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子恩這個導演,張一謀自然是認識的,西影廠的前輩,原先是美術設計,後來也轉行做了導演。


    這一次張一謀出事,章子恩是西影廠裏少數幾個沒有落井下石的,甚至還在廠內的一次會議上,幫著他求情。


    對此,張一謀是十分感念的,易青突然問起章子恩導演,顯然不是無緣無故,或許是有什麽好事,也說不定。


    “認識啊!找他有事?”


    易青找這位章子恩導演確實有事。


    之前《宰相劉羅鍋》的導演一直沒定下來,這會兒見了張一謀,易青突然記起,前世原版的《宰相劉羅鍋》不就是章子恩執導的嘛。


    雖然對這個導演不是很熟悉,但是原版的《宰相劉羅鍋》能夠在條件非常簡陋的情況下,將一部戲說劇拍出正劇的感覺,在劇情編排,服化道設計方麵都有值得稱道之處,章子恩導演的功力可見一斑。


    “是這樣的,下半年公司準備開一部古裝的電視劇,清朝的,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導演,突然想起來章導以前拍過《神鞭》,打算請他過來見見。”


    章子恩導演之前知道過好幾部古裝劇,其中最為出名的就是《神鞭》和《黃河大俠》,特別是《神鞭》,當年可是全國熱映,受歡迎程度甚至都不比李連潔的《少林寺》差。


    說句題外的,白七爺陳保國還在《神鞭》這部電影裏,演了一個反派玻璃花,那麽一個大帥比,愣是演個醜角,還演的那麽惟妙惟肖的,對此易青也隻能掰著大拇哥喊“牛掰”。


    易青瞄上了章子恩導演,這要是放在以前,肯定是請不動人的,國家單位的人怎麽能出去給私人拍戲。


    但是現在情況就不一樣了,全國各地的製片廠因為資金問題都在減產,雖說廣電出.台了新政策,允許私人企業涉足影視劇製作領域,但畢竟是剛開的口子,而且,人們本來就對這一行不熟悉,沒多少人敢輕易下場,短時間內,影視劇製作資金短缺的現象還是沒辦法得到改變。


    所以,依然還有好些導演都沒活幹,有的製片單位,甚至連工資都發不出來,這會兒請人的話,應該問題不大。


    張一謀聽了,得知是這麽個大好事,連忙說道:“要不我先聯係一下章子恩導演?”


    要是易青真的能相中章子恩導演,張一謀這也算是還了一筆人情。


    易青點點頭:“行啊!要是能請來京城最好,到時候,見個麵,當麵聊也方便一些。”


    戲說劇這種全新的題材,國內除了他之外,還沒有誰接觸過,章子恩前世能把這個戲拍成經典,但當時一大批港台的戲說劇已經被引進國內,有先例可循,最差還能模仿。


    但現在這個題材領域還是一張白紙,章子恩的導演功力不需要質疑,可易青還是擔心他把這個戲給真的拍成正劇。


    風格偏向正劇沒關係,但卻不能按照正劇拍。


    張一謀當即答應下來,不過就是打個電話的事,又不麻煩。


    這個事說完,張一謀又惦記上自己的事:“易~~~~易總!剛才您說,我可以自己找劇本,原創的,改編的全都行,您這話~~~~~”


    易青笑了:“放心,永遠算數。”


    張一謀聽著也笑了,臉上的褶子更多,趕緊起身拿起放在牆邊的包,而後從裏麵拿出來了一摞稿紙,遞給了易青。


    “易總!您看看這個。”


    易青見狀,不禁好奇,張一謀這顯然是有備而來啊。


    這是算準了自己對他這個新晉柏林金熊肯定感興趣了。


    這······難道是劇本?


    接過一看,隻是粗略裝訂過的稿紙封麵上就倆大字一一活著。


    臥槽!


    翻開看了兩頁,果然,這是於華《活著》的手稿。


    抬頭看了張一謀一眼,這麽牛掰啊,連人家的手稿都拿來了。


    這得是多大的信任。


    隻是這才89年初,張一謀現在就計劃著改編這個了?


    易青要是沒記錯的話,於華的著作《活著》初版是在1993年,隨後94年就被張一謀拿走改編成了電影。


    要說張一謀早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除了讓他捧得柏林電影節金熊獎的《紅高粱》之外,那肯定就是《活著》了。


    這個戲最終讓葛尤加冕了戛納影帝。


    如果說,《紅高粱》表現出了一種悲壯,浪漫的話,《活著》這部電影則是純粹的對特殊社會背景下的人性分析了。


    易青前世在看過電影之後,後來也看過於華的原著,和電影一樣,於華用了一種非常悲涼而平靜的筆鋒,描繪出了一家人在大時代背景下的悲歡離合,清清楚楚的告訴每一個讀者,在那種困苦的生活環境下,活著,本身就是一種不屈服的姿態。


    故事的主人公福貴,從敗家的地主少爺到演皮影謀生,再到被拉去做壯丁,生之艱辛,可見一斑,在那個年代,人的命運完全不能由自己掌握,猶如一葉浮萍,在大時代的洪流中翻滾。


    敗家氣死父親,母親又在無盡的守望中含恨辭世,妻子含辛茹苦拉扯孩子長大,原以為一家人總算可以過上屬於他們的幸福生活,原來卻也隻是一場空。


    福貴一輩子好像一直在不停的經曆著身邊人的離去,對於與至親生離死別的悲傷,唯有默默承受,歲月的變遷,漸漸磨平了苦難的痕跡,像牲口那樣的活著,其實就是活著的意義。


    中國的幾代人,其實都是在這苦難的環境中,堅強的活著,不埋怨也不消沉。


    故事對於時代的淡淡諷刺,實則告訴人們,那本人們早以為翻爛的時代的大書,其實還沒有真正展開,而在這之中,個人命運僅如螻蟻。


    福貴這個形象是那一輩人的縮影,他們從那樣的年代走過來,仍然隻是平凡地生活在現實之中,他們四十年的生命曆程見證了幾度動.亂變遷,見證了一個全民的瘋狂年代,被動的接受著不斷變化的個人屬性,縱使生活夾雜著艱辛與淚水,依然勇敢的接受。


    於華也在原著的序中說:生活和幸存隻是一枚分幣的兩麵,它們之間輕微的分界,在於方向不同。苟延殘喘也好,錦衣玉食也好,其實有的時候並不是我們所能抉擇的,與命運抗爭的曆程中,你會看到人的渺小,所謂的成長,也隻是學會習慣性的接受。


    所以,苦難隻是暫時的,生活仍然要繼續,千好萬好,活著最好。


    《活著》本身算是一種中國式的黑色幽默片,故事透過一個人的一生遭遇,涵蓋著人在曆史中的命運無法掌控的生命之痛,衍生出了對死亡的苦笑。


    在福貴的一生當中,最初的紙醉金迷,到五顆槍子的恐懼,到兒子夭亡時的悲憤控訴,到女兒意外去世時的無奈接受,辛酸苦樂貫穿始終。


    而故事雖然叫《活著》,但貫穿整部影片的卻不是活著,而是接連不斷的死亡。


    主人公福貴的父親在民國時被富貴氣死,母親在內戰中去世,兒子在大躍.進期間,被區長撞倒的牆砸死,女兒在特殊時期,因為接生的是沒有經驗的紅衛兵大出血而死。


    每一次的死亡,看似意外,但冥冥之中又與動蕩、抑製的時代密切相關。


    這些死亡雖諷刺,卻也更加地表達了活著的珍貴。


    生存在底層的百姓因畸形的、荒謬的、動蕩的時代失去的太多,對社會不再有寄托,對一切都不再懷有幻想。


    麵對生活,普通百姓還是落實到了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這些實在、無趣,卻又堅韌的活著。


    活著真好。


    福貴被拉壯丁當兵時,他的同伴都被打死了,沒有吃的,什麽都沒有。福貴隻想跑迴家,看看家珍和孩子。當福貴舉手投降的時候,使人發自內心地感覺到活著真好。


    不管怎樣,隻要活著,隻要能迴家看看就好。


    在龍二被槍斃的時候,福貴嚇得尿了褲子。福貴認為如果不是當初賭輸了祖傳的房子,那槍斃的就是自己了,能活著看到老婆孩子就是好。


    有慶被車撞死了,福貴看到血肉模糊的有慶十分傷心,家珍哭得死去活來。後來那個撞死有慶的春生被打成反革命,要自殺,來找福貴道歉,福貴和家珍都原諒了春生。家珍最後還衝春生喊“你還欠我們家一條命”,來激勵春生活下去,讓人感到隻要活著就有希望,活著就好。


    還有鳳霞大出血而死,被打作反動學術權威的資深老教授的到來,是為了能夠讓鳳霞和肚中的小生命活下來。老教授食不果腹,為了果腹不被餓死,而被饅頭噎著無法為鳳霞接生,鳳霞大出血而死,從中可以深深的感覺到人們努力活著,活著就好。


    《活著》這個故事,就在悠悠秦腔和具有濃厚鄉土氣息的皮影營造的壓抑氛圍中,通過死亡來表現活著真好,人的一生最終隻是歸於活著。


    和張一謀的導演**作《紅高粱》相比,《活著》所要表現出來的東西更加深刻,也更加值得人們去探索。


    如果讓易青來評判的話,其實《活著》比《紅高粱》更值一個歐洲三大的金獎。


    隻是~~~~~~


    張一謀現在能拍好這個故事?


    易青有些懷疑,前世張一謀拍《活著》的時候,本身已經經過了《紅高粱》、《菊豆》、《大紅燈籠高高掛》、《秋菊打官司》這些優秀作品的不斷積累,才讓他的全部創作才情在《活著》這部戲上,來了一次集中的爆發。


    現在?


    至少易青覺得張一謀還有些稚嫩,看他拍的《紅高粱》就能感覺得出來,整部電影激情澎湃,但給人的感覺好像一直在天上飄著似的,歇斯底裏的憤怒,一直到他拍《活著》才算是徹底沉澱了下來,開始踏踏實實的做一件事。


    “張導,你是打算改編這本?”


    張一謀點頭:“是,我從第一次看到於華寫這個故事,就想要把它拍成電影,於華也答應了,這個故事隻給我拍。”


    難怪!


    連人家還沒整理好的手稿都能給拿出來。


    易青想著笑了:“張導,打個比方說,如果今天我不願意支持您拍電影的話,這個稿子,您打算拿哪去啊?”


    張一謀一愣,接著歎了口氣,道:“要是在您這裏也找不到機會的話,我就準備把這個故事放幾年,等到有人願意找我拍戲的時候,再拿出來。”


    還挺執著的!


    “行了,現在您也不用再放幾年了,改編成劇本的事,您去負責,我不管,籌備劇組,您去負責,我也不管,什麽時候開機,直接來公司拿錢,剩下的怎麽拍,還是您負責,我通通不管,我隻要結果。”


    易青再一次給出了承諾。


    “可是您連這個故事都沒看完,就這麽相信我?就不怕我把事給搞砸了?”


    易青笑道:“能為了拍戲,提前一年種上百畝高粱,這樣的人我不信,我還去信誰?”


    要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這麽慘,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唄。


    看著張一謀現在的處境,易青心裏還真有點兒過意不去,要不是他在香江成立了橙天娛樂集團,壓得其他所有公司和電影人都喘不過氣來,隻顧著鞏固在香江的事業,沒機會把目光投到內地來,張一謀也不至於淪落到這個境地。


    張一謀聽著,差點兒被感動哭了,這段時間,他過得真的太憋屈了,明明在柏林電影節上捧得了金熊獎,讓中國電影揚名國際,結果卻因為個人的私生活,莫名其妙的就被西影廠給禁了,還被整個行業抵製。


    說真心話,前些日子,張一謀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四處求告無門,誰見了他都好像遇見瘟神一樣。


    要不是鞏麗一直在身邊鼓勵他,恐怕就沒有今天了。


    “易總!謝謝!”


    張一謀躬著身子上前,緊緊的握住了易青的手。


    易青瞧著,也是止不住的感歎:老子這是造了什麽孽啊,扇扇翅膀,竟然把個本應該意氣風發的國際大導演給整成了這模樣,罪過啊!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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