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某日,汪小姐與李李通電話,詢問常熟活動日程。李李沉吟說,確實想請大家去散 心,但最近,我實在太忙了。汪小姐說,我等不及了。李李說,讓我再想想,汪小姐最近,還好 吧。汪小姐說,七年之癢。


    李李笑說,一天一地,我隻想結婚,是尋不到男人的苦。汪小姐說,這次去常熟,我不準備 帶老公了。李李說,看人家康總康太,多少恩愛,一直同進同出。汪小姐說,現在我要自由 ,想 輕鬆一點,昨天去做麵孔,小妹講我的皺紋,又多了兩根。李李說,這種生意經,也會相信, 好,我再考慮,如果去常熟,我及時通知。汪小姐掛了電話。李李坐了一刻,與阿寶通電話說, 最近真麻煩,常熟的徐總,一直盯了我不放,一天三隻電話以上。阿寶說,幫“至真園”拉客人, 不容易。李李說,是死盯我不放,意思懂吧。阿寶笑說,徐總的樣子,還是不錯的,就是歲數大 了一點。


    李李說,開初還算斯文,比較照顧我的生意,領不少人來吃飯,一直請我到常熟走一走, 帶多少朋友也可以,但最近,半夜裏也來電話胡 調。阿寶笑笑。李李說,每一趟,人到了上海, 飯局照擺,好幾桌,每酒必醉,一醉,就發條頭,常熟的一家一當,包皮括前妻兩個小囡,全部算 我李李的財產,怪吧,十三吧。阿寶說,見怪不怪,老男人歡喜一個女人,雙膝不落跪,不獻八 百八十八朵玫瑰花,已經萬幸。李李說,我認認真真講心事,阿寶就開玩笑,還講這兩個字的 花,明曉得我不歡喜。阿寶說,做男人,我比較理解徐總。李李歎氣說,我歡喜的男人,近在眼 前,遠在天邊。


    阿寶不響。李李說,現在還裝糊塗,真恨。阿寶不響。李李說,所以,我不想去常熟了,但 是剛才,汪小姐來電話,一心就想去,還準備不帶老公,自家出去放鬆。阿寶說,到常熟去放 鬆,等於羊入虎口,等於自動送上門,讓徐總鉚牢,好極。李李聲音放慢說,結過婚的女人,徐 總也會盯,會歡喜吧。阿寶說,這難講了,汪小姐也算標致,性感。李李冷笑說,難得聽阿寶講 女人好話。阿寶說,從老男人角度講,汪小姐,還是可以的。李李說,好了好了,我根本不吃這 種醋。阿寶說,徐總的女秘書蘇安,有點歲數了,據說曾經。李李打斷說,徐總的私事,還是少 議論。


    阿寶不響。李李說,這一趟,如果我多帶幾個女朋友去,大家一道去,人多,目標多了,即 便徐總胡 天野地,我可以不管了,阿寶呢,就算陪我。


    阿寶說,啥,人家是請美女 吃蟹,男人軋進去為啥。李李說,阿寶答應,我就去,算幫我 忙。阿寶說,轉移目標,準備搞渾水。李李笑說,我是不管了。阿寶笑說,我可以答應,但我先 講明白,如果徐總真跟別人纏七纏八,李李不許吃醋。李李笑說,瞎講啥呢,可能吧。


    二


    十一月,第一個禮拜六,常熟開來一部依維柯,早上八點半,人民廣場集中上車。該日好天,阿寶走到廣場旁邊,太陽是暖光,風比較冷,秋樹黃葉,滿目蕭瑟,遠見車前的李李,汪小 姐,章小姐,吳小姐,北方秦小姐,桃紅柳綠,鶯鶯燕燕,阿寶記起一句,山河綿邈,粉黛若新, 記得小毛歪斜的詞抄,山外更山青。天南海北知何極。年年是。匹馬孤征。看盡好花結子。暗驚 新筍成林。心裏笑笑。大家坐定,車子就朝常熟進發。汪小姐見了阿寶,立刻尊稱為洪常青。阿 寶笑笑。汪小姐說,現在,黨 代表已經到了,這就要議一議,目前車子裏,啥人擔任吳瓊花,啥 人是女連長。阿寶說,真好笑,這樣講起來,常熟徐總,就是南霸天了。


    李李笑說,太複雜了,司機師傅,就是牽一匹白馬的小龐。阿寶說,常熟徐總豪宅,等於南 霸天的椰林寨,不大禮貌。司機大笑。汪小姐說,做人,就等於搞革命嘛,這點也不懂,以前出 門搞活動,就是打土豪,發傳單,現在呢,女人已經不背大刀,手槍了,隻會搦粉,點胭脂,扭 扭捏捏,一講就笑,完全墮落了。阿寶說,這樣講,歪曲了吧,照革命理論書講,娘胎裏生出 來,就算革命了,樣樣是革命經曆,身體是革命本錢,看書寫字,請客吃飯,做生活,樣樣是革 命,出去活動一次,執行一次革命任務。


    汪小姐說,廢話少講,現在,先請常青同誌做指示,主要是選女幹部,女戰士,常青同誌提 到啥人,如何分配角色任務,大家不許爭,不許吵,不許挑肥揀瘦。阿寶不響。車子裏七嘴八 舌,要阿寶快講。阿寶遲疑說,我想想,這部電影 ,也真是一出苦戲,全部是苦命人,常青同 誌,最後讓火燒成灰了,太苦了。李李說,一切聽組織指揮,組織可以點名了。阿寶說,非要我 講。汪小姐說,講呀。阿寶想想說,要麽,李李就算吳瓊花,汪小姐,做女連長,接下來三位美 女嘛,娘子軍戰士甲,乙,丙,可以了吧。車裏靜了片刻,立刻鬧了紛紜。李李說,我的命,也太 苦了吧,先做丫頭,每天服侍老爺揩麵,漶浴,還要吃鞭子,綁起來打,真是死快了,要死了, 我還要造反。汪小姐冷笑說,做了頭牌花旦,苦是苦一點,但是出名了,總歸有麵子,我做連 長,有啥意思呢,真是想不落,我已經這副老腔了,我有這樣子兇吧。阿寶聽了,開口想補救。 章小姐說,上層建築,真不懂得底下人的苦難,做一個低級女人,難,是天定許,易,是人自 取,我這種跑龍套的,算啥名分呢,正經名字也得不到,小三也不如,跑來跑去,等於幾張廢 牌,隨便打來打去,中藥店揩台布。阿寶說,看到吧看到吧,我就曉得,講了就有錯。李李笑。 北方秦小姐一麵孔斯文,講上海話說,女人一旦做了戲子,必定是吃足苦頭,否則,啥人看呢。 吳小姐說,鞏俐最苦了,為了賺人眼淚,就做苦命女人,咽到半夜裏,身邊老頭子要搞,要掐, 要咬,要打,大哭小叫,樓上滾下來,滿身烏青塊。章小姐不屑說,鞏俐這副麵孔,隻配做鄉下 女人,真正苦相,苦得登樣,哭濕十塊手絹的,也隻有上官雲珠了,眼睛裏,就苦戲十足,頭發 也是根根苦,但就是有味道,苦裏有嗲,叫人舍不得,老男人最歡喜。吳小姐說,不對了吧,是 越劇皇後袁雪芬好吧。阿寶說,女人的要求,也太高了,太不滿足了,既要年輕,漂亮,又不想 吃苦頭,大概隻有做老牌電影 《出水芙蓉》,吃吃白相相,唱唱歌,跳跳舞。李李說,算了吧,一 個女人,越是笑容滿麵,歡天喜地,一翻底牌,越是苦,一肚皮苦水。司機插進來說,徐總房間 裏,有兩部老式電影 機,老片子不少,苦戲不少。


    大家吵了一路,車子開到常熟遠郊徐府,已十一點敲過。眼前一幢三進江 南老宅,青瓦粉 牆,前有水塘,後靠青山。徐總年紀六十朝上,身材適中,一口上海話。旁邊是浙江 朋友丁老 板,四十左右女秘書蘇安。


    車子停穩,李李讓阿寶先下車,徐總上來握手,李李下車,徐總熱情握手,耳旁輕講了一句,李李避讓,介紹身邊人。大家陸續進門。丁老板介紹,此宅原屬大地主的家產,祖上二品 官,原來還有一進,大門有旗杆,石獅,公社階段拆除,徐總置換以後,數度重修,成為最標準 的“ 四水歸堂”宅第,收覓舊構件,移花接木,大門影壁從安徽弄來,第一進天井,五上五下,中 堂對子,一樣不缺,長幾上,照例擺設南京鍾,插屏,居中,玉如意一件,旁邊官窯大瓶一對, 八仙桌,紅木幾凳,左右廂房,每開間闊四米,進深九檁,包皮括西式沙發小客廳,長台會議室, 正宗按摩房,自備鍋爐,日式深浴缸,桑拿馬殺雞,樓上客房五套,三十年代上海中產風格,擺 設麵湯台,梳妝台,美人榻,搖椅,鴉片榻,包皮括老電扇,月份牌,後天井築了魚池,房間有斯 諾克,乒乓台,以及棋牌室,視聽間,小舞池,衣帽間。最後一進,天井東牆,修有六角飛簷小 戲台,西牆為廊棚,藤椅茶幾數套。廳裏中堂對子,樣樣順眼,德國八音鍾,山水石古董插屏, 官窯粉彩瓶,居中是吃飯圓台,一圈官帽椅。廂房設置和室,西餐室,上層為主人房,廳後直通 大廚房。三進房子,過道青磚鋪就,角角落落,雜蒔花草,盆景點綴。所到之處,案幾不少,廳 堂,榍扇,花窗,走廊轉角,清供大小青銅器。阿寶動一件綠鏽滿身器物。徐總說,這是觚。現 在超五星級賓館,一隻蹩腳花瓶,底座膠緊茶幾,此地隨便動。阿寶說,此地安全。徐總說,長 期有老媽子,花匠,兩班四個保安,上海朋友來,我請此地名廚,此地朋友來,上海請西餐師 傅,全靠蘇安照應。蘇安笑笑。


    李李說,蘇安等於女主人。蘇安恭敬說,我是做下手的命。阿寶說,到處貴重收藏。徐總 說,我是借了老丁的藏品。丁老板笑笑說,古董是有不少,西北兩省的倉庫裏,滿坑滿穀。汪小 姐感慨說,我真想做一隻古董,蹲到此地算了。蘇安不響。徐總說,我巴不得五位美女 ,全部變 古董,大家準備好,我現在吹一口氣,變。


    徐總朝廳堂一指,並不見煙火一亮之類奇跡出現,對麵粉牆一張長案,供奉五件青銅器。 李李說,五隻銅花瓶,啥意思。丁老板說,這不叫花瓶,叫尊。大家端詳。銅尊靜靜排列,高矮 肥瘦,綠鏽斑斕。徐總說,這組寶貝,好看吧。汪小姐說,嗯。徐總說,老丁不許笑,我一直認 為,這五件,是五位古代美女 變的。丁老板說,徐總講戲話,商周銅尊,與美女 無關。李李說, 虧得丁老板解釋,否則我住一夜 ,要嚇了,明早醒過來,全身已經不會動了,蹲到台麵上,一生 一世讓人家看,摸。徐總笑說,這樣呀,我就少算一隻,擺四隻,可以吧。章小姐吳小姐連連搖 手說,不要不要,吃不消的。汪小姐沉下麵孔說,開玩笑也聽不懂,我就算做花瓶,有啥不好 呢,鍾楚紅,是花瓶吧,關之琳,李嘉欣算花瓶吧,不管銅花瓶,瓷花瓶,做女人做到這種地 步,有啥不好呢。大家笑笑。徐總驚賞說,真有性格,看得懂的汪小姐的男人,看樣子不多了。 李李不響。


    汪小姐羞怯說,徐總懂我,就可以了。蘇安不響。


    此刻,下人來報,開飯了。眾人走人飯廳。徐總坐上首,請李李坐身邊,李李讓汪小姐坐, 兩人悶頭推來拉去。丁老板說,坐左右手嘛。


    汪小姐立刻坐好。李李隻得落座,隨手拉了阿寶坐下,再旁邊,是章小姐。李李對丁老板 說,陰陽不調,三男六女,丁總就坐汪小姐旁邊,然後是蘇小姐,吳小姐,秦小姐。蘇安堅持末 座。一台子人安排停當。阿姨端上八冷八熱,叫化雞,鍋油雞,出骨魚球,芙蓉蟹鬥,白汁西露 筍尖,清湯禿肺等等。徐總端起一杯茶說,美女 如雲。李李說,笑得像吃花酒一樣。徐總說,李李電話裏,再三關照,不許吃酒,尤其不許吃硬貨。汪小姐說,啥叫硬貨。丁老板說,就是白 酒。徐總說,如果我不答應,李李就不來,隻能買賬,真不講理,上海“至真園”,酒天酒地,此地 每人一杯茶。李李說,飯店不吃老酒,生意可以做吧。徐總說,我樣樣聽李李,同意不吃酒,隻 要。李李打斷說,吃得酒肆糊塗,有啥腔調。章小姐說,此地高雅地方,像博物館。吳小姐說, 本地小菜,吃茶有益。蘇安說,我來介紹,這盤西露筍尖,本地的民國菜,筍皮切了卷刀片,包皮 魚肉,蝦仁,加一點網膘,上籠蒸透,再加筍丁,菜梗丁,金腿丁勾芡。汪小姐說,好吃。


    徐總聽見,轉過這隻菜,停到汪小姐麵前說,這個社會,人人怕豬油豬膘,師傅減了分量, 老實講,女人皮膚要白,豬膘油最有用。汗小姐說,從來沒聽到過,我嚇的。徐總說,我有個老 中醫朋友,祖傳美膚秘方,就是幾種好藥,加了黑毛豬膘油做藥丸,吃三帖試試看,比蘭蔻要 靈。汪小姐笑說,我本來就是渾身白,到“新錦江 ”遊泳,更衣室裏,人人講我是白種人。李李不 響。徐總說,汪小姐這樣一講,這隻菜,啥人還敢吃,別人一吃,等於承認皮膚不好。大家笑。 汪小姐媚然說,徐總,為啥一直盯了我講呢,台麵上,人人是美女 ,會不開心的。李李的腳尖, 點了一記阿寶,表麵微笑說,客氣啥呢,汪小姐的相貌,就是登樣,漂亮。此時,大閘蟹上桌。 汪小姐朝後一靠說,我吃不進了,難得一個人出門,還以為能吃點老酒,瘋一瘋,啥曉得隻能 吃茶,還講啥蘭蔻呀,豬油圓子呀,我已經油牢了。徐總說,不好意思,蟹不錯的,單吃一隻蟹 坨,可以吧。


    徐總扳開蟹坨,放到汪小姐麵前。蘇安不響。李李說,徐總自家吃。大家悶頭拆蟹腳,拗蟹 鉗,嘴巴不停。蘇安一笑說,各位猜猜看,螃蟹身上,啥地方最有營養,最滋補。阿寶說,當然 是蟹黃。李李說,阿寶專吃雌蟹,又肥又滿,對吧。徐總說,李李呢,隻剝雄蟹,因為啥。秦小姐 說,啥。吳小姐說,寶總喜歡雌蟹,一肚皮蟹黃,雄蟹肚皮裏,隻有蟹膏。李李說,十三。徐總 說,這叫異性相吸,缺啥補啥。章小姐笑。丁老板說,要講營養,應該是蟹鉗,夾勁厲害,力道 最大。蘇安說,錯。章小姐說,總不會是蟹眼睛,蟹嘴巴,蟹肚腸吧。蘇安說,錯錯錯,告訴大 家,就是蟹腳的腳尖尖,人人不吃的細腳尖,一隻蟹,隻有八根細腳尖,這根尖刺裏麵,有黑紗 線樣的一絲肉,是蟹的靈魂,是人參,名字就叫“蟹人參”。


    大家一呆。汪小姐不響。蘇安說,正宗大閘蟹,可以爬玻璃板,全靠這八根細絲裏的力氣。 汪小姐不響。大家照蘇安的示範,先扳斷蟹腳末梢這一小根細尖,輕輕一咬,手一折,果然拉 出黑紗線樣的一絲肉來。


    阿寶說,不得了,我吃到人參了。章小姐吳小姐,李李,也開始咬剝,隻有汪小姐一聲不 響。蘇安說,汪小姐,大概是胃裏不適意,吃一口熱茶。


    汪小姐發呆說,我不吃茶。蘇安不響。汪小姐突然說,我想吃老酒。徐總剛剝出一絲蟹尖 肉,看看汪小姐。丁老板說,還是吃蟹,吃茶罷。汪小姐忽然身體一搖,發嗲說,我隻想吃黃 酒,想吃硬貨。


    講到酒,徐總看了看李李。於是李李勉強說,好,吃就吃一點,不許吃醉。徐總說,此地有 好黃酒,甕頭陳釀,味道厚糯。汪小姐眼看徐總,慢悠悠說,我想吃硬貨。徐總驚奇說,這句厲 害,上海女人,最多就是紅酒加雪碧。汪小姐說,這也太土了,一年我兩趟廣交 會,外國人講,中國人最近吃這種混酒,完全是瞎搞嘛,是糟蹋。徐總說,不得了,這趟認得汪小姐,我交 關歡 喜,以後,我要請汪小姐領路了,全靠汪小姐帶我混了。李李不響。汪小姐說,徐總,歡喜兩個 字,不可以隨便跟女人講。


    徐總喜上眉梢說,厲害呀,阿姨,開白酒。阿姨開酒。李李說,搞大了。


    汪小姐說,李李也吃,一道吃。李李搖手。阿姨端上酒杯,一番推讓,阿寶要接,台子下一 腳踏痛。阿寶看看旁邊,吳小姐麵孔一紅,搖手。最後,是徐總,丁老板,汪小姐三人吃酒,其 餘人剝蟹。徐總說,既然汪小姐要了酒,此地規矩,先領酒三杯。李李說,好,汪小姐難得放 鬆,三杯至少。汪小姐說,我是女人,不可以這樣對待我。李李說,至少敬一敬左右鄰裏,一人 一杯,總是要的。汪小姐同意。於是兩男一女,左來右往,相當盡興。後來,丁老板提了酒令, 一隻小蜜蜂。汪小姐總算開懷,三人齊唱,一隻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飛呀,飛呀,飛呀。 李李對阿寶輕聲說,想得到吧。阿寶不響。李李奪了徐總酒杯說,我來倒,不許醉。章小姐說, 常青同誌,一點不起作用。吳小姐說,人已經綁到樹上,準備點火就義了,隻能喊幾句口號,現 在,就看連長跟南霸天搞革命。


    阿寶說,南霸天有個土匪朋友,肩胛上蹲一隻猢猻。李李說,因此連長任務加重,要自告 奮勇。徐總迴頭說,啥連長,猢猻,啥意思。秦小姐餐巾掩麵。隻有汪小姐,充耳不聞,眼神定 漾漾,麵如芙蓉,豔中有光,魂神飛越。小蜜蜂幾罔下來,汪小姐坐不穩,倚到丁老板肩膀,丁 老板一縮,汪小姐朝徐總慢慢斜過去。


    阿寶說,我建議汪小姐,代表大家,感謝徐總,吃個交 杯酒。丁老板說,好。大家拍手。蘇 安不響。李李踏了阿寶一腳。此刻汪小姐,凝神閉目,慢慢有了反應,腰一搖,風流 波俏,軟綿 綿立起身。徐總笑眯眯,也立起來。汪小姐兩頰紅到頭頸,目光迷蒙,腳上是全高跟,腰忽然一 軟,徐總扶緊,兩個人,臂膊勾攏,纏接了半刻,酒水滴滴答答,總算頭碰頭,候到杯口,一口 咽下。大家拍手。此刻阿寶發現,蘇安不響,麵色不好。章小姐說,丁老板明顯不開心了,也應 該交 一次。李李說,這個交 字,讚。丁老板端了杯子,對汪小姐說,交 ,還是不交 。汪小姐笑說, 我先問丁老板,我這種花瓶,跟寶貝銅花瓶相比,有啥不一樣呢,講講看。


    丁老板說,當然,是汪小姐更漂亮嘮。汪小姐發音模糊說,錯,老古話講了,女人年過三 十,月褪光華,我漂亮啥呢,就是白了一點,腰身軟一點,此地,李李最年輕,最漂亮。丁老板 說,一樣的,一樣漂亮。汪小姐拍丁老板肩胛說,不許“淘漿糊”,認真講。丁老板說,真講不出 來。汪小姐說,其實相當簡單,銅花瓶,渾身是硬的,我呢,渾身是軟的。徐總大笑。


    汗小姐伸過臂膊,對徐總說,撳一記試試看,這隻花瓶把手,是不是軟的。丁老板笑笑。汪 小姐說,不要慌嘛,撳一記,撳一記呀。丁老板笑笑,撳了一記。徐總說,好了好了,保險絲燒 斷,現在總算通電了,上海人講,搭電麻電,有感覺了。李李朝阿寶看了一眼。汪小姐說,銅花 瓶,渾身冷冰冰,我從頭到腳,有溫 度,有熱度,丁老板扣分,先罰一杯。徐總搶過話頭說,可 以了,要罰,我來罰,我徹底買賬了,再交 一杯,可以吧。蘇安不響。汪小姐此刻置若罔聞,喃 喃說,一隻小蜜蜂呀,飛到花叢中呀,飛呀,飛呀。李李說,起來,交 呀。汪小姐說,啥。李李說, 先交 杯呀。此刻,汪小姐瞳孔睜大,看定了一圈人,渾身發硬,忽然猛拍台麵說,放屁。杯盞一跳,李李一呆。汪小姐說,李李,命令我做啥,有啥了不起的。李李沉靜說,好。汪小姐說,也就 是開了一爿飯店,狠啥呢。


    李李說,做啥做啥。汪小姐說,講幾句,我吃幾杯,也就算了,盯牢我黃包皮車了,啥意思, 沒有我汪小姐,有李李今朝吧。李李麵色大變,立起來要發作。阿寶連忙撳牢。徐總微醺,低頭 戇笑。丁老板還算眼目清明,起身說,算了算了,汪小姐,我先自罰一杯,各位各位,現在我宣 布,是我錯了,我罰。汪小姐麵孔鐵板,麵色僵紅,也有點遲鈍。冷場中,對麵一直不響的蘇 安,笑一笑,踱到汪小姐旁邊,分花拂柳,細聲細氣,貼耳安慰了一番,汪小姐眼神有點麻木。 蘇安移過丁老板酒杯,兩杯倒滿說,來,我姊妹淘兩個,性情中人,弄個一杯下去,緣分深,留 個紀念,小事一樁。汪小姐緩頰,動作明顯遲鈍,手勢硬,但與蘇安碰了杯,叮一聲,一口倒下 去。蘇安落座。汪小姐坐到位子上,呆了廿三十秒,忽然頭朝台麵上一衝,人事不省。大家驚叫 一聲。蘇安慢慢過來,吩咐阿姨照應。


    徐總搶過來一擋,扶穩汪小姐,責備蘇安說,先攙到上麵房間裏再講,本來蠻好,就是這 一杯,緣分緣分,吃傷了吧。蘇安鎮靜,聲音朗朗說,這一杯不弄下去,還想再看幾場白戲,覺 得好看對吧。蘇安轉身就走。大家訕訕立起來。徐總與阿姨,攙扶汪小姐上樓,其餘人跟進天 井。蘇安悶走一路,領大家穿過夾弄,到前麵一進的天井,上了二樓客房,一人一間,安排定 當,讓大家先休息,到下午三點鍾,再下樓吃茶。


    阿寶坐進房間不久,丁老板來訪。阿寶說,蘇安厲害。丁老板說,場麵見多了,曉得一杯下 去,就可以收場。兩個人笑笑,閑聊吃茶,抽煙,窗外鳥叫。阿寶說,丁老板的收藏,有多少年。 丁老板說,開初是生意原因,到陝甘一帶發展,掘墓多,常有人送貨上門,開價也低,因此件件 收,一直收,收出興趣,收到手軟。阿寶說,機會難得。丁老板說,今朝見到寶總,突然有了想 法,是否幫兄弟一個忙。阿寶說,毫無問題,任何事體,可以談。丁老板說,五十年代,上海有 一位青銅器收藏大戶,真有點像我。阿寶說,啥人。丁老板說,極少與外麵來往,大門關緊,尤 其對公家人,絕對謹慎,當時一位上海博物館青銅器專家,數次登門造訪,講講談談,根本見 不到一件寶貝藏品。阿寶說,這位專家,應該是馬承源,現在是上博館長,青銅器權威。丁老板 說,大概吧,我浙江 人,“文革”時期,各種上海消息滿天飛,博物館裏古董變人,人成古董,洋 腔怪調不少。阿寶說,博物館裏名堂最多,如果老毛再搞下去,再破四舊,肯定敲光搶光。丁老 板說,這不談了,老祖宗已經坐了龍庭,還要反封建,不談了。阿寶頓了頓說,丁老板問起馬承 源,有啥原因。丁老板說,當時博物館開批鬥會,馬承源胸口掛了牌子,彎腰擺飛機式,忽然有 人奔進來講,老馬老馬,青銅器大戶來電話了,人已經撐不住了,馬上有幾個組織要來抄家, 請博物館同誌,馬上派卡車去裝青銅器,就是這天,這位大戶一家一當,全部交 公。阿寶說,另 有版本,也是開批鬥會,老馬彎成飛機式,頭朝地,屁股朝天,忽聽到了青銅器消息,仰天大 笑,哈哈哈哈,像發了神經病,嚇煞革命群眾。丁老板說,心情可以理解,朝思暮想多少年的寶 貝,如今自家長了腳,自動跑進了博物館,這太高興了,搞收藏的人,嗒著這種滋味,比蜜還 甜。阿寶說,收藏家,嚴格來講,心理不健康,眼見別人有好貨,立刻生相思病,吃不落,坐不 穩,想盡辦法,要弄到手為止,但開心了半天,又出去覓覓尋尋,做人做到這一步,苦了。丁老 板說,收藏家,難道是變態 。阿寶說,占有欲太強了,喜新厭舊,就是收藏家。丁老板說,寶總, 是不是講錯了,新人笑,舊人哭,這是搞女人了,搞到手,開心半天,又到外麵東看西看,看到了漂亮女人,日思夜想,千辛萬苦弄到手,開心半天,又出去看,去覓,覓到了,抱了兩抱,再 出去看美女 ,再出去搭訕,開心了半天,再出去覓,再尋。阿寶說,準備一直講到天亮。丁老板 笑笑說,收藏家,難道就是流氓 ,不對不對,收藏家最講感情了,相當講感情。阿寶說,大概 吧,我以前脫手一張法國郵票,現在想想還肉痛。丁老板說,對呀,再講了,收集古董,世界太 平,收集女人,世界大亂,古董多多益善,是死的,完全悶聲不響,女人是活的,收進一個女 人,說不定收進一百多樁事體。阿寶笑笑。丁老板壓低聲音說,我這個人,就是當年青銅器大 戶,太低調,與博物館素無來往,雖然有過報道,但上博方麵,一直悶聲不響,不表態。阿寶 說,是上海大報紙報道,還是外省小報紙。丁老板說,以前情況,不談了,我最近,預備出一本 青銅器畫冊,可以引起專業圈重視,想請馬老看一看藏品照片,做序,題書名,寶總如果有辦 法,開任何條件,全部答應,可以幫忙吧。阿寶說,應該可以。


    兩個人講到此地,也就隨便聊開。到三點鍾,聽見天井裏蘇安招唿,請大家下樓吃茶。於 是兩人下樓,走到後天井,坐進迴廊藤椅,女賓由蘇安引來,李李換一身波點裙套裝,章小姐, 吳小姐打扮如儀,秦小姐家常,頭戴塑料發卷,腳穿房間拖鞋,陸續人座。李李看看周圍說,徐 總呢。蘇安不響。丁老板說,汪小姐應該恢複了吧。蘇安停了一停說,徐總陪汪小姐上樓,休息 到現在,不見動靜。李李看手表。大家不響。天井東牆,飛簷小戲台裏,端坐男女兩位評彈響 檔,先生一身海青長衫,女角是圓襟朱地梅香夾旗袍,腰身絕細。兩人出塵清幽,目光靜遠,醒 一醒喉嚨,琵琶弦子,撥響兩三聲。先生一口蘇白,開腔道,歡迎各位上海客人,春風春烏,秋 風秋蟬,夏雲暑雨,冬月祁寒,今朝天氣蠻好,各位剛剛看見,前麵天井金魚池裏,殘荷敗葉, 也是好看,有古詩一首,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北。蘇州繡花娘子, 個個曉得,魚戲蓮葉,意盼情郎。於是,弦子再響,天井小庭院,無需擴音設備,開篇《貂蟬拜 月》。女角嬌咽一聲,吳音婉轉,嚦嚦如鶯簧,蟾光如水浸花牆/香霧凝雲籠幽篁/庭靜夜闌明 似晝/萬喧沉寂景淒涼/一嬋娟/擬王嬙/黛娥顰蹙淚盈眶/梧桐秋雨蒼苔滑/淙淙池水咽 清商。天井畢靜,西陽暖目,傳過粉牆外麵,秋風秋葉之聲 ,雀噪聲,遠方依稀的雞啼,狗吠, 全部是因為,此地,實在是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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