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天的曙光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才輕輕的把父親的無頭屍放落地上,慢慢的站立起來。


    他由屋裏取出一把鋤頭,走入竹林中,在“武林豪客歸揚銘”的墳墓邊,一鋤一鋤的掘下去……


    他們父子沒有親友,他們父子也沒有積蓄,因此他現在所能做到的,就是用一張草席包裹父親的遺體埋下去。


    不久,他已將父親埋好,再找來一塊石板,在石板上刻下“先父大儒俠華玄圃之墓”十個字,把它安置於墳前。


    一切都弄妥了,他跪下拜了幾拜,隨即起身走到江邊,跳上船,把船上的魚網扔上岸,把魚簍裏的魚倒入江中,便操槳溯江駛去。


    直到現在,他都不感覺饑餓,不感覺疲倦,也始終沒流下一滴眼淚。


    他的心神一直處在麻木的,恍惚的情況中。


    他隻有一股堅定的意誌,這股堅定的意誌使他有力氣駛船,即使迎麵而來的是一道瀑布,他也有勇氣把船開上去


    他要去找那個殺人的惡魔!


    他確信那殺人惡魔就在上遊不遠的地方,因為他撈到父親的遺體時,父親的遺體還有血絲淌出,也許父親被害的地點就在前麵不遠的鬼門關上。


    江水迎麵奔騰而來,似乎可以一口把他的漁船吞掉,但他毫不氣餒,前進的速度雖慢,他卻不在乎,不停不歇的逆水駛去!


    駛上七八裏,駛出了一大片千仞峭壁,他才把船靠上南岸,徒步沿著起伏如浪的山巒走去。


    他們的家在長江南岸,因此他斷定父親是在南岸的某一處山上被殺的,他認為隻要沿著江岸向前搜索,必可找到父親被害之處。


    唯一使他擔心的是:那殺人惡魔可能已經逃了!


    行行複行行,翻山越嶺的走了四十鄉裏路,沒有任何發現,而天色又漸漸黑下來了。


    他的腳步已呈蹌踉,但他仍然不停止,仍然一直向前走,一步不停的向前走。


    不知不覺,他來到了一間草屋前。


    這間草屋和他們的家一樣臨江而建,有燈光由屋中射出,看上去也是一戶捕魚為生的人家。


    華雲翔站住了腳步,身形搖晃著,無力的開口賦道:“屋裏有人麽?”


    “誰呀?”話聲中,走出來一個中年婦人。


    這個中年婦人穿的是粗布衣裙,但姿色不惡,氣質也比一般打魚的婦女人家要脫俗得多!


    她看見華雲翔一副疲累不堪之狀,很驚訝的問道:“你是誰家的孩子?到這兒來幹什麽?”


    華雲翔強打精神的拱手道:“這位大嫂,小可向您打聽一件事……”


    中年婦人道:“甚麽事?”


    華雲翔道:“昨天早上,大嫂可曾看見有人由你們這兒經過?”


    中年婦人道:“沒有呀!我們這兒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到一個生人,你在找誰?”


    華雲翔沒有會答,他擺頭四下望了望,又問道:“請問,大嫂家中還有些什麽人?”


    中年婦人道:“沒有別人,隻有我一個,我丈夫去世了,我兒子出外謀生,隻留我一人在家……”


    語畢,臉上露出淒涼之色。


    華雲翔沉默有頃,道:“大嫂可否讓小可在簷下坐一坐?”


    中年婦人道:“你可以到屋裏來坐。”


    華雲翔道:“不,小可就在簷下坐坐,馬上就要走了。”


    說著,走去簷下坐下,背部靠上牆壁。


    中年婦人道:“還是到屋裏來歇歇吧!坐在這外麵是不行的,會招涼!”


    華雲翔搖搖頭。


    中年婦人帶著憐憫的眼光打量著他,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華雲翔道:“華雲翔。”


    中年婦人又問道:“你家在何處?”


    華雲翔道:“在歇神灘附近。”


    中年婦人吃驚道:“歇神灘?那距此好像有五十多裏遠吧?”


    華雲翔道:“是。”


    他很想不迴答,很想靜靜的歇息一會兒。


    但是中年婦人卻對他生起很大的好奇心,再追問道:“你們是幹甚麽的?”


    “捕魚,”


    “你到這兒來幹什麽?”


    “找人。”


    “找誰?”


    “一個殺害我爹的惡魔。”


    “嗄!你爹被人殺死了?是怎麽迴事呀?”


    “……”


    “你……你看樣子又累又餓,我去弄一碗粥給你喝喝。”


    她說畢,走入屋裏去了。


    但等她端出一碗熱騰騰的粥時,華雲翔已經睡著了,頭歪在一旁,睡得很酣。


    她張口想喊醒他,但看他睡得那樣酣,便不忍吵醒他,把熱粥端迴屋裏,拿出一床薄被,輕輕蓋在他身上……


    他原打算坐一會便繼續上路,豈知竟一覺睡到天亮!


    晨鳥悅耳的啼聲,把他吵醒了。


    他徐徐睜開眼皮,一眼瞥見身上蓋著棉被,刹那間以為是在自家床上,以為前此的一切全是一場惡夢,心中一喜脫口喊道:“爹!爹!”


    中年婦人由屋裏轉出,臉含淺笑道:“你醒來了,你爹在那裏呀?”


    華雲翔頭上像挨了一棒,心頭一陣絞痛,這才情不自禁的掉下了眼淚。


    一切都是真的,是血淋淋的事實,父親是死了,再也見不到他老人家了!


    他努力想抑製悲痛,仍禁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中年婦人麵上也流露出同情的悲傷,說道:“別哭了,你能告訴我你爹是怎麽被人殺害的麽?”


    華雲翔低頭痛哭不已。


    中年婦人歎息一聲,緩緩道:“也好,你若想哭個痛快,就盡情的哭吧,積壓在心裏是很不好受的……”


    華雲翔突然站起,道:“我要走了!”


    中年婦人道:“等一下。”


    她急急入屋再端出一碗熱粥,遞給他道:“前麵不遠就是鬼門關,很難行走,你最好先喝下這個再去。”


    華雲翔接過熱粥,一口喝下,把空碗遞還給地,拱手道:“謝謝,容後圖報!”


    語畢,拔步便走。


    他仍沿著江岸一路向前搜索,走了三四裏路,已到鬼門關。


    鬼門關是長江最險的一段水路,江狹流急,兩岸是高聳入雲的峭壁,普通人是絕對爬不上去的。


    他看到那巍峨高聳的峭壁,心中便有一種預感,相信父親被害之處,必是在那鬼門關的峭壁之上,因此立刻加快腳步奔去,向上攀登。


    不到半個時辰,他已置身於鬼門關最高的一座峭壁上,他拖著疲憊不堪的雙腳,仔細的四下搜索著……


    突然,他發現了


    發現了幾滴血!


    是在一塊瀕臨大江的岩石上,血已幹了!


    他麵上又起痙攣,神情激動地道:“這一定是爹的血!爹一定在這裏被殺害的!”


    但隨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又自言自語道:“不,爹的遺體是在這裏被拋下的不錯,但不是在這裏被害的!”


    理由是:岩石上隻有幾滴血,假如是在岩石上被殺害的,石上必有大量的血!


    那麽,爹是在何處被殺的呢?


    他轉頭向南望去,立刻又發現了幾滴血,當即折身向南走去。


    峭壁上是崎嶇不平亂石雜陳的峰巔,他才走到第二處血跡,接著又看見前麵有血跡,原來血是從南方峰巔上一路滴過來的。


    他便循著血跡向前走,走了數十丈,陡地刹住了腳步,麵上露出震駭之色!


    原來,他看見了四個人


    四個石頭人!


    是四具翁仲麽?不是!


    石翁仲是肅立的,而那四個石頭人卻是跪著的,而且每一個的相貌和姿式都不相同!


    那是四具用石頭雕刻出來的人像!


    再定睛細觀,華雲翔的麵色更是陣陣發白,目瞪口呆的怔住了。


    因為,他已認出了四個石頭人的麵貌。


    由右而左,第一個石頭人是“神州一劍塗嘯天”!


    他雙腿並攏跪著,抬頭向天,雙手緊抓著洞開的胸口,好像他的胸口是被自己的雙手撕裂的。


    第二個石頭人是“玉簫書生丘清泉”!


    他也是雙腿並攏跪在地上,抬頭向天,所不同的是他雙臂張開,心中上揮著十三支鐵箭!


    第三個石頭人是“武林豪客歸揚銘”!


    他一樣跪在地上,雙手按在膝上,頭略低垂,目中無珠,雕刻出被挖去雙目之狀。


    第四個石頭人正是“大儒俠華玄圃”!


    他跪著,頸上無頭,頭托在他伸向前的雙掌上,那樣子就像他自己砍了了頭,心甘情願的要把自己的首級奉獻給人!


    總之,和真人的死狀一樣,一個被挖去心肝,一個亂箭穿心,一個被挖去雙目,一個被斬了頭!


    華雲翔驚愕萬分,呆立良久,才想起要找那個殺人惡魔,當即一個箭步跳過去,在四具石雕像的周圍搜索起來。


    但找了一遍又一遍,卻未見到那個殺人惡魔的一點蹤影,分明殺人惡魔不是住在峰巔上,他殺了人安放了石雕像後,早已離去了。


    華雲翔雙目發赤,似要射出火來,一邊搜索一邊大叫道:“魔頭!你在哪裏?你給我滾出來!”


    沒有!


    除了四具石雕像之外,甚麽也沒有!


    華雲翔悲憤已極,頹然在父親的石雕像前坐下來。


    他低頭默默的流著眼淚,一會之後,才抬頭望著蒼天,喃喃道:“老天,他是誰?他為甚麽殺了人,還要雕刻出被害者的身像放在這裏?”


    蒼天無語!


    他又垂下了頭,心中充滿了悲痛和困惑,他有許多死結解不開,首先他想到了父親被害時身上所穿的那襲衣服,他記得父親的衣箱裏確有那襲衣服,那是以前他父親行道江湖所穿的,後來歸隱江邊之後就不見他穿了,他為甚麽突然又穿上那件舊衣呢?


    如果那是父親自動穿上的,便表示父親已預知將被殺害,既然如此,他必知殺人惡魔的姓名來曆,他為甚麽始終隱而不宣?


    爹是打不過殺人惡魔而被害的?


    抑是像石雕像那樣,心甘情願獻出首級?


    為甚麽?


    為甚麽啊?


    蜀東萬縣東南兩百四十裏處,有個不大不小的地方,名叫“磨刀溪”。


    磨刀溪上住著一位磨刀老人,他每天外出為人磨菜刀磨剪刀,經他磨過的刀,鋒利無比,因此遠近聞名,但人們隻知道他“磨刀老人”,知道他的姓名的人很少。


    華雲翔是少數知道“磨刀老人”的姓名的一個。


    他非但知道“磨刀老人”姓芮名斌,且知他是一位武林高人,因為“磨刀老人”是他父親唯一有連係有來往的朋友。


    他現在來到了磨刀溪。


    磨刀溪是個大鎮,除了鎮上之外,鎮外也還住著不少人家。


    華雲翔隻知“磨刀老人”住在磨刀溪,卻不知他住在磨刀溪的何處,他問過了許多人,人人都知道“磨刀老人”這個人,卻沒有一人知道“磨刀老人”的住址。


    磨刀老人就是這樣一個人,看來平凡庸俗,其實神秘莫測!


    華雲翔隻好到處尋找,希望能在街上碰上他,可是走遍了整個鎮上,卻沒見到他的影子。


    他改向鎮外尋找,走到一片村莊上,終於聽到“磨刀老人”的聲音了!


    “磨菜刀磨剪刀!磨菜刀磨剪刀……”


    多麽好聽的聲音!


    華雲翔循聲趕過去。


    磨刀老人背著他的磨刀工具,正迎麵走來。


    他年已八旬開外,滿頭白發,滿臉皺紋,身穿一件破棉襖,腰上束著一條黑帶,腳係草鞋,小腿肌肉很豐滿,可以看出他是個體格健壯的老人。


    華雲翔急迎上去,如見親人般的喊道:“芮老伯!”


    磨刀老人腳下一刹,雙目精芒隱透,等到認出了華雲翔後,臉上才升起驚喜之色,叫道:


    “啊呀!你是玄圃的兒子華雲翔呀!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華雲翔苦笑了一下,沒有立刻作答,他在強忍著眼中的淚水,不使它流下來。


    磨刀老人似已看出華雲翔神色有異,不禁訝然道:“你怎麽啦?”


    華雲翔仍未迴答,他怕自己一開口說話,眼淚就會掉下來。


    磨刀老人更為詫異了,注目問道:“你是來找老朽的麽?”


    華雲翔點了點頭。


    磨刀老人欣然道:“很好,你跟老朽來,咱們迴家去說話!”


    說著,領路前行。


    華雲翔隨後跟上,乘機抹掉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


    磨刀老人一邊走一邊說道:“好久沒去你家了,令尊還好吧?”


    華雲翔道:“好。”


    磨刀老人很高興,笑道:“前幾天老朽還想到你們爺兒倆,正想過幾天去找你們爺兒倆要鯉魚吃呢!”


    華雲翔又沒有迴答。


    磨刀老人掉頭看了他一眼,奇怪地道:“孩子,你受了甚麽委屈?”


    華雲翔道:“老伯,等到了家,再容小侄詳細奉告吧!”


    磨刀老人說了聲“好”,便不再開腔,默默的在前領路。


    走出村莊,轉南行約半裏,到了一座破祠堂外。


    磨刀老人笑道:“這就是老朽的窩,一間斷了香煙的破祠堂,你一定感到很奇怪吧?”


    祠堂雖然破舊,仍可避風雨,裏麵有一張竹床,壁上掛看幾件舊衣,地上擺看一些炊具,此外別無他物。


    磨刀老人進入堂內,把工具卸下,笑道:“坐!坐!待老朽生火煮一壺茶來喝喝……”


    說畢,立刻在爐邊蹲下,動手生火。


    華雲翔道:“老伯,小侄不渴,您別忙了。”


    磨刀老人道:“不喝茶,也要吃飯,老朽今早買了半斤豬肉,一顆大白菜,咱們來吃豬肉燉細粉怎麽樣?你受了甚麽委屈?告訴老朽,老朽可以替你解決,不過下次去歇神灘,你可得捉幾尾大鯉魚讓老朽打打牙祭,老朽已好久沒吃過紅燒鯉魚啦!”


    華雲翔道:“老伯,我爹死了!”


    磨刀老人渾身一震,整個人僵在爐邊,隔了好半響,才慢慢掉頭望他,不勝驚愕地道:


    “怎麽死的?”


    華雲翔泣然淚下,道:“被人殺死的,日期是七月一日,像神州一劍塗嘯天三人一樣,屍體被拋入江中,流到了歇神灘……”


    把經過及所發現的情形說完,他又悲從中來,痛哭失聲。


    磨刀老人曾不止一次去過歇神灘,故對塗、丘、歸三人之死都知道,但他年紀太大了,和華雲翔的父親一樣不願再過問武林是非,因此未去追查兇手,現在一聽“大儒俠華玄圃”


    也遭到了與塗、丘、歸三人同樣的命運,一張滿是皺紋的臉登時沉了下來。


    他神情嚴肅的沉默良久,才開聲道:“你除了發現鬼門關上那四具石雕像之外,還有沒有別的發現?”


    華雲翔搖頭道:“沒有。”


    磨刀老人凝目又問道:“沒有那兇手的一點蹤跡?”


    華雲翔道:“沒有,小侄在那上麵搜索了一天,連兇手的一個腳印也未發現。”


    磨刀老人精眸閃動著,再問道:“那四具石雕像,是在山上雕刻的?或是從別處雕刻好再搬上去的?”


    華雲翔道:“好像是在別處雕刻好再搬上去的,因為山上沒有一點雕刻的碎石。”


    磨刀老人起身負手踱來踱去,沉吟道:“哼,兇手每年七月一日殺害一人,又雕刻被害者的石像擺在鬼門關上,這算甚麽名堂?”


    華雲翔麵含悲憤道:“那惡魔選定在七月一日殺人,也許沒有甚麽特別的意義,他可能是花一年的時間雕刻好一具人像,把它搬上鬼門關,然後再殺害那個人!”


    磨刀老人道:“他雕刻被害者的石像擺在鬼門關上,用意何在呢?”


    華雲翔咬牙切齒道:“是對死者的一種淩辱!”


    磨刀老人道:“如是淩辱,那便是仇殺。”


    華雲翔道:“不錯,是仇殺!”


    磨刀老人停止踱步,注目問道:“你從何斷定是仇殺?”


    華雲翔道:“因為我爹知道那惡魔是誰!”


    “哦?”


    “那天早上,我爹特別勸告小侄不要去闖蕩江湖,他說武林像一池混濁的水,任何人淌了混水,就很難抽身而退,要不停的殺戳,以殺來保護自己,但殺人的總有一天也會被殺,結束了他寶貴的性命,辜負了父母對他的養育之恩


    這分明是臨別贈言!


    後來,小侄撈獲他老人家的遺體時,發現他身上穿著一件十幾年前的舊衣,那應該是他自己穿上的,由此可知他老人家已知那惡魔要下手殺害他,既知那惡魔將下手殺害他,自然知道那惡魔是誰!”


    “令尊從來不曾告訴你他結了甚麽仇家麽?”


    “是的,有關他以前的一切,他從不肯告訴小侄,這就是小侄今天來找您老人家的原因,您老人家是我爹退隱後唯一有來往的朋友,小侄想您老人家對我爹以前的一切必甚清楚。”


    磨刀老人麵上露出了苦笑,搖頭道:“不,老朽對令尊以前的一切並不清楚!”


    華雲翔失望地道:“可是,您老人家和我爹相交多年,怎會不知道我爹過去的一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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