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毒叟淡淡一笑,卻不直接迴答,僅道:


    “仙翁隻說願不願意相贈玉杯其他的事未到時刻,還是不說的好。”


    鐵笛仙翁不覺沉吟起來,心說:一隻玉杯縱然再值錢,也不致引得這許多武林高手覬覦,赤發太歲攔截未成,到現在還沒有放手,而這位魔頭又恃功要脅,一定要苦索那玉杯,莫非九龍玉杯果真有什麽來曆不成?論理說,百毒叟力救秦仲一個,秦仲又是自已解危恩人,向顧玄同索取玉林轉贈也是說得過去的,但是,顧玄同會答應不會答應姑且不論,即使答應,而這玉杯又的確關係著達摩奇經,這一落在他手中,豈不……。


    他心裏一再盤算,委實難以答覆。


    百毒叟察顏觀色,那還有看不出來的,笑道:


    “仙翁也不必為難,老朽隻不過招唿放在前麵,省得以後為了這件事,彼此弄得不愉快而已,其實普天之下,別說一隻小小九龍杯,就算再稀有難得的珍品,姓宋的既已起念,還不信得不到手,老朽言盡於此,咱們後會有期,二位多保重吧!”


    說畢,轉身攜了酒葫蘆,開門欲行。


    鐵笛仙翁歉意地道:


    “宋老師千萬不要誤會,實在那玉杯並不是在下之物,一時不便作主……”


    百毒叟哈哈一笑,道:


    “當然,當然,咱們前麵再會啦!”


    揚了揚手,晃身出了破廟。


    方大頭快步趕到廟門,探頭一看,早已不見了蹤跡,他順勢閉了廟門,一伸舌頭,道:


    “乖乖,這老頭兒腳程好快,老哥!他這一去,隻怕也是追那顧府車輛去了,眼下咱們倆又守著病人,柳姑娘吉兇莫卜,前麵高手雲集,鄭、魯兩位哪能應付得了!”


    鐵笛仙翁望了秦仲一眼,也一樣拿不出個妥善的主意來。


    按下鐵笛仙翁、衛民誼、缺德鬼方大頭苦守破廟,惟盼秦仲快些痊愈暫且不表。再說柳媚被那青少年點中穴道,挾持上馬,絕上向南疾馳,將清風店遠遠丟在飛塵之後,她一個嬌軀,穴道受製,被橫放在馬鞍前,一陣狂馳疾奔,也不知經過了多少路程,多少時間。


    柳媚神誌尚甚清醒,可惜伏在馬背上,麵孔朝下,睜開眼來,但見眼前全是翻翻滾滾向後飛退的地麵,撩得人眼花目眩,她索興把眼睛閉起來,隨他帶著自己策馬狂奔。


    驀地裏,她感到馬兒速度頓減,緩緩碎步徐行,好像是爬上了個山坡,忙又睜開眼來。


    果然,地麵上已滿是綠悠悠的青草,間雜著淡淡野花的芬香,中人欲醉,山風過處,飄動她下垂秀發,粉頰上癢絲絲的,但她又不能用手去拂理。


    突然,馬停了,接著背心上輕輕一擊,穴道遽解,她身上一鬆,猛挺腰肢,從馬背上滑落下地。


    等她迅速的從地上站起,抬臂一掠秀發,仰起麵來,那少年已笑嘻嘻立在距地七八尺處,正用一雙神光湛湛的眸子,向她凝視。


    這兒是一處不算太高的山崗,距離大道不過數十丈遠,崗上稀落落長著幾株梅樹,粉紅色的梅花,含蓄待放,地上野草如茵,四方視線曠闊,風光美不勝收。


    柳媚恨透了他那種鄙視人的笑容,站定身軀之後,黛眉一剔,粉麵含怒道:


    “你把我帶到這裏,想要怎麽樣?”


    那少年仍是笑嘻嘻的,緩緩說道:


    “你看不起我,我就叫你知道知道厲害,到現在你可服氣了吧?”


    柳媚嗤之以鼻,冷笑:


    “別不要臉了,你有什麽了不起的,告訴你,慢一點得意,等一會我師叔他們趕來,就夠你後悔的了。”


    少年格格大笑,說:


    “不用說你那師叔,那小鬼,方才我要不是手下留情,要取他們頭顱,何異探囊取物。”


    柳媚呸了一口,道:


    “吹大氣,不要臉,我就是不服氣你,怎麽樣,有本領你把姑娘殺了,我才佩服。”


    那少年心高氣傲,聞言陡的臉上變色,紅光頓顯,但一現之後,立即又迴複了平靜,冷冷說:


    “你當我不敢殺你麽?”


    豈料柳媚向來就沒怕過誰,反把脖子直向他伸了過去,嚷道:


    “殺!殺!給你殺,有本事動手呀,喏,快殺呀!”


    那少年本來真有一絲怒氣,被柳媚這一耍賴,伸長了粉頸,揚麵挺胸直逼了過來,那一股少女嬌憨的美態,那一股少女特別的體香,看得他心中一蕩,那一點脆弱的怒氣,早化向烏有鄉去了他本能地向後退了一步,目不轉睛注視著柳媚那嫩嫩的麵龐如黛細眉,傳神秋波,腥紅櫻唇……每一片地方,每一寸肌膚都是那麽美,那麽媚,那麽撩人遐思,又是那麽近的靠向自己,他真想趁機湊過嘴去偷香一香,但殺人尚且不眨眼的他,這時卻突然變得如此懦弱,連這一點點勇氣也鼓不起來。


    柳媚半晌沒見他動靜,斜睨一瞄,才發覺人家正看得她癡癡地,那副傻裏傻氣的樣兒,逗得她忍不住“噗噗”笑了出來,道:


    “看什麽?有什麽好看的,說你沒有本事,果然不錯吧!”


    少年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靦腆萬分,過了好一陣,才緩緩說道:


    “殺你不過舉手之勞,但像你這樣武功淺薄的人,我真不屑於殺你。”


    柳媚跳了起來,叫道:


    “你說什麽?你敢瞧不起我,好,咱們走著瞧,總有一天,要叫你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別以為你就是天下無敵了。”


    少年笑道:


    “當今之世,隻怕還沒有誰敢說一句比我強的,連我師父尚且自認為和我不過伯仲之間,其他還有誰能強得過我師父的。”


    柳媚冷笑說:


    “哼,你師父有什麽了不起,要是我的師父在這裏,準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咧!”


    少年陡又怒目道:


    “你的師父是?我立刻去找他比比看!”


    柳媚道:


    “你不配問,我的師父就是我的師父,反正比你那位狗屁師父高明得多就是了。”


    那少年頓時大怒,單手一揮,唿的將三丈外一顆梅樹齊腰折為兩段,滿樹蓓蕾,散落一地,大聲叫道:


    “你師父是誰,快說,否則我要不客氣了。”


    柳媚瞟了他個半眼,嗤道:


    “喲,兇什麽?誰怕你來,恨起來幹嗎不拿我一掌劈死,朝樹木出什麽氣。”


    這冷冷的幾句,直如鋼針一般句句刺中他的心靈,盛怒中他倏的一顫,忖道:對呀,我為什麽不敢一掌劈死她,卻拿樹木出氣呢,難道我真的對她動了情麽?”


    他用勁把頭搖了搖,想將自己從混亂的思維中清醒過來,但柳媚那又叫人恨又令人愛的笑容,反而越加清晰的呈現在麵前,那笑容含了尖酸,譏諷和嘲弄,使他恨不得真的一掌把她劈死;但那笑容也包含了倩柔,嬌美和挑逗,又使他恨不得摟她過來,吻一個夠。


    二十歲的少年,誰要說他不知道一個少女的可愛,他準能賞你兩個大耳括子的。


    武功精湛若此的他,誰要說他不能製服一個和他功力相差懸殊又予取予求的柳媚,那他一定連自己也騙不過的。


    天下的事卻偏有這等難以解說和捉摸的,他恨她,又愛她,他能將她從高手環立的清風店擒劫到這兒,卻不敢吻吻她那令人心蕩的麵頰和櫻唇,這世界豈不是太矛盾了嗎?


    他無奈地跺了跺腳,慢慢地說:


    “我說過,我不是不敢殺你,卻是不屑殺你。”


    柳媚輕笑道:


    “嘴硬有什麽用,你為什麽又不敢說出你的師父是誰呢?


    也怕我去找他比比麽?”


    那少年從鼻孔裏哼了一聲,道:


    “有什麽不敢說,我隻擔心說出來嚇死了你。”


    柳媚昂然道:


    “你管我呢,諒你那師父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貨色。”


    她是有心故意激他,要從他口裏打聽出他的出身來曆,以作他日之用,果然,她越是激他,那少年越是暴怒,厲聲說道:


    “就叫你知道也罷,呂梁山幹屍魔君,你可聽說過,那就是我……”


    一句話未畢,他突然住口,跨前兩步,探手將柳媚扶住。


    原來柳媚一聽“幹屍魔君”四字,猛記起一樁舊事,刹時麵上花容變色,嬌軀搖晃,幾至昏倒。


    少年剛用手扶住她纖腰,柳媚倏然一挺腰肢,掙紮著立了起來,鳳目圓睜,叱道:


    “滾開,把手拿開,你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鬼,快些給我滾開些!”


    那少年連忙縮迴手,悻悻地道:


    “我早說會嚇死你吧,誰叫你偏要問!”


    柳媚略為定了定神,往事像潮水一般在她腦海裏洶湧,一張張帶血的麵孔,一副副被剖裂的胸膛,肝腸肚肺散了一地,殷紅的血跡塗滿一身,雙親、兄妹、家人,十餘個慘遭橫死的無頭屍身,排成了一列從她模糊的眼簾閃過。


    那該是十五年前的往事了。


    柳媚的父親柳永聲,藝出武當,仗一柄金劍,十二隻三菱神梭,闖蕩江湖,人稱“金劍神梭”,威名遠震,三十歲時結識名門俠女“淩波仙子”楊翠鳳,夫婦攜手行道,綠林震服,號稱“湘中大俠”,後來連續生育柳媚兄妹三人,方始退隱在洞庭之濱,息影田園,教養子女。


    那一年,柳媚已經四歲,因為她排行第二,上有一兄,下有一妹,獨她乖巧活潑,最得柳大俠喜愛,這年柳大俠靜極思動,突然想起欲赴天目山拜訪方外知交空空大師和鐵笛仙翁柳媚死纏活賴要跟父親一塊去,柳大俠無奈,隻得帶了柳媚,束裝就道,遠赴浙江訪友,老友相晤,暢聚了半月光景,柳大俠又放心不下嬌妻,想要返湘探視,柳媚正玩在興頭上,整天價滿山亂奔亂跑,和空空大師兩個徒兒鄭雄風和魯慶做伴,說什麽也不肯迴家,空空大師也疼愛這孩子,便勸柳大俠道:


    “湘浙相距不遠,你既放心不下家中老小,何不把媚兒留在我這裏,你迴家去看看,再來接她迴去。”


    柳大俠聽了也覺有理,於是留下柳媚,獨個兒啟程迴湘,相約在中秋之前,再來天目山接柳媚。


    他動身返湘之時,已在中元左右,距八月中秋,本是轉眼間事,哪知柳媚小孩兒心性,她父親叫她迴家,她隻顧著玩,不肯同行,等到她父親走了不到半月,又天天吵著要找爹媽,又哭又鬧,不得開交。


    空空卻被她纏不過,想想自己也很久沒有下過天目山了,當下便領著柳媚,下山西行入湘來訪柳永聲,一來送還柳媚,二來訪晤柳大俠夫婦及在兒女,三來也可藉此逛逛江湖,觀測觀測江湖宵小近年的動靜。


    他二人一路西行,沿途倒頗不寂寞,僅在八月初旬,便到了洞庭湖濱,柳大俠退隱之處——楊羅洲。


    楊羅洲位在湖中,西北通陸,三麵臨水,風景絕佳,空空大師找到柳家,柳大俠熱誠招待,盛席厚迎,連朝歡敘,但空空大師發覺柳大俠眉宇之間,隱隱有一層嚴重心事,便問道:


    “柳兄老衲承你夫妻不棄,屈趾下交,披膽瀝血,素來赤誠相見,現在我看你印堂陰暗,眉帶兇煞,行止失常,言談失序,莫非還有什麽不可相告的心事,不能使老衲替賢夫婦分憂嗎?”


    柳永聲聽了先歎了一口氣,才道:


    “唉,這件事真叫禍從天降,正好你來得湊巧,本來我是早想把事情和你談談,但所謂事不關己,關心則亂,我思之再三,覺得還是暫不明告你,免得你到時僅重感情,失卻理智,隻知進忘了退,那卻反而絕了我柳門一家依持和指望了。”


    空空大師見他說得那麽嚴重,大為駭異,一再追問,定要他說出實情來大家商磋處理。


    柳永聲迫不得已,才說道:


    “說起來不值識者一笑,這件事真可謂無端起禍,還是兄弟從天日返家,第三天傍晚,你侄兒和小侄女尚在湖邊嬉戲之際,突見由湖中有一人僅用一木片,禦波而行,小孩兒心性,見不得人家在麵前顯露武功,一時興起,便撿了幾片瓦礫石子擲擊那人,那人性情卻更是暴躁,竟和小孩兒一般見識,一怒登岸,出手便將你侄兒擒住,捏碎了腕骨,又問明了我們的姓名住址,留下了一件東西,方才離去……。”


    空空大師忙問:


    “這人是什麽形狀,能一葦渡江,當今世上並不多見,但不知他留下什麽東西?”


    柳大俠道:


    “你聽我慢慢講吧。那人去後,你小侄女哭著背了她哥哥迴來,可憐那孩子業已痛得昏了過去,我們忙著替他敷藥療傷,一時也忘了問起那人形狀,後來還是你小侄女把玩那件東西,才把咱們嚇了一跳,原來那是一個胡桃大小的幹屍人頭。”


    空空大師猛的一跳,叫道:


    “怎麽,會是他?”


    柳永聲歎道:


    “若是別人,也就不放在我們心上了,偏偏孩童無知,開罪了這位天下聞名喪膽的魔君,這可難住兄弟了。”


    空空大師沉吟說道:


    “這事相隔今天已有幾天了?”


    柳永聲道:


    “這是五天以前的事,幹屍魔君但凡留下標記,不出半月,定然出手,現在屈指算來,最多還有十來天,這魔君必然到臨,若論功力,不是兄弟說句泄氣話,隻怕合我們所有的人,加上大師你,也不是幹屍魔君敵手,但說欲舉家逃避吧,別說兄弟還有這點薄薄顏麵,做不出來,即使做得出來,天涯海角,隻怕也難逃魔君追蹤,唉,想不到頑童幾粒石子,恐將要禍延全家了。”


    空空大師又沉吟了半晌,問道:


    “那麽,你現在可已有了安排應付的預計了呢?”


    柳永聲淒然地道:


    “安排當然有一個,但卻全仗大師鼎力承擔的了!”


    空空大師奮然道:


    “那是自然,你我之交,豈有臨危龜縮的道理,幹屍魔君縱有三頭六臂,咱們也得會會他。”


    柳永聲搖手說:


    “我的意思不是要請你出手助拳,說實話,縱然拚了咱們幾個人的命,也難敵魔君一身奇深功力,我的意思,那魔君除非不出手,一旦出手,必斬盡殺絕,他這次為了一點芝麻小事,居然留下幹屍人頭標記,我想決不會僅僅為了頑童擲石相戲一點小事,必是他聽說是我夫婦隱居此處,才故意示威挑釁,說不得,我夫婦隻有舍命相陪,隻是我夫婦一死,柳門中這三個孩子,該也逃不出魔君掌握,這才是我們最最放心不下的。”


    空空大師道:


    “現在還有一段時間,何如先設法把他們送往一處安全之地,然後合咱們三人之力,會會幹屍魔君,縱然落敗橫屍濺血,也不致滿門盡滅。”


    柳永聲卻搖頭道:


    “那怎麽行,你侄兒和小侄女已經露過麵,被那魔頭認出,哪還能藏得過。”


    空空大師聽了,也被愣住,低頭無計。


    良久,柳永聲方才悠悠說道:


    “兄弟就為了這件事,欲要付托大師,不知大師你可肯慨允?”


    空空大師忙道:


    “你有什麽計較,何妨直言,隻要老衲辦得到的,赴湯蹈火,義無反顧。”


    柳永聲道:


    “我想將媚兒寄托在大師門下,由你連夜將她帶走,魔君縱來,我夫婦自能舍命應付,即或喪命,也為柳家留下了一根秧苗,不知大師你可肯收留媚兒?”


    空空大師說道:


    “這原沒有什麽不可,隻是……。”


    柳永聲搶著打斷他的話,道:


    “隻要大師願意收留媚兒,柳門有後,總有複仇之日,這裏的事,不勞大師分心,假若不是你送媚兒迴來,這件事我也不願告訴你們了,好在媚兒未曾露麵,那魔頭再狠毒,也決料不到還有這條漏網之魚的,大師盛情慨允收留,兄弟這裏就先行謝過了,恩重不言報,隻盼媚兒將來技成,好好孝敬你吧!”


    說著,站起身來,深深一揖。


    空空大師連忙攔住,道:


    “柳兄何來這話,老衲雖有意受托代教媚兒,但也不能眼睜睜看你們夫婦人單勢孤,拒敵幹屍魔君,所幸時日尚來得及,待老衲先送媚兒返山,將她交付師弟鐵笛仙翁,立即趕返,咱們再議應敵之策。”


    柳永聲也不再相強,空空大師略用了一點酒食,當即又帶了柳媚,揣返天目山,一路飛馳疾奔,第七天就再度趕迴楊羅洲,誰知仍是晚了一步,趕到之時,柳永聲夫婦老少一門十餘口,已盡皆喪在幹屍魔君手中,而且死狀淒慘,柳媚的一兄一妹,俱被剖腹挖心,作了幹屍魔君下酒之物了。


    空空大師悲慟幾絕,泣血捶胸,收埋了柳大俠的屍體,下葬立碑,又趕迴天目山,攜了柳媚到來祭奠,並將其父死狀因果,詳為敘述,要她專心習武,矢誌報仇,柳媚小小年紀,遽失雙親,從此跟著空空大師,研習武事,雙親兄妹這一段血仇,更深深印在她的腦際,但空空大師亦攝於幹屍魔君一身超凡入神的武功,對於報仇一事,千囑耐心等候,同時近十年來,幹屍魔君突然自江湖中退隱,專心調教他的唯一衣缽弟子秦玉,又從哪裏去找他報仇呢!……。


    往事一幕幕地在柳媚的心頭渾現,十二年來,這筆血海深仇一直清晰地印在她的腦中,如今她麵前立著的,正是殺父仇人的衣缽弟子,你叫她怎能不悲忿填膺,銀牙咬碎呢。


    書中交待,這少年就是幹屍魔君諸良驥在小五台山絕頂尋寶時所收徒兒秦玉,秦玉拜在魔君門下,不過十年,那時候湖中大俠柳永聲夫婦早已喪命,褚良驥平生殺人如麻,又怎會把這區區小事放在心上,是故秦玉一見柳媚險些昏倒,隻當她震懾於師門威名,那料得到人家已把滿腔仇恨,盡都貫注在自己身上了。


    柳媚見他呆呆站著癡望著自己,那俊秀的麵上一片迷惘,不由芳心忖道:此人除了武功奇特之外,麵貌俊秀,並無兇惡形象,他怎會是幹屍魔頭那喝人血,吃人肝的魔頭徒兒呢?於是便問:


    “嘍,你真是幹屍魔君的徒弟嗎?你叫什麽名字?”


    秦玉答道:


    “這還能假得了?我叫秦玉,十年前在小五台拜師入門,你問這個幹嗎?”


    柳媚心中一動,說道:


    “奇怪,我看你這人除了狂妄.一麵上還帶著正氣,你什麽人不好拜,為什麽去拜那魔頭做師父?”


    秦玉笑道:


    “更奇了,你管我拜誰做師父?那你師父又是什麽了不得的人物?”


    柳媚傲然一笑,說道:


    “哼,我師父正氣磅礴,武林耆宿,萬人景仰,豈是你那魔頭師父,邪門外道所能比擬的。”


    秦玉格格一陣笑,找了塊石頭坐下,道:


    “好,就算我師父是邪門外道,你師父是武林耆宿,正人君子,那又有什麽不同的,反正大家全是一個鼻子兩個眼睛,所謂邪魔外道,不過是看不順眼的就刀斧相見,形諸於色,像你們自詡正派,滿口正氣,也不過把看不順眼的,先加一項‘敗類’,‘壞人’的帽子,然後照樣一刀兩斷,隻不過邪魔外道的殺了人就是行兇,你們殺了人就說是除害而已,其實,還不是一樣依仗自己武功,以強淩弱,以大欺小,滿口仁義道德,肚子裏還不是一樣男盜女娼……。”


    柳媚氣得渾身亂顫,叱道:


    “放屁,放屁,那裏學來這一大套胡說八道,強辭奪理的道理,照你說來,天下還有公理沒有?”


    秦玉不屑地一嗤,說:


    “公理?公理多少錢一斤,這年頭還不是誰的拳頭大,誰就站在公理的頭上。”


    柳媚雙手托住耳朵,說:


    “我不跟你扯歪道理,你要是還有一點人性,我勸你趁早脫離你那魔頭師父,革麵洗心,從新做人,你要是還執迷不悟,那就隨你去吧,天色不早,我得要走了!”


    秦玉聽說她要走,急啦,霍地從石頭上躍起來,橫身攔住去路,笑道:


    “你倒說得輕鬆,話沒說完,就想走嗎,別忘了你現在還是我的俘虜,一切行止,須得聽我的命令。”


    柳媚又發了蠻勁,一挺胸脯,揚眉道:


    “去你的,我偏要走,怎麽樣?”


    她向前猛跨一步,鼻子險些碰到了秦玉的下巴,秦玉倒像有所顧忌,向後退了一步,低喝道:


    “你是要找死嗎?”


    柳媚道:


    “就是找死,你殺吧!”


    說著又向前逼進一步,她是吃定秦玉不會殺她,故而無所顧慮,這也可以說是一種少女的本能,秦玉表麵上裝得再兇,嘴巴裏說得再硬,但他那凝神含情的一雙眸子,早已暗地裏告訴柳媚,他是不會傷害她的。


    秦玉果然又向後退,已到了白馬旁邊,他心裏一急,便道:


    “就算我不殺你,難道我不能再點了你的穴道,叫你乖乖的給我躺在那兒麽?”


    說著,陡一錯步,左臂一探,便來扣拿她的右腕脈門。


    秦玉身法手法何等快速,等到柳媚警覺想躲,右手皓腕早已被秦玉扣住。


    正好這時候,山崗下大道之上,突然響起一陣急遽的馬蹄聲,一群馬總有四五匹,由北向南,電馳般奔來。


    柳媚一雙手還握在秦玉手裏,忙一迴頭遙望,落日映照之下,不難辨出那一群馬上,坐的正是赤發太歲裴仲謀,酸秀才金旭東,九尾龜馬步春,和鐵臂金剛龔彪、飛鼠李七一大夥人。


    這夥人快馬加鞭,必然是去追顧府車輛了。柳媚一急,脫口叫道:


    “糟啦,這幾個家夥一定去追車輛了,我得快去。”


    一迴頭,才發覺自己還在人家掌握之中,她用力一丟,叱道:


    “你還不快放,人家有要緊事嘛,死鬼!”


    秦玉柔夷在握,那肯鬆手,柳媚一甩手,一發嗔,在他眼中,更是嫵媚橫生,情趣無窮,反而嘻嘻笑道:


    “急也沒有用,你如能乖乖聽我的話,不跟我吵架,咱們倆做個要好朋友,這幾個家夥全交給我啦,我把他們一個個抓到你麵前,你要怎麽樣,就怎麽樣辦,如何?”


    柳媚啐道:


    “誰稀罕,快放手,我自有辦法對付他們,不要你獻什麽殷勤。”


    這時候,大道上那幾匹快馬業已掠過崗下,漸漸消失在南去的驛路盡頭,柳媚更是急得跳腳。


    秦玉笑道:


    “空急無益,你就是追去,也不是人家對手,還是咱們倆談談的好,要是你再不聽話,莫怪我要點你的穴道啦!”


    柳媚氣極,索興停止了掙紮,沒好氣的說:


    “談什麽,咱們素不相識,又是仇家,沒什麽好談的。”


    秦玉笑著鬆了手,道:


    “正因為不認識,所以才需要談談,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呢?”


    柳媚把聲音拖得長長的,說:


    “不——知——道。”


    秦玉也不生氣,接著說:


    “其實你不告訴我,我要想知道也容易,你不是叫媚兒嗎?那麽準是叫什麽媚的了,反正張王李趙,不是張媚,就是李媚,王媚,趙媚……”


    柳媚役等他說完,早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但一笑之後,又立刻緊繃著臉強自忍住。


    秦玉道:


    “你不肯說名字,我以後就叫你媚兒,也是一樣。”


    柳媚嗔道:


    “你敢,媚兒也是你叫的麽?”


    秦玉借機涎了臉:


    “那麽,你就告訴我,你姓什麽,不就得了嗎。”


    柳媚一揚眉頭,道:


    “我就是不高興,怎麽樣?”


    秦玉道:


    “你要怎樣才高興呢?”


    柳媚大眼睛一轉,笑道:


    “對啦,你把我送去找到我師權他們,幫咱們製服了赤發太歲,從今以後,脫離你師父,最好能把你師父宰了,那時,我就高興,我就告訴你,我姓什麽,咱們就做朋友。”


    秦玉吃吃而笑,說:


    “你是想叫我欺師滅祖,叛離師門,跟了你去,一輩子做你們的奴隸,一輩子聽你使喚嗎?”


    柳媚一轉身,道:


    “那你何必管我姓什麽,咱們也不是朋友!”


    秦玉突然放聲出笑,笑畢站起身來,道:


    “這樣吧,叛師欺宗的事,咱們不用談,目前我倒有意和你們一塊兒逛逛,看看你們所謂武林正派,又是些什麽人物,這幾個家夥,咱們到前麵再解決,可好?”


    柳媚心裏麵念頭直在打轉,一時沒有迴答。


    秦玉又問:


    “怎麽樣呢?不願意麽?”


    柳媚突然仰起麵來,說:


    “你不是拿我當俘虜嗎?還問我幹嗎?你說怎樣就怎樣好了。”


    秦玉哈哈大笑,縱身一掠,躍上馬背,向柳媚招招手,道:


    “走吧!咱們就這樣一言為定。”


    柳媚可不願與他同乘一騎,邁步徑自下山,秦玉晃身又從馬背跌落地麵,攔住說道:


    “如果你不肯和我同騎,那麽馬讓給你騎吧。”


    柳媚尚在逞強,不肯上馬,卻被秦玉攔腰一把,擰起置於馬背,揚手一鞭,那白馬放開四蹄,飛馳下山,秦玉果然讓她獨乘,自己跟在馬側,快步落下山崗來。


    轉入大道後,柳媚想試試秦玉究竟能跑得多快,胯下用力一夾馬腹,那白馬刹時狂奔起來,真個快若箭矢,去勢如風,竟然還是一匹千裏駒哩!


    那知她再迴頭看看秦玉,卻見他步履從容,麵含笑意,輕飄飄攝空而行,足不點地,總是身齊馬首,半步也沒有落後。


    柳嵋暗地乍舌,忖道:這鬼家夥看來功力還在我師父之上咧,倒不可過於惹惱了他,倘能設法使他棄邪投正,非但自己雙親血仇不難報得,就是武林之中,也消去一場大禍。


    這一男一女,邪正同途,各懷了一肚子絕不相同的希望,卻步上了同一個方向,同一個人生,致使將來這一段歲月,憑添許多詭詰綺麗,多姿多彩的故事。


    新樂縣城,夜市正當熱鬧之際,大街上熙熙攘攘,人群如蟻,百貨飲食,叫賣之聲,喧嚷騰騰。


    西街福隆客棧門前,停著四五輛馬車,車上乘客均已進店,馬夫正鬆了牲口肚帶嚼口,緩緩牽引車輛,轉入內院停放。


    上房全是人,前麵兼售酒飯的大廳上,更是高朋滿座,熱鬧非凡,幾個店小二忙進忙出,腳不沾地,宛如穿花蝴蝶一般。


    這時,從上房負著手踱出一個老年宦紳,六七十歲年紀,須發均已蒼白,但精神奕奕,麵紅腰直,顯得十分健壯硬朗。


    這老者踱出上房,站在廳口,向大廳上瞧了一眼,立刻皺著眉頭,咳嗽一聲,喚過一個店小二,道:


    “店家,這大廳上客人太多.咱們的酒飯,待會兒就開到上房來好了。”


    小二喏喏連聲,躬著腰道:


    “顧老爺,您老多擔待,今兒個小店上客人實在太多,上房的酒飯早給吩咐下去了,不過隻怕廚上來不及,還得略略耽擱一會兒,就給您老送到上房來。”


    姓顧的老者一手拈須,微微一笑,道:


    “那不要緊,出門人哪能連這點兀也不知道的,你盡管忙你的去吧!”


    店小二直在打躬,口裏說:“難得您老這麽體諒咱們,我這就去準備,就去準備!”


    老者又在廳上望了望,這才迴進上房去。


    大廳一個角落裏,低頭坐著兩個年輕人,一麵低頭飲酒,一麵偷偷注視著那老者和上房裏的一舉一動。


    這兩人正是人步趕蟬鄭雄風和笑彌勒魯慶,而他們所暗中注視的老者,不用說,就是持有九龍杯的顧玄同了!


    顧玄同家小車輛也是剛到不久,鄭雄風師兄弟二人沿途抄捷徑,倒和他們趕了個前後腳,也落在相隔客棧假作酒客,暗中護衛。


    魯慶見顧玄同又進了上房,低聲對師兄說:


    “這位顧大人真是仁厚長者,毫沒有架子,連對店小二都那麽客氣……。”


    鄭雄風“噓”了一聲,示意魯慶說話要低聲小心,因為這時在左側不遠另一張桌子上,正坐著一個拆字算命的瞎子。


    那瞎子獨踞一席,桌上擺了一桌子金盞酒壺,似乎坐的時間已經不短,但他卻淺酌慢飲,不像飲酒,倒像是在守候著什麽。


    鄭雄風一進店,暗中就已注意了此人,但見這瞎子年約四旬上下,身著一件青灰長袍,黑緞對襟馬褂,頭上戴一頂小瓜皮帽,肩上斜掛一隻布袋,袋麵用墨寫著“知命”兩個碗大的宇,桌上還放著個本箱,一串搖鈴,靠木箱依著一麵舊布幡,上寫“左半仙”,下麵兩行小字,是“軒轅神數,鐵口直斷”。


    如照表麵看來,這瞎子不過是個普通跑江湖的算命拆字先生,並無出奇之處,但鄭雄風卻注意到他兩隻白果眼隱含神光,兩旁太陽穴高高墳起,顯見是一位內家高手。


    這瞎子默默靜坐,對於鄭、魯二人少年帶劍,英華外露,更早在心裏留了意,魯慶隨口的一句話,聽在瞎子耳裏,暗暗點了點頭,仍是低頭吃酒。


    少頃,從店外又來了一個周身襤褸的窮叫化,腳才進門,就向瞎子桌上撞,適巧一個店小二在旁邊,連忙伸手攔住,道:


    “朋友,外站一站,今兒客人這麽多,你亂撞些什麽?”


    那化子不過二十六七歲,雙條鼻涕直掛嘴角,一見就令人惡心,但卻十分橫蠻,吃店小二這一攔,大聲嚷道:


    “怎麽你們不是賣酒做生意的,看咱這一身爛,怕咱吃了不給錢嗎?”


    小二見他居然不聽交接,不禁也有了氣,叱道:


    “朋友你使什麽威風,咱們這兒可不是不賣酒,但酒賣現錢,你要討飯就請站在外麵,要喝酒,行!先給錢來,朋友,你要想到這兒耍賴,那可是辦不到。”


    說著,向那化子麵前一伸手,滿臉瞧不起人的樣子。


    化子卻不生氣,涎臉笑道:


    “小掌櫃,你幹嗎那麽認真,咱吃了酒,自有人給你酒錢,你瞧,那不是有人在付錢嗎?”


    店小二一迴頭,化子閃身從他胳膊下一穿而過,待他再迴頭過來,那化子早安安穩穩坐在瞎子桌上,取了酒壺,嘴對嘴暢飲起來。


    小二大怒,喝了一聲:“你是存心找碴兒嗎?”邁步就趕了過去,要把化子從桌上拉下來摔出去,瞎子笑著攔住,道:


    “小二哥你甭理他,他吃的唱的,少刻全記在我的帳上。”


    化子裂嘴向店小二做了個鬼臉,笑道:


    “如何?告訴你別瞧不起人是不是?咱口袋裏沒有銀子,喝了酒沒有人付帳,還敢進你們這寶號?”


    小二見有人應承付帳,也沒有旁的話說,慢慢而去。


    那化子嘴裏卻沒閑著,望著小二的背影,大聲笑道:


    “狗眼看人低嗎?告訴你,要不是你這兒今晚有熱鬧瞧,你用八人大橋來抬咱,咱還不愛來咧!”


    店中食客各顧自己酒萊,誰也沒注意這化子言中之意,有幾個本來想看著店小二和這化子的糾纏笑話的,及見瞎子出頭認了酒帳,無甚熱鬧好瞧,遂都掉過頭去。


    獨有鄭雄風本是有心人,總覺得這瞎子已是奇怪,叫化子來得更奇,又叫他說起稍等有熱鬧好瞧,更是中了心病,便低聲對魯慶說道:


    “多注意這瞎子和化子,其中必有玄虛。”


    魯慶尚未迴答,那瞎子和化子都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高吭,旁若無人,那化子並且說道:


    “瞧咱們有什麽好瞧的,咱們又窮又髒,身上又沒有九龍玉……。”


    瞎子立刻打斷他的話,笑道:


    “小鍾,你胡說些什麽?待會別人真拿咱們當作偷雞摸狗的,螳螂捕蟬,卻便宜了那幾個賊娘養的。”


    化子更是笑得格格不絕,笑畢,咕嘟灌了一大口酒,用袖管擦了擦嘴唇,道:


    “左爺,你老還坐一會,咱且去去,看來人家也要到啦,好戲就要開鑼啦!”


    說著,果然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向店外走去。


    瞎子好像明看見他已走了多遠似的,白果眼翻了翻,叫道:


    “哩!小鍾,千萬別誤了時刻。”


    化子臨出店門,迴頭笑道:


    “放心,忘不了!”


    說畢,又有意無意地向鄭、魯二人伸了伸舌頭,接著頭一縮,出店自去。


    鄭雄風忙悄悄一拉魯慶,道:


    “你盯住這使子,我去瞧瞧這化子是幹什麽的。”


    起身離座,也跟著出了店門,遠遠卻瞧見那化子拖著一雙破鞋,踢踢踏踏正顧右手轉進一條小巷子去了。


    鄭雄風左右一瞄,這街條並非鬧區,行人不多,連忙竄身前躍,閃身趕到那巷口。


    他這才向巷子裏跨進半條腿,驀地裏由牆邊暗角裏陡的伸出一隻手,手掌上攤,一個欲哭不哭的聲音道:


    “發財先生,賞兩個錢吧!”


    鄭雄風急忙躍退,又氣又羞,巷子裏跟著竄出一個人來,不是那叫化子還有誰?


    那化子步出巷口,笑嘻嘻說道:


    “少爺,你們是有錢人,跟著咱窮化子幹什麽?你瞧,那才是你要找的人!”


    鄭雄風順著他的手迴頭張望,街上空蕩蕩那有半個人影,再迴頭時,連那化子也跟著失了蹤跡。


    他心知遇見了高人,但仍不死心,放開腳步在街上飛快地兜了一圈,更縱身上房,四下裏張望,再沒見那化子去向,隻得急忙又奔迴福隆客棧來。


    未到店門口,迎麵撞著魯慶,還沒等鄭雄風開口,魯慶早急聲道:


    “師兄快追,那瞎子不見了!”


    鄭雄風忙問:


    “方才他不是還好端端坐在那裏麽?”


    魯慶道:


    “是呀?你剛追那叫化子出店,瞎子就冷笑兩聲,站起來叫結帳,等他結了帳摸索出了店門,我也付了錢跟出來,轉眼之間,卻失了這瞎子的人影,看來他這瞎眼必定裝的,咱們快追吧!”


    鄭雄風究竟比他長幾歲,聞言略作沉吟,便道:


    “豈止瞎眼是假,今夜咱們兩個可是遇上高手了,目前追也無益,況且這兩人故友未明,萬不能魯莽,這樣吧,趁現在夜色尚早,敵人不會這麽早發動,你緊緊守住福隆客棧,無論如何,顧府的人不動,決不要擅離,我立刻趕到城外高處,施放七彩煙筒,催師叔他們快些趕來,這裏光憑你我兩人,人手大薄了。”


    魯慶道:


    “好吧!你快去快迴!”


    說畢,轉身又奔迴客棧去了。


    鄭雄風略為打量了一下方向,拔步直奔正北,出城施放七彩煙筒去了。


    再說魯慶迴轉客棧,卻不便又進廳內喝酒,緊了緊身上衣衫,悄悄隱身在客棧四周巡行了一遍,沒見什麽異樣,再迴到店門來時,見廳上酒客已漸漸散去,他立在對街暗角又等了許久,店裏已沒什麽人在喝酒了,鄭雄風尚未見返,閑立無聊不由生出一條計來。


    當下快步過街,進入店內。店小二正在灑掃收拾,見魯慶又迴來了,立刻便又上前招唿道:


    “少爺,是要再喝酒嗎?”


    魯慶道:


    “不喝了,我人困得很,你給我開一間上房,今夜裏就住你們這裏吧!”


    誰知小二聽了,卻麵露為難之色,說過:


    “少爺,真對不起您啦,今兒夜裏小店來客實在太多,所有房間,全給人家包下了,實在找不出房間來,少爺您多原諒,再走一家怎麽樣?”


    魯慶道:


    “誰耐煩到處找客棧去,我要能跑,也不迴這裏來了,沒有上房,不論什麽房間,胡鬧找一間,睡一覺就走,銀子少不了你的。”


    店小二仍為難地說:


    “不是小店把財神爺向門外推,的的確確所有的房間全被顧府包了,再到哪裏去找房間……。”


    他二人正說著話,上房門“依呀”一聲打開,顧玄同從裏麵又踱了出來,行到廳口,剛巧聽見魯慶和店小二為了房間在說話,老先生探頭向裏一望,見是個十餘歲的少年公子,衣著華麗,勁裝帶劍,便咳了一聲,跨進廳來,問道:


    “是什麽事為難了這位公子?”


    小二連忙打躬,迴道:


    “迴老爺子,是這位公子要找房間休息,小的正告訴他,房間全給尊府包下了,這位公子方在為住處發愁哩!”


    顧玄同聽了,微微頷首,向魯慶仔細打量了一遍,微笑道:


    “這位公子年輕輕單身出門,而且身佩寶劍,想必是位學武的了。”


    魯慶連忙肅立恭答道:


    “在下粗習幾招花拳繡腿,倒叫老先生恥笑!”


    顧玄同見他甚為知禮,心中一喜,便道:


    “老夫平生最敬義士俠客,小英雄不必客氣,出門靠朋友,還分什麽彼此,這樣吧,”他迴頭吩咐店小二:“你就把廂房中清爽些的,替這位公子整理出一間來,有我們家的人住著,叫他們向旁的房裏擠擠好了。”


    小二應著去了,魯慶忙謝道:


    “如此多多攪擾老先生,在下甚是惶恐。”


    顧玄同哈哈笑道:


    “小英雄說那裏話,本當請小英雄移趾上房的,實因內眷不便,這麽倒是委屈小英雄!”


    魯慶連聲說謝,顧玄同又道:


    “瞧老夫真是昏庸,談了這麽久,還沒有請教小英雄尊姓?”


    魯慶笑答道:


    “在下姓魯,單名一個慶字,老先生想必就是顧大人了?”


    顧玄同詫道:


    “魯英雄怎麽知道老夫的虛銜?”


    魯慶忖道:師父雖囑我們暗中保護,但清風店一役,師妹失蹤,如今方至新樂,已連有高手現身,而師叔他們又沒有來,不若幹脆明告了他,要他自己提防提護。


    他主意一定,便拱手說道:


    “不瞞老先生說,在下係天目山空空大師門下,奉師命特來護送大人南下,現下左近正隱有綠林高手,要對大人不利。


    特來麵告。”


    顧玄同聞言大吃一驚,道:


    “是嗎?這就奇了,老夫一向並未和江湖綠林結冤,為什麽他們要對我不利呢?”


    魯慶道:“這裏不是說話之處,請借一步詳談。”


    顧玄同麵上變色,忙把魯慶讓入上房,急問究竟,魯慶便把從保定城開始的事件詳細經過,說了一遍。


    顧玄同驚道:


    “老夫前在保定,突遭宵小所乘,劫去財物不少,還隻當是偷雞摸狗,梁上宵小所為,想不到竟然是匪徒預謀殺害的一部份,這,這卻如何是好呢?”


    魯慶道:


    “大人倒不必驚惶,家師既知此事,想必有萬全的方法,隻是據聞這事除了仇恨之外,還牽涉著大人手上一件珍寶。”


    顧玄同問是什麽東西。


    魯慶道:


    “就是一隻由東矮國進貢來的九龍玉杯。”


    顧玄同思忖了好半天,方始恍然答道:


    “哦,對了,是有這麽一件玉杯,但這雖是貢品,卻並沒有什麽過份特異之處,不知他們從何知道,為什麽定欲得之才甘心呢?”


    魯慶道:


    “玉杯究竟有什麽奇妙之處,在下亦是不解,老先生是否能將此杯,取出給在下看看麽?”


    顧玄同道:


    “那有什麽不可以,隻是一時不知放在何處箱櫃中了,還需得去找找才行,魯英雄請稍待,老夫這就去看看如何?”


    魯慶站起來說:


    “老先生可去尋找玉杯,在下先在左右察看一遍,不要被敵人所乘才好。”


    顧玄同連稱:“應該!”魯慶要堅他的信心,並不從正門出去,就地一提氣.身影反轉,“刷”的一聲,穿窗而出,刹時連一點蹤影也沒有了。


    顧老頭兒何曾見過這種功夫,隻看得目瞪口呆,認定必是虯須洪七之流,怔了好一會,方才急急去尋那九龍玉杯。


    其實魯慶並不如他想象中的高明,非單說不上高明,反而鱉腳到了家啦!


    原來魯慶不由正門,要顯顯本領,提氣翻身,穿窗而出,就在他竄出窗外,雙腳尚未著地,突覺得腰眼“脅門”穴上一麻,連哼也沒有哼出來,就被一隻猶如鋼爪的手掌提住後領,騰身提上房頂。


    魯慶偷眼一看那人,不覺從背脊直涼到腳心,敢情那正是九尾龜馬步春。


    馬步春出其不意點倒魯慶,提著他的後領,閃上房頂,房頂上赤發太歲裴仲謀、酸秀才金旭東以及龔彪李七等全部候在上麵,見馬步春擒了魯慶上來,齊都圍過來,裴仲謀問:


    “咦,怎麽這小子也在這兒,馬兄,你是在哪裏尋到他的?”


    馬步春嘿嘿一笑,道:


    “這叫做得來全不費功夫。我正愁沒處可尋那九龍玉杯,偏巧這小子正在房裏向顧老兒頭大吹法螺,要顧老頭兒去取玉杯來給他瞧瞧,老頭兒去取杯,他還真仔細,要出來巡視巡視,被我候在窗口,手到擒來。”


    酸秀才忙道:


    “你擒他毫無半點用處,倒是那顧老頭兒既去取稈,咱們快下去搶杯要緊。”


    說著,轉身就待下屋去,赤發太歲裴仲謀卻忙將他攔住,笑道:


    “金兄就請在這看管著這小子,取杯的事,自有我等去辦!”


    金旭東刹時怒容滿麵,道:


    “你們是不放心我姓金的,不願讓我參與奪杯尋寶的事是不是?那很好,姓金的現在抖手就走!”


    馬步春笑道:


    “金兄何苦生這麽大的氣,奪寶守人,同樣重要,諒那顧老兒一個枯弱老頭,還不是手到拿來,刀起頭落,何須要去這麽多的人,裴見所說,也是正理,千萬大家不可心存猜忌才好。”


    酸秀才金旭東冷笑著說:


    “我知道你們是不滿姓金的清風店沒有全力應戰那鐵笛仙翁,是以處處欲將金某人置在閑處,但裴兄要不是在清風店之後,一樣不肯說出那九龍玉杯如何重要,如何關連達摩真經,豈不叫咱們白白拚命,奪得九龍杯後卻讓他坐享其成嗎?姓金的光棍眼裏揉不下砂子,二位要是見外,不妨明說,咱們好來好散,誰也不用想當人是白癡傻子。”


    他越說越有氣,倏的從袖底抽出折扇,大有一言不和,便要出手火並之意。


    裴仲謀不願在此時引起內哄,當下笑道:


    “金兄這話,把裴某人說得真是一文也不值了.咱們千言萬語,歸作一句,既作些事,就得彼此同心,裴某人但能殺卻顧老兒,聊泄心中這股冤氣,致於那達摩奇經,卻並無染指之意,現下咱們就一同下去,由你們二位出手取那玉杯,裴某單管格殺顧家人口.這樣好不好?”


    說著,連以目向馬步春示意,要他答應下來。


    其實他心中另有詭謀,因為他深知馬步春一身功力,不在金旭東之下,自己一麵暗中籠絡馬步春,一麵使他們鶴蚌相爭,自己好作獲利的漁夫,另一方麵也可借此機會,放手殺戮顧府家口泄忿。


    這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不由得金旭東不肯。


    誰知金旭東也不是本份人,那肯就此相信他的花言巧語,當下冷笑道:


    “如此甚好,不過適才馬兄也說過,顧老兒手無縛雞之力,實在犯不著要金某人和馬兄兩個去對付他一個,不如將這小輩交與馬兄弟看管,金某人自能取得王杯,相信姓金的總不致於敢獨吞獨食,不拿來公諸大眾的吧!”


    馬步春勃然大怒,馬上就要發作,卻被裴仲謀以目阻止,裴仲謀笑道:


    “就依金兄這個主意。”他又向馬步著笑道“馬兄盡可放心,金兄向來言出必行,一諾千金,何況他縱然獨得了九龍玉杯,沒有咱們會同設法,也不能明了九龍玉杯和達摩奇經的關連所在,得著也用沒得是一樣的。”


    這才是一針見血的話,最後機密還在他自己手中,他還怕誰抱著九龍玉杯不放手呢?


    果然,馬步春滿心歡喜,不再爭著要去搶玉杯了。金旭東也啞然低頭,方才那股火氣,早化得一千二淨。


    裴仲謀又是一笑,道:


    “所以我說朋友之交,貴在以誠,要是大家心裏先有私心,非但無法共事,最後隻有弄得大家全無所得,真是天下最不上算的事了,金兄,咱們這就動手吧!”


    他說著也不再等金旭東,用手一招龔彪和飛鼠李七,擰身一躍,早已當先飄入院中。


    金旭東不再強嘴,與龔彪李七二人各各晃肩,落下地麵,隻留九尾龜馬步春望同和看守被擒的笑彌勒魯慶。


    龔彪和飛鼠李七落地之後,俱各撤出兵刃,因為他們雖明知房內並無半個會武的,但他兩人的任務是在殺人,兵刃是離不了的。


    赤發太歲裴仲謀欺身貼近窗口,酸秀才金旭東緊跟在後,二人探頭向房內一望,隻見顧玄同獨自一個人坐在一張八仙桌後,臉上全是焦急之色,不時搓搓手,摸摸顎下長髯,兩眼不住注視窗戶,就在那張八仙桌上,端端正正放著那隻碧綠燦爛的九龍玉杯。


    裴仲謀大喝一聲:


    “顧玄同,今天你的死期到了。”


    抬腿踢倒窗門,飛身搶進房中。


    金旭東更不怠慢,緊跟著一晃雙肩,竄進房裏。後麵龔彪李七各拉單刀,一齊進屋。


    顧玄同心驚肉跳,眼巴巴望了許久,卻望來了這四位兇神,頓時嚇得三魂出竅,一個翻身,連人帶椅跌翻在地,但他究竟是作過朝廷大員的人,雖在驚嚇之中,理智並未全失,忙不迭單手扶地,支起了上半身,顫聲喝問:


    “你……你們都是什麽人?這兒是有王法的所在……你們敢……”


    裴仲謀哈哈笑道:


    “老賊死在目前,還敢論什麽王法,咱們要顧忌王法,今天也不來了。”


    這時候,房門突的打開,兩個人一頭闖了進來。


    原來守在外廂服侍顧玄同的兩名家人,聽得座椅倒地的聲音,急忙忙趕來著候。


    裴仲謀本已要下手,這兩個家人進門之事略停了停,龔彪和李七兩柄刀刀光連間,已將家人劈倒。


    酸秀才金旭東一心隻在九龍杯上,趁著房中一亂,倏的上步,探臂將桌上的九龍玉杯搶在手中。


    這原隻轉瞬間的事,金旭東剛剛搶得九龍玉杯,陡然身後勁風急擁,一隻幹枯的手臂閃電般拍向他的“鳳尾”穴。


    金旭東是何許人物,雖說一時未防,變起倉促,但也不過就在那勁風沾體之際,警覺立生,倏的右肩一卸,旋身挫步,身形業已挪開三尺,同時趁這轉身之時,早把九龍玉杯瑞入懷中。


    這時他才看清楚,從背後偷擊的,正是九尾龜馬步春。


    酸秀才勃然大怒,折扇一轉“畫龍點睛”徑點馬步著麵門,伺時罵道:


    “無義背信的東西,暗施毒手,你還要臉不要臉!”


    原來馬步春一個人守在房頂上,眼看著裴仲謀和金旭東等下屋,齊頭並肩由窗外向房裏窺探,緊接著就網進房裏,他獨自一人守著魯慶,忽的心中一動,忖道:莫非這兩個小子一吹一唱全在玩我一個人?他想想自己和裴仲謀的關係與金旭東與裴仲謀的關係,本來誰也並不比誰特別親密,裴仲謀憑什麽會向著自己?如此一想,他忽然覺得自己過份信任裴仲謀是受了騙了,哪還忍耐得住,丟下魯慶在房頂,自己悄悄躡蹤也欺近窗外。


    這時候也正是赤發太歲方要下手格殺顧玄同,金旭東搶取九龍玉杯的時候。


    馬步春眼見玉杯落到田秀才手中,心中一急,也不出聲招唿,陡的晃肩搶進房來,人未落地,掌力已吐,猛向酸秀才右後背撞至。


    裴仲謀方欲下手,一見金旭東和馬步春又打了起來,九龍玉杯也被金旭東搶去,連忙撇下了顧玄同,迴身喝道:


    “你們是怎麽啦,方才說得好好的,為什麽又幹起來了?”


    金旭東就怕裴仲謀會合手搶他的九龍杯.折扇急攻兩招,抽身向窗外便退,臨出窗口方才答道:


    “你們全是無信無義的東西,姓金的算交錯了你們這種朋友,我就不信弄不懂這杯子上的奧妙,咱們再見了!”


    說著,頓足擰身穿窗而出,馬步春喝了聲:


    “好孫子,果然你想獨吃,那裏走!”緊跟著追出房去。


    裴仲謀也著了慌,迴頭向龔彪李七一揮手,三個人快似三支箭矢,急急忙忙追出屋來,這一來,顧玄同算是留下了一條命了。


    金旭東穿身出窗,接著晃肩又上了房頂,誰知馬步春如影附形,急掠也到,腳未沾地,就在半空中一吸氣,“刷”的跟著也到了房上叱道:


    “姓金的,東西不留下來,就想走嗎?”


    話出掌落,勁風狂卷,反而擋在金旭東的前麵。金旭東心下暗驚,折扇遽張,急揮一招“遮天蔽日”迎著馬步春的掌力,一卸一震,兩人各退了半步,均停身在屋瓦上麵。


    他二人剛剛疾換一招,裴仲謀和龔彪李七一擁而至,丁字形將二人一圍,裴仲謀當先說道:


    “二位緣何突失前約,難道他自己朋友也非得刀劍相加,就不能推心置腹,誠懇地商量?玉杯既然到手,誰也獨吞不下的。”


    金旭東自忖東西已在懷裏,縱然敵不過兩人,但脫身總能辦到,不由路氣頓壯,冷冷笑道:


    “可以固然可以,但玉杯是我得到的,你們一切須得聽我安排,先把這杯中奧秘說出來,表示你們的誠意,否則,姓金的有這隻杯子,還怕我不出它的好處。”


    馬步春惱得火起,喝道:


    “廢話,今天你不把東西留下來,姓馬的要讓你離得了這片房頂,從此江湖上再沒有我馬步春這一號人物。”


    “好,你就試試看!”


    這兩人各蓄功力,全都凝神斂氣,準備一拚。


    裴仲謀急忙挺身擋住二人,勸道:


    “二位幹嗎這樣大的火氣,以前咱們是怎樣說的,來來來,咱們朋友還是朋友,何不心平氣和談談,總要覓求一項合情合理的解決方法,誰也別占便宜,誰也吃不了虧才行!”


    金旭東冷哼一聲,緩緩說道:


    “那麽請問裴兄又有什麽萬全的方法?”


    裴仲謀道:


    “這也不難,不過兄弟先有一個不情之請,金光是否能將那隻玉杯取出來,讓兄弟鑒定一下,是不是真品,才能論及其他。”


    金旭東和馬步春全都聽得一震,酸秀才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懷裏。


    但他對裴仲謀這句話自然不會輕易相信,那隻觸摸腰懷的手,迅速的又離開玉杯,故意裝得淡漠地說:


    “這隻玉杯既從姓顧的桌上取得,想來假不了。”


    裴仲謀笑笑,說:


    “金兄敢是不相信裴某,怕我要過玉杯,就不奉還了麽?”


    金旭東麵上一紅,冷冷答道:


    “倒不是這麽說,如果裴兄能先將杯與達摩奇經的關係先行賜告,姓金的自當如命。”


    馬步春見他們各持機密,在那裏討價還價,怒道:


    “你自以為玉林就屬於你姓金的了嗎?沒有馬某人點頭,隻怕還算不了數。”


    裴仲謀也不理會馬步春,仍是滿麵懇切地說:


    “好吧,既是金兄不信任我,就由我先說出這隻玉杯與達摩奇經的淵源來,以示我姓裴的沒有藏私,全以一顆赤心,對待朋友……。”


    陡然,不遠處屋脊上黑影一晃,有一個人疾掠而至,眨眼停身在三丈外瓦麵上,敞聲笑著道:


    “喲!各位有什麽機密大事,什麽地方不好商量,卻要在人家屋頂上開會呢?”


    裴仲謀等齊吃一驚,向左一望見,是一個衣衫襤褸,化子模樣的青年人。


    魯慶躺在瓦上,已認出了那正是在廳上喝酒時隱語向店小二取笑的化子。


    突然,就在眾人全向左看時,右麵又響起一片吃吃笑聲,一個沙啞的嗓門說道:


    “既有這難得的盛會,我瞎子可能參加一份嗎?”


    魯慶再迴頭,可不是那算命先生麽?不知在什麽時候,竟已悄沒聲息欺到兩丈以內,手中一根青竹杖斜點著瓦麵,夜色中白果眼直翻,顯得陰沉怕人。


    裴仲謀一見這瞎子,心裏暗暗叫苦,一原來這瞎子姓左名賓,有一個外號,叫做“閻王帖子”,平生嫉惡如仇,出了名的心狠手辣,常時假扮成算命瞎子,遊浪江湖,黑道上的朋友,隻要犯在他手上的,不死也得帶點殘廢,因此,綠林中人畏如蛇蠍,恨之刺骨,曾在五年遍邀高手達十三名之多,截殺左賓,誰知僅在五十招之內,被左賓青竹杖連點帶箍,弄倒了六對半,竟沒有一個人活著逃迴來的。這一次之後。再無人敢碰虎須,左老頭兒走到哪裏,綠林朋友早就遠遠走避一空,誰見了他,就如接到了闖王帖子一樣,是近十餘年來武林中有數的難纏人物之一。


    裴仲謀雖非黑道中人,但早聞左實好管閑事,今天在這裏遇上他,隻怕麻煩。


    酸秀才金旭東也久聞過左賓大名,隻是並未謀麵。


    馬步春平時心高氣傲,倒是真正不知左賓老頭的厲害的。


    左賓這一現身,飛鼠李七早嚇得縮到裴仲謀的身後,這家夥自知為非作歹太多,現在遇到煞星,怕隻要舊。


    裴仲謀先堆了一臉笑,當著徒子徒孫和金旭東等人,他是不願有失身份的,隻抱一拳,道:


    “在老師一向可好,多年不見,您老精神越發旺盛了。”


    左賓白果眼一翻,臉上浮上一絲輕蔑的笑意:


    “你別給瞎子轉什麽圈,隻當我沒來,你們該談什麽還是談什麽,我瞎子在這裏聽聽!”


    裴仲謀好生為難,強顏一笑,道:


    “一點小事,值不得左老師一笑……。”


    左賓笑著打斷了他的話,說:


    “叫你別給我瞎子打哈哈了,今兒個你們一進城,來這福隆客棧一照麵,我瞎子就準知道今天要瞧你這太歲王爺的啦!”


    裴仲謀麵上微微一紅,尚未答話,左賓又指著魯慶說道:


    “這位小朋友。不知裴兄可肯看瞎子薄麵,先放他起來?”


    裴仲謀無奈,隻得笑道:


    “既是左老師吩咐,那能不遵命。”


    說著,親自上前,給魯慶解開了穴道,魯慶一躍而起,活動活動筋骨,急對左賓道:


    “你別聽他胡說,他們在下麵殺了人,搶了一個九龍玉杯……。”


    左賓笑道:


    “我知道,你先歇歇吧!”


    裴仲謀總以為自己對他這麽依從,左賓想來不好意思太和自己為難,忙向金旭東等暗中一遞眼色,道:


    “咱們沒事,何不先走一步,別吵擾了老師清靜。”迴頭又對左賓一抱拳,笑道:


    “咱們先告退一步,得罪,得罪。”


    但九尾龜馬步春見左賓一來,裴仲謀突然變了一副嘴臉,心裏對這瞎子已是不滿,及見裴仲謀就憑左賓一句話,趕快放了魯慶,魯慶是自己捉到的,竟連招唿也沒向自己打一個,心中更是有氣,現在裴仲謀又叫走,那還受得了,陡地上前兩步,道:


    “別忙,姓金的身上那隻……。”


    裴仲謀忙道:


    “急什麽,咱們稍等再談吧!”


    馬步春見他如此畏懼左賓,更加不忿,怒道:


    “不行!話不說明,誰也別想走。”


    左賓哈哈大笑,說:


    “對啦,說得對,什麽話不好在這裏講,這兒人多,又熱鬧,說出來大家出個主意。”


    左麵那化子也笑道:


    “不錯,不說個清楚,誰也別想走!”


    裴仲謀暗中恨透了馬步春不識進退,但被人家拿話擠住,不由橫了心,便道:


    “馬兄的意思要怎樣辦才好呢?”


    馬步春道:


    “叫姓金的先把東西拿出來,否則,你能依,我姓馬的也不依。”


    金旭東心知今晚再不易討好,三十六著,走為上策,他暗中估量形勢,三麵全有高手,隻剩背麵一方,有一個化子站得最近,他估不透這化子有些什麽本事,但見他年過二十餘歲,想來功夫再強也強不到哪裏,主意一定,冷笑道:


    “說得夠狠,我金旭東就要試試!”


    話未落,人已動,雙腳頓處,“金鯉倒穿波”向後倒竄,說來也怪,那兒子見金旭東身形後掠,非但不阻擋,反向旁邊橫移了五尺,讓得遠遠的。


    馬步春怒喝一聲,晃肩欺身,“颯”的直射了過來,金旭東剛剛落下另一座房頂,馬步春接踵早到,探臂一招“金龍探爪”,向金旭東左肩疾抓而至。


    金旭東心裏一涼,一咬鋼牙,折扇“迴頭望月”斜磕上盤,同時右腳一起,飛向馬步春“陰交”穴踢去。


    馬步春隻得收臂旋身,馬步一轉,緊跟著劈出三掌。這三掌一氣嗬成,連環劈出,每一掌之間,配合得天衣無縫,刹時將金旭東罩在一片掌風之下。


    左賓身子半寸也沒移動隻笑著叫道:


    “好呀,這瘦高個兒手底下還真不凡,這一招三星伴月已有七成火候了。”


    金旭東沒想到九尾龜功力如此硬朗,折扇連封帶卸,避開了這三掌,怒叱一聲,扇勢忽變,施出了他仗以成名的絕技八十一招“金羅神扇”來,但隻見扇風翻飛,人影縱橫,果然聲勢頓變,和馬步春纏了個難解難分。


    魯慶心裏擔念房中顧玄同生死,趁金旭東和馬步春纏鬥之際,抽身下房,到房裏一瞧,卻不見了顧玄同,隻有兩個家人的屍體,橫臥血泊,另一扇通內房的門,閉得緊緊的。


    魯慶輕聲叫了兩聲:“顧大人,老先生!”房裏寂然無聲,沒人答應。


    他心裏一急,抬腿踢開房門,這一看,才鬆了一口氣,敢情顧玄同和一個老婆婆,兩個使女,正縮在床後,渾身直發抖哩!


    魯慶進房中,道:


    “顧大人不要害怕,現在不要緊了,已有高手來幫忙了,你們放心吧!”


    顧玄同顫聲答道:


    “啊喲!嚇死老夫了,少英雄,兇犯都抓住了嗎?”


    魯慶道:


    “還沒有抓住,正在房上呢,但你別害怕,已經不會再傷你們了。”


    顧玄同一聽還沒有抓到人,又嚇得迴床後,再不敢伸出頭來。


    魯慶知道多和他說也無益,安慰了兩句,急把房門弄妥,封好,這才迴身又趕迴房上。


    這時,房上情勢已變,金旭東拚力相搏,業已漸漸失了威力,而馬步春就越戰越勇,空手對付金旭東的折扇,還時時出手進招強攻,完全爭得了主動。


    裴仲謀本不願讓二人硬拚下去,不論誰勝誰敗,對自己都不利,偏偏這兩人都是隻顧目前利益,不想事後結果,自己有心要出手化解。又擔心旁邊的“閻王帖子”左賓,直急得他有如熱鍋上的螞蟻。


    左賓冷眼看了一會,卻笑道:


    “裴兄,我看任他們這樣硬幹下去,二虎相爭,必有一傷,那時說不定把玉東西弄壞了反而不好,你幹嗎不去勸勸他們呢?”


    裴仲謀哪有聽不出他話中“玉東西”三字所指何物的,反正他這一句話正合自己心意,也就裝著不懂,笑道:


    “在下也深有此感,但憑裴某這點藝業,隻怕不易化解他們的生死相搏。”


    他是故意想擺出與這事沒什麽太深的幹係,是以假說客氣話,隻希望左賓再催促一次,自已便出手勸架,暗中再設法警告馬、金二人,約他們覓機開溜,這事情不躲開左老頭兒,誰也撈不著好處的。


    這算盤打得如意,但左賓卻沒有顧他的心,笑道:


    “裴兄這麽客氣,就讓我瞎子來獻獻醜吧!”


    說著,手中青竹杖遙向那化子一擲,化子伸手接過,左賓白果眼連翻了兩翻,叫道:


    “二位再不住手,我瞎子可不認得人!”


    腳尖輕輕一點瓦麵,未見他屈膝作勢,人已淩空拔起五丈以上,空中兩個筋鬥,“刷”地向馬步春和金旭東頭上疾落而下,這一手,姿勢美到極點,淩空筋鬥,轉身撲落,全憑一口真氣,而且一拔就在五支以上,腳下瓦麵連一點輕微的聲音都沒有,這份輕功內力,已看得裴仲謀乍舌不已。


    再說左賓身形下落,才到二人頭上五六尺地,突然全身擲轉,右掌疾吐,輕飄飄拍向馬步春,左腳斜踏,正迎著金旭東折扇,立時將他那柄描金折扇震開。


    金旭東本已漸漸不支,受左賓這一腳震開折扇,借勢撤身,躍退到半丈遠近,還沒有什麽。那馬步春卻因自己勝券在握,隻等擊敗金旭東,便能搶到九龍玉杯,現被左賓迎頭拍來一掌,其勢雖不淩厲,總是替金旭東解了危,心中這口氣一時難出,厲喝了一聲,雙掌一翻,向著左賓右掌硬迎了過來。


    左賓功力雖遠在馬步春之上,卻沒想到這小子居然揍起勸架的來了,右掌急忙加勁疾吐,“蓬”然一聲響,馬步春一個閉哼,當場後退了四五步,腳下瓦麵踏碎了一大片,左賓也因半途加力,又是以一敵二,被馬步春這雙掌奮力地一擊,震得右臂一麻。


    這一來激動瞎子的怒火,刹時臉上寒霜籠罩,白果眼一陣亂轉,沉聲道:


    “這位仁兄,敢莫也要和瞎子較量較量嗎?我出手勸架,可是好意!”


    馬步春雖在對掌時吃了虧,但他素來狂妄,又不認識這瞎子是幹什麽的,也怒道:


    “你要怎麽樣?你能插手管這擋閑事,姓馬的就有這膽量挑挑你的斤兩。”


    左賓陡的喋喋怪笑起來,笑聲宛如嫋鳴,難聽之極,裴仲謀聽到他這怪笑,知道“閻王帖子”殺機已動,心裏不由一寒,連那化子立在一邊,聽見在賓發出這陣笑聲,也是麵色凝重,不動不言。


    頃刻間,怪笑之聲一落,左賓倏的混身骨骼格格作響,須發無風自動,未待馬步春心念轉定,忽然一矮身,疾若風奔電馳,貼著瓦麵,全身電閃出欺近,左掌一起,猛向九尾龜馬步春的“丹田”穴上拍到。


    馬步春急忙旋身,右腿一曲,擰腰側身,右手掌掌沿向外,在托左賓脈門。


    左賓喝了聲:“好!”左退右進,雙掌交錯,“唿”的一聲,身形突長,右掌已到前胸“雲門”穴上,其勢快似石火電光,任你馬步春應變再快,一招才過,已被左賓掌力掃中,慘叫一聲,向後便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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