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一次阿寶說,雪芝,我來乘電車。雪芝說,好呀。阿寶說,真的。雪芝說,乘幾站,還是幾 圈。阿寶說,曹家渡到提籃橋,我乘兩圈。雪芝說,可以。阿寶說,要我買票吧。雪芝說,買啥 票。阿寶說,我上來就坐。雪芝說,當然。阿寶說,坐前麵,還是後麵。雪芝說,坐我旁邊。阿寶 說,碰到查票呢。雪芝說,就看阿寶講啥了。阿寶說,講啥。雪芝笑起來。阿寶說,講啥呢。雪芝 笑了。阿寶說,明白了。雪芝說,講講看。


    阿寶說,我講了。雪芝睜大眼睛。阿寶說,我就講,我是雪芝男朋友。


    雪芝笑起來說,聰明,也是壞。兩個人笑笑。阿寶沉吟說,真的不要緊。


    雪芝笑笑。阿寶說,我的單位,是小集體,雪芝是全民,不可能的。雪芝說,可能的。阿寶 不響。當時男女雙方,所屬單位的性質,極重要,小集體與全民,隔有鴻溝。曹楊加工組,像模 像樣,有了門房,有了電話,阿寶做了機修工,總歸是小作坊。但雪芝照常來電話。5室阿姨 說,阿寶,電話又來了。阿寶拎起電話,是雪芝的聲音。有次雪芝說,阿寶,我下禮拜過來。阿 寶想想說,最好這個禮拜,小阿姨去鄉下了。雪芝說,是吧。到了這天,雪芝來曹楊新村看阿 寶。下午一點鍾,天氣陰冷,飄小清雪,新村裏冷冷清清,房間裏靜。阿寶倒一杯開水,兩人看 郵票,看豐子愷為民國小學生解釋《九成宮》。後來,雪芝發現窗外的臘梅。阿寶說,鄰居種的。 雪芝說,嗯,已經開了,枝椏有筆墨氣。阿寶說,我折一枝。雪芝說,看看就好了。阿寶不響。雪 芝說,真靜。阿寶說,落雪了。雪芝說,花開得精神,寒花最宜初雪,雪霽,新月。兩個人看花, 玻璃衍出一團 哈氣,雪芝開一點窗,探出去,雪氣清冽,有淡淡梅香。雪芝說,天生天化,桃三 李四梅十二,梅花最費功夫。阿寶說,這是臘梅,也可以叫真臘,黃梅。雪芝說,也算梅花呀。 阿寶說,我記得一句,寒花隻作去年香。雪芝說,梅花開,寒香接袂,千株萬本,單枝數房,一 樣好看。


    阿寶說,嗯。雪芝不響。阿寶說,我有棋子。雪芝搖手說,算了。阿寶說,為啥呢。雪芝嫣然 說,阿寶不認真的。阿寶笑笑。雪芝說,我隻記得一個對子,棋倦杯頻晝永,粉香花豔清明。雪 芝伸手,點到窗玻璃上,寫幾個字。阿寶覺得,眼前的雪芝,清幽出塵,靈心慧舌,等於一枝白 梅。兩個人講來講去,毫不拘束。一個半小時後,雪芝告辭。兩人走到大門口,想不到碰著小 珍。阿寶有點尷尬,悶聲不響,陪雪芝走到車站,又遇見5室阿姨,撐一把傘迎麵過來,傘顯得 厚重。5室阿姨看定雪芝,對阿寶說,冷吧,要傘吧。阿寶笑笑。隔天上班,5室阿姨說,女朋友 啥單位的。阿寶說,電車售票員。5室阿姨說,哼哼,七花八花,七搭八搭,搭到全民單位女朋 友了,這要請客的。阿寶不響。5室阿姨說,小珍見了雪芝,就對我講,明顯是“上隻角”的麵相。 阿寶說,啊,阿姨跟小珍,現在還敢來往呀。5室阿姨說,當然了,不像有一種人,翻臉無情,說 斷就斷,做人要憑良心。阿寶不響。此後,阿寶不便再請雪芝,來曹楊新村,改坐電影 院,逛公 園,有時,陪雪芝到電車裏做中班,如果雪芝賣後門車票,兩人可以多講一點,前門賣票,離司 機近,比較無聊。之後有一次,阿寶到安遠路看雪芝,兩個人落子紋枰,未到中盤,外麵進來一 個五十上下的男人。看了阿寶一眼,上樓片刻,也就走了。棋到收官,雪芝說,這是我爸爸。阿寶一嚇,陌生男人目光,當時閃一閃,像一粒黑棋,跌落到棋盤天元上。阿寶有點慌。雪芝敲敲 棋板說,又亂擺了,又來了,專心一點呀。


    這天阿寶離開雪芝家,下午四點廿分,走到江 寧路,背後有人招唿,阿寶迴頭,是銀鳳,孤 零零,像一張舊照片,神情戒懼,雙目無光。阿寶說,阿姐。銀鳳慘慘一笑。阿寶說,最近還好 吧,對了,小毛好吧。銀鳳說,小毛結婚後,長遠見不到了。阿寶說,小毛真怪,狗脾氣一發,麵 孔說翻就翻。銀鳳不響。阿寶講了這一句,預備走了,但銀鳳不動,眼圈變紅。阿寶說,阿姐。 銀鳳說,小毛以前,經常講起阿寶滬生,不要怪小毛了,全部是我錯。阿寶不響。銀鳳說,我跟 小毛,是有情況的。阿寶說,啥。銀鳳輕聲說,講難聽一點,有過肉體關係。阿寶不響。銀鳳歎 息說,結過婚的老女人,如果有了麻煩,責任就是我。阿寶局促說,已經過去了,這就算了,不 講了。銀鳳說,我如果再不講,一定要尋死,要跳黃浦了,我實在悶煞了。阿寶說,阿姐,慢慢 講,不急。銀鳳不響。兩個人移到路邊牆角。銀鳳說,到了最危險關頭,我哪能辦,人靠心好, 樹靠根牢,我不可以害小毛。阿寶說,啊。銀鳳說,小毛以前溜進我房間裏,我一直以為,這是 保險的,想不到,根本不保險,隔壁有一個最卑鄙的癟三,一直偷聽 ,偷看。阿寶不響。銀鳳 說,二樓爺叔,天底下麵最下作,最垃圾的癟三。阿寶不響。銀鳳說,小毛幾點鍾來,幾點鍾 走,我跟小毛講啥,做啥,每次做幾趟,全部記下來,記到一本小簿子裏。阿寶說,會有這種人 啊。銀鳳說,實在是下作,齷齪,暗地裏排我的班頭,我跟小毛不上班,這個人就請假,像是上 班了,房門關緊,其實悶到房間裏偷聽 ,偷看,我後來明白,大床 旁的板壁,貼了幾層道林紙, 還是薄,有洞眼,隔壁看得清清爽爽。阿寶說,厲害了。銀鳳說,阿寶一定會想,這隻老癟三, 為啥盯我不放,我跟小毛初次接觸,人家就在場,全部掌握,其實我嫁過來,新婚第一夜 ,這隻 癟三,大約就偷看了,新倌人海德,頭一次出海,癟三開始搭訕我,熱天我揩席子,汰浴,換衣 裳,後來我奶水多。


    阿寶搖手說,阿姐,事體過去,算了,想辦法調房子,搬場最好。銀鳳說,阿寶耐心一點, 因為後來,闖了窮禍了。阿寶不響。銀鳳說,小毛發火的前幾天,海德迴到上海,我是上班。這 隻癟三拿出這本賬簿,跟海德攤牌,小毛跟我,總共有幾次,一個禮拜幾次,一次做幾趟,全部 有記錄,簿子攤到海德麵前,陰險毒辣,男人隻想戴官帽子,怕戴綠帽子,幸虧海德好脾氣,悶 聲不響,送走癟三,請小毛娘到房間談判,要麽,小毛尋一個女人結婚,盡快離開此地,從此結 束,要麽,海德跟我銀風離婚,小毛做接班人,接我住到三層樓去,真要這副樣子,海德就到居 委會,全部兜出來,海德講得客客氣氣,這兩個解決方案,請小毛娘隨便揀。阿寶聽到此地,一 身冷汗。銀鳳說,小毛娘自然是急了,連夜出門,幫小毛尋對象,讓小毛馬上結婚,總算有了春 香,前世有緣,來搭救小毛。阿寶說,太嚇人了。銀鳳不響。阿寶沉吟一刻,看看銀鳳說,二樓 爺叔,除非有仇,一般情況,不會這樣狠。銀鳳一呆。阿寶說,算了,已經過去了,不要多講了。 銀鳳含恨說,阿寶這個問題,太刺我心了。阿寶不響。銀鳳羞愧說,是我做阿姐的不老實,瞞了 一樁齷齪事體。阿寶不響。銀鳳說,當初嫁到二樓,隔壁這隻癟三,就開始搭訕,動手動腳,吃 我豆腐,我一直讓,不理睬,苦命女人,男人出了海,我等於寡婦 ,門前是非多,癟三天天搭, 越搭越近,差一點拉鬆我的褲帶子,我是嚇了,萬一哪裏一天,真要是纏不過去,答應了一趟, 癟三一定要兩趟,要三趟,房間近,開了門就來,天天講下作故事,每天想進來,有一次,我下 定決心講,爺叔,再這樣講來講去,我就跟嬸嬸講了。這旬一提,癟三笑了笑,買賬了,看是結 束了,一切太平,我現在想,癟三就是從這天開始,記恨我的,表麵還客氣,笑眯眯,心思我哪裏懂呢,等後來,我跟小毛有了來往,每一樣私房內容,一明一暗,這個人全部掌握,證據捏 牢,直到這次總發作,唉,我等於做了一場噩夢,接了一場亂夢,幾趟嚇醒,急汗兩身。阿寶不 響。


    銀鳳說,這天我下班,海德就對我攤牌了,海德講,過去工人階級搞罷工,搞一個禮拜,就 加工資,現在搞文革,窮喊口號,有實惠吧,有一分一厘便宜吧,屁看不到一隻,甲板上一個女 人也看不見,房間裏的老婆,倒有了外插花,這是啥社會,當時我聽了不響,老古話講,無贓不 是賊,簿子不是照片,不是錄音機,我可以賴,可以不認賬,但想到以前,想到我跟癟三有過這 種吃豆腐的惡陰事體,我心裏發虛,這一記報複,太辣手了,等於兩麵夾攻,萬針刺心,我肚皮 裏惡心,翻上翻下,是折壽的,我的表情,肯定也變色了,如果再提以前這件事體,癟三肯定死 不認賬,海德也一定覺得,肯定是我發騷,褲帶子太鬆,主要是,小毛哪能辦,我不敢爭了,全 部吞進,吃進,隔一日,我就對小毛講,以後不聯係了,關係結束了,我一麵講,想到前幾天, 兩個人還粘牢不放,要死要活,當時我再三許願,這輩子跟定了小毛,一直要好下去,現在變 了麵孔,小毛完全是呆了,我又不能解釋,小毛娘,也是閉口不談,隻是逼小毛結婚,海德見了 小毛,照樣笑眯眯,小毛多少悶啊。銀鳳講到此地,落兩滴眼淚說,真如果講了,也許小毛會弄 出人性命來,手裏有武功,力道大,二樓爺叔房間,也許是敲光,燒光,全弄堂的人,踏穿理發 店門檻,我跟小毛,麵孔擺啥地方呢,我隻能全部悶進,吃進。阿寶不響。銀鳳說,這天夜裏, 我見到阿寶跟滬生,表麵上,我是談談講講,麵孔笑,心裏落眼淚,我到啥地方去哭呢,想不 到,小毛聽到議論,衝進來發火,我完全理解,多少恨,多少痛,可以講吧,小毛不講,我一句 不能講。阿寶不響。銀鳳掩掩抑抑,句句眼淚。阿寶歎息說,二樓爺叔的房間,真應該三光政 策,敲光,燒光。銀鳳說,我現在,隻巴望小毛安定,一世太平,忘記這條弄堂算了,就當我是 死人,已經翹了辮子,完全忘記我,最好了。阿寶搖頭。銀鳳說,癟三手裏,肯定還有我跟海德 的賬,真是齷齪,下作,上海人講起來,我是黴頭觸到了南天門,嫁到這種嚇人的房子裏來,碰 得到這種癟三。


    阿寶不響。銀鳳說,我現在,做人還有啥意思呢,我跟海德,還有啥味道,我隻想去死了。 阿寶不響。


    貳


    滬生遭遇搬家之變,哥哥滬民當即病倒,萎靡不起。有次滬生出差,特意請了阿寶照應滬 民。當時,蘭蘭已到街道衛生站幫忙,也經常請“赤腳醫生”上門照看,滬民逐漸康複,時常與外 地戰友寫信,打長途電話,存了一點全國糧票,預備離開上海,外出度日。滬生以為隻是計劃。 但一天下班迴來,發覺滬民真的走了。滬生趕到北站,尋了兩個鍾頭,根本不見滬民影子。當 時上海到新疆,黑龍江 的火車班次,俗稱“ 強盜車”,候車室位於北區公興路,一人乘火車,全家 送站,行李超多,不少車廂內,一側行李架已經壓塌,幹脆拆除,形成行李更多,更無處擺放的 惡性循環,上車就是全武行,打得頭破血流。這天滬生到了車站,內外尋找,到處人山人海,大 哭小叫,軋出一身汗,茫然四顧,旁邊有人一拉。滬生一看,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手拎人造革 旅行袋,棉大衣像鹹菜,人瘦極,眼神恍惚。滬生定睛一看,叫一聲說,姝華。女人一呆說,是 叫我呀,這是啥地方。滬生說,我滬生呀,此地是上海。姝華張大嘴巴說,滬生來無錫了。滬生 說,此地是上海公興路。姝華說,無錫火車站關我進去,現在放我出來了。滬生聞到姝華身上一股惡臭。姝華說,我想吃飯。滬生拉緊姝華說,跟我走。姝華說,我是準備走的。滬生撩開發 黏的頭發,看看姝華眼睛說,走到哪裏去,上海還是吉林。姝華雙目瞪視,想了想說,到蘇州 去,到滄浪亭好吧,波光如練,燭盡月沉。


    滬生說,出毛病了,快走。兩個人拖拖拉拉,踏進公興路一家飲食店,叫兩碗麵,兩客生 煎,滬生毫無胃口。姝華低頭悶頭吃。滬生說,吃了以後,就迴南昌路。姝華說,我想去吉林。 滬生說,是從吉林出來,還是去吉林。姝華悶頭吃。滬生說,完全不像樣子了,出了啥事體。姝 華說,講我是逃票,關到無錫,後來放我了。滬生說,關了多少天。姝華說,一直有人抄身,亂 摸,有人抄不出啥,以為鈔票塞到牙膏筒裏,結果呢,塞到月經帶裏。滬生說,去蘇州為啥。姝 華笑一笑背誦說,滄浪亭畔,素有溺鬼。滬生說,啥名堂。姝華說,南昌路曉得吧。滬生說,曉 得,現在就是迴南昌公寓,去看父母。姝華說,以前叫環龍路。滬生歎氣。姝華笑說,複興公 園,以前有“環龍紀念石碑”,上麵有字,好像是,紀念飛行家,環龍君祖籍法京巴黎,飛機於!”9 !”!”年上海失事。滬生說,停停停,不要再講了。姝華說,碑上刻詩,光輝啊/跌爛於平地的人 /沒入怒濤的人/火蛾一樣燒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滬生說,不要講了。姝華放了筷子不 響。滬生七葷八素,身心疲憊。兩人踏到店外,拖拖拉拉,穿過寶山路,乘幾站電車,姝華下車 就逃,滬生拎了旅行袋一路追,走走停停,講七纏八,跌跌衝衝,等敲開姝華家房門,已經半 夜。姝華娘一開門,立刻大哭,對滬生千恩萬謝。


    三天後,滬生與阿寶再去南昌公寓,方才得知,姝華是生了第三個小囡,忽然情緒異常, 離開吉林出走。朝鮮族男人打來幾通電報,但上海見不到人。現在姝華稍稍恢複,兩個人進房 間,姝華當麵就問,蓓蒂呢。阿寶看見姝華的眼睛裏,重新發出希望的光芒,寶石一樣發亮。阿 寶說,不要胡 思亂想了,好好養病。姝華說,我記得蓓蒂看到一條魚,一條魚。姝華娘說,妹 妹,不講了,眼睛閉一閉。阿寶說,好好休息。姝華說,魚跳進了日暉港,黃浦江 裏。滬生說,不 講了。姝華說,池子又小又淺,水一動不動,人就看不到了。滬生說,姝華。姝華娘說,不許再 講了。姝華閉了眼睛,靜了一歇說,朱湘有詩,葬我在荷花池內,耳邊有水蚓拖聲。大家不響。 接下來,姝華講一串東北話,舌頭打滾,加朝鮮話,思密達,思密達。南昌路的汽車喇叭傳上 來。阿寶說,好好養身體,我跟滬生先走。姝華閉眼睛說,小毛好吧。滬生頓一頓說,小毛結婚 了。


    姝華歎息說,小毛,空有一身武功。阿寶說,倒也是,小毛極少動粗。姝華說,我想跟小珍 去盤灣裏。阿寶應聲說,想去長風公園,好呀,再去爬山。滬生說,過幾天就去,好吧。姝華點 頭笑了。滬生與阿寶也就離開了南昌公寓。阿寶感慨說,結了婚,女人就變了。滬生說,小毛 呢,結婚之前,先就絕交 ,變得更快。阿寶不響。滬生說,大妹妹也結婚了。阿寶說,這我想到 了。滬生說,信裏告訴蘭蘭,人剛到安徽,男工就叮上來了,蚊子一樣多,每天叮得渾身發癢, 後來聽了領導意見,跟一個技術員結婚了,否則,就算每天自帶三盤蚊蟲香,也無法上班。阿 寶說,非常時期,隻能非常處理。滬生說,以前城市女青年,講起來要革命,跑到解放區,非常 時期嘛,一般結果,也就是年紀輕輕,跟一個幹部結婚配對,幹部待遇高,當時叫“350團 ”,女 方三年黨 齡,男方五十上下,團 一級幹部。阿寶說,沒聽到過。滬生說,我爸講的。阿寶說,爸 爸情況好吧。


    滬生不響。阿寶說,想開點。滬生說,大案子,性質就嚴重,毫無消息。


    阿寶說,飛機跌到溫 都爾汗,等於大地震,波及四方。我爸當年的案子,震級也不小的,地 下工作的大領導翻了船,大批人馬落水,照規矩,一律是通知去開會,人到了現場,客客氣氣 握了手,也就是隔離審查了,坐進汽車,車窗拉緊簾子,繞來繞去,開幾個鍾頭,到一個地方, 每一幢別墅,關一個人,每天寫交代,一年多時間,我爸一直不明白別墅的位置。有次聽見窗 外喊,賣麵包皮,賣麵包皮睞。五十年代上海,常有小販穿弄堂賣麵包皮,我爸心裏一抖,做地下工 作,人比較聰明,小販是沙喉嚨,聲音熟,這個聲音,皋蘭路經常聽到的呀,別墅位置,應該是 上海,一定是市區,離皋蘭路應該不遠,屬於小販叫賣的範圍,聽這種聲音,我爸覺得,世界上 最開心,最自由 ,最理想的職業,其實是小販,以前一直以為,參加了革命,思想就自由 了,就 快樂了,眼目光明了,有力量,有方向,有理想了,其實不是,審查兩年,寫材料無數,等到釋 放,發覺這幾幢別墅,原來是淮海路常熟路附近的一條弄堂。離皋蘭路,隻有兩站路。滬生不 響。


    滬生計劃,陪姝華去長風公園,有天打電話,與阿寶商量,建議原班人馬重遊。阿寶說,好 是好的,但是小強與小珍,不可能去了,因為我跟小珍,已經結束了。滬生說,集體活動嘛。阿 寶說,比如我現在上廁所,小珍要是走進隔壁一間,看到壁板底下,是我兩隻腳,立刻就走了。 滬生說,女人真古怪。阿寶說,我解釋過,這次是陪姝華去散心,也就半天。小珍講,算了吧,阿寶七兜八轉,一定是尋理由,想陪我去散心,花心男人,就是這副樣子,抱緊了“上隻角”雪 芝,又準備勾搭“下隻角”小珍,到了公園裏,人多乘亂,走過冬青樹,肩胛上碰我一碰,搭我一 搭,準備腳踏兩隻船對吧,哼。滬生說,大家是爬山呀,又不是成雙做對去劃船,擺啥臭架子, 我來開口。阿寶說,算了算了,兩個人已經冷了,再去燒熱,又不是老虎灶。滬生說,掃興。阿 寶說,小珍一直講,我是受了大自鳴鍾弄堂理發店的壞影響。滬生說,算了吧,小珍當時每一 次進理發店,人就發軟,眉花眼笑,嗲得要死。阿寶說,小珍對我講,除非阿寶跟雪芝,堂堂正 正到曹家渡狀元樓,請大家吃飯,其他免談。滬生說,十三點小娘皮,不去算了。但是小毛呢, 我來通知,還是。阿寶說,算了。滬生說,多年老朋友,應該見麵了。阿寶說,當時去公園,有小 毛吧,現在人家已經結婚,就安安穩穩過生活,不要再三朋四友,出去瞎搞了。滬生歎氣說,阿 寶是對我,對姝華有啥意見。阿寶說,小毛的情況,真的不一樣,再講好吧。滬生說,阿寶。滬 生聽見話筒裏有雜音,衝床 響了幾記,電話掛斷了。


    這天黃昏,滬生迴到武定路,開了門,燈光明亮,房間整潔,哥哥滬民,從窗前轉過身來, 一身軍裝,腳穿荷蘭式皮鞋,精神十足。滬民說,溫 州的戰友,辦了一家小作坊,專門做皮鞋, 因此多住了幾天。滬生說,有這種事體,目前可以搞資本主義了。滬民笑笑說,溫 州人看重鈔 票,北方人專講政治,上海人兩麵討好。滬生說,滬民太退步了。滬民說,我是反革命家庭出 身,可以退一步。滬生不響。滬民點了一支鳳凰牌香煙說,用不著擔心。小作坊頂了一家小集 體單位名目,可以四麵去賣。滬生說,上海人是歡喜這種溫 州貨,但這種鞋子,襯皮是硬板紙, 落雨,爬樓梯,皮鞋就斷。滬民說,這次我帶了一批鞋子來,準備再過去。


    兩個人講到此刻,阿寶推門進來,看見滬民迴來,相當高興。滬生拉了阿寶走進房間,感 歎說,幹部家庭出身,現在倒賣皮鞋了。阿寶說,已經吃了苦頭,還講出身。兩個人看看窗外, 滬生說,到長風公園,準備幾個人去呢。阿寶說,三個人,簡單一點。滬生想了想說,可以叫雪 芝去,熱鬧。阿寶說,這就再叫蘭蘭。滬生說,算了吧,蘭蘭出麵,就不方便了。


    阿寶說,兩男三女,方便呀。滬生看看門外,輕聲說,我以前跟姝華,拉過手的,是有過一 點意思的,如果這次蘭蘭也去長風公園,姝華麵前,總歸不妥當。阿寶說,哼,當時我去長風公 園,已經看到了滬生的小動作,講是拉手,不止拉手吧。滬生說,舊事不提了。阿寶說,後來 呢。滬生說,後來結束了。阿寶說,不可能的。滬生不響,笑了笑說,當時,我陪姝華拿到了吉 林插隊的通知,再陪姝華領了棉大衣,皮帽子,迴到南昌公寓,姝華穿棉大衣,照鏡子,穿上穿 下,後來糊裏糊塗,兩個人好了一次。想不到,姝華坐起來就講,滬生,這是句號,我要走了, 大家已經結束,各管各。我哪裏肯答應。姝華講,等到了吉林,最多寫一封信,真的結束了。我 不響。姝華說,以後我如果結婚,如果養了小囡,遇到滬生,我可以讓小囡叫一聲爸爸。阿寶 說,原來,姝華第一個小囡,是滬生的。


    滬生說,亂講。姝華意思是,小囡麵前,我是媽媽第一個男人,大概意思吧,想不到,姝華 生了三個。阿寶說,有一個上海插妹,到北麵,結婚五年,生了六個,一年不脫班。滬生說,謠 言比較多。阿寶說,一幫上海男女去出工,天天看到,蒙古包皮前麵,一排六個小囡,爸爸媽媽穿 長袍,靠近帳篷不響,有人講,這個上海插妹,是一部機器。我講,也許人家是最幸福,最滿足 呢。姝華看上去苦,大概是太幸福,太滿足,因此要逃呢,講不準的。滬生說,想想也對,一般 的插兄插妹,到現在還兩手空空,一事無成。阿寶看看窗外,兩個人談了一段,滬民走進來講, 溫 州戰友請客,不如大家去南京西路“綠楊郵”,吃得好一點。於是三人下樓。隔了幾天,滬生接 到姝華娘的電話,講姝華已經迴吉林了。滬生吃一驚。


    姝華娘說,吉林男人一接到加急電報,乘了最快一班火車,莫斯科到北京的國際特快,從 吉林到天津,立刻轉乘京滬特快,兩天就趕到了上海。


    滬生說,真是快。姝華娘說,這是夫妻感情深。滬生不響。姝華娘說,我真是感謝滬生,此 地有一包皮朝鮮紅參,一包皮明太魚,滬生改日來拿。


    滬生說,不要了,阿姨太客氣了。姝華娘說,一定要的,我隻望姝華順利,開心,這輩子, 我做娘的,還有啥可以想呢。


    叁


    小毛初次到莫幹山路,見過春香,之後半個月,兩個人就結婚了。


    新婚之夜,小毛一副不情不願,不聲不響,欠多還少的樣子,符合處男情景。春香長幾歲, 二婚,識敦倫,懂事體,這天夜裏,多吃了幾盅,順了酒氣,兩個人近身,春香態度放鬆,關了 床 頭燈說,萬福瑪利亞,小姐姐問小毛,可以叫老公了吧。小毛不響。春香說,我叫了。小毛 說,叫我小毛。


    春香說,我如果講私房話,小毛叫我啥。小毛說,叫小姐姐,或者春香。


    春香說,叫家主婆,香香,老婆,隨便的,到了被頭裏,小毛叫我啥。小毛不響。春香說,如 果叫老婆,就貼心了。小毛不響。春香說,小姐姐講一隻故事,要聽吧。小毛拉開一隻手,不 響。春香笑說,從前有個男人,姓戇名大,叫戇大,男人討娘子,洞房花燭,樣樣事體,由男人做主,先拿一雙紅筷子,夾起蓋頭布,新娘子照理一動不動。春香推推小毛說,結婚當夜,男人 要做啥呢。小毛不響。春香說,講呀。小毛說,我不曉得。


    春香貼緊說,老實人,小姐姐就喜歡小毛老老實實樣子。小毛不響。春香說,當天夜裏,戇 大一動不動,一夜 咽到天明,新娘子怨極,第二天吃了早粥,新娘子去汰碗。阿媽娘問,阿大, 夜裏好吧。戇大講,蠻好。阿媽娘問,做了點啥。戇大講,夜裏還做啥,一咽到天亮。阿媽娘講, 獨頭獨腦,新倌人,要咽到新娘子上麵,懂了吧。戇大講,曉得了。小毛說,不要講了,這種故 事,可能吧。春香箍緊小毛說,夫妻之間,這種故事要經常講,如果小毛聽過,換一隻。小毛 說,下作故事。春香說,清清爽爽的故事,這日天,阿媽娘到田裏去捉草,戇大就做木匠,搭了 一隻雙層鋪,新娘子講,做啥。戇大講,我娘講的,結了婚,我要咽上麵。新娘子不響。第二天 吃了早粥,新娘子去汰碗,阿媽娘拉過兒子問,阿大,夜裏好吧。戇大說,咽得好。阿媽娘問, 聽到雞叫吧。戇大講,聽不見。阿媽娘問,夜裏做點啥。小毛說,重複故事,不要講了。春香貼 緊小毛說,戇大迴答,一夜 睏到天亮。阿媽娘看到雙層鋪講,獨頭獨腦,新倌人嘛。


    春香講到此地,貼緊小毛耳朵,講了幾句,小毛覺得癢,讓開一點。春香說,後來呢,阿媽 娘就到田裏去捉草,第三天,戇大吃了早粥,新娘子汰碗,阿媽娘問,阿大,夜裏好吧。戇大 講,啊得蠻好。阿媽娘問,做了點啥。戇大講,蠻好呀。講到此地,春香說,接下來呢。小毛說, 我哪裏曉得。春香說,猜猜看。小毛說,可以結束了。春香說,阿媽娘夜裏關照了啥。小毛說, 剛剛耳朵裏癢,聽不清爽。春香說,小毛裝老實,這天一早,阿媽娘問,事體做過了。戇大講, 做了三趟。戇大到床 鋪下,拉出一隻夜壺,朝馬桶裏一塞講,姆媽要我一夜 擺三趟,看見吧,就 這樣子,一趟,兩趟,三趟,阿媽娘講,戇大呀,戇大呀。戇大講,姆媽做啥。此刻,小毛心裏的 冰塊忽然一熱。春香說,阿媽娘夜裏講了啥。小毛說,我不聽了。春香說,到底講啥呢,否則不 會做出這種動作。小毛說,這種下作故事,可以一直講下去的,有啥意思。春香說,嗯,會講的 人,可以講十五個來迴,阿媽娘捉十五趟草,新娘子汰十五次飯碗。小毛說,我隻想做戇大,我 就是戇大。春香說,瞎講了,我以前,每一趟看見小毛打拳,心裏就吃不消一趟,真的。小毛拉 過春香說,不要講了。春香說,當時我一直想,小毛太有精神了,太有勁道了。講到此地,春香 的聲音已綿軟無力,也就委身薦枕,兩個人熟門熟路,一鼓作氣,三鼓而歇,交 頸而眠。


    第二天吃了早粥,春香汰了飯碗,拉過小毛,輕幽幽說,我跟小毛,等於是先結婚,後戀 愛,真好。小毛說,上一次,春香是先戀愛,還是先結婚。春香低頭說,講起來,當時有場麵,擺 了酒水,其實是太匆忙,忙中出錯。小毛說,是春香太急。春香麵孔一紅說,是我娘太急,聽信 一個江湖郎中的瞎話,結婚就等於衝喜,我娘的氣喘病,就會好。當時我隻巴望娘身體好,但 我隻相信上帝意誌,我娘講,衝喜,這是迷信,隻是呢,春香也不小了,我做娘的,如果吃到一 杯喜酒,口眼就可以閉,上帝也講過,如果點了燈,不可以隻擺泥地上,要照亮一家人,當然 了,約伯身邊,也無子無女,無牛無羊,窮苦到了極點,照樣堅信不疑,但上帝也講了,人是一 棵樹,最好按時結出果子來,葉子就不枯幹,這是上帝意思,也是做娘的最後心願。春香講到 此地,落了眼淚。小毛拿出手絹來,春香抱緊小毛說,當時我想來想去,糊裏糊塗,已經想不 出,主耶穌,到底是橄欖山升天的,還是加利利山了,腦子裏一片空白,第二天,江湖郎中帶了 我,去廠裏看男人,到了印染十五廠,第三車間的大食堂,兩個師傅買來飯菜,男人立起來,相 貌可以,看看我,雙方點了點頭,就算認得,攀談了幾句,大家坐下來吃中飯,之後,我就跟郎中迴來,郎中一路對我講,愛情,可以婚後再談,隻要兩人八字合,肯定恩愛。等我迴進房間, 我娘講,耶穌講過,人不肯婚配的理由,多種多樣,有的是生來不宜,也有人為原因,是為了天 國緣故,春香是為啥呢。我不響。我娘講,還是結婚吧。我不響。郎中講,運動階段,可以破舊 立新,談戀愛,已經是舊風俗了。我不響。郎中講,一對工人階級,國家主人翁,組成紅色家 庭,白天車間裏搞革命,夜裏眠床 上讀報紙,兒女英雄,神仙眷屬,瑟好琴耽,讚吧。我低頭不 響。郎中講,良辰吉日,向領袖像三鞠躬,六禮告成,多少好。我不響,我心裏不答應,我要戀 愛結婚。我娘講,運動一搞,教堂關門做工廠,春香的腦子,要活絡一點,心裏有上帝,就可以 了,上帝仁慈。我不響。我娘輕聲講,聖保羅講了,婚姻貴重,人人謹敬遵奉,就是上帝的意 誌。我低頭不響。郎中講,老阿嫂就算證婚人吧,新郎倌不是教徒,現在也走不進教堂,也買不 到戒指。我娘輕聲講,是的是的,上帝實臨鑒之,請大施憐憫,榮耀聖名。當天夜裏,我娘做了 禱告,我到蘇州河旁邊,走了兩個鍾頭。第二天一早,我幫娘去買藥,迴來一看,床 上,椅子 上,擺了雪花膏,嘴唇膏,新木梳,新買中式棉襖,罩衫,藏青呢褲子,高幫皮鞋,棉毛衫褲,花 邊假領頭,針織短褲,本白布胸罩,尼龍花襪子。我心裏一嚇。我對上帝講,我要結婚了。上帝 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我娘也不響,房間裏是新衣裳氣味,還有中藥味道,吃了中飯,時間到 了,我娘有氣無力,悶聲不響,拿起衣裳,看我穿,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一切預備定當,大概, 這算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意誌,男家昌化路的弄堂裏,已經拉了帆布,請了師傅,借了五桌湯 盞碗筷,三車間小師傅踏來兩部黃魚車,樟木箱一對,葛絲緞子被頭六條,花邊鴛鴦戲水枕 頭,龍鳳枕頭,包皮括繡紅字抓革命促生產枕頭,一共四對,變戲法一樣。男家全部備齊,拖到弄 堂裏,讓我鄰居看,我低了頭,裏外穿新衣裳,不會走路。我娘講,乖囡,車子來了,走吧。我 講,新倌人呢。娘講,是呀。小師傅奔進來講,新倌人去排隊,去買什錦糖了。娘講,為啥不來 接,不應該。我娘氣急,胸口一悶。小師傅講,還是去了再講吧,馬上就炒菜了。我隻能答應, 兩個人坐一部黃魚車,我幫娘裹緊了被頭,旁邊擺氧氣橡皮袋,路上冷風一吹,我娘接不上 氣,我就送氧氣管子,一路小心,到了昌化路,帆布棚外麵,兩隻大爐子燒火,棚裏擺了砧板, 碗盞,生熟小菜,新房間,位於底樓前廂房,男家已經布置停當,公婆住的客堂,拆了大床 ,擺 了兩桌,其他幾桌,借鄰居房間,我走進去,新倌人已經坐定,我攙扶娘也坐定當,每次有客人 來,新倌人起來招唿,然後坐下去,笑一笑,有禮貌,等大家吃了喜酒,我送娘爬上黃魚車,然 後迴到新房間,男人穩坐床 沿,看我進來,幫我脫了衣裳,這天夜裏,簡直不談了,直到第二天 一早,總算看明白,新倌人是蹺腳,走一步,踮三記,過了半個月,我娘故世,我從火葬場出 來,立刻逃迴莫幹山路,從此不迴昌化路男家。小毛不響。春香說,這不是春香嫌避殘廢人,我 不應當受欺騙,這個男人,修外國鐵路受工傷,是光榮,應該大大方方。春香講到此地,低頭不 響。小毛說,講呀。春香說,出國時間長,開山鋪路,比較悶,工友講各種故事,男人記性好,三 百六十五天,天天可以講三四個不同樣,白天講得我昏頭昏腦,夜裏講得我眼花落花,真要做 具體生活,就嚇人了。春香講到此地,低頭不響。小毛說,我的師姐,金妹的男人,也比較嚇 人,力大無窮,每夜要衝冷水浴,因為身體太熱,太燙,要冷卻,但是夜裏到了床 上,還是發熱 發燙,每夜不太平,後來工傷過世了,否則,金妹也要離婚了,因為夜裏像打仗,實在嚇人,實 在吃不消。春香冷笑說,如果是這種樣子的男人,我就不離了。小毛說,啥。春香說,我這個男 人,是口頭故事員,口頭造反派,身上一點苗頭,一點火頭也看不到,隻能想其他下作辦法。小 毛說,啥意思。春香說,簡單講,就是下身畸形,不及三歲小囡,上廁所,就要坐馬桶,如果立 直了小便,就漏到褲子裏。小毛朝後一靠,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


    時光飛快,有一日清早,春香說,小毛醒醒了。小毛動了一動。春香說,起來吧。小毛睜開 眼睛。春香說,看一看,有啥變化了。小毛手一伸。春香笑說,摸我肚皮做啥。小毛說,有小囡 了。春香說,這要聽耶穌了,我不可能讓一根頭發變顏色,我不做主的。小毛說,有啥變化呢。 春香說,我隨便講的,起來吧。春香一拎床 頭的拉線開關,外間的燈光,照亮臥室一排小窗。小 毛穿衣起來,發覺外間牆上,貼了一大張領袖像。小毛說,廠裏開追悼會,我也領了一張。春香 輕聲說,我要討老公歡喜,十字架收起來了。小毛說,為啥。春香說,老公喜歡啥,我就做啥。 小毛說,一定又去了大自鳴鍾。春香說,嗯。小毛說,我姆媽亂講啥了。春香說,姆媽講得對, 做人要講道理,上啥山,捉啥柴。我想來想去,覺得貼領袖像比較好,小毛比較習慣。小毛說, 我無所謂。春香說,老公太客氣了,講起來,生活習慣是小事,其實有大影響,夫妻過得適意, 相互要尊重對方,就不會鬧矛盾。小毛說,樣樣神仙菩薩,我可以相信,無所謂的。春香笑說, 小毛如果信了耶穌,等於是耶穌走進加利利山,最高興的事體了。小毛笑笑說,記得我娘講 過,!”953年3月份,斯大林過世,天崩地裂了一趟,鼻涕眼淚一趟,現在,又來了一趟,當時每 人要付一隻角子,去買黑紗,廠裏的鍋爐間,馬路大小汽車,全部鳴汽笛,這次呢,領袖一走, 情況有變化,黑紗免費了,看樣子,運動差不多了,改朝換代,市麵鬆得多,總歸兩樣了。春香 說,以前是真苦呀,我幾個教友姐姐,堅持掛十字架,群眾立刻采取行動,讓姐姐親手摜到煤 球爐裏去燒。小毛說,狠的。春香說,現在呢,一個房問,總不便兩種場麵,我已經明白了,隻 要心裏有,就可以嘛,我一個教友姐姐,肌肉萎縮,全身一動不能動,兩眼漆黑,心裏有了願 望,主的榮耀,就直到永遠,姐姐每一樣就看得見,心裏可以畫十字。小毛說,真的。春香說, 比如現在,天花板有十字,房子,馬路,昌化橋欄杆,玻璃門窗格子,仔細一看,就有。小毛不 響。春香靠過來說,老公,歡喜我對吧,親我一記。小毛親一記春香說,我歡喜。兩個人講到此 地,也就起身。春香點洋風爐,燒泡飯,小毛疊被鋪床 。等兩人坐定吃飯,小毛說,理發店裏, 生意還好吧。春香說,還可以。小毛說,看見啥人了。春香說,二樓爺叔。小毛說,還有呢。春香 筷子一擱說,對了,二層樓的海德銀鳳兩夫妻,已經調了房子,搬到公平路去了,據說離輪船 碼頭近,比較方便。小毛說,搬場了。春香說,搬了一個多月了。小毛悶頭吃泡飯。春香說,新 搬進一對小夫妻,男人做鐵路警察,女人叫招娣,做紡織廠,剛生了小囡。小毛不響。春香說, 招娣的胸部窮大,奶水實在足,姆媽笑笑講,實在太脹,就讓警察老公幫忙吃一點。小毛不響。 春香說,二樓爺叔見了我,見了招娣,一直笑眯眯。二樓爺叔講,春香,有寶寶了吧。小毛笑笑 說,爺叔討厭剃頭師傅,對我,一直是不錯的。春香說,爺叔問,小毛為啥不迴來,最近好吧。 我講,小毛評到車間先進了。二樓爺叔講,讚。旁邊招娣講,這有啥呢,我老公,得過兩年鐵路 段先進分子,一直跑長途,我有啥意思呢。當時,我表麵不響,心裏明白,女人獨守空房,確實 是苦的。後來招娣講,據說這位小毛,拳頭打得好。小毛說,少跟招娣噦嗦。春香說,嗯。我當 時不響,隻是笑笑,預備走了。二樓爺叔講,代我望望小毛。小毛說,爺叔太客氣了。春香說, 是呀,要麽今朝下了班,我陪小毛,再到老房子走一趟,去看看姆媽。小毛說,這就算了。春香 說,小毛,要多去大自鳴鍾三層閣,去看看姆媽,結了婚,一直不肯露麵,鄰裏隔壁,以為是我 的意思,這就不好了。小毛不響。


    時間飛快,小毛結婚兩年半,春香已懷孕四個多月。當時匆忙結婚,小毛也因為情緒不 穩,結婚擺酒,朋友同事一個不請,小毛娘心裏過意不去,一直想辦個一桌,彌補遺憾。這一 次,小毛預先邀了鍾表廠樊師傅,葉家宅拳頭師父,金妹,建國,小隆興等,借鄰居一隻圓台 麵,請大家來吃中飯。金妹帶來一套絨線小衣裳,建國兄弟,拿出兩聽麥乳精。 樊師傅複雜一點,中央商場淘來四隻輪盤,廠裏做私生活,全部短尺寸,拎到莫幹山路, 看不出啥名堂,十幾分鍾,配出一部童車,皆大歡喜。春香因為保胎,陪大家講講談談。小毛娘 炒菜,小毛做下手,金妹幫忙。


    等大家坐定。小毛娘先敬樊師傅一盅黃酒說,多虧樊大師傅幫忙,促成這樁好姻緣。兩個 人吃了。一旁的拳頭師父有點尷尬,認為當時小毛猶豫不決,是最後走到葉家宅,師父與金妹 苦口婆心勸導,最終才答應結婚。金妹說,我是橫勸豎勸,這樁好姻緣,得來不容易,想當初, 小毛一麵孔的不情不願。樊師傅笑笑。小毛娘有點窘。春香起身說,各位師父,台子上麵,我最 感恩了,也最感激,讓我現在認認真真,敬各位師父,敬金妹阿姐。春香咪了半盅。樊師傅與拳 頭師父吃酒,稍微輕鬆一點,後來酒多了,稱兄道弟,分別跟小毛春香,講了一番成家立業的 道理。這桌飯吃到後來,建國透露了一條特別消息,江 蘇省,已經有社辦廠了,專門請上海老 師傅抽空去幫忙,出去做兩天,賺外快四十塊,等於半月工資,這是上海工廠裏最了不得的大 新聞。等席終人散,小毛送了客,迴來幫娘汰碗,收作清爽,小毛娘匆匆迴去,已經下午四點敲 過。房問裏,隻剩小毛。春香到裏間休息,一覺醒來,已經夜到。小毛麵前一片漆黑。春香起身 說,老公。小毛不響。春香開電燈,小毛看看春香,獨自發呆。春香說,老公想啥。小毛不響。春 香說,有啥不開心了。小毛說,我開心呀,吃了點酒,喜歡靜一靜。春香說,我明白了。小毛不 響。春香說,小毛想啥呢。小毛不響。春香說,小毛是想朋友了。小毛不響。春香說,想滬生阿 寶對吧。小毛說,瞎講八講。春香說,今朝台麵上,隻是老公的師父,同門師兄弟,我心裏一直 是想,小毛的好朋友呢,自家的貼心好朋友呢。小毛說,朋友太忙,我一個也不請了。春香說, 做男人,要有最好的朋友,如果一道請過來,有多好。小毛不響。小毛最想不到的是,五個月之 後,到了最關鍵階段,春香同樣講到這一段。


    當時春香已經臨產,但胎位一直不正,忽然大出血,送到醫院急救,產門不開,預備做手 術,但遲了一步,先救大人,再救小囡,結果最後,一個也救不到。春香到了臨終彌留之際,麵 孔死白,對小毛笑笑說,小毛,現在我最想曉得,主耶穌,是橄欖山升天的,還是加利利山。小 毛心裏傷慘,五中如沸。春香說,老公,小毛,不要哭,天國近了,我去天堂拜耶穌,我是開心 的。小毛不響。春香說,不要擔心我。小毛落了眼淚。春香說,隻覺得,我走了以後,老公要孤 單了,太孤單了,我有自家的教友姊妹,老公要有自家的好朋友。小毛眼淚落下來。春香說,老 公要答應我,不可以忘記自家的老朋友。小毛不響,悲極暈絕,兩手拉緊了春香,眼淚落到手 背上,一滴一滴,冰冷。小毛眼看春香的麵孔,越來越白,越來越白,越來越白,眼看原本多少 鮮瓏活跳的春香,最後平淡下來,像一張白紙頭。蘇州河來了一陣風,春香一點一點,飄離了 麵前的世界。萬福瑪利亞。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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