧納氣調元,一翻右掌,又是一招“推山填海”,喝道:


    “老東西,你再接一掌試試!”


    宋笠騎虎難下,隻得運集十成功力,大喝一聲,再次硬接,兩個不服氣的家夥,全都輕輕悶哼一聲,又各向後退了三四步。


    這一來大家額角都顯了汗跡,兩次硬拚,誰也勝不了誰,反倒彼此耗去內力不少。


    但秦玉仍是不甘就此罷手,厲吼一聲,三次又撲了上來,這一迴他可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氣了,雙掌交錯,同時揮出,非得和宋老頭兒分個你死我活不成。


    宋笠兩次拚掌,均是全力以赴,見秦玉這第三次雙掌同時發出,掌力未至,混身已感受到一種難耐的熱力,哪肯再接這一掌,急亂中心念一動,忽的橫移三尺,將僅餘的一點真力迫至掌心,順著秦玉揮出的勢子,一接一帶,緊跟著身子一轉,秦玉掌力當時落空,又被他這一轉之力,等於一拉一推,收勢不住,向前疾衝了三步,餓狗搶屎,跌倒在地。


    可是,宋笠也施盡了力氣,帶翻了秦玉,他自己也一連兩個旋轉,雙眼一黑,倒屁股坐在地上,開大了嘴巴,牛一樣直在喘氣。


    兩個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你,麵對麵不過數尺遠近,可是誰也沒有這一點勁力抬起手來傷害對方,各人都嘴巴張得像魚嘴似的,雖瞪著眼,卻隻有冒氣的份兒。


    天色漸漸明了,大地複蘇。竹林裏這兩位的臉色,正和東方天際那份蒼白一樣,足足過了頓飯之久,太陽已經爬出了地麵線,宋笠和秦玉還跌坐地上,沒能爬得起來。


    又過了一會,還是秦玉少年血氣較足,首先掙紮著從地上站了起來。


    宋笠見他已經立起,連忙也咬咬牙,從地上爬了起來。


    秦玉用手指著宋笠,道:


    “老頭兒,哪一天咱們還得試試,看看究竟誰行誰不行!”


    宋笠苦笑道:


    “好,下次遇上,你總歸小心一些就是了!”


    說畢,轉身出林自去。


    秦玉在看到宋笠已經消失在竹林之外,這才又盤膝坐下,重新行功調元,他當然不知道,宋笠轉出竹林以後,也忙從懷裏摸出幾粒調補的藥丸,仰頭吞進肚子裏。


    一直到了午間,秦玉才算恢複了精力,他站起來,望望柳媚睡過的那一堆竹葉,悵惘之感,又湧上心頭,唉!什麽都完了,昨日此時,還是儷影雙雙,佳人作伴,如今隻落得孤零零一個人,除了身上這一身衣服,再沒有屬於自己的東西,他不禁黯然神傷,昨夜裏狂拚狠鬥的豪氣,化解得一幹二淨,年輕輕的他,忽然覺得人生竟是這麽渺茫和空虛,縱然無敵於天下,又算得了什麽呢?


    他情不自禁的緩緩踱到那堆竹葉旁邊,蹲下身子,用手輕拂著柳媚睡過的地方。


    葉兒一張覆著一張,枯黃的葉麵上恍惚餘溫猶存,他觸景情傷,眼眶中蓄滿了淚水,癡癡地將一把竹葉抓在掌中,細細把玩,他似乎有滿腔的話,要對葉兒傾訴,又似乎有無盡的問題,想落葉替他解答可惜他不是詩人,不會做詩,無法把心中的思慕,用詩句表露出來。


    他默默從衣袋裏拿出一張布絹來,將手中這些竹葉,仔細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進懷裏,低低自語道:


    “媚兒,你去哪裏了呢?哪怕是海角天涯,我也要把你找迴來,我要把這些竹葉給你看,它們都是你睡過的,你也是從這兒離我去了,可是,我問它們,它們卻不告訴我,你去了何處……”


    自語一陣,好像覺得心裏反而輕鬆了許多,他正想立起身來,陡然眼前閃光一亮,連忙低頭,原來在那堆竹葉上,丟著一隻金製的針花。


    秦玉渾身突然一震,這一隻針花係製成彩鳳模樣,兩眼處還嵌著兩粒發光的寶石,他曾見柳媚別在衣襟上。


    這東西怎麽會落在竹葉上的呢?他明明記得竹葉上還鋪著一條毯子,就算針花掉在毯子上,收毯子的時候再落到竹葉上,也隻能掉在側麵旁邊,決不會端端正正落在正中,同時,彩鳳後的扣針仍是扣好的,毫無損壞的痕跡。


    他忽然心念一動,忖道:難道是媚兒被人劫持,故意留下這隻金製彩鳳,告訴我,要我追去嗎?


    對!他越想越對,又一細想,拾得針花時,彩鳳頭都是向著東南方,那麽,她一定是被人帶向東南方去了!


    這時候的秦玉,正像沉溺在大海裏,任何一片木塊或物體,都能引起他無窮希望,這一隻金質彩鳳,何異於汪洋浮沉之中抓到一株大村甚至碰上一艘小艇,他緊緊捏著拳,心中充滿無邊無際的憧憬,恍惚他已經找到了柳媚,已經將他重新摟在懷中一樣。


    急急忙忙收拾好竹葉和彩鳳,他也顧不得自己的揣測正不正確,合不合理,反正找總比不找強.刹時間,他抖擻精神,如飛般馳出竹林,認準東南方,一口氣就奔了二十餘裏。


    他隻問方向,不管是路是田,是河是山,人如風疾,身賽鳥飛,當天傍晚,就趕到了晉縣。


    進城之後,匆匆用了一點酒飯,便上街打聽有無似柳媚年齡、裝束、模樣化的女孩子經過或留宿,似這等問詢,比大海撈針還要難上十倍,問了許多酒樓客棧,都是一問三搖頭,一樣的迴答:“不知道!”


    秦玉卻不失望,也不灰心,找了一家客棧,胡亂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清早,束裝登程,繼續他的追尋工作。


    行行重行行,這一天已經進人山東,趕到人夜時分,到了一個縣治,名叫禹城。


    在禹城中一打聽,仍是毫無端倪可得,秦玉投宿在一家客店裏,閉門沉思,開始有些覺得自己太過粗心了,如果柳媚他們的確是向這個方向來的,豈有沿途毫無跡象可尋的道理,憑自己的腳程,假如果真方向不錯,實在應該追上柳媚了,怎會一路連下來,不但沒聽過柳媚模樣的女孩子經過,連那兩匹白馬都沒有人見到過,難道自己真的走錯了路了嗎?


    一個人做事,往往憑一時激動,未暇多思,盲然從事,不顧及細節和挫折,一段時間下來,感情逐漸平靜了,也就對始覺得處處都不對了。


    秦玉此時,正是這種情形,等到他覺察到不對,已經從直隸追到了山東,少說也在數百裏以上了。


    他獨自躺在炕上,靜靜思索,最後初斷金質彩鳳,一定是柳媚故意遍下來的,但鳳頭方向,卻並無特殊意義,是自己一時誤解,才錯跑了這許多冤枉路。


    不過,他並不就因此放棄追尋柳媚的打算,相反地,海角天涯,他仍然要繼續追下去,人,總是生活在希望中要是沒有了希望,人生還有什麽意義?


    秦玉就這樣把自己總放在希望之中,他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必然有一天,他能夠追到柳媚,並且,這一天還不會太過遙遠。


    想通了,他安然入夢,睡了一個酣暢異常的覺。


    第二天,結過房飯錢,仍然向前走,因為再過去就是濟南府,秦玉準備到濟南玩玩,再決定向哪裏去找,第一個目的地,就是浙江天目山,因為柳媚曾說過,她的師父空空大師就在天目山。


    濟南府果然是個熱鬧的地方,人煙稠密,百業鼎盛,秦玉進得城來,先找了一家規模甚大的酒店鴻興樓,唿酒遣懷。


    憑他這一身華麗的裝扮,雖然風塵仆仆,店小二眼力何等利害,他一腳才跨進店內,早過來兩名夥計躬身迎候,點頭哈腰將他請進雅座內坐下,夥計一麵扶桌子,一麵上茶,一麵笑道:


    “客官,您老要些什麽,俺們這裏出名的陳年老酒,最上等的竹葉青、狀元紅,您老來多少?其他的蒸炒烘炸烤,煎煮燉涮爆,樹上幹果藤上瓜,死的牛羊活的蝦,山上跑的鹿麝獐,水裏遊的鮮魚湯,天上飛的地上爬的,海裏蹦的土裏打洞的,老客你愛吃什麽,隻管請吩咐,俺這就叫灶上的給您準備去。”


    秦玉聽他口齒伶俐,滔滔不絕,心裏一高興,道:


    “不論什麽,隻揀你們這兒拿手的做上來,另外先打半斤狀元紅來。”


    夥計應了一聲,大聲交待了下去,轉身待走,秦玉突然將他喚住,笑道:


    “夥計,我這跟你打聽一個人,不知你見過沒有?”


    夥計連忙笑道:


    “老客您這是小看俺了,俺們這間鴻興大酒樓,在濟南府裏也是數一數二的老字號,府裏衙裏,東興街李翰林,西騎樓的玉狀元,沒有一個不來照顧俺們這小店的,老客您要找誰,俺這就先替您去報一聲,準得派車派轎子來接您啦!”


    秦玉笑道:


    “我不是找本地方的人,我是向你打聽打聽,可有一位年約十六七歲,穿一身天藍緊身勁裝,長發披肩,瓜子膽兒,中等身材,大眼睛,騎馬帶劍的姑娘,或單身或有幾個人同路,你可看見過有這麽一位,或是來你們這兒吃酒,或是從附近經過的麽?”


    那夥計聽了,一手托著下巴,一手直敲著腦袋,口裏依依唔唔,又將秦玉所形容的模樣兒背念一遍,沉吟著說:


    “唔,是像有這麽一位姑娘,大眼睛,巧身段,騎著馬,掛著劍,隻看一個側麵,已經夠叫人想三天的了……唔!是好像有這麽一位……”


    他說著,好像恨那腦袋瓜兒不管用似的,用力敲著,噗噗噗直響。


    秦玉聽說有這樣一個姑娘,早已直了眼,也無暇計較這夥計話裏麵不規矩,隻睜大兩個眼睛,瞪著那夥計,急問:


    “是嗎?在哪裏見到的?幾個人一路嗎?向哪個方向去的……”


    誰知他越是追問得急,那夥計越是想不起來,腦袋敲得直響,一下下好像全敲在秦玉心上,過了好半晌,夥計突然“啪”的一聲在自己頭上一巴掌,叫道:


    “對啦,俺記起來了!”


    秦玉忙問:


    “在那裏?在那裏?”


    夥計道:


    “這是前三天……唔,就是前天,中午,不錯,就在中午,俺親眼見到有這麽一位姑娘,騎著馬,打俺們這店門口經過,俺還招唿她:姑娘,裏麵坐,喝壺酒呀!她連正眼也沒瞧俺一眼,自顧自過去了,不錯,一點不錯,正跟您說的是一個樣兒,一絲一毫也沒有不一樣。”


    秦玉急問:


    “是一個人?是幾個人同路的?”


    夥計道:


    “一個人,就隻她獨個兒。”


    秦玉“啊”了一聲,心裏有些不是滋味,又問:


    “她騎的那匹馬是什麽顏色的?”


    夥計斬釘斷鐵地說:


    “白的,一根雜毛也沒有,嘿,那才是一匹好馬哩!”


    秦玉忍不住心裏一酸,微微有些恨意,暗中道:媚兒,你好狠心呀,原來是你自己偷偷走的!


    他又問:


    “你看見她是向哪個方向去了麽?”


    那夥計想了想,說:


    “她也是從西向東,跟老客您一個方向,大約總是奔了泰山嶗山了,那姑娘是個會家子,練武的全是來在這幾個地方,俺山東地方,泰山、嶗山全是有名的名山,俺估計她準是去了那兒。”


    秦玉黯然點頭,又問:


    “從你們這兒,是往泰山最近了?”


    夥計道:


    “一點也不錯,俺這山城偏南,從文峰山上去也是泰山.再不然奔正南,過中宮,由界首上山也可以,界首上去,可就是正峰。”


    秦玉又點點頭,道:


    “謝謝你啦,我的酒萊好了嗎?好了就早些上來,狀元紅再給我加半斤。”


    那夥計見秦玉臉色不對,一麵就著,一麵關切地問:“老客,敢情那位姑娘你是相識的……”


    他見秦玉眼中淚水盈眶,沒有理睬他的問話,又低聲殷勤地說道:


    “老客,俺們這裏狀元紅勁太大,半斤也差不多了,您能喝得了一斤狀元紅麽……”


    秦玉聽得氣起,眼中刹時噴火,大喝道:


    “我叫你送多少來就話多少來,盡-嗦什麽!”


    這一聲大喝,把那夥計嚇得渾身一陣抖,趕緊暗暗連聲,躬身退了下去,一路走,一麵心裏在罵:這小夥子有點毛病不是?一會兒有說有笑,一下子翻臉就不認識人了,倒黴,碰上這塊料。


    此時秦玉心中,真如萬把鋼刀在穿戳,又氣又羞,又喜又愁,氣的是自己估計全錯,柳媚原來是自動溜走的,那許多如水柔情,全是做作,那許多親切依偎,全是虛假,就連竹林中入睡,也是假裝出來的了。羞的是自己一片真心,坦露無遺,卻絲毫也未放在她眼裏,半分也沒有動她的心。喜的是無意之間,巧得線索,差一些掉頭他去,被她妙計的過,這樣看來,她必然走的另一條路,才未被自己追及,同時,連夜騎馬疾趕,才在自己兩天以前經此,幸喜她所遺失的金質彩鳳,剛好頭向這一方,而自己又誤猜誤撞,追到這裏,終於探出蹤跡。


    愁的是即使能追上她,但她既然對自己無意,卻要自己難以處置,殺了她吧於心又不忍,她總是被自己愛過的人,不殺她吧這口怨氣,卻又向哪裏去出呢!


    他左思右想,越想越苦惱,越想越彷徨,好幾次真想幹脆迴頭,不必再找她了,但想想又不能死心,非得再見她一麵,親口問問她,看她到底以何詞作答。


    他自怨自艾,淚向眼內流,酒往腹中撒,轉眼之間,一斤狀元紅已經涓滴不剩了,又叫夥計再添一斤。


    店裏夥計真傻了眼啦,不添怕他生氣,添了更怕他喝醉了耍酒瘋,硬著頭皮,替他又倒上十兩來。


    秦玉哪還知道一斤和十兩有什麽不同,酒來了就向肚子裏倒,倒光了又要添,夥計們但欲出言相勸,先就被他罵了迴去。


    就這麽克扣份量,已經真真實實四斤狀元紅下了秦玉的肚子,但秦玉仗著內力精湛,卻尚未醉倒,夥計們全都直了眼,隻埋怨那一位多話的夥計,不該把那女人經過的事告訴他。


    借酒澆愁愁更愁,又道是: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秦玉暴飲之後,千般相思,萬種情恨,齊上心頭,淚水漣漣,襟衫盡濕,哭一陣,喝一陣,恨一陣,歎一陣,完全是個瘋子模樣,直到日影西斜,方才踉蹌扶醉踏出鴻興酒樓,邁步出城,歪歪倒倒,直奔泰山而來。


    濟南在泰山,足有百來裏路,當不得秦玉仗著體力,疾馳死趕,何消三四個時辰,午夜之後,已經趕到山下。


    秦玉滿腔沸騰熱血,搶步上山,也沒有目的,也不知去處,全憑一股子衝動,飛掠登山,隻揀那最高的山頭,翻縱而上。


    也不知走了多少山溪幽壑峻嶺奇峰,越過了多少流泉飛瀑,蒼巒峭壁,驀然間,山迴路轉,來到一所宏大的寺院附近。


    論泰山上的寺院廟宇真是多如恆河沙數,難計難列,但這一座禪院,依山而建,甚為宏偉,最奇的是此時時過午夜,寺中卻依舊燈火通明,照耀如同白晝。


    秦玉被酒精浸透了的頭腦,渾渾沌沌,百餘裏翻山越嶺的奔走,更使他喉幹舌燥,焦渴難耐,遽然見了這偌大寺宇,也不叩門招唿,擰身騰躍,越牆而進。


    他一隻腳剛剛踏上山門邊的圍牆牆頭,陡的眼前一亮,緊接著是一陣金鐵交鳴之聲。


    習武的人,天生有一種本能的驚惕,眼前一出意外,秦玉不自覺的矮身縮腰,腳尖輕點牆頭,人如一鶴衝天,輕飄飄隱入山門上那塊扁簷之下。


    他吃力地睜大了朦朧醉眼,凝神細看,原來這牆內是一片廣場,靠東是一根高約四丈的天燈燈杆,大殿正門在西麵,殿後層層疊疊盡是房屋,想來這廟子還真不小。


    這時候,廣場四周,插著十來支粗大的火炬,左右兩分,從山門一直排到正殿門口,是以場上光亮異常,秦玉在寺外遙見的燈火,想必就是這些火炬所發。


    場子兩側,立著兩座兵器架子,刀槍劍戟,應有盡有,這時,場中正有兩個提劍的中年漢子卻是俗家裝束,一南一北,相對而立,這兩人都在四十上下,麵貌兒十分相似,一色的青衣緊身,手提長劍,隻是向北站的一個年紀好像較大,頭上黑色英雄巾,麵南的一個年齡看來較輕,卻用一塊紅色包頭。


    秦玉暗忖:這兩人不知是什麽路數,究竟和媚兒又是什麽關係,看起來他們是兩弟兄,正在這兒練劍呢,我且不要驚動他們,看看他們弄些什麽鬼。


    這當兒,那包黑色頭巾的漢子忽然舉劍平胸,笑向另一個年紀輕的說道:


    “老二,咱們再演一遍,師父大約功課也完了好請他老人家來給咱們講評講評。”


    圍紅頭巾的老二也道:


    “好吧,咱們今天夜裏要是能得師父說一個好字,馬上就求他老人家放咱們明天下山,替大師兄二師兄報仇,唉!自從他們平空這一死,咱們兩個算倒了黴啦,招迴山來,一關就是十多年,這份罪也真夠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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