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寶與滬生,每次去醫院看小毛,床 邊總有女客,比如二樓薛阿姨,招娣,菊芬,發廊三姊 妹。一天黃昏,兩人走出電梯,見病房走廊裏,兩個女人背身揩眼淚,然後匆匆過來,竟然是蘭 蘭與雪芝。看見阿寶與滬生,兩個女人一抖。蘭蘭紋了眉,打扮得積翠堆藍,珠光寶氣。雪芝已 豐腴發福,相貌稍見清雅,也是“潮婦”,頭發新做,香氣十足,名牌鱷魚皮手袋,鱷魚皮方跟船 鞋。蘭蘭一頓腳說,雪芝呀,這兩個男人,是啥人呀。雪芝隻是笑,看定了阿寶,眼神有點複 雜。滬生說,長遠不見了。


    雪芝說,實在是巧。蘭蘭嬌滴滴說,兩兄弟到現在,還是一搭一檔,外麵到處瞎混對吧,樣 子一點也不變,真氣人。阿寶說,一樣的,兩姊妹也是原來樣子。蘭蘭說,瞎講有啥意思,已經 不敢照鏡子了,不談了,名片先拿出來,我請客,幾時一道吃夜飯。滬生拿出名片。雪芝看看窗 外,顧盼神飛,似乎隻要阿寶移動,就會跟過來。阿寶不響。蘭蘭看手表說,不好意思,現在有 急事,以後再聯係。蘭蘭一拖雪芝,快步走進電梯。


    阿寶與滬生立定。滬生說,再會。兩個女人的香氣,表情,顏色,線條,經電梯門切斷,變 成一整塊灰色。


    兩人進病房。小毛放下報紙說,有一對姊妹,前腳後腳,剛剛走。


    滬生說,走廊裏碰到了。小毛說,多少年不見了,等這次出院,我來做主,請這兩個妹妹, 到我房間,單獨跟阿寶滬生吃便飯,也算老情人 碰了頭。滬生說,再講吧,先養身體。小毛說, 見了蘭蘭,滬生想啥。阿寶說,人樣子,是有了變化。小毛歎息說,女人經不起老呀,當年我搬 出弄堂,等於江湖一場,大家就不聯絡了,後來大自鳴鍾拆光,全部結束,十年前,有次走進江 寧小舞廳,領班講,三月八號夜裏,巾幗專場,小毛一定來捧場,名字已經寫上去了。我問為 啥。領班講,對方既然定了場子,舞廳就有責任,要多備男人,讓每個女賓開心,不坐冷板凳, 小毛一定要來。我隻能答應,到這天夜裏,我負責跟幾個女人跳,橫跳豎跳,半個鍾頭後,場子 當中,碰到了蘭蘭,實在是意外,蘭蘭身邊,就是雪芝,這天夜裏,大家談談心,跳跳舞,再去 吃夜宵,確實開心,我因此也曉得了,滬生阿寶的老賬,跟這兩個女人有過一段情分,世界太 小了,兩位妹妹,相當念舊,年輕階段婚姻不順,最後,總算一樣做了合資企業家闊太太,這是 後福,好幾次,特意到莫幹山路看我,常聯係,上次我做東請飯,先想到這兩個阿妹,可惜不 巧,去了巴厘島。阿寶說,講得太多,先休息。


    滬生倒了水,讓小毛吃藥。小毛說,我現在身體好了,一天比一天好,好多了,蘭蘭等我出 院,準備陪我去泡日本溫 泉。滬生說,大妹妹消息呢。


    小毛說,大妹妹,當年是蝴蝶到處飛,結果飛到安徽,翅膀拗斷,守道了,生了兩個小囡, 幾年前調迴上海,完全變了樣,過街樓下麵,擺一隻方台子,兩條長凳,平心靜氣賣餛飩,賣小 籠,不戴胸罩,掛一條圍裙,大褲腳管,皺皮疙瘩,頭發開叉,手像柴爿,每日買汰燒,已經滿足。滬生說,隻有蘭蘭,拖了雪芝,還是蝴蝶一樣東飛西飛。小毛說,是呀是呀,離婚結婚,想 得透,豁得出,反倒是福報。阿寶說,人等於動物,有人做牛馬,天天吃苦,否則吃不到飯。有 人做貓做蝴蝶,一輩子好吃懶做,東張西望,照樣享福。小毛說,蘭蘭的老公,生意大,背景比 較硬,兩幢連號別墅,七個保姆,二十四小時熱飯熱菜,日夜人來人往,汽車停滿,門檻踏穿, 打一場麻將,鈔票用拉杆箱拖。蘭蘭一直想幫我,到老公企業裏坐班,我不響,耶穌講過,吃素 菜,彼此愛,吃肥牛,彼此恨。人命不可強求。


    現在我做門衛,小股票炒炒,滿足了。滬生說,後來呢。小毛說,一次我做夜班,蘭蘭來電 話,要我辦護照,五個太太預備去泰國散心,其中有蘭蘭,雪芝,要我做陪客。我講,要我抱五 個太太跳舞,這把老骨頭,三四個鍾頭還帶得動,出國,我就是瞎子。蘭蘭說,姊妹淘伴去散 心,就是想輕鬆自由 ,身邊再有個牢靠男人,一路相陪,就更定心了,想來想去,也隻有小毛, 其他男人,一個不相信。旁邊雪芝講,全部費用,我老公報銷。兩個人纏了我半個鍾頭,我答應 了。接下來請假做陪客。第一次坐飛機,比較嚇,但畢竟是男人,一路當心女人安全,代拎行 李,多講笑話,確實也有不少笑話,陪五個太太,開開心心到泰國,當天夜裏,蘭蘭拿了一隻信 封,一張卡片,對我講,五姊妹現在準備出去,是去女人開銷的地方,小毛也要出去散散心,尋 個把女人,輕鬆輕鬆。我不響。蘭蘭講,此地安全方便,從來不掃黃,放心好了。旁邊雪芝講, 小毛是不是童男子。蘭蘭講,可能吧。雪芝講,還是鰥夫。蘭蘭講,不管小毛是鰥夫,還是四鮮 烤麩,一看小毛跳舞的功架,會是吃長素的男人吧,初一月半,能夠吃一點花素,已經了不起 了。我講,五姊妹夜裏出去,我不在身邊,實在不放心,外國地方,壞人比較多,當心綁票。蘭 蘭冷笑說,瞎話三千,真要有綁票,我老公會贖吧,巴不得撕票,再討兩個。五個女人笑笑,就 走了。這天夜裏,我一個人出門,司機一看卡片地址,送我到一個地方,進門就是柳綠桃紅,眼 花繚亂。後來我點了一個家常女人,進了房間,嬌羞鶯咽,全心全意,樣樣服侍。第二天一早, 五姊妹坐定吃早飯,要我講體會。我問五位妹妹,昨天順利吧,去啥地方了,有啥好節目。五姊 妹隻是低頭悶笑,一言不發。我是老實講了體會。五姊妹聽得津津有味。有個妹妹講,看上去, 小毛先生,一個女人不夠的,今朝夜裏,多叫幾個,兩到三個,小毛做一趟皇帝,我負責埋單。 我講,阿妹,要我老實講吧。雪芝說,講呀。我講,男人這方麵,其實做不過女人,男人做皇帝, 一般是死要麵子,是擺排場,做不到武則天的程度,比不過女人的本事。五個太太笑成一團 。 雪芝講,皇帝因此也死得早。我講,是呀是呀,男人要長壽,舊書裏講過,先吃五十年“獨臥 丸”。雪芝聽見,寫到玻璃台子上問我,是這三個字吧。我講是呀。雪芝說,男人獨臥,女人就苦 了。我講,笨吧,這是講講的,有幾個男人敢吃這帖藥。最後,雪芝還是拿出一隻信封。蘭蘭 講,今朝夜裏,小毛最少要討大小老婆,要圓房。我一嚇,哪裏肯收。蘭蘭雪芝發脾氣了。雪芝 講,阿哥,銅鈿銀子,不是捂手汗的,是要用的。我不響。到這天夜裏,五姊妹又出去了。


    我決定去尋昨天的家常女人,過去一看,女人實在多,花花世界,眼花繚亂,隻能隨便叫 了一個,進房間,魂夢馨香,樣樣到位,等要結束,想不到女人改講北方話說,老板,大哥。我 當時一嚇。女人講,您說說,咱這邊比東莞,哪兒更好呢。我笑笑。第二天吃早飯,我如實匯 報,想不到五姊妹全部生氣了,齊聲責怪我眼火太差,腦子有毛病,為啥要點這種中國女人 呢,我等於國內旅遊,白辦了護照,吃了大虧。這一段,我長話短講,五姊妹對我,實在太好 了。等我迴到上海,門衛幾個同事,拉我到一間舊倉庫,要我談談出國體會,我也老實匯報,結 果周圍悶聲不響,倉庫靜得嚇人。我講,可以走了吧。大家不響。我起來要走。門衛小組長講,小毛,真是做人了。我不響。小組長說,要是我也這樣瀟灑一趟,口眼就閉了。我講,去泰國, 費用還可以。門衛副組長說,放屁,小毛多少瀟灑,無負擔,無家小,看看此地這幾隻死腔男人 的窮相,小囡要吃要穿,要讀書,還要買房子,如果我開口想去泰國,我家主婆,先就衝上來, 掐斷我頭頸再講。副組長講到此地,像要落眼淚。大家不響。我講,真是對不起,我講錯了,其 實,我是借了資產階級大戶的光,耶穌早就講過了,不貪婪美色,不讓女人眼睛勾引 ,我這次 出國,不是做人,是做鬼,做赤佬,將來要報應,要進地獄的。大家不響,氣氛才鬆快一點。我 心裏真是難過,我想了想,如果春香不死,我也就是有家小的男人了,工廠早就關門,領這點 鈔票,夫妻大概,也真是天天吵,哪裏再有情份,哪裏可以出國呢,我的頭發,大概早就白了。


    小毛講到此地,滬生阿寶不響。旁邊床 位有家屬探望,老頭子挺屍一樣想坐起來,但手綁 到床 上。老頭子叫,媽媽,媽媽呀。滬生說,講得有葷有素,其實是悲的。小毛說,前幾天,小組 長來看我,又提到泰國,講我是做了人,好像我去泰國一趟,心滿意足,口眼可以閉,可以去火 葬了。阿寶說,少聽這種屁話,現在要少想,多休息。小毛說,醫生建議我靜養。滬生說,氣色 好起來了。小毛說,開刀順利,心態也好,再住幾天,我就可以出院了。滬生說,這也太快了 吧。小毛說,床 位緊張,我姆媽講,我出院後無人照顧,聯係了一家康複醫院,先搬過去慢慢 養。滬生說,迴去,也可以靜養呀,讓二樓薛阿姨照顧。阿寶說,我一看薛阿姨,就是賢惠女 人。小毛說,不怕兩位笑,我姆媽幾次提醒,隻要是二層樓的女人,小毛就要警惕,以前二樓銀 鳳,招娣,現在薛阿姨,我姆媽一直有疑心。阿寶不響。滬生說,老娘思想太複雜,薛阿姨一把 年紀了,會有啥事體。阿寶說,二樓女人如果全部有問題,上海要造反了。滬生說,樓上樓下, 孤男寡女,擦槍走火。小毛壓低聲音說,我哪裏會,薛阿姨,六十朝上的女人了。滬生說,看上 去五十出頭。小毛說,阿姨的男人死得早,談過幾次,最後談了一個離休幹部,結果也吵翻,現 在是死心了。滬生說,男女談到感情,問題就來了。小毛說,是呀,老幹部,講起來兩袖清風, 認真算一筆開銷賬,七七八八一加,就算樸素到房間裏剩一隻痰盂,國家開銷的鈔票,照樣成 千上萬,但是薛阿姨喜歡,答應麵談,第二趟見麵,大熱天,薛阿姨迴來講,是皮膚太敏感,吃 不消,因此結束了。滬生說,兩個人是去遊泳。小毛說,是去夜公園,薛阿姨穿裙子,端端正 正,到樹林裏一坐,老幹部不談思想情操,不談革命故事,坐五分鍾,就搭了薛阿姨的腰眼,稱 讚薛阿姨皮膚滴滑,阿姨一嚇,跳起來就逃迴弄堂。薛阿姨講,腰眼這塊皮膚,已經太平好多 年,老幹部的手勢,黏嗒嗒,像一條蛇,阿姨一身冷汗,這隻老頭子,講起來參加革命早,一腦 子是女人。滬生說,老幹部有幾等幾樣,做這種動作,已經算有情調,有思想了。小毛說,腰眼 有啥關係,薛阿姨太容易緊張,後來。滬生說,啊,還有後來。小毛放低聲音說,從此腰眼裏就 不適意。阿寶說,說書先生,盡量放噱。小毛說,真事體呀,老兄弟麵前,我隻賣陽春麵,不加 澆頭,有啥講啥。有天吃了中飯,薛阿姨進來對我講,小毛,阿姨腰身不適意,幫阿姨推拿。我 講,阿姨,我不懂推拿。薛阿姨講,人人曉得,小毛學過拳頭,弄堂裏,爺叔阿爹,頭頸別筋,落 枕,漏肩風,小毛弄過多少次,阿姨一本賬,為啥阿姨身體不舒服,小毛就偷懶,對阿姨有啥意見。


    我搖頭講,無啥意見,我是三腳貓,不正規的。我一麵講,一麵立起來。


    這天整幢房子裏,隻有我跟阿姨兩個人,穿堂風陰涼,阿姨走進房間,我覺得正常,但是 嗒的一響,阿姨鎖了門,我覺得不對了。阿姨進了後間,我跟進去,地方太小,大床 旁邊,隻有兩尺距離。我講,阿姨啥地方不適意。阿姨撩開襯衫講,腰眼連到大腿,酸是真酸。我講,阿 姨,還是請到外麵大房間,骨牌凳上坐穩,刮痧,還是推拿。阿姨說,外麵太亮,我難為情,還 是此地吧。阿姨講得有理,後間比較暗,床 上一張篾席,靜一點,陰涼。我講好吧。剛剛講了這 句,阿姨的衣裳,撩到胸口以上,下麵褪下去,褪到小腿。我一嚇講,喂,阿姨,阿姨。阿姨不 響,橫到床 上,背朝上,全身擺平,肩胛一直到膝蓋,全部是光的。我嚇得要死。小房間暗,老 席子醬油顏色,當中雪白一段,好比半夜三更,淘籮裏擺了一段藕,一段山東白蘿卜,一段刀 切饅頭。眼前這一段,雪雪白,看不到一粒痣,看不出年齡。我心裏窮跳,表麵無介事。我講, 哪裏酸痛呢。阿姨講,動手呀。我撳上去問,此地是吧,對吧。我心裏問,現在哪能辦,哪能辦, 我這是尋死,作死。滬生說,哪能辦。阿寶說,不曉得哪能辦。滬生說,後來呢。小毛看看周圍, 放低聲音說,我想來想去,跟自家講,小毛不是這種人,見得多了,要靜下來,小毛是有經驗男 人,至真男人,不作興,不可以。滬生說,講得越來越輕了,響一點好吧。小毛吃一口水,看看 四周說,做人難到這種地步,等於一個人,餓了三四天了,麵前擺了一條刀切饅頭,發得又鬆 又軟又白,可以看,可以動,可以吃。但我絕對不可以吃。思想要轉變,要戒。實在難,難到我 咬牙切齒,眼看精白饅頭,腦子要轉變,硬要看成一塊桐油石灰,一段石膏像,白水泥,我苦頭 吃足,我這種情況,阿寶相信吧。阿寶說,相信。小毛說,滬生相信吧。


    滬生說,太為難了,這種故事,造不出來的。小毛說,我一麵推,一麵撳。


    阿姨哼起來。我講,阿姨不要響,不要發聲音,外麵聽見了。阿姨講,整幢房子,隻有兩個 人,不哼出來,我不適意。滬生說,要死了,唐僧也經不起這種考驗。小毛說,我隻能不響,分 心去想隔壁蘇州河,想過去香煙牌子,水滸一百單八將,一個一個背,想到唿保義,撳一記,想 到九紋龍,弄一記。後來上下推拿,背脊骨推到大腿,照規矩上下兩記,我想語錄,一不怕苦, 兩不怕死。我娘講了,一想到領袖,眼目光明,春香講過,偷的水是甜的,偷的餅是酥的,困難 中,隻有求告上帝。我有啥辦法。如果我一走了之,也就好了,我心裏隻背上帝兩句,我怕啥, 怕啥,弄得我一身汗,我容易吧,我覺得好了,光明了,思想轉變了,可以做雷鋒,可以不近女 色。推拿醫生,看來是最苦的職業,結果,我弄了三十多分鍾,必須不停推,拿,問,讓阿姨有 麵子,後來,阿姨不響了,一聲不響。我講,阿姨,可以了,可以起來了。阿姨一聲不響。我走到 外間,等了一歇,阿姨穿好衣裳出來,悶聲不響,麵色不好,低了頭,開門出去,哐的一關門, 就走了,謝也不謝一句。三天裏,薛阿姨見了我,根本不睬。小毛停下來,吃了一口水。滬生不 響。阿寶也不響。護士 進來發藥。走到旁邊床 位,老先生挺屍一樣要坐起來,手綁到床 上叫,媽 媽,媽媽呀。滬生說,小毛萬一忍不住呢,其實,年齡不是問題。小毛說,薛阿姨四個女兒,個 個厲害,經常迴娘家,包皮括四個女婿,見了我,本就是麵孔鐵板,板進板出。如果有了這種故 事,阿姨的脾氣,也不了解,萬一天天要推要拿,要嗲要叫,天天要做,我等於頂石臼唱戲,女 兒女婿八個,弄堂裏老老小小,這一大批人是啥反應,有啥好結果,我跟我的姆媽,如何交代, 以後,難做人了。


    二


    滬生接電話。梅瑞說,滬生現在忙吧。滬生說,是梅總啊。梅瑞說,又不是陌生人,叫我梅 瑞。滬生說,有啥吩咐。梅瑞說,請教一點私人事體,嗯,就是我離婚的遺留問題,有空吧。滬 生說,是談小囡問題。


    梅瑞說,也可以講。滬生說,這要麵談了。梅瑞說,先問幾句。滬生說,我現在忙,下午我 過來吧,順路的,談半個鍾頭,就可以了。梅瑞說,真要麵談呀。滬生說,是的,我不收費。梅瑞 笑笑,沉吟一刻說,非要去外麵談。滬生說,我現在忙。梅瑞沉吟,有點遲疑說,要麽,三點鍾。 滬生說,好,講個地方,我過來。梅瑞沉默許久說,要麽,虹口天鵝賓館可以吧。滬生覺得遠, 也隻能答應。


    這天下午,兩個人見了麵,梅瑞情緒不高,一身名牌,眼圈發暗。滬生說,路上堵車。梅瑞 說,不好意思,選了此地,我是來看小囡,前夫就住前麵北四川路。滬生說,嗯。梅瑞說,當時 結婚,我住進北四川路夫家,關係不好,搬迴新閘路。滬生說,這我曉得。梅瑞說,再後來,新 閘路房子脫手,買進延安路房子,小囡歸前夫,我最近想想,這等於我淨身出戶,不大甘心。滬 生說,前夫是一般職工,長病假,又不是老板,除了房子,還有啥家當。梅瑞說,我想分割前夫 的房子。滬生說,時段不對,也缺乏理由。梅瑞說,滬生有辦法,代我想想。滬生說,照梅瑞目 前的身家,還有必要吧。梅瑞說,我是女人,氣不過嘛。滬生說,上次大請客,康總提到梅瑞買 房子,裝修情況,相當了解,康總講啥呢。梅瑞說,這個人,我不談了。滬生說,大請客鬧得一 塌糊塗,據說梅瑞酒醒了,就跟康總吵一場。梅瑞搖手說,一聽這樁事體,我就頭昏,不講了好 吧。


    滬生說,當時選飯店,定桌頭,康總操辦,還是到位的,客人稍微亂一點,是局部,整體是 順利的。梅瑞說,我不想談這次吃飯,這個人了。滬生說,除非,是康總吞了一筆費用。梅瑞遲 疑說,講一句比較私人的話題,這個康總,以前好多趟,想動我的腦筋,最早一趟,是去春遊, 當時我認得了康總,兩個人單獨散步,走到野地裏,康總就想動手動腳,幸虧來了朋友,迴上 海後,一次一次約我,要見麵,看上去隨便談談,其實一直想勾引 我。滬生說,既然明白,為啥 還來往。梅瑞說,人家有手段嘛,經常灌我迷魂 湯,表麵自然,其實是“包皮打聽”,我房子事體, 姆媽事體,生意事體,我所有的矛盾,我樣樣不想講,但經不得問,也就是擠牙膏了,我每次讓 康總撈一點便宜,吃一趟豆腐,每趟結束,我就後悔。滬生說,男人喜歡女人,這種情況,正常 的。梅瑞說,我不想談這個男人了,現在我是問滬生,我前夫房產,還可以追訴吧,有權利吧。 滬生說,已經結案了,退一萬步講,最多是希望對方,道義上考慮,做一點彌補,這也要看雙方 條件。梅瑞說,啥叫道義。滬生說,夫妻一場,求一點同情,但是按照梅瑞的身家,要求前夫二 三十平方的分割,傳出去,就是笑話。梅瑞不響。滬生說,我不禁要想,前夫也會提出呀,也要 求梅瑞的公司家當呢,再講,離婚前後,房產交 易有記錄,女方名下,是有房子的,男方,也已 帶了小囡,纏七纏八,毫無意義了。梅瑞說,假使,我延安路房子不存在了呢。滬生說,我已經 講了,一有記錄,二已離婚,不可能了,梅瑞生意做得好,唿風喚雨,再提這種毛毛雨要求,是 心理有問題了。梅瑞說,我不懂。滬生說,富家小姐,富婆,家產幾輩子吃不光,出門喜歡小偷 小摸,偷襪子,偷口紅,幾天不偷就難過,是一種病,照理講,現在梅瑞,非但不應該討房子, 是送房子,講起來離了婚,做娘的,起碼要送親生小囡一套房子吧。梅瑞說,康總也是這樣講 的。滬生說,還是問了康總。梅瑞說,是通了電話,康總隻講大道理,跟滬生一樣。滬生說,女 人工作壓力太大,心就要靜,做有氧運動,做做熱瑜伽。梅瑞低頭,忽然落了兩滴眼淚說,康總 以前,一直對我眉花眼笑,當時我辭職,離婚階段,經常安慰我,現在,康總朝南坐,翻麵孔比 翻牌還快。滬生不響。梅瑞說,勾引 良家婦女不成功,開始裝聾作啞。滬生說,任何的講法,要 有證據。梅瑞說,滬生一定是懷疑,我跟康總有肉體關係。滬生說,我做律師,不做推測,隻相信證據。梅瑞說,哼,男人就是輕飄飄,不負責任,滬生也一樣。滬生說,啥意思。梅瑞說,過去 跟了我吃咖啡,坐電影 院,動手動腳,後來到新閘路房子裏,做過多少昏頭事體,全部忘記了。 滬生說,啊,現在是談前夫,談房子,還是談我。梅瑞說,我講得有錯吧。滬生說,為啥跟我分 手呢,談談看。梅瑞不響。滬生說,因為想接近阿寶,對吧。梅瑞朝後一靠,手一搖說,不許講, 不講了,唉,這真是一個無情世界,女人有了難,周圍就冰天雪地,隻配吃西北風了。滬生說, 大概是“早更”了,更年期提早。梅瑞不響。忽然低頭哭了一聲,抽出紙巾,揩揩眼淚說,不好意 思。滬生歎氣說,房子事體,毫無勝算,想開點。梅瑞說,最近,我一個月,像過了十年,我講出 來好吧。滬生不響。梅瑞說,滬生,我老實講,梅瑞我現在,已經全部壞光了,西北流水線,加 上連帶項目,小開融資,圈款子的情況,已經漏風了,捉了不少人,估計要吃十多年牢飯。滬生 一嚇。梅瑞抽泣說,現在,我全部壞光了,我的麵子襯裏,樣樣剝光,我等於,是一個赤膊女人 了。滬生驚訝說,變化太快了。


    梅瑞說,我已經無家可歸,所以,隻能迴前夫房間裏落腳,我的小囡,我的阿婆,天天要我 滾蛋。滬生說,延安路房子呢。梅瑞說,一言難盡,我哭的,就是這套房子,兩個月前,當時公 司風平浪靜,我姆媽跟我講,因為母女矛盾不斷,決定先迴上海,上海這間小房子,預備出手, 買一套大麵積養老,我當時講,隨便,可以呀。結果,姆媽到上海,馬上低價賣出延安路房子, 加了一生積蓄,通過地下黃牛,轉移到日本,人立刻趕到香港醫院,看望我外公,動足了腦筋, 安排外公出院,轉到同鄉會養老院,外公的一家一當,包皮括存款,房產,我姆媽的結婚新房子, 想辦法全部變現,講起來好聽,代外公保管,做一次利好投資,資金全部打到東京,然後,我姆 媽一走了之,六天後,西北公司就崩盤了。滬生說,厲害的。梅瑞說,我後來搞明白,並不是姆 媽舉報,是有預感,這個案子,已經暗查一段時間了,我跟小開,屁也不懂一隻,仍舊是到處交 際,笑眯眯一無所知,姆媽有感覺,公司是一隻燈籠殼子,遲早會燒光,表麵不響,提前滑腳走 路,卷走所有財產,六親不認。梅瑞說,外公現在蹲進養老院,生不如死,前天來電話講,想來 想去,覺得我姆媽一輩子,對我外公,心裏全部是恨,外公即便再想修複,父女分開二十年,我 姆媽完全是淡漠了,隻有恨,再加我不懂道理,跟小開走得太近。滬生說,我不禁要問,近到啥 程度。梅瑞說,打聽這種私人事體,有意思吧,我不想講,不講的。滬生不響。梅瑞說,想想我 姆媽,以前每一次哭,小開就講,老太婆又作了,乖囡,跟我出去,我就跟小開出去,花天酒 地,新衣裳不穿第二趟,姆媽全部看到眼裏,所以,早就不相信所有人了,現在,當然杳無音 信,死人不管,隻管自家,香港養老院裏,外公天天落眼淚,毫無用場了,做人,多少尷尬。滬 生說,公司方麵呢。梅瑞說,捉進去一批大人物,平常高高在上,像模像樣,吆五喝六的男人, 進去後,一個一個,馬上放軟檔,我態度最硬,關鍵情況,我一聲不響,康總講我是笨,現在出 了問題,我照樣一根筋,我有骨氣。滬生說,大人物捉進去,認罪悔過了,組織上就拍一集內部 宣傳片,召集廣大幹部觀摩,片子裏,人人痛哭流涕,悔不當初。


    梅瑞說,是呀是呀,我最搞不懂了,原本多少威風的男人,麵孔說變就變,牢衣一上身,認 不出來了。滬生說,牢飯不好吃,外地某某牢監,跟舊社會差不多,犯人如果擺威風,馬上 就“ 吃餛飩”。梅瑞說,啥。滬生說,手腳捆成一團 肉,綁個三天,就哭了,或者“練手筋”,吃飯不 開銬,夜裏呢,“看金鯽魚”。梅瑞說,啥意思。滬生說,抱緊一隻臭烘烘的小便桶,必須抱到天 亮。梅瑞說,講了半天,滬生想講啥。滬生說,這批領導人 ,進了牢監,待遇當然好一點,但吃 牢飯之前的規矩,幾百年不變,照例先“堆香”,“擺金”。梅瑞眉頭皺緊。滬生說,就是大便,小便,自家解決幹淨,然後,渾身脫光,過去提籃橋也一樣,夾頭夾腦,澆一桶臭藥水消毒,然後 蹲下來,犯人屁股翹高,仔仔細細,挖一次肛門。梅瑞說,啥。滬生說,人身這一塊地方,最有 巧嵌,可以私帶種種名堂,包皮括毒藥,刀片。梅瑞說,瞎三話四。滬生說,萬一關進去,當夜就 自殺,麻煩就大了,因此呢,再神氣活現的大領導,超級大戶,先脫光了屁股,“後庭花”一撬, 做男人,這樣一弄,還有啥自尊心,威風掃地,隻能哭了。梅瑞歎一口氣說,我還好,還算文 雅,問了我兩趟,就放出來了。滬生歎息說,梅瑞的情況,我了解了,還是麵對現實,急也無 用,可以想想辦法,重新做外貿,讓阿寶也想想辦法。梅瑞說,我情願跳黃浦。滬生說,麵對前 夫,隻能以情動人了,前夫有老婆吧。梅瑞說,身體不好,哪裏來老婆。滬生歎氣說,目前,梅 瑞隻能隨便小囡,婆阿媽,要罵不還口,打不還手了,夾緊尾巴做人,以後,會好起來的,因為 是上海,樣樣奇跡會再有。梅瑞一抖,立起來,尖叫一聲說,啥。此刻,賓館大堂,隻有兩台客 人,保安立刻走近來看。滬生說,輕點呀。梅瑞說,我的好年華呢,我過慣的好生活呢,我哪能 辦,哪能辦。滬生說,輕點輕點。梅瑞說,我為啥呢,現在,我天天做大腳娘姨,每天買菜燒飯, 換尿布,服侍北四川路全家老小,手一伸,已經像老薹,我就想死了。滬生說,啊,還要換尿 布,前夫有小囡了。梅瑞說,前夫癱到床 上,大小便要服侍吧。滬生歎氣,想了想,從皮包皮裏拿 出一隻信封說,我再想想辦法,數目不多,先收下來。梅瑞拿起信封,朝滬生身上一摜說,我見 過多少市麵,見過多少銅鈿銀子,現在做這場噩夢,我真不想活了。梅瑞開始解襯衫紐扣。滬 生一慌說,做啥,做啥。梅瑞說,我渾身發熱了,全身出汗了。滬生說,輕點呀。梅瑞說,我要死 了,我不想活了,我變癟三了,我現在隻想去死,滬生,我已經是上海灘最嚇人的女癟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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