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潘靜的門鑰匙,套進陶陶的鑰匙圈,噠的一響,與其他鑰匙並列,大大小小,並無特別。但 陶陶看來,舊鑰匙畢竟順眼,新鑰匙,即便調整次序,總歸醒目。手裏多一把鑰匙,開門便利, 但會不會開出十樁廿樁,一百樁事體,陶陶心中無底。以前幾把女人的鑰匙,一般預先放於門 墊,花盆下麵,牛奶箱頂上,有一把,是包皮了報紙,塞到門旁腳踏車坐墊裏,想出這個辦法的女 人,事後證明,確實心思縝密。可以講,鑰匙,是一種關係,單把鑰匙,捏到手裏開門,感覺異 常,是暫時動作,手感無依無靠,輕薄,輕鬆,開進房裏,像是見不到人,非常穩定,鑰匙放迴 門裏小台子上,凳子上,玄關的草編小籃裏,前後聽不到一點聲響,隨拿隨放,自然,也是生 分。鑰匙過手,往往隻半分鍾,冬天,更是冷的,缺乏體溫 ,捏緊了一轉,開了門,也就移交 。這 一次,鑰匙固定於鑰匙圈裏,經曆不同,分量就變重。鑰匙與人的關係,陶陶完全明白,鑰匙就 是人。單把鑰匙,並人其他鑰匙圈裏,狀況就不一樣,鑰匙越多,摩擦就多,聲音響得多,事情 就複雜,煩。另外,鑰匙圈起了決定作用,鋼製圓圈,過於牢同,也許隻有飛機失事,圓圈高空 落地,才會破裂,鑰匙四散。想到此地,陶陶扳開鑰匙圈,拿出鑰匙,重新放迴褲袋裏。


    這天潘靜來了電話,陶陶手頭有事,匆忙中,陶陶講北方話說,我們再說吧。潘靜掛了電 話,下午又打來,潘靜笑笑,壓低聲音講北方話說,今晚來看我。陶陶不響。潘靜說,想你了。 三個字像蚊嚶,辦公室一定有人,不方便。陶陶講北方話說,咱們再說吧。潘靜掛了電話。這天 陶陶確實是忙,到了黃昏,順便還趕到吳江 路,去看鍾大師,此人曾經介紹一筆生意,芳妹多 次提醒,讓陶陶登門酬謝。此刻,陶陶摸出信封,放到台麵上說,這是小意思,請大師不要嫌避 多少。鍾大師不響。台子下麵,是鍾大師養的白狗,幾次想抱緊陶陶小腿,陶陶兩腳並攏說,大 師如果,是身體不適意了,對麵就是公交 醫院,現在就去掛急診。師娘過來衝茶。鍾大師說,老 婆先迴避,我有事體講。師娘迴到樓上。鍾大師說,有問題的人,不是我。陶陶說,我有啥問 題。鍾大師說,最近我聽芳妹議論,陶陶比較內向了,文雅。陶陶說,啥意思。鍾大師說,芳妹 覺得,陶陶發悶,經常想心思,我的判斷呢,最近,一定是碰到陌生人了。


    當時芳妹講,做生意,天天有陌生人。我講,是不是碰到陌生女人了。


    芳妹講,大師感覺,陶陶有了外插花。我講,這我不曉得,不過陶陶今年,是桃花流年,並 非佳運,凡事反複難定,吃飯防噎,走路防跌,如果酒人歡腸,就是蜜浸砒霜,割卵見莖,不妙 了。陶陶打斷說,喂,大師,少跟我老婆,講這一套屁話好吧,我跟我老婆,其實全部不相信。 鍾大師說,滿口飯可以吃,滿口話不可以講。陶陶說,如果真有情況,也不應該跟我老婆講嘛。 大師說,我講啥呢,要緊關子,我一句不講的。陶陶不響。


    鍾大師說,是芳妹常到此地來,想跟我談,因此嘛。陶陶說,想讓我每天,也來此地嚼舌 頭,我有空。鍾大師戴了眼鏡,看一看陶陶說,麵色樣子,是不大妙了。陶陶說,我黃種人,標 準黃麵孑l。鍾大師說,運勢命相,八字裏已經擺好,桃花多,也沒辦法。陶陶說,大師講過多 少趟了,我的桃花,有四到五趟,好桃花爛桃花,這種屁話,多講有意思吧。鍾大師說,老毛是 人民領袖,有威望,有腔調,開口一句,可以頂萬句,我開口一句,頂一句,還有啥水分呢。陶陶說,我聽了大師的屁話,房間裏,已經到處擺花盆了,廁所門口一盆,窗台上擺一盆,大門附 近擺鏡子,樣樣照辦,我平時隻坐西麵小沙發,讓客人坐南麵大沙發,我每樣辦到了,因此生 意順利。鍾大師壓低聲音說,隻是最近,陶陶碰到了一個水火關口。跟了一朵桃花,火裏碰到 桃花,花讓火一燒,更加紅了,血血紅。陶陶一嚇。白狗忽然跨到陶陶腳麵上,抱緊小腿,屁股 就動。陶陶一踢,兩腳並攏。鍾大師說,還是要避一避,先去剃頭,頭發太多了,烏雲壓頂。陶 陶說,我走了,再會。鍾大師說,如果有了外插花,記得要退一步。陶陶起身說,曉得了。


    陶陶離開吳江 路,心情變壞。迴到房問,芳妹說,潘靜來電話了。


    陶陶說,啊。芳妹說,介紹一筆生意。陶陶不響。芳妹看定陶陶說,這個女人講了,幾次想 約陶陶出來,好好談一談,陶陶一直不迴電話。陶陶說,是吧。芳妹說,潘靜還問我,陶陶忙啥 呢,現在還不迴來呀。我講,一言難盡,我的老公,不需要老婆體貼,一肚皮怨氣。潘靜聽了笑 笑,就掛了電話。陶陶不響。芳妹說,聽到有了生意,有了女客戶電話,陶陶為啥一笑不笑,心 裏想啥呢。陶陶說,我剛剛去看了鍾老頭子,聽了一肚皮屁話,心裏悶。芳妹說,點中了穴道, 因此悶了。陶陶說,哼,全部是狗皮倒灶的屁話,心裏煩。芳妹摸摸陶陶的麵孔說,有啥不適 意,到醫院看醫生。陶陶說,我到了吳江 路,發覺鍾老頭子的下巴,已經講得脫臼了,應該先掛 急診。芳妹說,好了好了,身體要緊,先吃夜飯。


    陶陶拿起筷子。芳妹說,夜裏早點休息,讓我到床 上,好好弄一弄。陶陶說,啥。芳妹壓低 聲音說,最近電視裏開課了,男人身上,有幾隻秘密穴道,交 關敏感,賢惠老婆,已經記下來 了,要仔細按摩。陶陶一拍筷子說,江湖騙子,已經到電視台混飯了,專門搞亂社會的癟三,應 該馬上關牢監,判無期徒刑。


    第二天下午,陶陶約了潘靜,到“香芯”茶館見麵。潘靜新做頭發,看見陶陶,眼神柔和。雙 人位藤椅,陶陶靠外坐,潘靜示意陶陶移進去,陶陶不動,潘靜隻能坐對麵,手袋放到一邊,講 北方話說,我以為昨晚,陶陶會來,但沒等到。陶陶講北方話說,我是小生意,哪有上下班時 間,靠兩條腿到處跑。潘靜說,我一晚沒睡好,說起來怪了,半夜迷迷糊糊的,聽到有動靜,以 為是你來了,我就裝睡,以為你悄悄進來,背後一把抱了我,但後來,什麽聲兒也沒了,好失 望,看表,才三點十五分。陶陶說,確實不是我。潘靜嬌羞說,我知道不可能,半夜三點,嫂子 在身邊,怎麽能過來。陶陶不響。潘靜說,還是明天吧,跟嫂子請一次假,就說去江 蘇看貨,然 後,到我這兒過夜。陶陶不響。潘靜媚軟說,我要你陪我。陶陶不響,捏緊褲袋的房門鑰匙,鑰 匙有四隻牙齒,三高一低,指頭於齒間活動,磨到了發痛。陶陶說,照理來講,我該放鬆了,但 那場火,一直追著我不放。潘靜說,不會吧。陶陶說,我如果是石家莊的,就自個兒在上海,也 許會隨便一點。潘靜說,我可不是隨便女人,在上海多年,從沒有花花草草的事兒,沒動過心。 陶陶不響。潘靜碰了一下陶陶的手說,一場火,弄得我火撩火燎的。陶陶一聲不響,想到了鍾 大師。


    潘靜說,身邊有你,我才能安心。陶陶說,我呀,成天琢磨安全通道,消防梯,已經神經 了。潘靜說,我也怕呀,才有了這種需要嘛,昨晚有點兒衝動,往你家打了電話,我道歉。陶陶 不響。潘靜說,嫂子表麵挺客氣,其實呢,是盤問再三,你們倆最近,情況還好嗎。陶陶說,可 以。潘靜說,我可不看好,不瞞你說,我在石家莊有過一男友,有次他來電話,我丈夫接的,其實說了我在,或不在,也就成了,可他問東問西,不掛電話,搞得我男友很窘,這種盤問,暴露 了夫妻關係。陶陶不響。潘靜說,嫂子肯定給你壓力,我丈夫,也一直給我壓力,看我穿什麽出 門,下班迴來,說是抱抱,其實是聞我脖子裏的味兒,我固定一個香水牌子。陶陶說,你丈夫幹 嘛的,老呆在家裏。潘靜說,教書的,我每次迴家,香水味兒差不多是消失的,但能依稀聞到, 這是慣例,有天下午,石家莊一個浴場開幕,閨蜜拉著我,當了迴i臨時嘉賓,因此洗了澡,等迴 來,他貼上來一親我,就吵起來了,懷疑我下午開房了。陶陶說,鼻子夠靈的。潘靜說,全因 為,是正經八百的事兒,我才洗了澡,平時我跟男友,再怎麽開房親熱,脖子那一塊,是免洗 的,為的是應付檢查。陶陶說,下班噴一次香水,不就結了。潘靜說,那更是問題了,瞧,兩人 關係到這地步,有意思嗎,當場大吵兩迴,我就南下了,剛到上海沒一個月,他設法找上門,當 時,我跟閨蜜長租酒店,他看看是雙人房,盥洗室裏,一把剃刀沒有,又懷疑我倆是同誌,我閨 蜜說,真他媽的欠,早知道這種下三爛兒,該早收拾,讓他徹底消失。他這才走了。陶陶說,講 那麽多,想說明什麽。


    潘靜低頭說,昨兒晚上,嫂子幾迴盤問我,這說明你倆,已毫無信任可言,當年在孟先生 家裏邂逅,我就發現,你們倆並不般配,雖然我看出,芳妹那方麵很強。陶陶說,啊。潘靜說, 你並不快樂,一直是忍受。陶陶說,不說了。潘靜說,人不能為對方活著,靈肉難以一體,快樂 何在。


    陶陶說,這分析,我不愛聽,我是簡單人,隻想過簡單生活。潘靜不響。


    陶陶講到此刻,鑰匙已經摸出手汗。陶陶說,潘靜,你確實是好女人,最近,我想了很多, 可惜我們不是一樣的人,隻能做朋友。潘靜說,我不是上海女人,很直接,怎麽了。陶陶說,我 們很難進一步發展了,接你鑰匙那天,我就這樣想,我隻能和一般女人來往。潘靜失笑說,我 是特別女人嗎,如果陶陶玩自戀,我無話可講。陶陶說,石家莊男友呢。潘靜笑說,哈,你吃醋 了,很好,那也是意外邂逅,遇到意外,我才會愛上人。陶陶說,浴場也著火了。潘靜說,是我 換了新鞋,路上絆倒了,摔暈了,鞋跟兒斷了,我躺在馬路上,有人看,沒人管。陶陶說,男朋 友出現了。潘靜說,你怎麽知道的。陶陶說,他就幫你。潘靜說,直接就抱住了我,就像你救 我,抱我一樣,成了我男友。陶陶輕鬆了一些,鼓起勇氣,拿出汗津津的鑰匙,擺到茶幾上。潘 靜一呆。陶陶說,潘靜,謝謝您對我好,希望石家莊男友,盡快來看您,最好能來上海工作,以 後有什麽用得著我的地方,您盡管吩咐,言語。


    二


    梅瑞陪康總走進房間,裝修已經完工,茶幾,沙發已經送來。朝南有小天井,釘有露天地 板,擺兩把鐵椅,有花草。兩個人走進臥室,大床 ,梳妝台一應俱全。梅瑞說,裝了窗簾,我就 過來單住。康總說,以前我有個客戶,對未婚妻開條件,婚後,就做周末夫妻,平時各自單獨生 活,女方一口答應,結婚之後,我一次問起,周末夫妻,還好吧。客戶一呆講,會有這種事體 吧,為啥我要單過,我不是神經病。我笑笑。客戶最後承認,是新娘子一發嗲,做幾個小動作, 男方房子就轉手了,新娘子講,單獨過,肯定要出問題的,哪裏有周末夫妻可能。梅瑞說,感情 好,這是應該的,我受不了北四川路的氣,是避難,想想我真搬到此地,到了夜裏,隻能看天花 板。康總笑笑,兩人走出臥室。梅瑞說,原來準備,離婚了就搬過來,但情況有變化。康總說,上次電話裏講,已經離婚了呀。


    梅瑞搖頭說,因為最近,小開一直來電話,不希望我離婚,我姆媽的離婚,結婚階段,小開 也是反對,覺得離了婚,就是over了,結了婚,也是over,心態會變怪。康總說,反對結,反對 離。梅瑞說,再反對,我也要離。康總坐進長沙發,梅瑞拿出信與照片,坐近康總身邊,康總看 信,親愛的梅瑞,這月!”8目,媽媽跟小開叔叔注冊結婚了。我真想好好辦一辦,但外公比較節 省,也就簡單一點。你看看照片,覺得好嗎。延安路房子,裝修好了嗎。一切順利。媽媽。照片 拍了筵席情況,梅瑞娘穿胭脂紅雪紡套裙,腰身一流,以前的跳舞照裏,梅瑞娘還是濃妝,到 了香港,五官也就素淡,顯年輕,身邊的小開,笑容滿麵,外公滿麵是笑,一張是婚房內部,一 張是陽台欄杆,看得見半方香港的藍天,層層疊疊高樓。


    梅瑞說,結婚費用,全部外公資助。我就問姆媽,應該是小開操辦呀。


    我姆媽講,小開的積蓄,全部投進生意裏了,手頭緊,不靠外公,買不起房子,所以,真正 的婚紗照,準備迴上海再拍,上海便宜。我講,啥,要迴上海了。我姆媽講,小開做了一樁西北 生意,最近有了起色,下個月,兩個人準備迴上海,順便是拍照,擺酒水。當時我講,啊。我姆 媽講,大驚小怪做啥,情況總有變化,小開,一直候機會,一直想來大陸 發展,這叫見機行事。


    兩個人看過照片,梅瑞放進信封,康總逐漸靠近,拉過梅瑞的手,梅瑞身體微抖,慢慢抽 開了。房間裏靜,天井裏是陽光。康總有了熱情,梅瑞逐漸平淡。梅瑞說,我後來明白,姆媽是 見到小開後,跟我的關係,開始冷淡,昨天電話裏還問我,小開最近,來過電話吧。我講,來過 幾次。我姆媽講,以後,不許接電話。我問為啥。姆媽講,不接就是了。


    我講,是姆媽不開心了。我姆媽講,好了,現在我掛了。就掛了電話。


    康總不響,靠近梅瑞,信封落下來,梅瑞目光恍惚,身體微抖。房間裏靜,天井裏是陽光, 偶然來小風,幾盆花葉動一動。康總攬了梅瑞腰身,梅瑞也軟綿綿順過來,身體像要化開,但 慢慢又避讓,慢慢立起來。康總放棄。梅瑞笑笑說,康總,不要這樣。康總不響。梅瑞說,最近, 我心煩。康總不響。梅瑞說,這個階段,小開一直從香港來電話,要我情緒穩定,不要離婚。康 總背靠沙發,不響。梅瑞說,我覺得奇怪了,離婚,是我私人事體,小開認為,還是不離的好, 下月迴上海,已經到銅鑼灣,替我裏裏外外,買不少衣裳。康總說,裏外。梅瑞說,包皮括內衣 , 包皮括其他小衣裳。康總說,尺寸呢。梅瑞說,特地來電話問的,姆媽發覺後,就跟小開窮吵。我 就埋怨小開了,為啥不替姆媽買呢。小開講,同樣也買了,數量牌子,幾乎一樣。我不響。小開 講,梅瑞,迴來後,還是稱唿我小開。我不晌。小開講,小娘舅,小爺叔等等名字,顯得小開老 了,大陸 西北方麵的項目,肯定會鋪開的,前景看好,梅瑞還是辭職,跟小開去做,幫小開的 忙。當時我應了一聲,稱唿上麵,我可以叫小開,無所謂,但是幫我買小衣裳,有一種輕飄飄的 感覺,讓我心裏無著落。康總不響,走到玻璃門前。小天井裏鋪滿陽光。梅瑞走近來,外麵有 風,花動了一動。兩個人並肩,康總拉過梅瑞,梅瑞腰身變軟,慢慢靠過來,靠緊。梅瑞抬頭看 看康總,麵孔貼了康總的肩胛,一動不動。小天井送來清風,陽光耀眼。康總抱緊梅瑞,過了一 分鍾,梅瑞貼近康總麵頰,深唿吸一次,嘴唇壓緊康總皮膚,然後讓開,梅瑞說,不好意思,我 現在不可以,不便當。梅瑞慢慢避開一點,肌膚貼近,然後慢慢分開。康總鬆了手,梅瑞讓了半步,兩個人冷場,稍有尷尬。梅瑞說,不要不開心。康總說,我不會。梅瑞說,是最近情緒不好, 住厭了北四川路婆家,一直想單過,等房子弄好,心裏又無底,怕失眠。康總說,橫不好,豎不 好。梅瑞不響。外麵有風,天井裏是陽光,花動了一動。康總說,我有個朋友,手裏有六套房 子,老婆一直失眠,住進一套新房子,老婆就失眠,覺得隱隱約約有機器響,睜眼等天亮,無論 住浦西,還是浦東,無論新房子多少靜,老婆眼裏,是毒藥,五年裏,我朋友的老婆,每夜隻能 單獨迴到開封路的老房子,住到煤衛合用的弄堂亭子間裏去,每趟吃過夜飯,老婆吩咐保姆, 一早買菜內容,做早點心內容,到了夜裏八點鍾,司機就送老婆,迴到閘北開封路,亭子間裏, 單人地鋪,堆滿亂七八糟的舊家當,隔壁住了民工,有蟑螂,潮濕蟲,或者鼻涕蟲,但這個老 婆,心滿意足,一夜 咽到天亮,一早六點半,司機準時開到弄堂口,接迴到新房子裏,進了房 間,叫老公起來,大餐台上麵,一同吃早點心,這種生活,過到現在了,最近,開封路要拆,我 朋友急了,老婆哪能辦。梅瑞冷笑說,哪能辦,一定是表麵文章,懂不懂。康總說,啊。梅瑞說, 明裏講,這老婆是窮命,窮相,也許這個老婆,是有意的,或者,是性生活不配套。康總笑笑。 梅瑞說,或者是憋氣,這個朋友,有其他野女人,或者,是跟保姆亂搞,或者,是借蔭頭,老房 子隔壁,老婆有老相好。康總說,名堂不少。梅瑞說,也許,這朋友,全部是亂講。康總不響。梅 瑞說,人講的故事,往往是表麵文章,懂了吧。康總不響。此刻,外麵小天井裏,陽光耀眼,花 動了一動。


    康總與梅瑞的聯係,決定從此結束。但一個月後,梅瑞打來電話,仍舊親熱非常,詳細匯 報,梅瑞娘與小開,目前已來上海。康總不響。


    梅瑞說,我隻能吃癟,兩個人到上海的前幾天,我出門辦事,迴進辦公室,汗小姐對我講, 梅瑞,剛剛接到香港電話,有一對香港新婚夫婦,後天就到上海了,準備拍照,隔日就辦酒水。 我聽了一嚇說,我姆媽,簡直是喇叭。汪小姐講,大概還會來電話。當時我不響,我明明已經曉 得et程,還要打電話到公司,跟陌生人汗小姐,講七講八,我老娘,真是年紀大了。當時汗小姐 講,不要怪阿姨了,是我打聽的,年紀再大,總歸也是新婚,浪漫的。當時我不響。汪小姐講, 新娘子,新倌人,訂了南京路“金門”飯店的房間。我講,真是喇叭,房問號碼講過吧。汪小姐笑 笑說,老輩子人,心裏總是得意,總要講一講吧,過去舊社會,高檔上海人,結婚不到“ 國際”, 就到意大利式樣的“金門”。我當時不響,過半個鍾頭,我姆媽果然又來電話,真是越老越十三 了,還想請汪小姐參加婚禮,我所有朋友,也可以請過來,人越多越好,還問我,是帶了老公小 囡一道來呢,還是。我一聽心裏就氣了,嗯了一聲,掛了電話。旁邊汪小姐問,有啥變化了。我 不響,拎了包皮就出門。到了這天黃昏,我下班,走近“金門”飯店,遠遠就看到,小開從一部黑牌 照加長“林肯”裏下來,後門拉開,出來三個幹部模樣客人,小開洋裝筆挺,笑容滿麵,陪同客人 走進樓上大堂,我一路跟,到了飯廳,三隻大台子,人已不少,姆媽朝我招手,小開迴頭看到 我,笑一笑,隻顧招唿客人。母女並排坐,我一聲不響,我發現,這夜的聚會,來賓基本是小開 的關係,外資老板,外省幹部,銀行經理,企業老板,台灣人,日籍華人,香港人,男男女女,好 不熱鬧,我姆媽,是黑絲絨旗袍,珍珠項鏈,頭發梳得虛籠籠,把盞推杯,麵麵俱到。


    一頓飯下來,剩菜多,名片多,金門飯店“佛跳牆”,食不知味,一動未動,我像是懂了,小 開一直是穿針引線,為外省一條大型流水線做運籌,等到這夜人散,小開再陪部分客人轉場 子,再應酬,我跟了姆媽,迴房間,南京路閃閃發亮,我關了窗,房間裏靜,我姆媽講,梅瑞,姆媽走進這家飯店,賽過時光倒流,當年能夠進來的人,非富即貴,名流如雲,姆媽年輕時代,幾 次跟小開到此地,隻是看外公,當時叫“華僑”飯店,樓下可以買到特供商品,一般市民不敢進 來,小開也講過,!”986年來此地會客,看見有一個男人,估計是剛從外國迴來,帶了一群上海 親戚,到底樓的特別櫃台前麵,摸出一厚疊美金,摜到櫃台上講,八條萬寶路,多少鈔票,自家 隨便拿。服務員一嚇,有這種人吧。小開因為香港上海兩麵跑,一眼看穿,這個上海人,最多出 國兩三年,以前刺激受得深,就要擺派頭,越是差的人,越是要派頭,小開的姐姐,以前到外國 做保姆,頭一次迴上海,也落腳此地,根本不出門,像慈禧太後,靜等親眷朋友,進來拜會,外 麵租了長包皮轎車,一動不動停了南京路三天,派頭大吧,怪吧。


    當時我笑了笑,對姆媽講,小開的黑牌照車子,是包皮車吧。我姆媽講,這是買的,已經注冊 了上海公司,借了寫字間。我不響。姆媽講,總算是跟小開結婚了,姆媽出了一口氣,流水線項 目如果成功,姆媽出一口氣。


    我講,哪裏來的氣。我姆媽講,外公對姆媽的婚姻,一直不看好,我偏要讓外公看一看,小 開可以結婚,可以認真做事業,我不可能像外公一樣,太太平平做香港人,等於我不可能,太 太平平做上海女人一樣。當時我問姆媽,外公覺得好吧。我姆媽講,根本就不放心,認為我還 是老脾氣,橄欖屁股坐不穩,最好陪到外公身邊,靜靜為外公養老,所以,姆媽心裏曉得,隻有 迴上海,心情會好轉,現在,我婚紗備好了,請了攝影師,姆媽要風光一番,梅瑞要記得,如果 外公來電話,千萬不要響。我聽姆媽講到此地,問了一句,等吃了結婚囂酒,去哪裏度蜜月呢。 我姆媽講,公司事體多,手頭比較緊,算了,另外,姆媽提一個要求,梅瑞以後,少跟小開接觸 來往,可以吧。我講為啥。我姆媽講,記得就可以了,另外,再提一個要求,可以吧。我不響。姆 媽講,公司租房子,買了車子,目前要節省一點,一直住長包皮房間,不大現實,梅瑞新裝修的房 間,暫時讓姆媽住半年,也就半年,最多一年,好吧。當時我聽了,也就呆了,康總評評看,天 下有這種怪事吧。康總聽到此地,電話已經換手多次,一時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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